打開窗戶,秋風揚起的灰,把我的臉吹得又干又澀。這扇窗戶已經(jīng)關閉很久了,表舅是三個月前住院的,屋里早就沒有他的氣息了,只有一股股的潮氣從腳底下升起,我的雙腳也開始發(fā)沉。
我坐了下來,望著這套現(xiàn)在屬于我的房子,不由得想起前天與表舅簡單的告別儀式,心里有種奇奇怪怪的感覺,頓時覺得,心跳開始不穩(wěn),惶恐在神經(jīng)上亂躥。我用紙巾擦了擦臉,定了一下神,才覺得好些。
從我記事起,我就沒有來過這里,倒不是與表舅不親,我媽活著時,單身的他常往我們家跑。有的時候偶爾路過這里,也沒想進來看看,因為聽我媽說,表舅下班后總不回家。而是在外面轉,家無非是張睡覺的床而已。
可這家收拾得非常干凈,不大的客廳里放著幾款深棕色的中式家具,臥室的家具也是中式的,再配上淺褐色的窗簾,協(xié)調的色彩和古樸的風格使這里的空間顯得特別舒適。我想在這里居住的人應該是容易入眠的。但我不知,表舅是否能在這里熟睡,因為在床頭柜上,我發(fā)現(xiàn)了幾盒安眠藥。我打開床頭柜的第一個抽屜,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一疊小塑料夾子,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各種證件,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個,是公園的月票,是他在世的最后幾年用得最多的夾子。照片上的他顯得很年輕,看上去不到五十,他的頭發(fā)還很黑,眼睛也很有神,一個看上去很有氣質的男人。
用我媽媽的話來說,是他生不逢時,一表人才的他不僅沒有立業(yè),就連個家也沒成。我媽在他面前也會這么說,他只是淡淡地一笑,似乎說的是別人,而不是他。在我們這些小輩的眼里,表舅多少有點與眾不同,因為他永遠是衣冠楚楚、一塵不染的樣子,就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人人都穿得像灰耗子時,他依然讓人刮目相看:他的褲線還是筆直,皮鞋還是锃亮。他從不空手到我們家來,冬天從大衣里掏出來的是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夏天是一包桃子或別的水果,春天和秋天就是各式點心。我媽老讓他不要破費??伤廊蝗绻?,所以他最受我們這些饞嘴孩子的歡迎。最能激起我們好奇心的是表舅的一個奇怪的習慣,據(jù)說他一領到工資,就從工資袋里取出房租、水電費和煤氣費,然后把剩余的錢分成三十二份,放入三十二個牛皮紙的信封里,每天就用一個信封里的錢。小的時候,每次他來,我們總要問他:今天信封里的錢都花完了沒有?當然,我們最愛問的是:第三十二個信封里的錢是干什么用的?他總是笑而不答,我媽就教訓我們:錢總要留點,應付個急事什么的。
就因為表舅的三十二個信封,在我們這些小輩的眼里,他是這個世上活得最瀟灑的人。我弟弟小時候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我領了第一次工資。就去買三十一個信封。信封雖然少了一個,但每天用光一個信封里的錢猶如一種壯舉。在我們幼小的心靈留下一種極其神秘、甚至有點偉大的感覺。長大后,盡管和朋友們閑聊時也會把三十二個信封當作故事來講,但誰也沒有當真,就是覺得有點蹊蹺而已。
表舅病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身體一向很健康的他,一年多來,迅速地衰老,似乎是死神找到了他的門上。一開始我們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等到大家都著急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醫(yī)生說,是他自己要走的,這話我琢磨過,也沒想出什么名堂。不會是因為孤獨,他已經(jīng)孤獨了一輩子。再說,他的行動還很利落,也沒到需要人伺候的地步,想來想去就只能把死因歸結為精神上的老化。去世前,他執(zhí)意要把他的這套房子留給我,還找了公證人公證?,F(xiàn)在,我坐在這間屬于我的房間里,多少有點不自在,因為這里留下了不少表舅的痕跡:他的證件、衣服,還有廚房里的油鹽醬醋。而我就像是一個闖入者,闖入了一個死者過去的空間,一個只屬于他的空間。他從來沒有與另外一個人分享過,而現(xiàn)在卻把這一切都留給了我……
我關上了放塑料夾的那個抽屜,打開第二個抽屜,第三個抽屜,又打開寫字桌的抽屜、衣柜,我無意識地打開一切能打開的地方。包括廚柜和衛(wèi)生間里的小柜,好像是為了讓里面的一切都通通風,又好像是在尋找著什么,一直等我鎖上了房子的大門,離去時,我才想起來,我是想目睹那些幾十年耳聞的三十二個信封。
