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案情]
1997年6月間,犯罪嫌疑人劉某某與韓某等人因故發(fā)生沖突,劉某某被韓某等人毆打致傷,故懷恨在心、欲行報復,并將其被打之事告知犯罪嫌疑人倉某等人。同年7月1日19時許,李某(另案處理)在天津市西青區(qū)楊柳青鎮(zhèn)路遇韓某、牛某某等人,即告知同行的刁某某(另案處理),后刁某某、李某某產生報復韓某之念,并給犯罪嫌疑人劉某某、倉某報信。其后,犯罪嫌疑人劉某某及刁某某、李某某糾集倉某、丁某、楊某、安某某(均另案處理),楊某糾集王某某(另案處理),分別攜帶火槍、刀子等兇器,并租乘黃色大發(fā)汽車一輛,尾隨牛某某等人乘坐的紅色大發(fā)汽車。在車上,犯罪嫌疑人劉某某曾表示取消斗毆行動,遭同伙丁某、刁某某拒絕。當汽車行至天津市北辰區(qū)紅光農場附近時,刁某某、丁某迫司機超車將紅色大發(fā)汽車攔住。丁某、楊某下車后強行拉開紅色大發(fā)汽車側門,持刀向車內砍擊,王某某向該車內投擲磚塊,安某某開槍將該車擋風玻璃打碎。后牛某某下車,丁某持刀砍擊其身體,刁某某開槍擊中其背部,繼而刁某某、丁某、楊某分別使用槍托、刀子等兇器對其猛砍、猛砸,致牛某某當場死亡。整個過程中,劉某某并未下車,倉某站在車門附近,兩人均未參與。經法醫(yī)鑒定:被害人牛某某系被他人用多種方式加害致顱腦損傷合并失血性休克死亡。
[判決結果]
本院以劉某某、倉某犯聚眾斗毆罪向天津市某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12年4月23日,天津市某中級人民法院判決劉某某犯聚眾斗毆罪,處有期徒刑6年;判決倉某犯聚眾斗毆罪,處有期徒刑2年。
[爭議焦點]
本案的主要分歧點在于對劉某某糾集丁某、楊某等人前去報復韓某,其間雖未參與具體斗毆行為,但最終造成另一不相識的被害人牛某某死亡的行為應如何定性。有意見認為,劉某某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斗毆行為,但其作為本案“聚眾”的糾集者之一,是聚眾斗毆方的首要分子,其應當對在斗毆過程中出現(xiàn)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適用刑法第292條第2款的規(guī)定,以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不同的意見認為應當以聚眾斗毆罪定罪處罰。因為劉某某在案發(fā)前既無明顯的組織行為,又沒有與其他同伙進行明確的預謀,亦沒有指使其他同伙殺害被害人牛某某,且與牛某某并不相識,在聚眾斗毆的過程中,劉某某也未下車參與。因此,遵循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定罪原則,劉某某應當構成聚眾斗毆罪。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同意法院的判決,認為劉某某的行為構成聚眾斗毆罪。判斷劉某某的行為構成聚眾斗毆罪還是故意殺人罪,其關鍵在于認定聚眾斗毆案中的首要分子,沒有參與斗毆行為,是否因發(fā)生被害人重傷或死亡結果,而必然轉化構成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對此,我們應堅持以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定罪原則為基礎,借鑒相關司法文件規(guī)定精神,對照具體犯罪構成進行深入剖析。
(一)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破解聚眾斗毆轉化犯罪難題的前提
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即主觀與客觀相統(tǒng)一的刑事責任原則,是我國刑法中的基礎性原則,其基本含義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追究刑事責任,必須同時具備主客觀兩方面的條件。
聚眾斗毆罪是從1979年刑法“流氓罪”中分離出來的新罪名,因而此罪的主客觀要件與“流氓罪”存在一脈相承的特征。我們認為,認定聚眾斗毆罪必須要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定罪原則,既要注重對外部行為特征的分析認定,更要注重對主觀故意的考量,防止客觀歸罪。
對刑法第292條第2款規(guī)定的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認定,仍然要遵循主客觀相一致的定罪原則,在此基礎上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對照故意傷害和故意殺人兩罪的具體犯罪構成來分析。由于在實踐中經常出現(xiàn)從客觀方面簡單以重傷或死亡結果定罪的情形,因此認定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關鍵在于準確把握聚眾斗毆參與者主觀上犯意的轉化,即從單純的尋仇、報復、泄憤等目的轉化成為放任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這里尤其要注意,聚眾斗毆轉化犯中對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在主觀上必須是放任心態(tài),因為如果是希望發(fā)生重傷或死亡結果,則直接成立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了。
(二)共同犯罪中的“實行過限”問題
所謂“實行過限”,是指共同犯罪中的實行犯實施了超出共同犯罪故意的行為。我國刑法并沒有對實行過限進行明文規(guī)定。根據刑法理論通說,處罰實行過限行為的基本原則應當是行為人只有在對某一危害結果主觀上具有罪過的情況下才能負刑事責任,而過限行為超出了共同故意的犯罪,應當由實行過限行為的人對過限行為單獨承擔刑事責任,其他共同犯罪人對過限行為不負刑事責任。[1]
可見,根據“實行過限”理論,對共同犯罪參與者的定罪也要遵循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共同犯罪行為人只對具有“共同故意”的犯罪行為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對超出共同故意的行為則不負刑事責任。因此,聚眾斗毆轉化犯罪中,對首要分子的定罪不能一概而論,也要視主觀犯意而定:如果首要分子與積極參加者均對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持放任的心態(tài),具有主觀罪過,則可以對其進行轉化定罪;如果首要分子在“聚眾”和“斗毆”的過程中均對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有明確的限制,且未直接參與斗毆活動,則只需對直接加害人即實行過限行為人進行轉化定罪,對首要分子仍以聚眾斗毆罪認定為宜。本案中即是這種情況:作為聚眾斗毆的首要分子之一,劉某某在案發(fā)前有“聚眾”的行為,但并沒有與其他同伙進行明確的預謀,亦沒有指使其他同伙殺害被害人牛某某,且與牛某某并不相識;在前去斗毆的途中,劉某某曾明確表示取消斗毆行動,遭同伙丁某、刁某某拒絕;后在斗毆過程中,劉某某也未實際下車參與。可見,造成被害人牛某某死亡,是超出劉某某的犯罪故意的。根據“實行過限”理論和本案現(xiàn)有的證據情況,對劉某某的行為仍應當認定構成聚眾斗毆罪。
