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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殼

2013-12-29 00:00:00成方
延安文學(xué) 2013年2期

成方,本名郭成山,陜西寶雞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百花洲》《芳草》《遼河》《延安文學(xué)》等。

1

中午快下班時,小馮在車間門口喊住老蔫兒。小馮說,黨師傅,中午別回去了,我請客,一塊吃個飯。老蔫兒正準(zhǔn)備去車棚里推自行車,平常他很少在外面吃飯,每天都回家里去吃。

小馮邊說話,邊廝跟在老蔫兒屁股后面。老蔫兒沒停腳,邊走邊拿眼去瞅小馮。你請客?老蔫兒知道,小馮正準(zhǔn)備著下個月結(jié)婚,正是用錢的節(jié)骨眼上。

啪嗒一聲,老蔫兒打開自行車。見師傅執(zhí)意要走,小馮有點著急,忙上前一步,拉住老蔫兒的自行車說,黨師傅,別走了!李師傅劉師傅他們在“一口香”等你呢。

老蔫兒就不好再堅持,嘴里嘟囔著,老李他們不是上夜班嗎?

小馮是老蔫兒的徒弟,兩年前頂替父親進(jìn)的廠。年紀(jì)輕輕的,能攢下幾個錢?老蔫兒是覺得,這種時候能省一個是一個,結(jié)婚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老蔫兒心里面嘀咕著,手上卻松了勁,讓小馮把自行車重新停放好。最近一段時間,他和老李他們,一直在幫小馮收拾新房來著。老蔫兒是老師傅了,又是大班長,在車間里很有些威信。

老黨,還以為你不來了!一進(jìn)“一口香”大門,老李就揚起嗓門跟老蔫兒打招呼。老李比老蔫兒大上幾歲,當(dāng)著老蔫兒的面他從不叫老蔫兒為“老蔫兒”。

老蔫兒沉著臉,沒吱聲。

我說老蔫兒,你是咋球回事?不就一頓飯嗎,不回去吃還能咋?得是大白天也離不開老婆?!哈哈哈。大劉是個急脾氣,說起話來像放鞭炮。

大劉伸手就把老蔫兒按在了座位上。衛(wèi)國有眼色,端起茶壺給老蔫兒倒了一杯熱茶。老李和大劉二人,和老蔫兒是多年的老伙計了,三個人有著一樣的愛好:打獵,釣魚。那時候,還沒有禁獵呢,每逢節(jié)假日或輪休,不是和老李,就是和大劉,再不就是三人一起,一塊出去釣魚打獵。老蔫兒沒有摩托車,每回都是大劉帶他。老蔫兒和大劉還是老戰(zhàn)友,一起當(dāng)?shù)谋?,一起?fù)的員,又一塊進(jìn)的卷煙廠。

得是又和春花鬧別扭了?大劉是個炮筒子,見老蔫兒哭喪個臉,像是誰欠他多少錢似的,就又嚷嚷起來。

老蔫兒老婆名叫吳春花,老蔫兒很喜歡老婆這名字。兩年前,春花突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吳純”,惹得老蔫兒很和她生了一場氣。老蔫兒不喜歡老婆叫什么“吳純”,男不男女不女的。老蔫兒還是喜歡老婆叫春花,春天里的花朵,聽著都喜性。

唉!大劉的話,仿佛一把鑰匙,一下子打開了老蔫兒心里最不愿意開啟的一扇門。唉,老蔫兒吁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頓時,一股辛辣,在老蔫兒五臟六腑彌散開來。原本,老蔫兒并不怎么喜歡喝酒,可最近兩年,他卻漸漸喜歡上了這東西。心情不好時,醉上一回,那種感覺,從未有過,飄飄然暈乎乎,仿佛進(jìn)了另外一個世界。這里,沒有煩惱,沒有心事,甚至,沒有喜怒哀樂。在這里,所有的苦悶,所有的不開心,所有的恩恩怨怨,似乎都被一古腦兒地丟棄在了腦后。

來,喝!見老蔫兒不開心,大劉不敢多說。多年的老伙計了,大劉知道老蔫兒的性格,老蔫兒是一個永遠(yuǎn)把心事埋藏在心底的人。

不一會兒,五個人就喝光了一瓶白酒。老黨,你少喝點,下午還上班呢。老李歲數(shù)大,人沉穩(wěn),見老蔫兒一臉的心事,提醒老蔫兒。

老李大劉他們,下夜班沒回去,又去幫小馮收拾了一上午新房。小馮為了感謝大家,中午招待大伙一起吃頓便飯。

沒事,老蔫兒是“領(lǐng)導(dǎo)”,不用干活。喝多了,下午睡上一覺!幾杯酒下肚,大劉原形畢露,說話間,又?jǐn)Q開了一瓶白酒。

老蔫兒本名叫黨連科,是卷煙廠制絲車間的大班長,手底下管著七、八十號人,平時一般不用倒班,上白班。

沒事!一人才二兩。來,喝!說著話,老蔫兒兀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二兩酒下肚,老蔫兒心里雖跟明鏡似的,話卻開始多將起來。他想用酒精把自己心里的不愉快給壓下去,沒想越喝,就越把心事寫到了臉上。

老蔫兒每天中午都回家里吃飯這個雷打不動的習(xí)慣是他在結(jié)婚以后養(yǎng)成的。準(zhǔn)確一點說,是為老婆吳春花養(yǎng)成的。老蔫兒很愛自己的老婆,每天中午回家去吃飯,一是因為春花搟的面好,吃起來有嚼頭、筋道;二來呢,是為了能夠跟春花說上幾句話,多看春花幾眼。

老蔫兒是農(nóng)村人,老家在秦嶺大山。因為窮,一直說不上媳婦,直到他三十幾歲上,才在更偏遠(yuǎn)更窮的吳溝村說下一門親事。別看人家吳溝村窮,卻出落美女,春花人生得非常漂亮:一張瓜子臉,白白凈凈,一雙丹鳳眼,波光靈動,一副高挑身材,豐滿不說,還突兀有致。漂亮還需要什么?簡單、自然也就夠了。春花天生麗質(zhì),用老蔫兒自己的話形容,兩個字:好看!見面時,老蔫兒都有點不敢搭眼,簡直一個畫中人么!再看自己,一張刀條子大臉,臉黑不說,額頭上還有一些老實巴交的皺紋,嘴上有肉,黑紫色的,和他臉上的膚色倒還般配,一笑,鼻與嘴之間還皺起兩道括弧。這樣給你說吧,除了那張復(fù)轉(zhuǎn)軍人證以外,老蔫兒渾身上下,上下渾身,那可真是要啥沒啥。

照理說,老蔫兒在長相上那是絕對配不上吳春花的??筛F歸窮,卻擋不住人家春花心性高。春花可不愿像祖輩那樣幾輩子都窩在這深山老林中,她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要進(jìn)城,她要過上另外一種生活。而眼下的這門親事,對她來說,在那個年代,無異于是她實現(xiàn)自身愿望的唯一階梯!于是,又丑又黑又窮的老蔫兒,就娶了鮮花一樣的吳春花。