外面的天很藍,也少了剛才屋里的那份潮氣。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我漫無目的地朝淮海路走去,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似乎是為了逃避那個本不屬于我的空間。突然。我聽到后面有人喊了聲“阿姨”,我沒有回頭,本能地覺得這喊聲不是沖著我來的。可這喊聲沒有停,于是我轉過身,發(fā)現(xiàn)了他。“對不起”,他氣喘吁吁地說道,顯然已經(jīng)追了我很久了。眼前這個叫我阿姨的人比我小不了多少。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露出了有點尷尬的笑容?!笆钦椅覇??”我客氣地問道?!拔沂悄阌H戚的鄰居,我姓陳,剛剛從窗戶里看到你出樓門,我就追上來了?!薄坝惺聠??”“沒什么事。我想,你一定是他的親戚,他住院的時候,我還去看過他幾次,后來我出差了,剛回來,才知道他已經(jīng)去世。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還想和你聊聊?!薄傲奈冶砭耍俊薄笆堑??!薄昂冒桑矣袝r間會去找你的?!?/p>
我的辦公桌底下,放著一大包東西,是表舅的律師交給我的,說是表舅的日記。說實在的,我并不想翻弄那些舊紙,甚至有點害怕,因為我本能地感覺到,表舅肯定有故事,而且是與我無關的故事,可我不知道他的故事會不會讓我最終感到遺憾甚至痛苦呢?因為邁入已經(jīng)不存在的時間和空間常常會是一次冒險,一次心理上的冒險。
我走進表舅的房子,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我是來送那包東西的,因為我并不想在我現(xiàn)在的居所讀這些日記,再說,把日記送回來,對我來講,也頗有點物歸原主的意思。沒想到的是,我剛剛坐下來,電話就響了起來,刺耳的鈴聲著實讓我嚇了一跳,因為這電話肯定不是打給我的,一定是表舅的哪個不知情的朋友。我拿起了聽筒,只說了聲“喂?”,那頭猶豫了一下,就把電話掛上了。
我打開那包東西,里面是一疊一式的黑面筆記本,我們上學時都用過這種本子,封面上有“上?!钡钠匆糇帜浮N掖蜷_第一本,里面有兩個信封,一個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信,望著這不熟悉的筆跡,稍稍有點緊張。
我離開這個世界時,沒有任何恐懼。只有很深的遺憾。有一件事,我想求你辦一下,那就是請你把信和我的這些日記本送給一個人,她叫王雪,我不知道她詳細的地址,只知道她曾經(jīng)在陜西南路×號住過,不過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她雖然比我還大一點,但我相信,她還活著。如果實在找不到她,或者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你就把這些日記燒了。另外,張洪律師那里還有我的東西。等你找到她時,把那些東西也給她,如她已去世,就轉給她的子女。謝謝你。表舅。
信寫得很簡單,就是給我派了一個任務。不是我所想的,讓我讀他的日記,而是讓我找到那個叫王雪的女人。我多少有點感到茫然,因為信里除了那個不一定準確的地址外,什么提示也沒有,就連那個叫王雪的女人與他什么關系。她曾在哪里工作,都沒有提及,真有點大海撈針的味道。我走到窗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屋里亮著燈,也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姓陳的小伙子。
我敲開了對面的門,是他開的門,他沒有說什么,就讓我進去,似乎我的出現(xiàn)是他意料中的。屋里顯然沒有別人,他讓我坐下。
“我想和你聊聊我的表舅,雖然我從小就和他有接觸,但對他的生活,我?guī)缀跏且粺o所知。你和他一定有很多接觸吧?”
“你表舅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我常向他請教。”
“是嗎?他不就是個小職員嗎?聽我媽媽說,他一直在一家工廠做事,一直到退休?!?/p>
“確實是這樣,我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每天清早就上廠里去了,平時都看不見他。我和他接觸是這幾年的事?!?/p>
“你向他請教什么?”
“法律上的事。他解放前是學法律的?!?/p>
我多少有點吃驚,因為母親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學法律的事。
“你敢肯定。他學過法律?”
