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先覺,湖北??等?,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芳草》《朔方》《山東文學》等,小說《土豆回家》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一
崔特派那年春上到石桶村蹲點,甘跛子喊他崔特判。甘跛子一喊,老老少少也都跟著喊他崔特判。他們喊一回,崔特派就糾正一回,說不是特判是特派懂不懂?縣里特別派下來搞公安的特派員,簡稱特派懂不懂?但糾正了他們還是照樣喊。喊到后來崔特派也懶得糾正了,心想特派特判意思差不多嘛,都是下鄉(xiāng)一把抓回來再分家嘛,管球他們喊。這樣一喊便喊滑溜了,連他自家也覺得是特判了。有時回公社或是到縣局別人喊他一嗓子崔特派,他整半天才回過神兒來。
崔特判在石桶村也不盡然都在搞特判,而是在搞大辦農(nóng)業(yè)辦大農(nóng)業(yè)。那會兒的大辦農(nóng)業(yè)辦大農(nóng)業(yè)就是帶領(lǐng)社員群眾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促工作促戰(zhàn)備,相當于現(xiàn)在的掛點扶貧。崔特判的搞也并不是親自搞,而是指導社員群眾搞。具體說是指導支書畢昆帶領(lǐng)群眾搞。他吃住都在畢昆家,指導搞工作很方便。他說咋搞畢昆就帶領(lǐng)社員群眾咋搞,搞畢了就跟他匯報,然后再請示下一步咋搞。這樣崔特判就有充足時間打狗。石桶村幾乎家家都喂狗,有的還一家喂幾條,走到哪兒都是黑的白的形形色色的狗,汪汪汪地吠他媽個不住。但這些狗崔特判基本不打。他打狗看主人,只打兩種無主的狗。因為石桶村多狗,一到春上,外來的狗們就喜歡到石桶村來尋找愛情,外來的牙狗尋找石桶村的草狗,外來的草狗找石桶村的牙狗,嗅上兩嗅就勾搭成奸,光天化日行茍且之事。石桶村管這樣的狗叫游花狗。還有一種狗因為被主人拋棄了或是別的原因無家可歸了,就流浪到到石桶村來找吃食。石桶村管這樣的狗叫流浪狗。不論是哪種狗進來,崔特判一眼就能看個準,掏出盒子槍滿村攆著打。砰地一槍打死一條,砰地一槍,又打死一條?;旧鲜锹额^就打,打必打死,跑到蚊子屁眼兒也躲不脫。久而久之,外面的狗們就把石桶視為死亡之地,再不敢輕易進來。崔特判一時無事可做,心中竟有些瀆職的感覺。
這樣一晃到了冬天。這天下午,崔特判和支書畢昆都在火爐烤火?;鹗悄欠N燃勁特別大的花櫟樹疙瘩火,燒得滿屋暖烘烘的。一同烤火的還有大隊會計古清楚。畢昆婆娘順芳嘴里叨著根紙煙在灶臺忙著蒸饅頭。崔特判一邊聽畢昆和古清楚匯報深翻積肥工作,一邊擦盒子槍。后來,工作匯報聽畢了,槍也擦得差不多了。屋一時很安靜,只聽得樹疙瘩火畢畢剝剝炸響。崔特判咯嚓咯嚓把槍裝好,就著窗戶亮光瞄了下,說畢昆,匯報畢了?畢昆連忙歪著身子揮手說,崔特判你莫,千萬莫哦。崔特判一看槍管,正指著畢昆哩。崔特判笑笑說,媽個啥,你就這點膽子?畢昆說,走火了可不是玩哦。崔特判又笑著說,就這個膽子不知咋當了支書的。畢昆說,看崔特判你說的,是槍哪個不怕哦。古清楚說,畢支書,再是槍,也要看值不值得怕。崔特判說,你不怕?古清楚笑笑說,不怕。崔特判就把槍管朝古清楚一指說,真不怕還是假不怕?古清楚說,真不怕。崔特判說,我摟火啦。古清楚說,摟。崔特判說,你有種,比畢昆有種。說著收了槍插進木盒子。畢昆抹把汗說,古會計,你膽子還是真大哦。古清楚說,我不說過嘛,再是槍,也要看值不值得怕。畢昆說,咋講哦?古清楚說,這一呢,崔特判不得無緣無故打我,就是有緣有故,他也不得打我。我一沒犯法二沒犯罪是不是?這二呢,他機頭沒張開,再摟火也打不響,我怕個啥?畢昆說,哦哦,哦哦。崔特判說,你哦個球,鵝比雞子大。古清楚說,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三個都笑。笑罷,崔特判又問畢昆匯報畢了沒。畢昆說匯報畢了,全大隊所有水田旱田都深翻了,肥也按公社要求積夠了,一色的伙竄堆肥。崔特判說,畢昆,你不會是匯假報吧?畢昆說,我哪敢哦?我要匯假報我就是狗球。這時順芳在灶臺邊說,你要是狗球崔特判早把你吃了。崔特判說,我不吃他,我吃你兩個白饅頭。順芳說,要死。幾個又是一陣笑。笑罷,竟一時無話,都張手叉腿烤火。順芳自往鍋里加蒸籠蒸饃。
這時屋外起風了,滿石桶嗚嗚響。屋里疙瘩火燒得正旺。崔特判望望窗外石桶沿上殘雪和天上飛舞的樹枝草屑,說,畢昆,你也不喂條狗。你看這天氣,多好吃狗肉。
畢昆說,崔特判,你莫冤枉人哦,我的兩條狗可都叫你給打了吃了哦。
崔特判說,我白打白吃你狗了,我短你錢短你糧票了?
畢昆說,我可沒說你白打白吃哦,我是說一時到哪兒弄狗來吃哦。
古清楚說,要不買條狗來打了吃?
畢昆說,甘跛子倒是有條好狗,就看他愿不愿賣哦。
崔特判說,我只不過隨便說說,你們當真以為我是狗肉特判了?不過這天氣的確是個吃狗肉的好天氣。
畢昆說,哦。
這時忽然外面干檐上有什么倒了,發(fā)出很響亮的聲音。接著傳來一聲狗的嗚嗚。
崔特判打椅子上一蹦站起來,說,游花狗?
畢昆說,不會,這冷的天氣哦。再說,我們家又沒狗了,哪有花游哦?
崔特判說,流浪狗?
古清楚說,嗯,有點像。
崔特判說,走,看看去。
幾個就跟了崔特判起身看。崔特判將門輕輕打開一條縫,看到干檐頂頭角落里大背簍歪著,放在背簍上簸箕也翻扣著。大的小的魔芋滾了一地。崔特判索性把門大開,一個箭步往外跨。待到得干檐上,盒子槍已提在手中了。槍把上紅布在風中一飄一飄。
場子四周卻是干干凈凈,連個狗影兒都沒得。幾個都拿眼晴搜尋。古清楚忽然說,哎呀在那兒。崔特判說在哪兒?古清楚說在那兒。說著用手指指場子邊上的豬圈。崔特判和畢昆一看,果然是條灰不溜球的狗,正揚著粘滿豬食的嘴頭警惕地看著他們。
崔特判說,狗日的。
畢昆說,會不會是村里哪個的狗哦?