(三)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分析
犯罪構成是指依照我國刑法規(guī)定,決定某一具體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及其程度,為該行為構成犯罪所必需的一切主觀和客觀要件的有機統(tǒng)一,是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的根本依據。依據我國刑法學界通行的犯罪構成理論,任何一種犯罪的成立都必須具備犯罪主體、犯罪主觀方面、犯罪客體和犯罪客觀方面四個構成要件。我國刑法第292條第2款規(guī)定的聚眾斗毆轉化犯罪也不例外。
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犯罪主體是參與聚眾斗毆的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2]犯罪客體是從侵犯社會公共秩序轉化為侵犯他人生命健康權;犯罪主觀方面是行為人能夠預見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且對危害結果的發(fā)生持放任態(tài)度;犯罪客觀方面是行為人實施了聚眾斗毆行為,在聚眾斗毆過程中發(fā)生了重傷或死亡結果,且重傷或死亡結果與行為人的行為具有因果關系。這四個構成要件缺一不可,否則便不能進行聚眾斗毆的轉化定罪。
本案中,劉某某作為聚眾斗毆的首要分子之一,在案發(fā)前確有“聚眾”的行為,但沒有進行明確的預謀活動;在前去斗毆途中,劉某某因故曾明確表示取消斗毆行動,但遭同伙拒絕;后在斗毆過程中,劉某某也未實際下車參與,其沒有指使同伙實施故意殺人的行為,且與被害人牛某某素不相識??梢?,在“聚眾”和“斗毆”的過程中,劉某某是對死亡結果的發(fā)生有明確限制的,且未直接參與斗毆活動;可以說,被害人牛某某的死亡,是超出劉某某的犯罪故意的。根據本案現(xiàn)有的證據情況,劉某某的行為并不符合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仍應當認定構成聚眾斗毆罪。
(四)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現(xiàn)行司法文件規(guī)定
1997年刑法第292條規(guī)定的聚眾斗毆罪,是從1979年刑法“流氓罪”中分離出來的新罪名,其采用的是簡單罪狀,目前尚未有相關的司法解釋予以說明。因此,在對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認定上,司法實務中做法不一。在此背景下,各地方司法部門頒布了許多關于辦理聚眾斗毆犯罪的辦案意見或“會議紀要”,以指導當?shù)厮痉▽嵺`。如重慶市人民檢察院、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于2005年聯(lián)合頒布了《關于貫徹執(zhí)行〈刑法〉、〈刑事訴訟法〉第二次協(xié)調會議紀要》;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上海市公安局和上海市司法局于2006年聯(lián)合頒布了《關于辦理聚眾斗毆犯罪案件的若干意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江蘇省人民檢察院和江蘇省公安廳于2009年聯(lián)合頒布《關于辦理聚眾斗毆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等等。
2003年,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頒布實施了《關于聚眾斗毆、尋釁滋事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意見》,其中第1條第3項規(guī)定:“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一般對直接加害人以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不能查清直接加害人但可以分清共同行為人,對共同行為人以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既不能查清直接加害人,又不能分清共同行為人的,對加害方首要分子以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p>
2011年9月,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天津市人民檢察院、天津市公安局、天津市司法局聯(lián)合發(fā)布了《辦理聚眾斗毆案件座談會紀要》,用以規(guī)范指導處理近年來我市聚眾斗毆案件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其在第五部分“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認定”中規(guī)定:“沒有參與斗毆行為的首要分子和其他積極參加者,應根據預謀內容,確定是否進行犯罪轉化?!?/p>
可見,對聚眾斗毆犯罪中出現(xiàn)重傷或死亡結果的問題,應結合全案事實與證據進行綜合認定。在全案證據確實充分、能夠查清直接加害人或共同行為人的情況下,一般只對直接加害人以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對沒有參與斗毆行為的首要分子,“應根據預謀內容,確定是否進行犯罪轉化”。
本案即是我院承辦人根據天津市“兩個文件”精神,結合全案事實和證據,運用公訴人自由裁量權,準確認定聚眾斗毆轉化犯罪的典型案例。對聚眾斗毆犯罪中出現(xiàn)的重傷或死亡結果,承辦人并沒有機械地對首要分子進行轉化定罪,而是嚴格遵循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定罪原則,通過共同犯罪理論詳細分析案犯劉某某的每一行為細節(jié),最終認定本案劉某某的行為并未超出聚眾斗毆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仍應以聚眾斗毆罪定罪處罰,實現(xiàn)了案件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注釋:
[1]李宇先:《試論聚眾犯罪的轉化犯》,載天涯法律網——論文集萃(www.hilaw.cn)。
[2]由于聚眾斗毆轉化犯的主體問題比較復雜,理論界觀點不一,在此不再贅述。筆者認為,聚眾斗毆的首要分子是否必須轉化不能一概而論,仍應依據共同犯罪理論,結合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來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