那時候,老蔫兒還不叫“老蔫兒”。

唉,老蔫兒把一口酒咽進(jìn)肚里,長出了一口氣。熾熱的酒精火苗般在胸腹蔓延,老蔫兒就有點醉眼迷離。他搖搖頭,抽動胸腔,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氣,然后,緩緩?fù)鲁?。好像這樣,就能把壓在胸口的那些濁氣給吐掉似的。然而,他不但沒能做到這點,反倒是把這股子濁氣弄進(jìn)了自己眼睛里,于是,老蔫兒的眼神便愈發(fā)地?fù)渌访噪x起來。

2

老蔫兒有些醉了。本來,五個人喝兩瓶酒,平均下來每人還不到半斤,老蔫兒平時的酒量是半斤往上,喝半斤,沒事。不過,還真讓大劉給說準(zhǔn)了,老蔫兒這兩天就是和春花鬧了點別扭。本想著喝點酒能好點,沒成想,越喝越煩,越喝心里頭就越有事。本身心眼就小,擱不住事,這下可倒好,喝了點酒,臉色更加陰沉了。肚子里的那些事呀,也就一下子寫在了臉上。

老蔫兒揮揮手,說,不喝了,上班。

老李接著老蔫兒說,好,不喝了!

大劉看看老李,又瞅瞅老蔫兒,也把手一揮,口里說道,不……喝了,回家……睡覺。老李和大劉他倆,今晚還要上夜班呢。

都這些年了,關(guān)于老蔫兒的那點家務(wù)事,多多少少,大家還是知道一點的。見老蔫兒這樣,大伙不想惹他不開心,于是就散了。

老蔫兒比春花大五、六歲。有工友就跟他開玩笑說,老蔫兒,狗日的有福氣,老黃牛吃嫩草哩。有的說,嘖嘖,可惜了,可惜了,一朵鮮花,咋就插在了牛糞上!剛結(jié)婚那幾年,無論別人怎樣說,老蔫兒聽了都不帶生氣的。見天廝守著一朵美麗的鮮花,美都美到骨頭縫子里去了,又哪里會生氣呢。那陣子,老蔫兒跟個充足了氣的皮球似的,連走路都有些跳了,所以,對工友們的那些個酸不溜丟的話,從不回口,只是笑,憨憨地笑,傻傻地笑,咧著嘴笑,嘴咧成了瓢。老蔫兒心說道,你們懂個球哩,老黃牛不老黃牛的,誰家媳婦誰知道!

俗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走?;楹螅夯ň透夏鑳簛淼搅司頍煆S,租房住。平時,老蔫兒上班,春花就在家里收拾家務(wù),洗衣做飯。老蔫兒倒班,除了上夜班,白班中班他都要回家里去吃飯。老蔫兒是此地人,好吃面,吃不慣米飯。春花面食做得好,尤擅搟面。

老蔫兒最愛看春花搟面條了。夏天天熱,春花有時便摘了乳罩,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兒。搟面時,兩只奶子在胸前跳來跳去,直跳得老蔫兒眼都直了。久而久之,回家里吃飯這個良好的生活習(xí)慣,老蔫兒就一直養(yǎng)到了現(xiàn)在。家里有個鮮花一樣的老婆,擱誰,誰還不天天捧著。大劉就常常這樣說老蔫兒。大劉的老婆也是農(nóng)村人,沒工作,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個攤位販菜。大劉老婆能干倒是能干,就是生得黑,又壯又黑,就連她說出來的話,都句句閃閃發(fā)亮。黑倒也罷了,大劉最討厭老婆身上的那股味道,每天,不是白菜,就是蘿卜韭菜芫荽什么的,時常弄得大劉倒了胃口,大劉就經(jīng)常在心里羨慕起老蔫兒來。大劉對老蔫兒說,還是你狗日的有福氣,娶了個恁漂亮的老婆!

那段時間里,大劉他們的這些話,讓老蔫兒感到很自豪。心里頭的這個美呀,嘿,都甭提了,簡直都要心花怒放了!不過,老蔫兒為人還是比較低調(diào)的,時常是,將嘴與鼻之間的的那兩道括號括出后,就不再吭氣了。心說道,都說老婆是別人家的好,我咋就體會不到呢。瞎扯淡吧?

可如今,老蔫兒只要一想起當(dāng)初大劉他們說過的那些話,就總唉聲嘆氣的。還是老話說得好啊,家有丑妻是個寶。這話一點都他媽的沒說錯!娶個漂亮媳婦又能咋?擱在家里,還叫人放心不下哩!有時候,老蔫兒就會想,自己每天中午都回去,到底是為了那一碗飯呢,還是……老蔫兒不愿多想,他是不想沿著這個想法再往深里頭去想??墒?,他又不能不這樣想。最近這幾年,就跟中了邪似的,這念頭直往心里頭鉆,剪不斷,理還亂。想想看,又有哪個男人,愿意整天這樣懷疑自己的老婆,對老婆不放心呢。唉,倒不如家里頭真有個像大劉那樣的老婆。老蔫兒喝點酒,就又胡思亂想起來。這會兒呀,他倒是羨慕起了大劉來。

酒醉心明白。大凡喝酒的人,都有過這樣的體會,酒喝再多,心里跟明鏡似的。只是言語行為,卻并不當(dāng)家了。雖說老蔫兒現(xiàn)在還沒有喝到這種程度,但畢竟已是四兩酒下肚了,再加上他心情不好,這酒,也就有了幾分?,F(xiàn)在,老蔫兒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廠區(qū)走著。

別看老蔫兒性格內(nèi)向,不好說話,腦子卻很靈光。尤其是喝了點酒之后,思維便愈發(fā)地敏捷。許多事情,老蔫兒都是這樣想明白的。想想自己這么多年,不容易啊。想著想著,老蔫兒就覺得,活人真的好難,尤其是活個男人。

老蔫兒腳步踉蹌地走在廠區(qū)林蔭道上,不時地吁出一口氣。一口酒頂上來,胸口就像堵了一團(tuán)爛棉絮,又悶又脹。

身為男人,老蔫兒的心眼是小了點。屁大點的事情,都能像釘子一樣堵在胸口,令他隱隱作痛。有時候,春花也會罵他,罵他心眼小得簡直像個女人。

有風(fēng)吹過,不大,拂在老蔫兒臉上。老蔫兒覺出了一點涼爽。望著地上那些隨風(fēng)嘩嘩滾動的枯樹葉子,不知怎地,老蔫兒的心里,竟忽地涌出一些荒涼。

也許,日子就是這么個過法吧。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總會過去的。過去沒有時間,沒有遠(yuǎn)近。所有過去了的事情,不正像這地上的枯樹葉子,有心的時候,看上一眼,一陣風(fēng)吹過,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回到車間,重新給自己沏了一缸子濃茶,然后到廠房里巡視。工友們正有條不紊地在各自崗位上工作,幾個蒸鍋的壓力、溫度也都正常。老蔫兒放心地回到班組。

制絲車間,最重要的兩道工序就是切絲和蒸絲。尤其后者,對香煙的口感、味道是否醇正,起著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老蔫兒是這方面的專家。作為技術(shù)骨干,廠里還專門送他到云南那家全國最大的卷煙廠學(xué)習(xí)了三個月。

老蔫兒端起茶缸,一股茉莉花的清香立刻鉆入鼻孔。他深吸了一口氣,撮起嘴唇,正要吹去浮沫,電話鈴響了。

聽筒里傳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鉆進(jìn)老蔫兒耳朵,老、老蔫兒,你“堂弟”來了。

3

媽的,欺人太甚!