古清楚說,我打保票不是。
崔特判說,打。
崔特判打音未落,那狗就一個箭步跳出豬欄,撒開四腿往場子邊路口跑。畢昆和古清楚正急,卻聽得砰地一聲槍響。再看時,狗腳還在跑,狗屁股上就炸開了碗大一個洞,狗毛和狗血四下飛散,像是猛地綻開了一朵大菊花。
畢昆看看地上躺著的狗,又看看崔特判冒煙兒的槍口,說崔特判你的靶子還是準,跑這么快都不放空哦。古清楚說,準得不像槍打狗,而像狗打槍。崔特判說我日你們倆哈,快趁熱剝啊。
二
崔特判嘴上說叫畢昆古清楚兩個剝,事實上是他一個在剝。畢昆和古清楚只能在旁邊干看著,偶爾打打下手。崔特判剝狗剝得很專業(yè)。他先是把狗像吊人那樣用棕繩吊在場子邊桃樹杈上,再用菜刀在狗頭上一下一下地輕劃,然后雙手揪住兩只狗耳朵猛地往下扯,一扯就把整張狗皮扯下來了。沒了皮的狗樣子很滑稽,渾身上下都是一綹一綹紅肉,像個光著身子在雪天里凍傷了的孩子。特別是那張狗臉更滑稽,表情一點都沒變,好像正有誰給它抓癢癢,癢得它忍不住在笑哩。古清楚看著狗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拍拍狗臉說,狗啊狗,你咋就不接受教訓呢?畢昆也笑,說也是哦,早不來晚不來偏等崔特判狗肉癮發(fā)了來哦。崔特判覺得他們說的有些理,也忍不住笑了。崔特判說,你們說說看,這狗明曉得來了就是個死,可憑啥還要前仆后繼?古清楚說,精神文明和物質(zhì)文明需要唄。畢昆說,咋講哦?古清楚說,你們想啊,游花狗是為了尋找愛情而來,算不算精神文明需要?而流浪狗則是為了尋找食物而來,算不算物質(zhì)文明需要?崔特判說,轉(zhuǎn)去幾年我非抓你個現(xiàn)行反革命不可。古清楚說,嘿嘿。
三個正說笑,住畢昆不遠的甘跛子背著個背桶一沖一沖地來了。石桶村這地方石頭多,七彎八拐的路上到處是石頭,挑水最容易碰桶,一碰桶就破球了。石桶村人就用背桶背水。背桶是扁形,雜木的板子,篾打的箍子,背著走時水一蕩一蕩響。甘跛子住的地方是沒有水源的石廊,每天都要在天撒黑前打畢昆場子里過一趟去背水,然后再打畢昆場子里過一趟把水背回家,跟上了鬧鐘樣的。
甘跛子看見崔特判在剝狗,本想打聲招呼,但一眼看見了他背著的盒子槍,心里就無來由格登了下,趕忙扭了頭一沖一沖地走路。不料古清楚那會兒剛要擤清鼻涕,一抬頭看見了他。古清楚說背水呀老甘?甘跛子說嗯。古清楚說老甘我問你啊,你一沖一沖的咋背水???甘跛子說我背少點兒嘛,我沖慢點嘛。古清楚說,那你晚上和媳婦沖得慢不慢?三個都笑。甘跛子紅了下臉說,我不跟你說嘛,我背水去的嘛。甘跛子眼晴仍盯住掛在桃樹上的狗,說這狗不肥嘛。甘跛子說著又盯了眼狗屁股上的大洞看了半天,說崔特判靶子真準嘛,回回打屁眼兒。崔特判揚起臉翻了眼甘跛子,說,是不是想我也打一回你屁眼兒?三個又是一陣大笑。甘跛子又紅了下臉說,你們忙你們忙,我背水去嘛。說完一沖一沖地趕緊走開。
甘跛子剛一離開,剛停不多久的風又嗚嗚刮起來。那些沒腳的物件兒又是滿天飛。已被崔特判開了膛的狗被風吹得一擺過去,一擺過來。崔特判槍把上的紅布也被吹得扯成一條線地直抖直抖。崔特判呵了呵血乎乎的手說,媽個啥,真冷。古清楚把兩個胳膊肘曲了捂住兩耳,說,是冷,冷得沒溫度了。畢昆拿袖子擦了把鼻涕說,進去烤會兒再搞哦。崔特判瞇著眼晴看看開了膛的狗又看看天色說,是得烤會兒。于是三個都進屋。
等他們烤暖和出來,風就停了,天也差不多黑定,四下里影影綽綽模模糊糊。
三個重新走到桃樹下時,狗卻不見了。
頭一個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的是走在最前面的古清楚。古清楚說狗呢?跟在后面的畢昆說你說啥哦?古清楚說,你自家看。畢昆看時,樹杈上空空蕩蕩,球啥沒得。畢昆說,這狗日的哦。走在最后的崔特判剛把一個才起鍋的饅頭嚼完,正忙著嘬牙花子舔嘴唇兒,聽畢昆一說,心里格登了下,忙問你罵誰?畢昆說,我罵狗哦。崔特判說狗肯定是狗日的。畢昆說狗不見了哦。崔特判一看,狗果然不見了,樹杈上空空蕩蕩的,球啥沒得。
崔特判說,風刮掉了?
古清楚說,屁。我都尋半天了,沒得。
畢昆說,只怕是啥野物件叨走了哦。
崔特判說,瞎說,現(xiàn)在哪還有這大野物件?
畢昆說,那咋就不見了哦?
崔特判就大聲喊正在屋里忙活的順芳拿了手電筒出來。崔特判接過來到處照。崔特判先是照樹上,樹杈上空空蕩蕩,真的沒得。崔特判又照樹杈,樹杈原封原樣。崔特判說野物件沒長手解不開繩子,只能死叼著硬拖把樹杈拽批。現(xiàn)在樹杈沒批說明就不是被野物件叼走了。這個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畢昆說也有可能野物件把肉拽豁了哦。順芳說,我說你是你狗腦筯啊你還不信,肉拽豁了繩子會長腿自家跑?崔特判說你也會斷案了。順芳說跟你學的。古清楚說,要得會,跟師傅睡。順芳說,要死。古清楚說,嘿嘿。畢昆咳了聲說,稀奇哦,才屁大會就不見了哦。崔特判也有些不甘心,又拿手電筒照。照照樹下,樹下只有枯草和凍開花的黃土。照照樹的四周,四周是七高八矮的石頭。照照遠處,遠處是一塊塊水田旱田,還有邊上是黑壓壓的樹林。崔特判一直照著樹林狠想了會兒說,不得了了,反天了。
畢昆說,哪個不得了,哪個反天哦。
崔特判說,你說還能有誰?
畢昆說,你是說甘跛子偷了狗?有點像哦。
順芳說,要你在這兒瞎說?
古清楚說,反正被人偷了是一定的,至于是不是甘跛子,嘿嘿?,F(xiàn)在不好說。
崔特判說,真是不得了了,真是翻天了。
古清楚說,老鼠敢日貓的哇,嚴重性得找死!
崔特判說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知道不,這是嚴重性的階級斗爭新動向。
畢昆說,你說咋搞哦?
崔特判說還能咋搞?把甘跛子給我抓起來,審。
三
崔特判把抓甘跛子的任務交給了古清楚。古清楚說他打打算盤還行,抓人怕是不行,還是崔特判自己去。崔特判說他要和畢昆兩個布置法堂指定要古清楚一個人去。古清楚說他手上沒四兩力氣一個人確實抓不來,萬一整跑了不好交待。崔特判猛地拍了下胯子,再沒力氣還搞不贏一個跛子?鐵定要他去。古清楚說萬一抓冤枉了咋搞?崔特判又一拍大胯說,冤枉了本特判員負責,與你球相干?古清楚看崔特判火了,只得去。過不多大一會兒,他就打著手電筒把甘跛子引到了畢昆的堂屋外面。
那會兒,畢昆堂屋神柜兩頭分別點了兩盞明晃晃馬燈,大方桌上又分別點了兩盞明晃晃臺燈,整個堂屋明亮得如同白天。甘跛子隨古清楚開門進去時,看見崔特判正抿著嘴唇端坐在兩盞臺燈之間的上席上,畢昆袖著兩手在崔特判一旁站著。桌上除了兩盞明晃晃的臺燈外球啥沒得。
甘跛子喊了聲崔特判和畢支書。崔特判吃驚地看著甘跛子沒說話。畢昆眼晴看著地下說,哦哦。
甘跛子說,還沒端菜?狗肉還沒煮熟?
畢昆說,哦,哦哦,你坐哦。
甘跛子說,看畢支書你客氣的,早晚都來吃你的,叫我咋好意思嘛。
畢昆說,哦,哦哦,你先坐哦。
甘跛子說你們坐你們坐我去幫忙端菜去。甘跛子說著看了眼崔特判,又看了眼崔特判,遲疑著往廚房走。
甘跛子剛走了一步,崔特判一拍桌子說,站到。甘跛子嚇得差點癱到地上,回頭看看崔特判,說,崔特判我一進來就喊了你嘛,你莫拍桌子嘛。
崔特判又一拍桌子說,站到,老老實實站著。
甘跛子一看崔特判樣子不像是說著玩的,心里有些小火,說,我憑啥要給你站到嘛?
崔特判這回沒拍桌子,改為敲桌子。他用手指關(guān)節(jié)咚咚咚地敲桌子邊說,甘跛子,我現(xiàn)在是代表縣公安局在審問你,你給我老老實實站好。
甘跛子看看已坐到桌子邊的古清楚說,好嘛古會計,你不說畢支書請我吃飯嘛,原來你下我套子嘛。
古清楚眼睛望著面前一沓材料紙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
崔特判說,你少給我廢話,老老實實站到接受審問。
甘跛子說,我又沒犯法,站到就站到,我怕哪個嘛。
崔特判說,你給我站直了。
甘跛子說,我天生腿就短一條,你叫我怎么站直了嘛。
崔特判說,少廢話,雙手拖到。
甘跛子就把雙手拖到接受審問。崔特判先問姓名。甘跛子說叫甘大茂。崔特判問有沒有曾用名。甘跛子說有曾用名就叫甘跛子。崔特判說甘跛子是綽號不是曾用名。甘跛子說那就沒有了。崔特判又問年齡職業(yè)家庭住址。甘跛子說這些他們都曉得。崔特判又拍了回桌子,他才一一說了。古清楚也一一記清楚了。把這些問清楚了,崔特判又問甘跛子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甘跛子說他一不偷二不搶一做一整天活天黑前背一回水能犯什么罪。崔特判說他鴨子死了嘴殼硬,要沒偷那他的狗哪去了?蛇吃了?又活過來了跑了?直到這時甘跛子才曉得崔特判審問他的原因。甘跛子問是不是他天黑前看到那狗不見了?崔特判叫他少在那兒打洋謎老實交待偷狗罪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甘跛子連說三個冤枉,他說他自家喂著肥嚕嚕的狗干嘛要偷他一條瘦得硬梆梆的狗?崔特判說少把他當痖唬盤,什么都給他掐得準準的了要是不老實交代就罪加一等。甘跛子提著那條短腿把手舉起多高發(fā)了個毒誓說,他要是偷了狗下輩子還變跛子。
崔特判看著甘跛子滑稽樣子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哼了聲掩住。崔特判說,你以為發(fā)毒誓我就信了?我卵子沒黃豆大就干起公安,還不曉得你們這些人是啥花腳烏龜?