“當然,我還見過他的畢業(yè)證書。他是學經(jīng)濟法的。他還把他的英文書都給了我。當然都是年代很久的書。”
tyCdTIyNyhQxUxsJZz6Qcg==“真奇怪,我們家是他唯一走動的親戚??烧l也不知道,他還有過這段歷史。你還知道什么?我很想聽聽,例如,他的生活習慣,他的私生活?!?/p>
“我從小就住在這里,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小的時候很少見他,這幾年才走動。我就知道,他一直是單身,也從來也沒有聽到過別人說他的閑話。在我的印象里,幾乎也沒有人來看過他?!?/p>
“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人來找過他或看過他?”
“真沒有。他生活得很平靜,早上去公園,下午睡一覺。我媽活著的時候,老說,對面那位先生真耐得住寂寞。只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失態(tài)。那是去年夏天,我和他喝啤酒,不知怎么的,談起了臺灣老兵,你表舅似乎很有感觸,他說了些‘此一時,彼一時’的話,心情好像很沉重,喝得也不少?!?/p>
“可他與那些老兵有什么關系?”
“這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離去時,我知道他叫陳鐵,在大學教法律,有時也辦案子,我們還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
等我打聽到陜西南路所屬的派出所地址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半了,快到下班的時間,去派出所當然是不明智的,我決定先去陜西南路看一看。
我已經(jīng)很久沒上西區(qū)來了,上高中時,我的學校就在這個地段,離上海電影院不遠,我經(jīng)常會和同學來這里看電影。多年不來,這里的面貌改變了很多。那所老電影院似乎青春煥發(fā),入口處多了不少五光十色的玩意。對面新蓋的高樓奪去了不少陽光,走在街上,就像是走在高樓的陰影中。我發(fā)現(xiàn),信里的地址離電影院不遠,那是一條弄堂。而且是一條不小的弄堂。我在弄堂口站了一會,這個鐘點,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特別是穿著校服的學生,跳的跑的叫的,我想,只有從學校出來的孩子才會那么快樂。我進了弄堂,正好一個老太太迎面走來,我就隨口問她居委會在哪里,她給我指了指路。
居委會是在一所小樓的底層。我敲了敲門,里面沒有任何動靜。我想,那些老人們都已經(jīng)回家做飯了,我失望地往樓門口走去。一排排的三層小樓猛一看幾乎都是一個模樣,新刷的墻面都是棕黃色的,唯一的區(qū)別是窗戶,有的人家安裝了新的鋁合金窗,有的人家的窗臺上了淺黃色的油漆。顯得非常雅致。還有一些人家的窗戶都生銹了。我猜想,準是老年人的住所。我從樓前走過,能聞到炒菜的香味,我一直想像著那個叫王雪的老太太也許就站在煤氣爐前,為自己或兒女在燒飯呢。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走在秋風里的我正在找她。要把一封信和一大包日記送給她,順便也想揭開我的表舅的秘密,揭開表舅和她之間的秘密。
弄堂口有一個小飯館,我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倒不是因為肚子餓了。而是想找個地方歇一歇。小飯館收拾得干凈利落,而且非常溫馨,這是西區(qū)的傳統(tǒng),講究的不是豪華,而是舒適。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坐在柜臺旁,看上去像是飯館的主人。她長得非常清秀,衣服也穿得淡雅。她朝我看了一眼,還微微地笑了一下,是對我表示歡迎。我坐了下來,臉正好是朝著她那個方向。我的目光常停留在她臉上,不知為什么,我特別喜歡她的臉,那是一張讓人覺得特別放心和舒服的臉,因為她的眼睛充滿了溫暖。使我奇怪的是。她一直坐在那里,既沒有站起來,更不用說是走動了。等我吃完飯,離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坐的椅子旁,放著一根拐杖。
我同事有個熟人正好在陜西南路派出所工作,我托他幫我打聽。過了幾天,我接到派出所的電話,一位先生告訴我,這一帶姓王的人不少,但沒有叫王雪的。別的姓倒有叫雪的名字,但都是年輕人。我謝了謝對方,失望地把電話掛上了。