老蔫兒扔下電話,把茶缸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滾燙的茶水立刻濺到了老蔫兒手上。茶水透過皮膚把滾燙的溫度迅速傳遞,老蔫兒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顏色。

電話是成品車間王老四打來的。王老四平日最好管閑事了,是卷煙廠里出了名的“事兒媽”。

王老四的這個電話,仿佛一根導(dǎo)火索,一下子點燃了老蔫兒。老蔫兒三兩步就沖出了車間。

酒精在血管里汩汩流動,老蔫兒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團(tuán)火焰。他甚至聽到了酒精在體內(nèi)燃燒的聲音。

老蔫兒把自行車蹬得像個風(fēng)火輪,還沒等門衛(wèi)眨眼,就沖出了廠大門。

自行車箭一般地在馬路上穿行,工作服在身后鼓起了一個大包。過午的陽光,把老蔫兒的身形在地上投影出一只正在飛翔的大鳥模樣。大鳥風(fēng)一樣地在馬路上,左沖右突。

大劉猜得沒錯,老蔫兒這兩天是和老婆鬧了點別扭。星期天一大早,老蔫兒見春花一副要出門的架勢,就問,上哪兒?春花邊穿鞋邊回答說,和王老四老婆約好了一起逛街。說罷,也沒看老蔫兒,屁股一擰就出了門。老蔫兒循著春花身上的香水味道攆出去,說,下午早點回來。春花說我知道。老蔫兒潑煩,又?jǐn)f了幾步問,下午吃啥飯?隨便!春花干啥利索,早已蹬蹬蹬地下到了一樓。女人說話調(diào)門高,春花把“隨便”兩個字毫不費勁地就送進(jìn)了老蔫兒耳朵里。

春花的語氣里有點不耐煩,老蔫兒愣是沒聽出來。

老蔫兒轉(zhuǎn)身回到家,先洗了一大盆臟衣服。都是過年這幾天攢下的。春花最近不大舒服,又是大正月的,水太涼,就沒洗。原先老蔫兒可不這樣,受此地風(fēng)俗影響,老蔫兒的大男子主義還挺嚴(yán)重。剛結(jié)婚那幾年,都是春花做飯洗衣服。男人在外掙錢養(yǎng)家,女人在家洗衣做飯,天經(jīng)地義嘛。老蔫兒如是想??勺詮睦夏鑳鹤兂闪恕袄夏鑳骸敝?,就主動地承擔(dān)了不少家務(wù)。說白了,他是想維持住這個家。他怕他的家散了。

洗完衣服,老蔫兒沒吃中午飯。想著下午烙點餅,炒個土豆絲,再炒個雞蛋,等著春花逛街回來一起吃。老蔫兒和春花都愛吃薄餅卷菜。春花的拌湯攪得不好,跟漿糊一樣,每回都得老蔫兒動手。老蔫兒的拌湯做得比春花好,喝起來甜絲絲的很爽口。老蔫兒想起和春花一起下廚房做飯的情景,心里就驀地升騰起了一股子溫馨。

老蔫兒性格天生內(nèi)向,甚至可以說有點木訥。參加工作十幾年快二十年了,除了工作上的事,從沒跟人爭過啥,更別說吵架紅臉了。就連老蔫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被大家叫做“老蔫兒”的。反正有人這么叫,他也就答應(yīng)了。既不疼,又不癢的,又不招誰惹誰,“老蔫兒”就“老蔫兒”吧。或許,自己真得是有點“蔫”呢。有的時候,老蔫兒不往那件事情上想的時候,就會這么想。

把面和好,菜準(zhǔn)備好,還不見春花回來。從早上出門到現(xiàn)在,都八、九個小時了,也該回來了。女人就是女人,老蔫兒永遠(yuǎn)都弄不明白為啥女人逛個街會如此地樂此不疲??纯磿r間差不多了,老蔫兒把餅烙好,炒了個土豆絲,又炒了一大盤雞蛋。炒土豆絲時,老蔫兒往鍋里放了一點醋,春花最愛吃醋溜土豆絲了。做好飯,見春花還沒有到家,老蔫兒這下等不住了,他決定親自去王老四家看看。

王老四家住二單元。老蔫兒下四樓,上二樓,敲門。王老四兩口正在吃飯。

黨大哥,嫂子還沒有到家?王老四老婆是聰明人,未等老蔫兒開口,便起身招呼老蔫兒。

嫂子說她還有點事,讓我先回,她說她一會兒就回來。不待老蔫兒說話,王老四老婆又接著說道。

老蔫兒有點發(fā)懵,嘴里嗯嗯啊啊的,一句完整話也沒有說出來。連王老四后來說些啥,他也沒聽見。當(dāng)時老蔫兒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丟人現(xiàn)眼!

下二樓,上四樓,回到家中。

老蔫兒感到很傷心。

大約八點半左右,春花才回到家。一進(jìn)屋,老蔫兒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老蔫兒忍了忍,說,咋才回來?望著茶幾上早已涼下來的飯菜,春花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愧疚。趁著低頭換鞋,春花說道,嗯,遇見個熟人。老蔫兒又忍了忍,問,吃過了?春花又嗯了一聲,說吃過了。換好了拖鞋,春花對老蔫兒說,我有點累了,先睡了。說罷,一閃身,就進(jìn)了里屋。老蔫兒注意到,春花背的挎包是個新挎包。

見春花這副光景,老蔫兒就胡亂猜想起來。八成是又和那個狗東西搞上了!一提起這件事,老蔫兒心里的那些傷心,就一下子化作了憤怒。

說心里話,老蔫兒實在不愿意把這個“搞”字用在自己老婆身上,又有哪個男人愿意這樣說自己的老婆呢!