甘跛子說,崔特判就算你卵子沒粟米大就開始干公安也不能憑空喊我的誣嘛。我就是個跛腳烏龜也不得偷你的狗嘛。
崔特判說,你少給我遍嘴遍舌的,說,到底偷沒偷?
甘跛子說,我沒偷,沒偷就是沒偷嘛。
崔特判說,真的沒偷?
甘跛子說,真的沒偷嘛。
崔特判說,硬是沒偷?
甘跛子說,硬是沒偷嘛。
崔特判說,好啊甘跛子,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崔特判說完抽出盒子槍猛地拍在桌子上。崔特判這一拍拍得勁道十足,像是猛地響了個沖天炮,把桌子上臺燈都震得蹦了兩蹦。一直站在崔特判身邊的畢昆駭?shù)眉绨蛞宦?,兩只袖在袖子的手像摸著了蛇一樣迅速抽出來。坐著記錄的古清楚駭?shù)蒙碜右谎?,差點一折背倒了。
甘跛子那會的眼皮剛好耷拉著,崔特判拍的時候他以為還是用手拍的,但一聽響板兒不對,忙輪起眼皮看。甘跛子看到那只比掃帚疙瘩還大的盒子槍正不偏不倚地一坨堆在大方桌正中間,整個兒散發(fā)著無產(chǎn)階級專政威嚴。甘跛子立刻想到了在公社河灘上觀看的炮人情景。那回那個犯人就是被桌子上一樣的盒子槍炮的,砰地一槍響了,背心上立刻炸出碗大個洞,就像狗屁股上炸開的大洞一樣。甘跛子的腿不知怎么地一下發(fā)軟,撲嗵一聲跪下了。
甘跛子說,崔特判,崔特判,我,我。
因為甘跛子跪著低,被桌子擋住了,崔特判就站起來用手撐著審問。
崔特判說,我啥我?還不給我老實交待?再不老實交待我砸你的牢,喂你銅花生米。
甘跛子渾身抖得像打上擺子,聲音也變成了哭腔兒。甘跛子說崔特判你莫嘛你千萬莫嘛,我老實交待還不行嘛。
甘跛子真是老實交待了。甘跛子說他不該一時恍了魂犯下滔天罪行。他說他本來背了一桶水正一沖一沖地往自家屋里走,偏偏背到場子邊上累了,偏偏場子邊上豬欄跟他屁股一般高。他就把背桶跺在豬欄上歇氣。一歇就看到掛在桃樹上的狗肉被風吹得一飄一飄,于是他就見財起意,順手把狗肉丟在背桶里連水一起背回了。他說事情的過程就是這么個過程。崔特判問他偷的狗哪去了。甘跛子說已經(jīng)送給別人了。崔特判問他送給誰了。甘跛子嘴里嗯了陣說是送給他小舅子了。崔特判又拍桌子說他還是不老實,根本不可能這么快就送掉了。甘跛子說他小舅子剛好來問他借錢結(jié)婚他沒錢借就把狗送給他了。崔特判問他小舅子住哪兒。甘跛子說他小舅子住在外公社,隔著好幾十里路。崔特判聽他說后半天沒吭聲兒,只把眼睛盯他。甘跛子就又把手舉起多高發(fā)了個毒誓說,他是一點兒都沒編,半點兒都沒瞞,他要是編了瞞了他下輩子還變跛子。他求崔特判千萬千萬莫砸他的牢,千萬千萬莫喂他銅花生米吃。只要不砸他的牢不喂他銅花生米吃,崔特判讓他做啥都行。
崔特判說,那你說咋辦?
甘跛子,我賠嘛。
四
甘跛子決定把自家那只叫歡子的狗打了賠崔特判。歡子渾身炭黑,四爪雪白,頭似葫蘆耳似叉,鞭桿尾巴腰一掐,是條有名的好狗,他看得比親生兒子還嬌。但現(xiàn)在為了賠崔特判的狗,他不得不下狠心打了它。他說的打,也不是真打,一不用槍,二不用棒子,而是下套子勒。他怕打時狗痛苦,他看了也痛苦,所以想給狗一個快手。他已把繩子都準備好了,一頭打場子邊上大楸樹樹杈里穿過拿在手里,一頭活環(huán)放在地上。只要將活環(huán)套在狗脖子上猛地一拉繩子狗就會被吊起來,他只要把眼睛閉上那么一會兒狗就斷氣了。他這么想著,嘴里歡子歡子叫著。歡子打屋里一竄地出來,猴上了他身子,用腦袋在他脖子上亂蹭亂拱,嘴里發(fā)出撒嬌孩子樣嗚嗚聲。甘跛子用手撫摸著歡子腦袋,眼淚一涌出來了。甘跛子說,歡子。一說,喉嚨哽住了。
甘跛子正用袖子擦眼淚,歡子卻打懷里掙脫,汪汪汪地叫著朝場子邊上路口竄去。甘跛子一看,是古清楚來了。甘跛子把臉朝旁邊一扭,假裝沒看見。歡子汪汪一陣開始嗅起古清楚褲腳。
古清楚看了地上打著活環(huán)的繩子,說,老甘,真賠啊?
甘跛子眼睛望著對面石桶巖壁,不說話。
古清楚說,還恨我啊老甘?
甘跛子還是不說話。
古清楚說,老甘啊崔特判硬要我抓你,我有啥法?我這叫身不由已啊。再說再了,我沒抓你還不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份上不讓你出丑受苦?
甘跛子使勁咳了聲,把口痰使勁吐在地上繩子活環(huán)里。
古清楚看看繩子,笑笑說,老甘真賠狗?。?/p>
甘跛子說,事情都到這地步了不賠咋搞嘛。
古清楚說,我說老甘你是真的偷了那狗?。?/p>
甘跛子又把手舉起多高發(fā)毒誓說,我要偷了下輩子還變跛子。
古清楚說,你既然沒偷為啥承認了?
甘跛子突然哭起來。甘跛子說,我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嘛,我一看到盒子槍就恍了魂嘛。古清楚說,他又不真的打你,你恍個什么魂呢?甘跛子說,我當時咋曉得嘛?反正我一看到盒子槍就恍了魂嘛。古清楚看著甘跛子哭得清鼻涕吊多長,笑笑說,你要是真沒偷,就不用賠他的,你看你這歡子,多好的一條狗啊。
甘跛子說,我都按了指印了嘛,要是不賠,要是不賠他會真的一槍把我放了嘛。
古清楚又笑笑說,老甘你怕啥啊,他那槍撞針斷了,打不響的。
甘跛子說,古會計你莫又下我套嘛。昨天他不是才打狗了嘛,狗屁股上炸了碗大個洞,我看得清清楚楚嘛。
古清楚說,就是打過那狗后打不響了。他教順芳打槍,死打打不響,下開一看撞針斷了。
甘跛子說,真的?
古清楚說,肯定不是煮的。
甘跛子說,你莫又下我套嘛。
古清楚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能害你?
甘跛子說,呸呸呸。
古清楚說,你呸哪個的?
甘跛子說我呸自家嘛,呸呸呸。
古清楚說,那你使勁兒呸吧,我走了。
古清楚走后的第二天傍晚,天放晴了,陽光金燦燦的,石桶中像是裝滿了黃燦燦的金子。甘跛子又照樣去背水。他背著空桶一沖一沖地走到畢昆場子里,正巧碰上崔特判出來屙尿。崔特判一邊拿根火柴棍剜牙一邊往背桶里瞅,說,狗呢?甘跛子說,啥狗嘛?崔特判說,你給我打啥洋謎?甘跛子說,又不是我偷的,我憑啥把自己狗打了賠你嘛。崔特判說,白紙黑字紅手印,你還想翻供?甘跛子說,我翻供咋的嘛?你拿槍逼我承認我不翻供咋的嘛?