我搬進了表舅的房子,搬家的過程非常簡單,也就是把我的書和衣服從老屋搬過來。只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我就安頓好了。不過,書堆得到處都是,因為書柜里還是表舅的書,我想,以后把這些書都送給鄰居小陳好了。此時門鈴響了,我正想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可一打開門,卻是送信的郵遞員。而且是一封掛號信。
那是一封來自臺灣的信,從信封上的筆跡來看,不像是出于老人之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是把信拆了,還是要問問律師后再拆?我總覺得表舅的生活里有許多秘密,而我實際上并不想給自己加上一個解開死者秘密的任務。
臨睡前,我還是把信打開了。信上是這么寫的:伯父,您好。
家父從上?;貋砗蟛痪?,就中風了,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手腳不能自如,說話也很含糊,醫(yī)生說他還沒脫離危險期。他托我向您致意,希望您保重身體。家父與我說起過他和您以前的許多事,從上海回來后,他老說,他對不住您,可又不告訴我為什么。他說,這不是他故意要犯的錯誤,而是歷史給你們倆開了個殘酷的玩笑。我想,他以后很難給您寫信了。所以就替他代筆了,望多多保重。侄女沈琴麥
就為了這封信,我一夜都沒睡好。天一亮我就起身,蓬頭垢面地打開寫字桌抽屜,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總覺得表舅的秘密也許就在哪一個抽屜里??晌艺伊税胩?,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封信和厚厚的日記本上,我知道答案就在那里面,但表舅是要把這些日記本給一個叫王雪的女人,為了尊重死者,我沒有權力打開它。
從陜西南路派出所出來,我的心情好多了。那里的工作人員決定幫我找王雪,一是從搬出這個地區(qū)的人里去找,另一個就是從死者的卡片里找一找,當然我不希望答案是在后者,因為這樣我就無法實現(xiàn)表舅的心愿了。
陳鐵也答應我去查表舅大學里的檔案,也許能查到他那個臺灣同學的情況。我已經(jīng)給臺灣的沈琴麥去了信,并把電話號碼給了她,希望她能聯(lián)系我,但我知道,我至少還得等上四五天。
陳鐵告訴我,表舅上大學時,有一個同年級的同學,此人是國民黨成員,而且是大學里“三青團”的骨干,他叫沈民立,解放前去了臺灣,成了有名的大律師,去年他曾回過母校,還給學生講過課??偠灾菍W校的貴客。檔案里沒有記錄他與表舅有什么特殊關系,就連他們是否是好朋友。也不得而知。不過,他過去在上海住的地方離表舅的住址,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住址很近,這也許是唯一可以繼續(xù)查尋的線索。聽陳鐵說,那里的房子也都拆了,我的希望似乎又小了一點。但有一點是不可置疑的,那就是沈民立就是沈琴麥的父親。
我接到陜西南路派出所的電話,讓我馬上去一趟。
派出所的何女士等著我呢,她看見我,就滿臉堆著笑,我的心情本有點緊張,一看見她那么放松,我想一定是有好消息等著我。
她告訴我的消息實際上不好不壞。說不壞是她費了很多周折,居然找到了王雪的女兒林娜。聽她說,王雪早就改名了,她把老房子留給了女兒,現(xiàn)在是一個人住在養(yǎng)老院。說不好是因為聽王雪的女兒說,她母親近來身體很不好,臥床不起了。我急于要見她的女兒,何女士說,這容易,她在弄堂口開了個小飯館。我的眼前浮起了那雙含笑的眼睛和那根拐杖。
我在林娜的小飯館見到了她。她似乎也記起了我,對我熱情地笑了笑。我們坐在飯館后面的一間小屋里,小屋是朝北的,有點冷,也許是我太激動了,所以手心還有點出汗。我把我要找王雪的緣由跟她說了一遍,她說,要不是派出所何女士,她還不知道母親原名叫王雪呢。林娜說,從她記事起,她就是跟她母親姓,她母親叫林雪。她還說,父親在她五六歲時就去世了,印象還是有的,但非常淡薄。談到我表舅時,她說,她從來沒有聽母親說起過這個人,這么多年,也從來沒有陌生的男人來找過她母親。
林娜說,從她記事起,母親就在一家工廠當會計。一直干到退休,所以她一直以為母親是學財經(jīng)的。前幾年,因為林娜有一個朋友要打官司,她母親才說起,解放前,她是學法律的,解放后因為不需要法律人才,就只能改行了。從年齡上來看。表舅和林娜的母親差不了幾歲,所以我們初步斷定,他們倆很可能是大學同學,不但認識,甚至關系還很親密。我希望林娜能把信和日記交給她母親,但她執(zhí)意不肯,她擔心母親原本很虛弱的身體會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林娜還說,即使他們倆有過很親密的關系,也都是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了。何苦把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挖出來呢!不過,林娜答應我。她先試探性地問一下自己的母親,然后再把她的想法告訴我。我說服了她,把那封信拿上,我對她說,老一代的秘密也許全在這封信里了。她勉強同意了,看得出來,她很心疼她的母親,從她的臉上,我都能看到她母親的虛弱。