不過,一想到自己這兩年來所遭受的,老蔫兒真的很想不管不顧地發(fā)作上一場,大鬧上一場,哪怕把狗日的天捅塌……

梆梆梆,有人在敲門。

老蔫兒正在自己給自己鼓勁的時候,有人敲門。

老、老黨,開門。是王老四。

王老四是個人精。剛才他見老蔫兒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覺出不對勁。向老婆問明情況,就趕緊跑到老蔫兒家里打哈哈來了。都是一個廠的職工,又在一棟樓上住,誰不知道誰呀。王老四還是相當(dāng)了解老蔫兒這種人的。別看平時蔫了吧唧的,可一旦發(fā)作了,那就了不得!蔫騾子也能踢死人哩。

對王老四的到來,老蔫兒心里也明得跟個鏡子似的。他知道王老四兩口是怕他回來跟春花吵架,專門跑來和稀泥的。王老四這一來,對老蔫兒來說,就好像是專門來拔他的汽門芯子似的。王老四一進(jìn)門,老蔫兒便撲哧一聲,剛鼓起來的那點勁兒啊,就一下泄掉了。

4

王老四進(jìn)門看見茶幾上的飯菜,就問,咋還、還沒吃飯?嫂子還沒回、回來?

王老四說話有點磕巴。

沒事。老蔫兒心里木亂著,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睡了。老蔫兒想想不對勁,就對王老四咧了咧嘴,擠出了點笑容。

王老四也咧了咧嘴,說,回、回來就好。開、開電視,我看會兒球賽。說著話,在沙發(fā)上坐下,用手一指茶幾,又道,老黨,你吃你的。王老四結(jié)巴得不是很厲害。他說他老婆看電視連續(xù)劇,把電視機(jī)給霸占了,今天晚上有意大利足球甲級聯(lián)賽實況直播。王老四是個足球迷。

老蔫兒沒辦法,只好拔出天線,打開電視機(jī)。老蔫兒住在四樓,最高一層,沒裝室外天線。

王老四邊看球賽,邊磕磕巴巴地和老蔫東拉西扯。老蔫兒卻有些心不在焉,嘴里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承著。老蔫兒雖倔強(qiáng),也并非不明事理。他心里清楚,人家王老四這都是為他好呢。在王老四的再三催促下,老蔫兒胡亂吃了點東西。

正月里的天,很冷。茶幾上的那些飯菜,都放了將近一個小時了,涼冰冰的。冰涼吃進(jìn)肚中,胃部開始疼痛。疼痛在絞動,絞成一個冰涼的冰錐兒。冰錐刺在老蔫兒心上,老蔫兒心里,只一陣陣,冷冰冰的刺痛了。

老蔫兒還是不能阻止自己去想老婆的事情。他本身就是一個心眼特別小的人,無法做到拿得起、放得下。這當(dāng)會兒,老蔫兒心里正一片冰涼。起初,老蔫兒還能和王老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幾句閑話??蓻]說上幾句,就什么都不想再往下說了,就仿佛他的心被那些冷冰冰的飯菜給凍住了似的。

王老四電話里所說的“堂弟”,叫黨連學(xué),是轄區(qū)派出所管戶籍的民警。讓老蔫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認(rèn)識黨連學(xué),竟成了他一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老蔫兒的婚后生活,雖說簡樸了一點,可在他來說,還是快樂的。畢竟,家里有個女人了。而且,又是一個鮮花一樣的女人。老蔫兒雖生性木訥,可對于生活,也曾在心里為自己堆起過一座高山。尤其是,娶了漂亮的春花以后。而城里的一切,對于春花來說,充滿了未知和神秘。能夠?qū)崿F(xiàn)自己平生的夙愿——走出大山,在她,也是滿意的。

簡單、甚至貧窮的生活,每日里的粗茶淡飯,對三十幾歲的老蔫兒來說,并不影響他作為男人的某種機(jī)能。身強(qiáng)力壯的老蔫兒,幾乎每天,都像個剛分到土地的老農(nóng)那樣,辛勤地在春花這塊肥沃的土地上耕耘著。他堅信,有辛勤的耕耘,就一定會有豐碩的收獲。事實上也應(yīng)該如此。土地是肥沃的,春花也渴望著老蔫的耕耘能夠早一點收獲。高傲的心性,使春花在嫁給老蔫兒時,都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內(nèi)心里,春花也渴望著,能夠早一點生個孩子。

然而,兩年多時間過去了,日復(fù)一日的耕耘,卻一無所獲。老蔫兒困惑了,春花也困惑了。

見春花的肚子兩年多都沒啥動靜,老蔫兒有些著急了。能娶上一個鮮花一樣的老婆,在他,是有所顧忌、有所擔(dān)心的。老蔫兒心知自己配不上春花,能夠早一點生個孩子的話,自己也就能早一點把心放回到肚子里邊去了。

老蔫兒一著急,耕耘得便愈發(fā)勤奮了。

原本,這男女之間的事,也講究個陰陽協(xié)調(diào)。那事情調(diào)和得滿足了,再苦再累再疙瘩的事,也就調(diào)和滿足了。頭兩年,兩口子在那件事上,還算和諧。別看老蔫兒人生得粗,可弄起那事來,一點都不遜色。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倒也弄得春花清清爽爽。沒成想,老蔫兒這一著急,春花卻不干了。原本挺舒服挺美的一件事情,被老蔫兒弄成了工作任務(wù),原來的那些調(diào)和全無,還有個甚樂趣。漸漸地,二人之間,就生分起來。你怪我,我怪你的,矛盾也就顯現(xiàn)出來。

大劉老婆經(jīng)常和春花走動,看出點端倪兒,就說,春花,上醫(yī)院看看吧。大劉老婆又黑又壯,生出的兒子也又黑又壯。大劉老婆就領(lǐng)著春花去了醫(yī)院。

至今,老蔫兒仍清楚記得,那天,也就是大劉老婆領(lǐng)著春花去醫(yī)院檢查的第二天,竟成了他心目中自己為自己堆出的那座高山融化崩潰的一個里程碑。這以后,老蔫兒就再也不愿意提起、想起這天。就仿佛,那天所發(fā)生的事情,都帶了電似的,根本碰不得!一碰,他的思維就會猛地一跳,跳開了。

春花從醫(yī)院回到家,取出一沓化驗報告單遞給老蔫兒,說,醫(yī)生說我沒事,讓你也去檢查一下。老蔫兒伸手接過報告單,手就有點哆嗦。該不會是我有事吧?老蔫兒當(dāng)過幾年兵,好歹算有點見識,還沒有愚昧到生不出孩子就責(zé)怪老婆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那種程度。

老蔫兒忐忑不安地來到醫(yī)院。一番檢查后,醫(yī)生遞給老蔫兒一只白色塑料杯,讓他去取精。老蔫兒跑到廁所,鼓搗了半天,出了一身汗,弄出一點黃白色的粘稠物,然后就心神不定地坐在醫(yī)院走廊上等化驗結(jié)果。結(jié)果出來了,白紙黑字,精子成活率只有14.6%,典型的不育癥!那一刻,老蔫兒手里捧著化驗報告單,就好像捧著自己的死刑宣判書一樣,徹底地傻掉了。心目中的那座高山,轉(zhuǎn)眼間,就化成了雪山,就融化、坍塌了。

后來,老蔫兒又跑了幾家醫(yī)院,結(jié)果都是一樣,都說他不能生。老蔫兒開始有點絕望了,神情也一下子頹然下來。老蔫兒一遇到問題,總是不由自主地頹然下來。更何況,這回是這樣天大的事情。