他們?nèi)铝藭海堇锏漠吚ロ樂己凸徘宄鰜砹?。畢昆問崔特判是咋回事。崔特判說咋回事。畢昆問甘跛子是不是這樣。甘跛子說是這樣又咋的嘛,不能說我打這兒走過就是我偷的嘛。畢昆說,哦哦。你說的也有點道理哦。順芳說,要你在這兒瞎說?畢昆說好好我不說了,我進去烤火哦。說著往里走。古清楚說,我也進去烤火的。說著也往里走。崔特判說,站到。畢昆就和古清楚站到了。畢昆就和古清楚站到了,甘跛子卻要走。崔特判又說,站到。
甘跛子說,我憑啥要給你站到嘛。
崔特判說,我讓你站到你就給我站到。
甘跛子說,站到就站到,我沒偷站到又咋嘛。
崔特判說,你不得了了,翻天了。
崔特判說著朝甘跛子站的地方走。等走到跟前,已把盒子槍抽出來提在手里了。崔特判開始把盒子槍背在背后圍著甘跛子轉(zhuǎn)圈兒。他轉(zhuǎn)的時候槍把上那根紅布在他屁股上一擺一擺的,看著像是長了條紅色尾巴。他轉(zhuǎn)的時候甘跛子也背著空桶原地隨他轉(zhuǎn),眼睛始終盯著那條在崔特判腿空里擺來擺去的紅色尾巴。
崔特判圍著甘跛子轉(zhuǎn)了第三圈兒停住了。停住不轉(zhuǎn)的崔特判又盯住甘跛子看。甘跛子一點兒都不慌,也把眼睛直定定地盯住崔特判。
甘跛子說,你老盯住我看啥嘛。
崔特判說,我看你在哪石頭空里揀了個膽子,敢翻供不認賬。
甘跛子說,我翻啥供嘛,我根本沒偷嘛。
崔特判說,到現(xiàn)在你還敢說沒偷?真想吃銅花生米啊?
甘跛子把那條短腿使勁往上提了提,把胸脯使勁往上挺了挺說,你打嘛,有本事你就打嘛。
崔特判說,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甘跛子說,我沒偷就是沒偷嘛,有本事你就打嘛。
崔特判說,媽個啥,你欺負我不敢打?
崔特判說著真的打了一槍。
崔特判這一槍打得格外響,砰地一聲像是同時炸開了十個沖天炮,把一桶金燦燦的陽光都炸得粉碎了。槍一響,甘跛子連人帶背桶一個仰板倒在地上了。
甘跛子倒是倒了,人卻沒死。他是被駭?shù)沟?。崔特判那一槍并沒有打中他,而是打中了背桶。子彈緊挨著甘跛子耳朵穿過,把靠腦殼一邊的背桶板子打了個洞后又繼續(xù)飛,又把對面背桶板子打了個洞。畢昆幾個當時以為崔特判真的把甘跛子打死了,都嚇得不輕。但一看到背桶上拇指粗的兩個槍眼兒,才曉得崔特判是專門駭甘跛子的。于是一齊豎了大拇指稱贊崔特判的靶子真是準,想打哪兒就打哪兒,算得上神槍手了。崔特判說這算個球,前些年他們局長讓他打逃跑的犯人,他是一槍一個,槍槍打在后腦勺上,連一絲絲都沒偏。他們正說時甘跛子也醒過來了。甘跛子像睡了個好覺那樣眼睛慢慢睜開了,一長一短的兩條腿也開始一抖一抖地彈了。古清楚正準備上前拉他一把時,卻發(fā)現(xiàn)甘跛子的褲襠顏色越來越深,接著一股尿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把地上整濕了多大一片。
以后的事情就沒多大說頭了。無非是甘跛子醒來后又給崔特判下了一回跪。無非是甘跛子又把偷狗的事兒又承認了一回。無非是甘跛子真把自家那條渾身炭黑四爪雪白的狗打了賠崔特判。崔特判也在吃過甘跛子賠的狗后不久就回公社了。緊跟著是土地下放,崔特判調(diào)回縣公安局。再后來,畢昆幾個聽說崔特判當上副局長了。還聽說他和婆娘打過一段時間離婚,又不知道咋的沒離成。至于后來的后來有關(guān)崔特判的消息,畢昆幾個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了。一直到古清楚幺兒子古小巴犯事兒被關(guān)進看守所時,他們才聽說崔特判早就退休了,現(xiàn)在是晚上天一黑就滿街里跑著喊防火防盜防特務,一喊就是半夜。他的兒子呢,也早頂他職在看守所當了多年的管教干部并且已當上副所長被人簡稱崔所了。他們還聽說,崔所近段時間要帶隊到石桶村調(diào)查古小巴的案子了。
五
崔所帶隊來石桶村查案子是實,但并不是為調(diào)查古小巴案子。石桶村人純屬不懂地瞎球猜。古小巴是晚上在縣城街上老鼠日貓那地搶劫崔所老爸崔特判時被刑警逮住的,案子直接歸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管,看守所只是起個保管作用。崔所要查的實際上是古小巴在被保管過程中檢舉揭發(fā)的案子,也就是說是被崔所深挖出來的案子。那會兒,縣局正在響應上頭號召組織開展“百日破案會戰(zhàn)”和“緝槍治爆”專項行動,紅嘟嘟的文件硬梆梆地規(guī)定了每個單位必須破獲多少起多少起刑事案件,收繳多少條多少條非法持有槍支,收繳多少枚多少枚雷管,收繳多少斤多少斤炸藥,少一起少一條少一枚少一斤都得扣分扣獎金,還對單位實行一票否決。那會兒,所里也讓崔所牽頭成立了深挖犯罪線索工作領(lǐng)導小組,從在押人員那里深挖犯罪線索,但成效不是很突出,眼看快到最后期限了,破獲案件總數(shù)還差整整一巴掌數(shù)字。所里正急哩,古小巴進來了。一番苦口婆心式的感化教育后,古小巴確信只要交代了就可以立功減刑,就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古小巴說,和他住不遠的甘跛子兒子甘石頭家里有條槍。
就是因為這條線索,所里一把手胡所讓崔所親自帶隊到石桶村查案??梢姶匏榈恼娌皇枪判“偷陌缸?。
那天一大早,崔所就帶上兩個手下往石桶村所在的鎮(zhèn)上趕。到了派出所,把情況一說,胖所長一拍胖手說好好好,他們所只差一件就完成百日破案會戰(zhàn)任務了,崔所這是救了他們大急,當下讓副所長蘇強陪著去。縣局實施方案上明文規(guī)定,凡由案件發(fā)生地派出所協(xié)助破獲的案件可同時計算戰(zhàn)績,所以胖所長要感謝崔所,要派大員大力協(xié)助。
匆匆吃過早飯,崔所一行開車出發(fā)。蘇強原在縣局指揮中心工作,和崔所早不看見晚看見,算是老熟人。蘇強一路和崔所說些縣局閑話,不時大笑。不知不覺間,車子進了石桶。正是晚秋時分,天高云淡,石桶上下四周盡是大片小片紅葉。一路不少拉硅石的礦車吼著擦過。崔所的車不得不放慢速度。崔所隔著玻璃看著桶口又看看桶壁,連聲說是好去處不僅美還出硅石。蘇強說,球,盡出紅頭發(fā)野人。崔所說,是吧?蘇強說,你老爺子當特派那會兒還好說,槍一亮都服貼了。現(xiàn)在呀,你還沒亮他們倒先亮上了。崔所說那一定有不少涉槍案吧?是座富礦嘛。蘇強說早收過好幾茬了,基本上一干二凈,沒想到還是叫甘石頭漏網(wǎng)了。崔所笑笑說,是吧?蘇強說,這回非來他個桶中捉鱉手到擒來。崔所說,主要靠你們扛大梁哦。不知不覺間,又到了村支書畢磊院子。
畢磊就是畢昆兒子。畢昆的支書當?shù)娇炱呤畾q時不當了,退休了,畢磊接著當。畢磊當支書的第十個年頭,把老房子推了,重新做了棟三層小洋樓。那會兒,畢磊正站在院門口候著崔所一行。崔所車子剛停穩(wěn),畢磊就拱著手迎上了。先下車的蘇強望了畢磊說,舅子的,穿上西服了,二五成一十了?畢磊說,媽個啥,你就見不得窮人吃塊肉。兩個罵鬧間,崔所幾個也下車。崔所腳剛落地,一條渾身炭黑四蹄雪白的狗汪汪汪吠著直朝他撲來。崔所嚇得連忙一坨縮回車里。那狗望著玻璃里的崔所狂吠不已。畢磊見狀,飛起一腳把狗踢出多遠,嘴里罵道,狗日的,小心你的皮。那狗爬起來,又吠,畢磊火了,順手揀起個曬著的紅薯扔去,準確打在狗屁股上。狗一下被打趴地上,爬起來望著畢磊嗚嗚兩聲,夾著鞭桿尾巴一跛一跛地走開了。畢磊上前一步打開車門說,領(lǐng)導莫怕,小狗,小狗。崔所說,是吧。畢磊說,領(lǐng)導們快到屋里坐,屋里坐。