離開林娜,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有點慌張,如果說,前一段時間,我只是想完成表舅交給我的任務而心神不安的話,今晚,我真的覺得我進入了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幾十年沉淀在表舅和王雪生活里的故事,我不能像甩掉自己的故事那樣,去甩掉他們的故事,盡管所有的故事幾乎一樣,都會充滿遺憾、甚至辛酸,然而,我知道恰恰是那些被歷史湮沒的故事會緊緊纏繞我們,喚醒并進入我們的記憶,因為已經(jīng)沒有彌補過去的機會和可能了。
沒想到林娜幾天后就給我打電話,她告訴我,她母親要見我,我們約好了下午三點半在醫(yī)院見。
我叫了一聲王雪阿姨,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還點了點頭,表示歡迎我。林娜把她扶了起來,她靠在大枕頭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有點不自然,就站了起來。把帶來的水果放在床頭的小柜上。
王雪阿姨的目光一直還死死地盯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她也許是想從我身上看到一些表舅的影子,哪怕是一點點的相似之處。
也許是累的緣故。她把眼睛閉上了一會,等再睜開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流出了淚水。
“媽,過去的都過去了,別這樣,好嗎?”林娜呵護的口氣使我感到輕松了一點。
“好的,不這樣。”王雪阿姨開了口。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覺得心里有說不出的委屈,就好像表舅和王雪阿姨的委屈一下子都從我的內心迸發(fā)出來。我的眼睛也濕了,我真的想好好哭一場。王雪阿姨一定體會到了我的心情。她拉起我的手,并拍了拍我的手,雖然她的手無力,但似乎有無盡的暖意從那里流出。
我問了她身體的情況,又聊了些天氣之類的事情,一直到走出病房,她都沒有提到那封信,說起一句過去的事,不知為什么,我也沒有了好奇心,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離這個秘密是那么近,無論我怎么講述這個秘密,都是對的,因為我感受到了幾十年的情意、無奈和失望之后的那種深深的滿足,那種天意帶來的恩典,這是王雪阿姨的手和目光給予我的信念。
回到家。又是一封掛號信,是沈琴麥來的,陳鐵幫我從郵遞員那里收下的。不知為什么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打開信一看,果然如此,沈琴麥的父親沈民立去逝了。沈琴麥在信上還寫道,在她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一封他沒寫完的信。信是寫給我表舅的,唯一值得重視的內容是1948年底,經(jīng)沈民立介紹,我表舅入了“三青團”,但據(jù)沈民立說,由于當時政局很亂,大學里的組織幾乎癱瘓,所以他無法把新加入“三青團”的名單往上交,所以解放時,表舅的檔案里應該不會有這一記錄。
我和陳鐵看完信后,都沒有說話,似乎都明白了一個遙遠的悲劇正在進入我們的視野。雖然這是表舅的悲劇,但仍然像一塊巨石使我們感到喘不上氣來。
許久,我才開口說道:“一定是表舅怕自己有歷史問題而拒絕了林娜的母親?!?/p>
陳鐵沒有答話,他的思緒好像游離在別處。他站起身來,說:“我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外面刮著秋風,很冷。我跟著陳鐵往前走,不知他要去何處。過了三條街,我才看到遠處公園的門牌。
這個時候,公園里的人很少,大多數(shù)的老年人都回家做晚飯去了。陳鐵告訴我,這就是表舅常來的公園,特別是退休后,他每天早上都會來這里。
“他會想什么?”我問道。
“他會想他的一生,但也許什么也不想。”
“從公園里出來,他會去哪里呢?”
“回家,順便買點菜?!?/p>
“你說,幾十年一個人過,他會感到孤獨嗎?”
“不會?!?/p>
“為什么?”