5

老蔫兒左沖右突,一過煙廠橋,一頭撞上一個紅燈。紅燈一閃一閃,燒灼著老蔫兒的眼睛,老蔫兒覺得它們是在嘲笑自己。剛才的一陣急奔,老蔫兒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厲害,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胸被頂?shù)靡还囊还牡摹U媸窃尞?,一個人的心跳居然可以如此有力。然而,老蔫兒還是覺得自己心里面很空,空得就好像把心掉在了馬路上。

起初,老蔫兒也不是沒努力過,犄角旮旯的,就近去看過不少醫(yī)生。后來,老蔫兒從山西一家私人診所扛了一大堆魚鰾粉回來吃。每天都吃,一天吃兩次,像吃炒面似的大口大口地吃。好像吃下去的不是藥,是希望似的。魚鰾粉的味道吃起來就像是在吃魚的骨灰,腥腥的,難吃極了。據(jù)那家診所的專家介紹說,這東西吃了能生精。能生精就好,老蔫兒就吃,可勁地吃。吃飽了,就幻想著有一大堆小精蟲魚兒似的在眼前拼命游動。游著游著,老蔫兒就有些激動,下面那玩意兒就有些不是很聽話,蠢蠢欲動的。

一開始,春花見老蔫兒恁大勁,也就遷就老蔫兒。誰不想要個孩子呢,都老大不小的了??蛇€沒等耕耘幾回,老蔫兒便察覺出不對勁來:那玩意兒每回硬邦邦地進(jìn)去,總堅持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蔫巴了,就面條了。最初幾次,春花倒還配合,變著法地幫助老蔫兒。終于有一天,春花忍受不住了,不耐煩了。一翻身,就把仍在上面垂死掙扎的老蔫兒掀翻下馬,嘴里還小聲地嘟囔了句“蔫騾子”。沒想到,夜深人靜的,老蔫兒聽到耳朵眼里的這三個字,就跟打雷一樣。于是,老蔫兒就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像被槍打了似的。不過,老蔫兒并沒有發(fā)作,也沒有動手去打春花。那時節(jié),老蔫兒還沒有學(xué)會打老婆。再說了,這壓根就不關(guān)人家春花什么事。于是,老蔫兒就哭了,嗚嗚地哭了。老蔫兒捂著臉,光著身子,縮在床腳,壓低了嗓音,傷心地,毫無尊嚴(yán)地哭了。黑暗中,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的春花聽出來老蔫兒的哭聲是從胸腔里發(fā)出來的那種,悶悶的,幽幽的,聽著都瘆人。春花心一酸,眼淚就成串兒成串兒地跌落在了大紅緞被面上。

后來,老蔫兒就不再吃魚鰾粉了。不吃魚鰾粉的老蔫兒,整個跟換了個人似的,見天陰沉個臉,仿佛抹滿了水泥的墻壁,一點縫隙都沒有留出來。工作起來也是無精打采,時常還丟三落四的。發(fā)呆的時候,眼腔里就會發(fā)出幽幽的光,仿佛沒了魂魄??傊麄€人都變得蔫了吧唧的,比蒸鍋里蒸熟的煙絲強(qiáng)不了多少。時常是,你問東,他答西,有的時候干脆就聽不見你在說些啥。大概就是打那以后吧,大家才開始慢慢叫他“老蔫兒”的。

男人要是蔫下來,日子便不再是日子了。那天晚上,老蔫兒的所有希望,或者幻想,都隨著那座雪山,一起融化掉了。老蔫兒知道,這以后的夜晚,將不再是夜晚,而是泥潭,是黑洞,是深淵,無底的深淵。讓老蔫兒沒想到的是,泥潭也罷,無底洞也罷,春花卻并沒有和他離婚。至于春花到底想沒想過,老蔫兒不知道,老蔫兒也不想知道。

時間久了,有人就對老蔫兒說,要實在不行的話,就抱上一個吧。

老蔫兒就回家說給春花聽。春花聽罷,沒吱聲,拿眼去看老蔫兒??匆谎?,再看一眼,還是沒吱聲。

老蔫兒被春花看得心里直發(fā)毛。他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正叮在他臉上,一點一點噬咬著他的皮膚。是悲哀,是怨懟,老蔫兒分不清。

老蔫兒心虛了,起身就去了廚房。不同意就不同意吧。老蔫兒心里頭明白,春花是不甘心哩。人家好端端的大姑娘嫁給你,到頭來連個一男半女都沒有混上。擱誰,誰能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咋樣呢?接下來的這些年,蔫下來的老蔫兒,什么事都依著順著春花。說句實在話,這個家,要不是沒個孩子的話,也還是能說得過去的。有時候,不僅大劉他們這么說,就連老蔫兒自己都會這么想。

興許是吃藥吃的,自那晚以后,每天天黑,隨之而來的,總有一些別的什么東西。隨著深夜的降臨,這種東西就會漸漸地在老蔫兒心里生出一種異樣的亢奮?;蛟S是不甘心,或許是別的什么東西,總之,這種東西會令老蔫兒興奮不已??梢坏┛拷夯ǖ纳眢w,有時甚至都沒有上身,就會馬上疲軟下來。疲軟下來的老蔫兒,就會立刻陷入到深深的自責(zé)之中。一次,兩次,三次,經(jīng)常都是這樣。仿佛什么東西已經(jīng)在他體內(nèi)生了根。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敗。興奮,疲軟,自責(zé);興奮,疲軟,自責(zé)。就這樣,老蔫兒陷入到了一個怪圈當(dāng)中,簡直都要崩潰了。

像感覺春花的潮濕與渴望那樣,春花的失望,甚至是抱怨,每次都會像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老蔫兒,令他窒息、絕望。盡管,春花的抱怨是無聲的。自從那天晚上以后,春花再也沒有對老蔫兒說過一句“蔫騾子”之類的話。但身為男人,這種時候,總會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羞愧的。甚至,有那么一刻,連死的心都有了!

而愈是如此,欲望就愈發(fā)地強(qiáng)烈,就越想在春花身上干點什么??蓮?qiáng)烈的欲望,并不總能引發(fā)身體上的沖動。漸漸地,老蔫兒的身體,基本上就垮掉了。

起初,一次次的折騰,多少還能引起春花的一些憐憫與同情。在她眼里,仿佛那只是在耕耘別人家的地,于己無關(guān)??呻S著無數(shù)次的失敗,春花疲了。心疲了,身體也疲了。到了后來,終于無法再忍受。于是,好端端的一塊地,就這樣徹底地撂荒了。

6

綠燈亮了,一眨一眨的。老蔫兒的氣喘得更粗了。老蔫兒不喜歡綠顏色,這會讓他想起以往那些發(fā)生過的不愉快的事情。

值勤的交警沖著老蔫兒又吹哨子又打手勢,示意他趕緊通過。老蔫兒醒過勁,瞪了警察一眼,鼻子一哼,躬起身,腳下可勁一蹬,嗖地一下,自行車便彈簧般竄了出去。再看路口那盞綠色信號燈,不甘心似的,攆著攆著,把嘲弄的目光,釘在了老蔫兒后背上。

兩年前,廠里分配給了老蔫兒一個“農(nóng)轉(zhuǎn)非”名額。老蔫兒聽到通知,跑去看公告,又跑到廠里落實了一回,這才告訴春花。春花聽了,自是心花怒放。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吃上商品糧,是她連做夢都在想的事情。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給比自己大好幾歲的老蔫兒,圖他什么?如今,終于混成個城里人了,也不太算委屈了自己。是吧?春花自己在心里面安慰自己。

真的?