一行便到客廳里坐了。一個頭發(fā)染成板栗色的女人出來裝煙泡茶。崔所說,是嫂夫人吧?蘇強笑著說,是的是的。畢磊說,媽個啥?;仡^又對崔所說,領(lǐng)導莫聽他胡說。這是甘石頭婆娘,我專門讓她來幫忙招呼領(lǐng)導的。那女人翻起媚眼看了下崔所,臉紅了。崔所說,是吧?接過那女人遞過的茶杯放到茶幾上,和蘇強交換眼色。蘇強笑笑沒表示,只是猛吸一口煙,望著天花板吐煙圈兒。一時有點安靜。那女人忙罷,望著畢磊說,我去招呼豬的啊,正在配哩。畢磊揮揮手說,去吧去吧。待女人走遠,蘇強說,你舅子的真做得出,讓女人替你招呼公豬配種。畢磊說,女人比男人細心你懂不懂?畢磊說完講個故事。說是一男的趕著自家母豬到鄰村配種,趕畢回來走到沙嶺上時母豬身上精子流地上了,男人慌了,抓起精子往母豬那地方塞。后來那母豬下了五個豬娃,等過年殺了,個個豬肉硌牙吃不成。蘇強說這倒稀奇了,為啥硌牙吃不成?畢磊笑笑說,這都不懂?那男人一時粗心把沙子也抓起來塞進去了嘛。一屋人都笑。崔所也忍不住笑了,說,是吧?蘇強說,就你舅子瞎編。一屋人又笑。
正笑,畢昆和順芳合拎著一竹籃袋料香菇打外面進來了。畢昆柱個拐棍,一步一哼。順芳叼根紙煙,一步一拐。兩個看到一屋人時齊齊愣了下。畢昆說,稀客哦。順芳也說,稀客稀客。崔所站問畢磊是不是令尊令堂。畢磊說是的。崔所站起來和畢昆打招呼說,您老好啊。畢昆說,撈啥草哦,自家的袋料香菇哦。順芳就剜他一眼,然后向著崔所說,他聾起個殼,你莫跟他說。崔所說,是吧?然后靠近畢昆耳朵大聲說,您老今年有八十歲了吧?畢昆說,你說你們來收稅的???那咋坐公安局的車子哦。一屋人都強忍住不笑。畢磊看不過意,把嘴貼到畢昆耳朵上大聲告訴他這是縣看守所的崔特判的公子崔所。畢昆這才明白過來,連聲哦哦。順芳見畢昆還要往下說,又剜他一眼。畢昆就彎下腰把放地上的竹籃拎起來站著,看順芳替他說。順芳問崔所他爸還好不。崔所說還好,就是大腦不大清白了。順芳說都老啰,老得尿都屙不出來了啰。畢磊見不是事兒,連忙打斷,說你老在這兒瞎說啥啊,沒見我們正商量大事兒?順芳就和畢昆合拎起竹籃囁囁嚅嚅地往外走。走到門口順芳回過頭來讓崔所千萬莫走了,她煮狗肉他們吃。崔所一聽,突然渾身抖個不停,臉色變得煞白,看看要暈過去。一個手下連忙上前抱住他,另一個連忙打他上衣口袋里掏出藥片朝他嘴里喂。好大一會,崔所才恢復正常。畢磊問是咋回事。一個手下說崔所是嚴重性的動物尸體過敏癥,只要一聽說那兩個字就休克。
蘇強說,舅子的,啥時得上這樣的怪???
畢磊說,那好,我們就嚴禁說那兩個字,更嚴禁煮那兩個字的東西。
崔所說,是吧?我們還是說正事兒吧。
六
說正事兒前,崔所忽然想起個事,問村里治調(diào)主任是誰。畢磊說是村主任兼著。崔所說那要把他喊了來,因為這場合必須有治調(diào)主任。畢磊說算球了,村主任這幾天外出販香菇去了,喊也喊不來了。崔所于是開始說了。
畢磊聽甘石頭家里有桿槍,打了一個大哈哈。崔所問他笑啥?畢磊回答說,要說哪個家里有槍他都信,就是說甘石頭家有槍他不信。因為甘石頭這人他太了解了,表面上倔得很,實際上軟蛋一個,只在嘴上充得一充硬當漢子。蘇強說,難怪你舅子的把人家婆娘弄來招呼公豬配種,是你好配吧?畢磊說,我這是在做善事,給她個就業(yè)機會。甘石頭是個百事不成的貨在硅礦上做小工一個月能掙幾個錢兒?我不幫襯幫襯他咋搞?崔所笑著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揚揚古小巴的審訊筆錄說,古小巴說他親口說自己有桿槍嘛。畢磊說,莫聽古小巴瞎說。這娃子跟他老子古清楚一樣拐,最喜歡扯白日謊的。正說,忽聽得大門一聲響亮,一個小個子老頭兒一撞就進來了。那老頭兒老得沒一根頭發(fā),一對壽眉白得像是堆了雪。畢磊一看是古清楚,就有些火,說,老古咋不敲門就進來了?沒見我們在開會嗎?古清楚卻不理會,徑直走到蘇強面前一胳膝跪下了,嘴里說崔所長啊我求你了,求你開恩從寬處理我家小巴。蘇強連忙蹙著眉頭拉古清楚,說老古你咋這么快就不清楚了?我是派出所的蘇強。古清楚仰起臉看了眼蘇強,又環(huán)視一遍四周,跪著走向崔所,說崔所長啊你就看在我當過村干部份上從寬處理我家小巴,我就這么一個清楚點兒的娃子啊。畢磊見他這樣纏下去不是相,就真火上說,老古你沒見我們正開會商量大事?你要找等我們商量完了再來找。古清楚又又環(huán)視一遍四周,覺得真是個開會的架勢,說,那你們開,你們開。你們開罷了我再來找崔所長。說完擦把老眼淚,一步一折地出去了。畢磊隨手把門狠狠栓上。
幾個議論了會古清楚的事,先后唏噓一氣,接著說槍的事。
崔所認為,無風不起三尺浪,麻雀飛過有個影兒。古小巴就是再想立功減刑也不會揀沒影兒的事亂說,因此上他個人還是傾向于把甘石頭列為最大嫌疑人。再說了,他們這么遠來一趟總不能連程序都不走一個就空手而歸吧。蘇強十分贊同崔所觀點,他認為不能因為古小巴最喜歡扯白日謊就說明甘石頭沒有獵槍。我們辦案子就是要本著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的原則,沒事當做有事辦。崔所最后問畢磊是個啥意見。畢磊說既然兩位領(lǐng)導都這么說了那就抓起來審一家伙。崔所笑笑說要搞文明執(zhí)法,先喊來問問再說。蘇強表示同意。
畢磊說,你們這是人民公安怕人民。
崔所說,是吧?
畢磊正掏出手機撥甘石頭號碼,忽聽得外面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摩托車轟鳴。畢磊側(cè)耳細聽了聽,說,媽個啥,送貨上門了。崔所說,是吧?你能斷定是他的摩托車?畢磊說除了他哪個還能有那樣的破摩托車?媽的吼成手扶拖拉機了。畢磊正說,又聽得外面砰地一聲響亮,分明是炸胎的聲音。畢磊把門打開一看,果然看見甘石頭在院子門口旁邊的路上用腳惡狠狠踢著摩托車。
畢磊說,這么早就下班了?
甘石頭翻起眼睛看了下畢磊不說話。
畢磊說,回來跟婆娘配種???
甘石頭說,你管球我的?
這時崔所和蘇強幾個也出來了。崔所見甘石頭推起摩托車要往回走,就和顏悅色地跟他打招呼。
崔所說,炸胎了是吧?
甘石頭看了眼旁邊寫有公安字樣的轎車,又看看崔所一行人打扮,繼續(xù)推著走。崔所就說他們車上工具都是全的讓他補一下再走。
甘石頭翻起眼睛說,真的?
畢磊說,人家這么大個公安哄你不成?
甘石頭看看崔所幾個臉上都笑瞇瞇的,不像是哄他的樣子,就把摩托停了支好。蘇強又讓進去先喝口水吸顆煙。甘石頭也沒反對,跟著他們進了客廳。等把水喝上,煙抽上,崔所說話了。
崔所說,你叫甘石頭對吧?
甘石頭說是的咋啦?
崔所就把咋啦的情況跟甘石頭說了一大氣。崔所先說了一大氣當前全國開展緝槍治爆專項行動的大形勢大氣候,接著說了一大氣非法窩藏和持有槍支彈藥的危害性,最后說了有人檢舉他家里藏著一支槍,讓他主動上繳。
甘石頭說,胡扯。
蘇強說,你說誰胡扯?
甘石頭說,哪個說我有槍的哪個胡扯。
蘇強說,舅子的,你還蹬鼻子上臉了哩。
崔所對蘇強做了個壓壓火氣的手勢,蘇強就把火氣壓了,拿起杯子使勁兒喝水。崔所笑瞇瞇地問甘石頭知不知道那個標語。甘石頭說是知道,滿石桶寫的都是,一支槍兩斤藥判你三年無話說。
崔所說,是吧?知道就好對不對?主動上繳了就既往不咎,否則性質(zhì)就變了對不對?
甘石頭說,我根本沒得槍,你讓我割了球來繳?
蘇強說,是真沒得,還是假沒得?
甘石頭說,真沒得咋啦?
蘇強火氣又起,但崔所又及時做了個手勢給壓住了。
畢磊說,要有就上繳了算了,又不找你麻煩,老在這么磨個球?
甘石頭說,你媽。我有又咋啦?我就是有也不上繳給你,你把我腿空的東西咬兩口?