“因為使他煩惱的不是孤獨,而是一種恐懼。”
“你是說,他一直擔心別人發(fā)現(xiàn)他加入過‘三青團’?”
“也許吧,但他更恐懼的是他會連累許多人。”
“這就是他單身的原因?”
“是的,也是他甘當小職員的原因。”
“多么可怕的時代。”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了。
沈琴麥從臺灣過來了。她執(zhí)意要來參加王雪阿姨的葬禮,說是代表她父親。
她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馬蹄蓮。就是通?;槎Y上用的那種花,她說是她父親耽擱了表舅和王雪的婚事,所以她買了這么一束花。她在遺像前跪了好半天,說這也是她父親的意思,她父親欠他們的太多。沈琴麥也去給表舅上墳,并在墳前燒了她父親那封沒有寫完的信,我和她都哭了。她走時,我到機場給她送行,我對她說,這并不是她父親的錯,她不用替父親感到內疚。她嘆了口氣,說,父親一直到死都懷著深深的歉意,結果是連她自己都有了這份歉意。
葬禮過后,我和林娜一起去律師那里,因為律師還要把表舅放在那里的東西交給林娜。
林娜顯得有點憔悴,看起來,母親的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畢竟她們相依為命了幾十年。我握了握她的手,望著她那雙溫暖的眼睛,我知道,我又多了一個朋友,一個姐姐。
打開表舅的包,里面又是一封信,還有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和一個存折。信沒有封口,也沒有收信人的名字。林娜代表她母親把信從信封里取了出來:
我走的時候確實沒有恐懼了,但我不想帶走我的遺憾,那些幾十年使我生活在恐懼和孤獨中的往事。
1948年底,我經(jīng)好朋友沈民立的介紹加入了三青團,沈民立在政治上是個活躍分子,我實際上對政治不甚關心,但因為他屢次提起此事。我就同意了。
上海解放后,一開始我并沒有重視這件事,直到我看到別的人受到了懲罰,特別是家人受到了連累,我才開始擔憂起來。
我本來是要和王雪結婚的,我們倆相戀相愛已經(jīng)多年,但我擔心,一旦我遭殃,她和我們的孩子這一輩子就要生活在恥辱中,而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所以,我就離開了她,甚至連理由都沒有告訴她。剛離開她時,我都快瘋了,我真的已經(jīng)瘋了……
后來,我聽說她結婚了,再后來,就什么消息也沒有了。
我開始了我漫長的獨身生活。一開始,寂寞不說,只要社會上一搞運動,我就要在恐懼中度過很長一段時間,而恐懼留給我的后遺癥就是麻木。
特別苦悶的時候,我就會寫日記,但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所以幾十年了只寫了幾本。寫日記的時候,也就是我和王雪說話的時候,我不能面對面地把心里話告訴她,只能借助不發(fā)人聲的紙和筆了。
去年。沈民立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的平靜。他的風光一點也不減當年,似乎所有政治上的恩恩怨怨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找到了我,我告訴了他我單身的原因,他感到非常內疚。但最讓我吃驚的是,他說,他當時并沒有把我入“三青團”的事往上報,所以我的檔案里應該沒有這一筆。
他走后,我開始后悔當年離開王雪的決定,如果我當時沒有離開她。也許到今天我們都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常問自己,為什么不冒這個險呢?我為什么要那么害怕呢?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與一個定時炸彈生活在一起,所以。對王雪來說,離開她是最為安全的決定。可我哪里想到,實際上這個炸彈并不存在,控制我的是那種永遠無法把握命運的恐懼??膳碌臍v史就像一個沉重的負擔把我們擠壓成沒有生命的“人”。
我也快離去了,第三十二個信封里的錢從一開始就是給王雪和她的子女的,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我總想著也給王雪留點錢,也許是為了有一天能讓她知道,她始終在我的心里。錢不多,不過,也是我多年的一份心意。
還是那句老話,我沒有恐懼,而且我相信,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會見面,但愿不會再有那么多我們無法控制的事發(fā)生。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會想起表舅,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去了解他,現(xiàn)在卻在不斷地把他的生活細節(jié)拼湊起來,想像著他寂寞的一生,還有伴隨他的恐懼、寂寞和后悔。有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感覺,似乎表舅進入了我的思緒,也在改變我對生活的想法,確切地說,是我存在的空間和他的已經(jīng)消失的空間在某一處又連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