真的!

春花知道老蔫兒從不說假話,一時笑靨如花。

春花一高興,老蔫兒就高興。仿佛春花的高興就是他的高興。老蔫兒把高興全都塞進(jìn)了臉上的那些老實巴交的皺紋里。終于能在那張黑面皮上見到一點笑容了,大劉他們自然也是高興,就又敢跟老蔫兒開玩笑了。老蔫兒,你狗日的昨晚是不是又“爬山”了,咋這么高興?大劉他們的玩笑,無意間觸動了老蔫兒藏在心底的一塊心病。老蔫兒不搭腔,只尷尬地笑。笑從皺紋里溢出,化作了老蔫兒的擋箭牌。擋大劉他們,更擋自己的心。

老蔫兒用笑把自己藏得更深了。

春花一高興,待老蔫兒就比往常要好出許多。今天包包子,明天搟面條,一日三餐,頓頓變著花樣兒。老蔫兒呢,既高興,又驚訝,簡直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手續(xù)辦得還算順利,只差落戶了。派出所所長告訴老蔫兒,管戶籍的民警休假了,讓他們下星期再來?;丶衣飞?,春花對老蔫兒說,下禮拜你去上班吧。剩下這點事,我來辦。老蔫兒想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老蔫兒請的是事假,工資獎金都要受損失的。

星期一中午,老蔫兒下班回到家。一進(jìn)門,春花便一臉興奮地對他說,看,老黨,都辦完了。說著話,把一個紅皮本子遞給老蔫兒。老蔫兒一把搶過,仔細(xì)端詳。春花接著又說,管戶籍的同志可熱心了。他說他也是游麟人,和你還是本家呢。春花一口氣說了不少話,語氣中流露出以往沒有的興奮。

這會兒老蔫兒的心思全在戶口本上了,壓根就沒聽清楚春花都說些啥。他拿眼睛瞅了一下春花,春花臉上泛起一片潮紅。

小黨說,他老家就在山岙村,和你還是遠(yuǎn)房親戚哩。春花說得高興,繼續(xù)道。

見老蔫兒仍一頭霧水的樣子,春花哧的一聲就笑了,嘴里嗔罵老蔫兒,你個死人哩。又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說管戶籍的民警叫黨連學(xué),也是游麟縣人,和老蔫兒是遠(yuǎn)房叔伯兄弟。好半天,老蔫兒才想起來,后山的山岙村,是有那么一房親戚。不過,自打自己當(dāng)兵以后,多年都沒有走動了。

對春花的話,老蔫兒并沒有太在意,也沒往心里去。他最上心的,就是戶口。戶口解決了,就有資格排隊分房了。單位只給雙職工或家屬戶口在一起的職工分房子。老蔫兒用手一遍一遍在戶口本上摩挲著。不一會兒,那戶口本的紅色塑料封面,就映得老蔫兒心里頭,也紅彤彤一片了。

戶口解決了,隊也排上了,很快就能分上房子了。這一連串的好事情,仿佛一盞盞明燈,重新點燃在了老蔫兒的生活里。老蔫兒的眉頭也比以往舒展了許多,心里頭就又重新燃起了某種希望。

老蔫兒還是想抱個女娃。

老黨,要不行的話,你回去再跟春花商量商量。一次,在大劉家喝酒,大劉老婆勸老蔫兒。大劉老婆說,你也老大不小了,趁著春花年輕,抱上個女娃,和自己親養(yǎng)的一樣。大劉老婆把一盤炒雞蛋放在桌上。

老蔫兒的心就又有些動了。那些天,春花的心情不錯,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心情當(dāng)然不錯。

老蔫兒心想,要不,再跟春花說說?也沒準(zhǔn)兒能同意呢。都老大不小的了,身邊沒個孩子,這日子還咋過?往后老了可咋辦?老蔫兒心里面直嘀咕,他覺得他的這些想法,再切實不過了。其實,老蔫兒心里頭,還藏著一個既說不出口也不能見人的秘密。老蔫兒是想,自己比春花大這么多,這樣下去,再沒個孩子,保不準(zhǔn)哪天春花就會離他而去。他是要用孩子來拴春花的心呢。

老蔫兒說,春花,跟你商量個事兒。

春花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老蔫兒說話吞吞吐吐,就看了老蔫兒一眼。

老蔫兒沒敢看春花,眼睛盯住屏幕說,咱抱個娃吧,抱個女娃。

春花沒有吱聲,瞅了老蔫兒一眼,還是沒有吱聲。

7

對春花的不置可否,老蔫兒已有心理準(zhǔn)備,又不是頭一回碰壁,還是等等再說吧。好事多磨嘛,興許再過兩年,你不說,她自己都想要哩。雖說有點無奈,可老蔫兒的想法倒挺善解人意的。要不行的話,哪天再叫大劉老婆跟春花說說?老蔫兒心想。

一天晚飯后,老蔫兒家里突然就來了位不速之客。

老蔫兒打開門,見門口站著一位警察,手里拎著一袋子水果。

找誰?老蔫兒一愣,以為走錯門了。

是大哥吧?大哥,我是后山的連學(xué),黨連學(xué)呀。咋,你不認(rèn)識我了?來人倒顯熱情,一口氣地介紹自己。

老蔫兒嘴里支吾著,好半天也沒認(rèn)出來人就是黨連學(xué)。他當(dāng)兵那會兒,黨連學(xué)還是拖著兩根清鼻涕滿山亂跑的碎娃呢,都快二十年了,哪里去認(rèn)得他?