崔所又及時伸開雙手做了個手勢給壓住了兩個火氣。崔所壓罷后站起來又給甘石頭遞上一顆煙。甘石頭翻起眼睛看了下,接了。崔所笑著回到坐位上拿手輕輕拍著古小巴的審訊筆錄繼續(xù)問話。崔所說他們辦案都講證據(jù)的,沒有證據(jù)不會輕易辦案的,因此勸他還是主動上繳了好。
甘石頭說,我真正沒得槍,你讓我割了球來繳?
崔所說,是吧?古小巴可是交代說你甘石頭親口對他說家里有桿槍的,還說你準備打個人的,打得他媽腦殼開花。
甘石頭說,胡扯。我啥時和他說過我家里有桿槍?我啥時說準備打個人,打得他媽腦殼開花?
蘇強說,白字黑字的證據(jù),你還敢狡賴?
甘石頭說,他胡扯也算證據(jù)?我要胡扯你蘇公安日了人家姑娘算不算證據(jù)?
蘇強一拍桌子說,舅子的,你翻天了。
甘石頭說,你媽。你拍啥拍?你只怕敢銬我一銬子?只怕敢打我一槍?我沒得就是沒得,就是打死我也沒得槍。
蘇強說,好好好。你有種,你給我等著。
甘石頭說,等著又咋啦?不等著又咋啦?我走的。
甘石頭說著一沖起來,徑自往外走了。
七
崔所幾個一直看著他走出大門走下院子,才想起誰也沒有想到阻攔一下,竟然讓他這么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等想起來攔一下時,卻聽見手扶拖拉機似的摩托車響聲。畢磊站起來跑門口一看,拍著門板說,媽個啥,炸胎了也騎。
幾個聽了面面相覷。崔所問畢磊是往哪個方向走的。畢磊說是又往硅礦方向走了。崔所問這里離硅礦多遠。蘇強說遠倒不遠騎車三五分鐘就到了。崔所笑笑說甘石頭肯定回去補胎了,等他補好了再去詢問也不遲。蘇強提出直接搜查一家伙算了,省得跟他浪費精神嚼舌頭。崔所說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像這種屬于緊急情況的倒是可以隨時搜查,但目前最好還是以動員主動上繳為主,能不搜就盡量不搜,能文明就盡量文明,免得老百姓又說公安干警像群土匪。
畢磊說,真是人民公安怕人民了。
崔所笑笑說,是吧?
蘇強說,不是我說你,你只適合搞個保管犯人的活兒,換我早一銬子砸上了。再說了,真動員他主動上繳了又靠不上刑事案子了。
崔所又笑笑說,是吧?
彼此調(diào)侃有時。崔所手機唱起歌來。是那首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的歌。崔所拿起一看,是一把手胡所打來的,忙接了。胡所在電話里問他案子情況,崔所說了剛才情況。胡所讓他多辛苦下,爭取有所突破。崔所說一定一定。然后嗯啊一陣掛了。
崔所收了手機抿著嘴唇沉思了會想了個主意。他說既然甘石頭不肯配合,就從外圍突破,先詢問甘石頭婆娘和甘跛子,如果他們兩個都說有,那就不怕甘石頭不承認。崔所把這個主意一說,幾個都贊同。蘇強說就是怕甘石頭沿小路偷偷跑回家把槍轉(zhuǎn)移了。崔所就讓畢磊給硅礦老板打了個電話讓他們監(jiān)視著,一離開礦坑就報告。畢磊打過電話就要出去喊甘石頭婆娘,崔所制止了。崔所說,一喊來就造成個審訓架勢了,最容易讓被詢問人產(chǎn)生敵意而不好好配合,要問就到現(xiàn)場問,這樣顯得隨和些。幾個都說好,遂跟了畢磊往豬圈去。
豬圈是個關(guān)種豬的專用豬圈。一頭丈把長的白約克豬正趴在一個木架子上哼哼著直喘粗氣。甘石頭婆娘彎著腰用勺子把盆里白花花的大米粥喂豬,但約克豬不肯吃,一喂它一哼,一喂它一哼。崔所就問甘石頭婆娘是咋回事。甘石頭婆娘說是累了唄。蘇強問是做啥累了,累成這樣了。甘石頭婆娘翻起媚眼說,你說呢?蘇強笑笑說,我真不知道,你說。甘石頭婆娘說,干壞事唄。幾個都笑。甘石頭婆娘也笑。蘇強說,干壞事就干壞事,搭個架子搞啥?甘石頭婆娘說,你說呢?蘇強說,你說,我是真不知道。甘石頭婆娘說,這么大身胚不搭架子哪個受得了?
幾個又是一陣笑。崔所也忍不住笑了。崔所說,是吧?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對不對?畢磊說,甘石頭在外面打工哄來的。甘石頭婆娘說,像你吧,專會哄人。畢磊說,我啥時哄你了?甘石頭婆娘說,哼,蛇打窟窿蛇曉得。蘇強說,你說說看畢支書是咋打的?畢磊說,媽個啥,調(diào)查起我來了啊。崔所笑笑做了個手勢,幾個都不再調(diào)侃,聽崔所一個詢問甘石頭婆娘。
崔所問她知不知道他們是干啥的。她說知道是公安,一看這身黑皮就知道。崔所問她知不知道啥叫緝槍治爆。她說她在娘家時就知道了,就是收槍收炸藥唄。崔所說,是吧?那你男人有沒有槍?她說有啊,一條肉槍。崔所正了色說,我在問你正事哩,你配合點好不好?甘石頭婆娘抬頭看了眼崔所,紅了臉說,你是說獵槍對吧?崔所說是的就是那種打獵的獵槍。甘石頭婆娘說,要是真有了就要逮去坐牢的對吧?崔所點點頭說對但只要主動上繳了就啥事兒沒得。甘石頭婆娘說,哦,哦。崔所說這么說他真的有槍對不對?甘石頭婆娘說,那倒不是。我是怕他真有。崔所說,這話怎么說?甘石頭婆娘看了眼畢磊,低頭拿勺子攪稀飯,不說話了。崔所就讓畢磊先回避一下。畢磊笑笑往一邊石頭空里走。
等畢磊走進石頭空看不見了,崔所讓甘石頭婆娘繼續(xù)說為什么怕他真有槍。甘石頭婆娘回答說是甘石頭親口對她說過的,說是哪天他要用槍打個人,打得他腦殼開花。崔所和蘇強對了下眼神兒,會心一笑。崔所說,是吧?這么說你是肯定他有槍對不對?甘石頭婆娘說,我不說了嘛,我只是怕他有。崔所說,這么說你是真的沒看見過槍對不對?甘石頭婆娘說,你說呢?蘇強說,那你說說看,他會打誰?甘石頭婆娘說,你說呢?蘇強說,是畢支書吧?他為什么要打他?甘石頭婆娘說,他懷疑畢支書跟我做壞事唄。蘇強說,那你們做沒做?甘石頭婆娘翻起媚眼說,你說呢?
