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等不及老伴回家,匆匆扒了幾口冷飯,就蹬上黃包車出發(fā)了。
這個夏天,老石一個晚上都沒歇著,每個晚上也都小有收獲。雖然衣服一再濕透,卻神清氣爽得很,只花了一百塊錢買的黃包車,掙幾十個一百都不止了。值!
黃包車是小城的特色,也就是三輪人力車。收費由雙方議定,邊行進邊看街景,是很多老百姓的選擇,所以也實行頒發(fā)車牌才能運營。但老石只敢在晚上上街,沒有牌照的“黑車”,一旦被交警逮到,被沒收了是小事,那罰款可不是小數(shù)目。第一天上街,老石根本沒心思拉生意,只是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生怕有人盯上自己。六十歲的人了,連別人的一根針都沒拿過,竟然干起這違法的勾當。
“唉!”這一聲嘆息,很深,很沉,很長。
今天是周日,街上人很多,老石一點兒也沒歇著。兩腿有些發(fā)軟,咬著牙;頭,像雞啄米一樣,低下去、抬起來。上身隨之起伏,屁股像是一個軸,整個人在機械地運動。
收工回家已是下半夜一點,路不長,已沒一點兒力氣蹬車了,恨不得隨便躺在一個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覺。輕輕地用鑰匙開門,鑰匙剛轉(zhuǎn)動了一圈,門從里面打開了,露出了兒子的臉。
“爸,累了吧?”
“沒事?!?/p>
一瞬間的工夫,老石臉上換上了笑顏。今晚收獲不錯!
“爸,你以后能不能不干了?”兒子的語氣像是苦苦哀求,又像是埋怨。
“這么能掙錢的活,我為什么不干?要是早十年就干的話,說不定房子已經(jīng)買上了?!?/p>
“爸!”兒子加重語氣,“我自己的事自己承擔,您就別操那個心了?!?/p>
老石不理兒子,徑自洗澡,然后像石磙一樣往床上一倒,打起了呼嚕。兒子坐在狹小的客廳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悶悶地去睡了。
老石最了解兒子。跟自己一樣,是個老實人,按照老伴的話來說,是不靈活、死板。從小規(guī)規(guī)矩矩,連罵人都不會,成績不好不壞,大學(xué)上的是普通院校,找了份一般的工作,收入也不高。戀愛談了幾年了,就是結(jié)不了婚——因為房子。
說到房子,老石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在半死不活的國有企業(yè)里工作了幾十年,就分了兩間鴿子籠似的屋子,就這,企業(yè)破產(chǎn)時,還補交了幾千塊才拿到房產(chǎn)證。一家三口是將就著住了,可兒子結(jié)婚,再怎么折騰也安排不了了。女方更是一口咬定:沒房子就不結(jié)婚!
破產(chǎn),失業(yè),勉強作為內(nèi)退辦了退休手續(xù)。老伴只是長期的臨時工,啥也沒有。一點兒可憐的積蓄,把兒子送上大學(xué)早已花得一干二凈。一千來塊錢退休工資,能把一日三餐糊弄周正就算不錯了,又哪兒來的錢買房子呢?那噌噌上漲的房價就是便宜一半,自己也無能為力。
“沒用的貨色!空頂了個男人的名頭。自己住狗窩也就罷了,還連累兒子婚都結(jié)不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崩习榈幕饸馐且惶毂纫惶齑罅?,罵的話也越來越難聽。老石咬咬牙,忍了。最好的辦法,是溜出門去,站在馬路邊看風(fēng)景??磦€半天一天,什么也沒看進去,還在看。
砰!一輛滿載的大貨車把一個騎電動車的年輕人給撞了,血流了一地,年輕人抽動了幾下,就沒了動靜。120到達時,說已經(jīng)死了。“這司機幾十萬塊錢掏定了?!眹^者的話被老石聽了個真切。
又是一個周末,老石早早地出發(fā)了。前些日子,老石就發(fā)現(xiàn)兒子情緒特別差,經(jīng)一再逼問,兒子才說,女方最后通牒了,再不買房就散伙。老石火了,散伙就散伙,還怕找不到老婆?老伴的火氣更大了,但卻是沖著老石:“還不是你沒用?禍害了我,還禍害兒子!”
老石滿腦子里都在想著房子。
不好!前面有交警,已經(jīng)有幾輛“黑車”被堵在那兒了。老石掉頭就跑,轉(zhuǎn)身太快的緣故,一下子翻了車。老石顧不得其他,扶正,上車,沒命地蹬,直到家門口,癱成了一堆爛泥,趴在車把上起不來了。
等老石緩過勁來才發(fā)現(xiàn),黃包車基本上散架了。站在車前,老石呆呆地看著,一動不動。好久,老石掉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路邊,坐在了路牙上,望遠處的燈火輝煌,望近處的車來人往。
順手撿起一張地上的報紙,一行大黑字標題在昏黃的路燈光下映入眼簾?!疤卮筌嚨準芎θ嗣课猾@賠四十萬元!”標題下的小字模糊不清,老石努力辨認。很晚很晚,路上已看不到車輛和行人了,老石才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家一瘸一拐地走。
又是一個周末的晚上,當老石連同黃包車一起被撞飛的時候,正是城市的繁華剛剛啟幕之時。沒多少人會關(guān)注,車燈依舊成河,燈火依舊輝煌。兒子得到消息趕到醫(yī)院,老石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撲在老石身上的兒子能聽到,老石在說話,就兩個字——
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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