小黨,黨連學(xué)?春花聽見了,擠在老蔫兒前邊,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黨連學(xué)。老蔫兒反應(yīng)過來,和春花忙將來人讓進(jìn)屋內(nèi)。

來人正是黨連學(xué)。黨連學(xué)說,那天嫂子來辦戶口,他看了材料后才知道嫂子原來和大哥是一家。他說他早就知道大哥在卷煙廠工作,因為工作忙,又不知道大哥嫂子具體住在哪里,才一直沒過來看望他們。黨連學(xué)嘴巴甜,能說,一口一個大哥嫂子的,人也長得白凈,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黨連學(xué)接著又說道,大哥,這下好了,知道地方了,以后我會常來看你們的。語氣里,透出了十二分的熱情。到底是市面上混的人,這家伙很會說話,講起話來還眉飛色舞的,呱唧呱唧聽得老蔫兒兩口子眼都直了。

黨連學(xué)的突然造訪,對老蔫兒來說,始料未及。雖說是有那么一層親戚關(guān)系,可畢竟多少年都沒有來往了,要不是碰巧春花遇上,說不定一輩子也難得見上幾回面。他在心里感嘆道。對黨連學(xué)的來訪,老蔫兒心里面雖覺唐突,但還是蠻高興的。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嘛。論起來,黨連學(xué)還真是他沒出五服的兄弟呢。

那天,黨連學(xué)坐了很長時間,不停地抽煙,喝茶,說話;抽煙,喝茶,說話。三個人都很興奮的樣子。當(dāng)然,主要是黨連學(xué)在說,老蔫兒兩口子聽。

老蔫兒的茶不怎么樣,就單位發(fā)的一般花茶。黨連學(xué)卻不講究,一杯接一杯的,茶水都喝成白顏色了,他卻依然喝得津津有味,嘴里頭還不停地嚷嚷說,嫂子泡的茶,真好喝!

那天晚上,黨連學(xué)很晚才走,老蔫兒兩口子送到馬路上。春花說,小黨,有時間再來玩呀。老蔫兒也連聲說,沒事就過來,沒事就過來。黨連學(xué)呢,緊握住老蔫兒的手,嘴里應(yīng)承著,卻把眼神黏在了春花臉上。

放心吧大哥,我一定會常來的。

昏黃的路燈在頭頂上發(fā)出曖昧的光線?;璋抵校夯樕?,似有亮光在熠熠閃爍。

黨連學(xué)的出現(xiàn),打破了老蔫兒沉寂了很久的家庭生活。就仿佛一粒石子,投入到一潭死水之中,攪起了不小的漣漪。送走黨連學(xué),老蔫兒和春花回到家,老蔫兒仍在感慨不已。嘖嘖,真沒想到,連學(xué)這家伙,混得還真不賴呢。語氣里,好像已經(jīng)認(rèn)同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堂弟”。就是哩,這回辦戶口,咱還缺一個證明呢,多虧人家小黨往老家縣上打了個電話,要不然,咱還得再跑一趟。春花坐在小板凳上,邊洗臉邊接著老蔫兒說。最近一段時間,春花的心情著實不錯,待老蔫兒呢,也就好了許多??磥恚鰝€城里人,感覺還真是不錯呢。老蔫兒坐在床邊,吸著煙,透過氤氳的煙霧看春花。老蔫兒發(fā)現(xiàn),春花那張布滿紅暈的臉,竟真的好似鮮花一般,紅艷艷的。

春花洗罷臉,把洗臉?biāo)惯M(jìn)洗腳盆,開始洗腳。高高挽起的褲角下,露出白生生的兩截腳脖子。老蔫兒目光就有些滾燙,不停地在春花臉上、腳上、胸脯上掃來掃去,跟熨斗似的。不一會兒,老蔫兒心里就被眼前若隱若現(xiàn)的紅紅白白熨燙得蕩漾起來,一時間,竟有了霧里看花的感覺。

不知道為啥,那天晚上,老蔫兒和春花,又好似回到了從前,老蔫兒弄得很賣力氣,春花則咿咿呀呀,盡現(xiàn)無限春光。

這以后呢,黨連學(xué)就成了老蔫兒家中的???,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找老蔫兒“侃大山”。黨連學(xué)今年36歲,已婚,老婆是名教師,在游麟縣中學(xué)教初中一年級。黨連學(xué)正活動著把她往市區(qū)調(diào)呢。家不在身邊,沒了那些個煩瑣的家務(wù)事,黨連學(xué)便顯得格外輕松,除了偶爾回家探探親,基本上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快樂單身生活。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到老蔫兒家。有時候呢,他是吃罷飯來;有時候呢,湊巧趕上了,就在老蔫兒家里頭吃。黨連學(xué)吃飯從不挑食,趕上啥,吃啥。黨連學(xué)很會做人,回回來都沒過空手,有時候,是幾斤水果;有時候,是塊鹵肉啥的。一開始,老蔫兒心里還有點別扭,可日子長了久了,來得回數(shù)多了,也就漸漸習(xí)慣了。

那一陣兒,正趕上播放電視連續(xù)劇《渴望》。有時候吃完飯,三個人就坐在電視機(jī)前一起看電視。老蔫兒喜歡王大成,王大成老實巴交的脾性很對他的胃口??纱夯ㄐ睦飬s并不這么認(rèn)為:這年頭,老實頂個屁用,還不是凈吃虧!王大成的老實、木訥,讓春花越看越覺得跟老蔫兒很像,越看越像。越像呢,就越覺得老蔫兒窩囊。時常是,看著看著,春花心里面這口氣啊,就不打一處來。春花喜歡王滬生,有文化不說,還懂情調(diào),給女朋友買朵花呀送個手絹呀發(fā)卡呀什么的,總讓人覺得心里甜絲絲的。甜絲絲的感覺實在是好,小鹿一樣在心里面蹦過來跳過去。黨連學(xué)呢,坐在旁邊,不時地就把眼風(fēng)瞟向春花。瞟一眼,再瞟一眼,三瞟兩瞟的,就冷不丁地和那些躥到春花臉上的小鹿們對上了眼。小鹿被黨連學(xué)的眼神嚇得一激靈,哧溜一聲縮回去。縮回去的小鹿把春花心里攪和得如同一江春水。好半天,春花才穩(wěn)住心神。就想:只怕這姓黨的,和這王滬生有一拼哩!電視機(jī)里,王滬生正單膝跪倒在地上,在向劉慧芳求婚呢。撲哧一下,春花差點笑出聲,那看王滬生的眼神啊,不知不覺中,就又溫柔了許多。

這王大成,也太“肉”了!

坐在廚房門口的老蔫兒,看得入了神,激動地替王大成打起不平來。當(dāng)他看到劉慧芳并未接受王滬生的求婚跑開時,竟咧起大嘴,傻呵呵地笑了。

8

那時候,還沒有實行雙休日。星期六周末,黨連學(xué)又來看望老蔫兒。

碰巧,這天快下班時蒸鍋出了點問題,老蔫兒留下處理,就春花一人在家。春花正在搟面條。春花也不知道老蔫兒今天要加班,聽見敲門聲,她還以為是老蔫兒。老蔫兒有時下班回來不用鑰匙,敲門。

你個死人哩,你沒拿……見是黨連學(xué),春花一愣,便飛紅了臉。

黨連學(xué)站在門外,笑嘻嘻地望著春花,口里叫了一聲嫂子。

是連學(xué)……春花有些尷尬,慌忙張著兩只面手將黨連學(xué)讓進(jìn)屋內(nèi)。

我以為是你哥呢……春花飛快地盯了一眼黨連學(xué),紅著臉,口里解釋道。

俺哥呢,還沒下班?黨連學(xué)倒大方,放下手里的一包小菜和一瓶白酒,目光在屋里掃視著。

還沒回來呢,可能是廠里忙吧。春花以前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有時候,都下班了,車間還派人來喊老蔫兒。老蔫兒家沒裝電話,那時候裝一部電話要好幾千塊錢,貴不說,普通人家的,也派不上多大用場。整棟樓上,就王老四家裝了一部。王老四住的是老丈人的房子,老丈人是卷煙廠的前任領(lǐng)導(dǎo),離休后搬走了。