話說到這地步就不好再往下說了。崔所就做個讓蘇強停止問詢的手勢,從手下那里要過詢問筆錄讓甘石頭婆娘簽字按手印。甘石頭婆娘頓時緊張起來,手上勺子也抖掉地上。崔所笑笑說讓她別怕,簽字按手印只是走個程序,只說明他們問過她了,她說了些啥,并不是在逮捕證上簽字按手印。甘石頭婆娘這才放下心來,抖著手一頁一頁簽了,按了。崔所說讓她莫走遠了,還要找她問情況的。甘石頭婆娘嗯了聲,拿起勺子給約克豬喂食。崔所喊出畢磊一起回客廳。
剛坐定,畢磊就問甘石頭婆娘說了些啥。蘇強說還能說些啥?說你強奸她,正要告你哩。畢磊愣了下說,真的?蘇強說都記詢問筆錄上了你說是不是真的。畢磊說,這是嚴重性的誣賴。崔所笑笑說,是吧?估計還是有這事的對不對?畢磊說,我發(fā)誓,我要是強奸她了我就爛那東西。蘇強說舅子的你再發(fā)誓有啥用?我們只按證據(jù)辦案。畢磊說,反正她這是誣賴,不是證據(jù)。崔所笑著說,是吧?那我們就算她誣賴吧。畢磊說,真把我駭個沒怕。崔所說,好吧,玩笑不開了,我們現(xiàn)在說槍的事兒吧。畢磊問是不是真有槍。崔所抿了下嘴唇說有肯定是有,問題是下一步該怎么辦?正說,手機又唱起那首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的歌來。崔所拿起一看,還是一把手胡所打來的。胡所說他剛接到縣局電話催他們上報這一旬破案戰(zhàn)果。他想問問甘石頭這案子有沒有眉目,要是有他就報上去。崔所回答說,從目前所掌握的情況看,甘石頭非法持有槍支的案情肯定是屬實了,查證收繳只是早晚的事,應該是可以上報的。胡所說那好那好你趕快辦,我們就這么上報好了。
崔所剛把手機關(guān)上,硅礦老板又打電話給畢磊了。礦老板告訴畢磊說甘石頭突然不見了。畢磊問是怎么不見的。礦老板說不知道怎么不見的,就是眨個眼就不見了。畢磊問摩托車還在不在?礦老板說還在,剛補了胎的還停在礦坑邊路上他就是靠著摩托車打的電話。畢磊說媽個啥這大個活人都看不牢。說完把電話掛了。
蘇強說,舅子的,肯定是沿小路跑回家轉(zhuǎn)移槍支了。
崔所說,是吧?那我們得趕緊搶他頭里去。
八
崔所當下安排幾個人趕緊上車,朝甘石頭家里開。臨上車時崔所又叫畢磊把正在廚房幫忙做飯的甘石頭婆娘也喊了來和他們一同去。本來車上只有一個空位,現(xiàn)在卻加了畢磊和甘石頭婆娘兩個人,崔所就讓畢磊將甘石頭婆娘抱了坐。甘石頭婆娘問這是要去哪兒?畢磊說是崔所要去看望他公公甘跛子。甘石頭婆娘說她公公老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有啥看頭兒?畢磊說崔所是當年崔特判的公子,是專門受他老爸之托去看望的。甘石頭婆娘說怕不是看望,是審問,審問有沒有槍吧?畢磊說看望就是看望,哪兒這多話?跟著我們走就是了。甘婆娘便不說什么,緊緊抱著前面靠背,勉強把個屁股擱在畢磊大腿上。好在路不遠,車子跑不到一分鐘就到了那棟破舊的干打壘房子前。一車人紛紛下車。崔所按著車門把手問有狗沒。畢磊說自打他記事起甘家就沒喂過狗。崔所將頭探出車窗外掃視一陣后,慢慢拉開車門下車。
崔所下車時,蘇強和他兩個手下已快步走到干檐上。一看大門和廚房門都鎖著,便回頭看著崔所會意一笑。崔所知道甘石頭尚未搶在頭里轉(zhuǎn)移槍支,心里一塊石頭也便落了地。甘石頭婆娘一路小跑著去開門,先開大門,后開小門,然后請他們進堂屋坐。蘇強讓她先進去,他等等崔所,邊等邊拿眼睛四處打量。崔所也一邊走一邊打量。畢磊讓他放心,甘石頭肯定還沒回,要是回了也沒進屋。崔所嘴里嗯了聲,又四處打量。不覺也上了干檐。這時甘石頭婆娘又出來請他們進堂屋坐。崔所看了眼黑洞洞亂糟糟的堂屋,眉頭不覺察地小皺了下,說就在干檐上坐坐吧。甘石頭婆娘就忙著往外搬又黑又臟的椅子。剛搬夠,甘跛子拎著一破竹籃胡蘿卜打場子一沖一沖地回來了。
甘跛子也和古清楚一樣老得十分透徹了,雖說頭沒禿,但頭發(fā)像爛毛巾一樣亂糟糟烏皂皂的。臉上也干黃干黃的沒有一丁點光澤,乍一看和墻上的干土沒有區(qū)別。甘跛子一看場子停著輛小包車兒,再看干檐上還坐了人,猛地停住那條短腿不沖,張著沒牙的大嘴發(fā)愣。畢磊就給崔所幾個擠了下眼睛,然后喊他一起坐,告訴他是縣上工作同志來看望他了。甘跛子看了看崔所幾個,問是不是稅務局的工作同志。畢磊又朝崔所幾個笑著擠了下眼睛,說,是的是的,你沒看他們這身打扮嗎?扭過臉小聲兒說,你莫說你們這身皮還真像稅務上的。崔所說,是吧?甘跛子遂放心地拎著破竹籃上了干檐,一屁股在門坎上坐了。甘石頭婆娘忙著進廚房燒水泡茶。崔所把椅子挪到甘跛子面前坐下說,您老好???甘跛子說,好好,我好嘛。崔所欠著身子看破竹籃里胡蘿卜說,做菜是吧?甘跛子說,我喂羊吃嘛。崔所說,是吧?這么好胡蘿卜給羊吃?畢磊告訴崔所說甘跛子老了喜歡上喂羊了,年年都喂一大群羊。崔所說,是吧?喂羊好啊,我從小就喜歡羊的。甘跛子一聽來了精神,說這位同志你要喜歡羊我就送你一對小羊喂嘛。崔所說是吧?那我可真要哩。說著掏出煙來敬了甘跛子一顆,甘跛子笑瞇瞇接了。趁著幫他點火空兒,崔所就提到槍的事。
崔所說,聽說您家里有桿槍,能不能引我們看看?
崔所見半天沒回音兒,以為甘跛子人老耳朵背了,就又大聲說了遍。不想還是沒回音兒。崔所一抬頭,只見甘跛子身子像冬天凍狠了那樣直抖直抖,一根煙也抖掉褲襠里了。崔所正準備為他揀起時,卻發(fā)現(xiàn)甘跛子的破褲襠顏色越來越深,接著門坎前的地上一股尿水像蛇頭一樣曲里拐彎兒地涌了出來,很快把地上整濕多大一片。
崔所幾個都驚訝不已,一齊圍了扶的扶掐的掐。崔所問畢磊這是咋的了。畢磊說他這是又犯病了。崔所問是什么病。畢磊說他也不知道是啥病,反正是不能看見槍不能聽說槍字,一看到一聽說就這樣。甘石頭婆娘那會兒正在廚房架火燒水,聽到動靜出來,一看架式也抿嘴笑了下說確實是犯了病。她說她剛來那年買了臺電視,調(diào)試時剛好在放一部槍戰(zhàn)片,她公公一看就小便失禁了。還有一回,她和甘石頭商量給娃子買玩具,他說要買變形金剛,她說要買槍。她剛一說槍,她公公小便又失禁了。后來他們就學乖了,只要她公公在場就不看電視不說槍字。崔所說是吧?他得這病一定是受了什么剌激得下的了對不對?畢磊說,還不是你爸崔特判蹲點時造下的古跡?崔所問這跟他爸蹲點有什么關(guān)系。畢磊就講了他爸畢昆給他講的崔特判用盒子槍駭甘跛子的故事。崔所說,是吧?沒想到這么長時間了還沒好。蘇強說,舅子的,比你的怪病還怪。崔所說,是吧?看來我們不能再說那個字了對不對?停了停又望望抖著的甘跛子說,不會有事兒吧?甘石頭婆娘說沒事兒的歇半天就好了。崔所于是幫著幾個七手八腳地扶甘跛子進屋放床上休息。
這么一陣忙罷,太陽已經(jīng)升到石桶正中天空了。石桶四周石壁上霜葉被陽光一照,紅的更紅,黃的更黃,像是上了一層亮漆。石桶中間平地上不時有拉硅礦大車吼過。公路兩邊石頭和房子全體靜默。畢磊再看一眼黑洞洞的房子,就提議說,既然甘跛子都這樣了,甘石頭也不敢回來了,再問也找不著人了,那就趁勢搜他一家伙算球了。崔所抿著嘴唇想了想,說只好這樣了。于是讓畢磊把正在廚房里忙活的甘石頭婆娘喊來給她做動員工作。沒想剛開個頭,甘石頭婆娘就很爽快地答應了。甘石頭婆娘說崔所在豬圈問她時她就想好了,打算先回來自己搜一遍看看的,要是真有槍,她就主動替甘石頭上繳了。既然他們整得這樣急,那就由他們搜好了,反正只要不把他男人逮去坐牢他們咋辦都行。崔所連連稱贊她是個明事理守法紀的好公民要是人人都像她這樣社會就真正和諧了。說罷,掏出搜查證給她看。甘石頭婆娘說不用看了,要搜就快點搜,她還要回畢磊家?guī)兔ψ鑫顼埖?。崔所說聲行,就這么辦。然后把幾個喊攏來,吩咐蘇強搜啥搜啥,吩咐兩個手下你搜啥搜啥他搜啥搜啥,吩咐畢磊幫著搜啥搜啥,又說他自己搜啥搜啥。幾個聽了立馬分頭行動。大約折騰半個小時樣子,幾個又在干檐上會面了,相互一看,個個都糊得像打灶洞拱出來的老鼠。崔所問搜到?jīng)]。幾個都一臉苦相,拿著腦殼直擺。崔所問是不是還有沒搜到的地方。蘇強說,舅子的,我連老鼠洞都用棍子捅過了。崔所說,是吧?那就說明屋里真的沒槍對不對?最大可能是早藏到別處去對不對?畢磊仰頭看看桶頂太陽說都中午過了,先吃飯再說吧。崔所又說聲是吧,吩咐甘石頭婆娘在家好好照看她公公,然后招呼幾個上車回畢磊家。
九
幾個匆匆洗刷一番走進飯廳時,飯已端好。崔所一看畢磊備了好酒,連忙叫收起,說是局里早有規(guī)定,辦案期間一律禁止飲酒,他不能帶頭違犯。蘇強幾個也說是。畢磊說,山高皇帝遠的只要你們自己不說哪個老球說?你們要不喝,飯也別吃我的。崔所說是吧?那就象征性喝點兒好不好?幾個就喝上了,吃上了。喝著吃著,不知不覺又說上槍的事了。崔所說他還是那句話,無風不起三尺浪,麻雀飛過有個影兒。雖然甘石頭死不承認,雖然沒有搜到槍,但古小巴和甘石頭婆娘兩個都證明甘石頭說過那話,而甘石頭本人一看就是副對社會不滿的樣子,現(xiàn)在說他沒槍還為時過早,因此他主張還是應該把甘石頭列為嫌疑人。畢磊說表示贊同,他說必須把甘石頭抓起來再審一家伙,不然他什么時候會真的給他兩槍。崔所問蘇強是個啥意見。蘇強只顧大口喝著酒大口吃著菜,說是這案子是崔所總負責,崔所說有就有說沒得就沒得,他一切聽崔所安排。崔所說聲是吧,笑著倒了一杯酒敬上,說雖然他是總負責,但畢竟蘇強長期在基層一線工作,辦案經(jīng)驗比他豐富的多,是好是歹都要拿個意見。蘇強瞟眼那杯端來的敬酒,冷冷地說事情都明擺著了還能有啥意見,抓起來審他格舅子的是了。
崔所說,是吧?但總不能刑訊逼供吧對不對?
蘇強說,不是我說你,要是像你這樣辦案,公安早倒閉了。
崔所說,是吧?但總還是得文明執(zhí)法對不對?
蘇強說,對付那樣的紅頭發(fā)野人,你能講個啥文明?
崔所正想說是吧,突然外面砰地響了一聲,把席上人心里響得全體格登了下。剛格登罷,接著又是一聲砰。崔所幾個就又格登了下。憑著職業(yè)敏感,幾個都覺得這兩聲砰響得觀點鮮明主題突出,分明是石頭與玻璃親密接觸后才有的聲音。幾個一起離席涌到門外,果然看見面紅耳赤的甘石頭正舉著塊小碗大石頭,準備制造第三聲砰。蘇強大起嗓子喝了一聲說,住手。甘石頭愣了下,手是住了,石頭卻沒丟下。蘇強說,翻天了,敢砸公安車子。甘石頭說,你媽,我砸的就是公安的車子。誰叫你們賴我有槍的?誰叫你們搜查我家的?誰叫你們把我老頭兒駭病的?說著又把石頭舉了起來。蘇強又大喝一聲說,住手。甘石頭又愣了下,說,你媽。正等砸下去,手卻被崔所兩個手下一左一右地扭住了。甘石頭邊掙扎邊罵。崔所兩個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將他拖進了客廳,一把扔在地上。甘石頭說,你媽。一股苞谷酒氣頓時直沖崔所鼻子。蘇強上去給了他一腳說,格舅子,你再給我瘋,你再給我砸。甘石頭說,你媽,你媽。邊罵邊邊掙扎著翻身往起爬。蘇強一時火起,一把掏出屁股上的銬子。崔所趕忙上前制止,卻被蘇強推得一歪。
蘇強說,出了問題老子負責。
崔所說,是吧?
蘇強說,老子今天就是拼了這身黑皮不穿也得治治這個紅頭發(fā)野人。
崔所見蘇強動了真怒,便不好再往下說,任憑他三把兩把將甘石頭銬了個猴兒背經(jīng)式。甘石頭越發(fā)罵得起勁兒,也越發(fā)掙扎得利害。不想越掙扎銬得越緊,眼看著銬齒勒進肉里多深了。甘石頭這回不再是你媽你媽地罵,而是我媽我媽地喊,紅著的臉和耳朵漸漸變成豬肝色,一嘴酒氣都變做冷汗打額頭滾了。
蘇強說,說,倒底有槍沒槍?
甘石頭說,哎呀我媽哎呀我的手腕喲,我真正沒得槍喲。
蘇強說,還給我嘴硬,給我吊起來。
甘石頭這回又由我媽我媽地喊變成我媽我媽地哭了。甘石頭哭著求蘇強別吊他,他給他說實話。蘇強問他是真說實話,還是假說實話。甘石頭說這回是真說,正一正二地說。蘇強說逮住是個死的放了又是活的??诳诼暵曈趾暗酢8适^哭得嘴都歪成了尿瓢,說他這回一定一定說實話,要是不說實話他下輩子就真正超生變成石頭。蘇強和崔所對了下眼神兒,會心地笑了,然后把手銬打開。甘石頭立馬不哭也不喊了,但渾身仍然直抖直抖的。一旁的崔所看不過,上前蹲下查看他腕上的傷。崔所說,很疼是吧?越掙越緊對不對?你只要說實話,我們就不會再銬你對不對?甘石頭一聽,眼淚一涌又出來了。崔所讓手下給甘石頭端了杯水讓他喝了,又搬把竹椅子讓他坐了。這時蘇強在對著甘石頭的沙發(fā)上坐了,把手銬很響地放在茶幾上。畢磊一家人都要圍攏了看。蘇強手一揮把他們都趕到門外去了。屋里便沒了閑雜人員,一個正規(guī)的審訊架式無形中拉開了。
蘇強說,說,到底有槍沒?
甘石頭說,我怕。
蘇強說,怕個啥?
甘石頭說,我怕說了你又銬我。
蘇強說,說了我銬你做啥?
甘石頭說,我怕說了你也不信。
蘇強說,少在這兒給老子打支吾,快說。
甘石頭說,我正一正二沒得槍。
蘇強一聽甘石頭這樣說,火一摟又起來了,拎起銬子又要銬。這回坐旁邊的崔所把他給攔住了。崔所使勁拽了下蘇強衣角,連連給他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冷靜。蘇強又要推他,卻沒推開。崔所正了臉色小聲說,這案子還是我為主對不對?蘇強一聽只得氣呼呼地坐了,氣呼呼地抽煙,任由崔所接著審。
崔所看著還在疼著怕著抖著的甘石頭,站起來掏出顆煙遞上。甘石頭愣了下,一時不知道是接還是不接。崔所笑笑說抽吧,抽了慢慢說。甘石頭這才感激地接了。崔所一邊幫他點火一邊和氣地讓他好好想想,是不是對古小巴說過有槍,是不是對他說過準備打個人的,打得他腦殼開花?甘石頭一連吸了三口煙后回答說好像說過但只說要用槍打個人,打得他媽腦殼開花,并沒有說過他有槍。崔所說又讓他好好想想,是不是對自己婆娘說過要給畢支書兩槍,打得他媽腦殼開花?甘石頭又抽了口煙說這話他確實說過。
崔所笑笑說,是吧?那我問你,你既然說正一正二沒有槍,那為什么要說用槍打人?這讓哪個都懷疑你有槍嘛對不對?
甘石頭說,我,我說了你們也不信。我是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崔所說,是吧?那你倒說說看?
甘石頭又猛地抽了口煙,一五一十地說了。甘石頭說,他是正一正二沒得槍,但又正一正二想有槍。因為正一正二想有槍,想得時間太長,想得太狠了就覺得自己正一正二有桿槍了。就因為覺得自己正一正二有桿槍了就忍不住對古小巴和婆娘漏了口風。就因為一漏了口風讓別人以為他正一正二有桿槍了。就因為別人以為他有槍他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崔所問他為什么想有什么不行,為啥偏偏正一正二想有槍?甘石頭說有槍了解恨啊,可以很輕松地殺那些可恨的人啊,只要手指頭輕輕動那么一下,就砰地一聲把人打了,打得他媽腦殼開花。崔所問打哪個人不行,為什么偏偏要打畢支書畢磊?甘石頭說他狗日的該死嘛。他狗日的在村里二五成一十稱王稱霸嘛,他狗日的私吞硅礦上給我們的補償款嘛,他狗日的讓我婆娘給他招呼公豬配種嘛。崔所問畢磊讓他婆娘招呼公豬配種是為他好,為什么又該死?甘石頭說,反正他狗日的該死。我要是正一正二有桿槍,我早就正一正二地給他兩槍了,打得他媽腦殼開花。
崔所說,是吧?這么說你是正一正二沒得槍,只是在心里過過槍癮過過打人癮對不對?
甘石頭說,嗯。
十
這事兒再往下也沒多大說頭了。無非是崔所認為甘石頭說的是正一正二的實話,他是正一正二沒得槍,他只是在心里過過槍癮過過打人癮。無非是蘇強也最終同意了崔所的分析,也認為甘石頭說的是正一正二實話,他是正一正二沒得槍,他只是在心里過過槍癮過過打人癮。無非是崔所和蘇強兩個人都認為正一正二地把甘石頭搞冤枉了,并一致同意不追究甘石頭砸車的責任和損失。無非是他們死里活里硬拉甘石頭繼續(xù)坐桌子上喝了一回酒,他們幾個都喝醉了。
最后,喝醉了的崔所掏出一大把錢硬塞給甘石頭,說這是他爸崔特判囑托他賠他爸甘跛子當年的狗錢。
最后,崔所幾個歪歪倒倒地鉆進破了玻璃的車里走了,離開了石桶村。
再最后,甘石頭也歪歪倒倒地往自己家走了。甘石頭走了多遠又回過頭對歪歪倒倒的畢磊說,你等著瞧,說不定哪天老子真給你兩槍,打得你媽腦殼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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