春花在圍裙上擦擦手,拿起暖瓶給黨連學(xué)倒水。黨連學(xué)忙伸手去接,嘴里卻說著不用不用,就把手抓在了春花手上。春花一顫,不敢拿眼去看黨連學(xué),嘴里說著你坐你坐,便逃也似地扭身進(jìn)了廚房。黨連學(xué)接過茶杯,笑嘻嘻地靠在了廚房門框上。

春花心里慌亂,連眼皮也不敢抬了,只管兀自低頭搟面。胸前的兩只乳房,隨著她的動作有節(jié)奏地晃來晃去,仿佛兩只活蹦亂跳的小鹿。

嫂子好身手!黨連學(xué)看得眼直,不由叫出聲來。剛才手上的那股滑絲絲的感覺,便撲通一聲,沿手臂直跳進(jìn)心里了。

春花一抖,一擰身,抖落了一地眼珠子。眼珠子滾燙,掉在地上滋滋作響。春花瞥了一眼黨連學(xué),把一張白花花的面團(tuán)舞動得如同一朵風(fēng)里翻飛的荷花。

黨連學(xué)看呆了。

這男女之間的事,有的時候,也就只需那么一瞥。

黨連學(xué)腳步向前一跨,正待說些什么的時候,門響了,老蔫兒回來了。

老蔫兒下班路上買回一張搟面皮,再加上黨連學(xué)帶來的一盤小菜和半斤豬頭肉,三個下酒菜,老蔫兒便和黨連學(xué)先喝將起來。春花搟完面,見二人剛喝入港,就凈了手,坐下來看電視。黨連學(xué)端起酒杯,帶著酒意斜睨著眼看春花。嫂子,不陪兄弟喝上一杯?黨連學(xué)每次來喝酒,都嚷嚷要春花陪他,可春花從沒喝過。春花平時不喝酒,女人家家的,除非過個節(jié)或是跟老蔫兒出去參加個應(yīng)酬啥的??墒沁@會兒,春花倒想喝上一口。興許她是為電視里王滬生終于和心上人走到一起而感到高興吧。

老蔫兒嘴里噙了一大塊豬頭肉,吧唧吧唧嚼得正香。他扭過頭對春花說道,等一會兒再下面,你先陪連學(xué)喝上一杯。

春花臉上泛起一片潮紅。她拿眼角掃了一下黨連學(xué),猶豫著點了點頭。

有春花陪著,給這頓酒增色不少。黨連學(xué)越喝越有滋味,話也多將起來。來,喝!黨連學(xué)舉起酒杯,和老蔫兒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下一大口。借著喝酒,黨連學(xué)不時偷偷拿眼去瞄春花,一會兒一眼,一會兒一眼。春花正斜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幾杯酒下肚,早已是面若桃花。

電視里,王滬生和劉慧芳?xì)v經(jīng)曲折,最終步入結(jié)婚殿堂。春花內(nèi)心由衷地為男女主人公而感到高興。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皆大歡喜的事情。春花向往浪漫的愛情。又有哪個女人不向往純潔、浪漫的愛情呢。春花的眼睛濕潤了,望著女主人臉上開心的笑容,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都有些嫉妒了!越看,她就越覺得眼前的這個黨連學(xué),很像電視里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王滬生。不由地,春花就把潮濕的目光,悄悄地移向了眼前的這個正在喝酒的黨連學(xué)。

黨連學(xué)不時地用眼睛去接春花的目光。春花臉上涌起的桃紅,把她那雙水汪汪的丹鳳眼,襯托得愈發(fā)醉人了。

來,嫂子,再干一個!一個自作多情,一個心中有意,兩個有情人的眼神撞擊在一起,不亞于暴風(fēng)雨前的電閃雷鳴。只不過,這雷鳴,是響徹在二人心里頭的,并不為別人所知。表面上看,風(fēng)平浪靜,實則已是波濤洶涌。

老蔫兒扭過頭說你們喝你們喝,把目光又放回到了電視機(jī)上。

電視里王大成正傷心不已——為劉慧芳的軟弱和妥協(xié),為深埋在自己心中的愛情。唉,這王大成,也太窩囊!老蔫兒嘆著氣,表達(dá)著他對王大成的同情。隱隱約約,老蔫兒甚至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9

哥,嫂子,今天過來,主要是想跟你倆商量個事情。

黨連學(xué)斂了斂目光,端起酒杯。

老蔫兒和春花一齊看向黨連學(xué)。

黨連學(xué)說他給春花找了份工作,他說他和麗苑酒店的老板很熟是朋友,打算介紹春花去酒店停車場收費,月工資六百元,每天只上半天班。

老蔫兒一聽,頓時面露喜色。看春花的臉色,似乎并無反對的意思,便高興地舉起酒杯說道,謝謝你了兄弟。說完很豪爽地和黨連學(xué)干了一下。

黨連學(xué)的這個忙,盡管有他自己的心思在里邊,也算是幫到點子上了。老蔫兒一個月連工資帶獎金八百多元,兩個人花,有時還真就有點緊張。春花早就嚷嚷著要出去找份工作??衫夏鑳喝死蠈?,在外面沒啥朋友,一時半會兒的,也就沒找下那么合適的。他又不愿讓春花像大劉老婆那樣,整天風(fēng)吹日曬的。這點你還別說,老蔫兒人是粗了點,卻知道心疼媳婦。大劉老婆倒是時常羨慕春花,常念叨說春花命好。大劉聽了老婆的話,翻翻眼睛,就說,你要是有人家春花一半模樣,老子也天天把你擱家里頭供著!這下,沒想到黨連學(xué)全都給辦好了,老蔫兒焉能不高興!再說,這過日子的,把個年紀(jì)輕輕的大活人整天窩在家里頭,日子久了,終不是個事兒。

老蔫兒給杯子里添了一回酒,見春花半晌沒應(yīng)聲,著急了,說春花,連學(xué)為咱也不容易,你倒是說句話。

春花瞅瞅黨連學(xué),又看看老蔫兒,端起酒杯,丹鳳眼往起一吊,滿面春風(fēng)地笑道,連學(xué),讓你費心了!來,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老蔫兒也忙端起酒杯,一迭聲地向黨連學(xué)道著謝。

黨連學(xué)笑著瞇起了眼睛,端起酒杯一仰脖兒。

這天晚上,老蔫兒仗著酒興,向春花求歡。春花推說自己喝多了,頭疼,沒答應(yīng)。老蔫兒悻悻地洗了手腳,扳倒在床很快睡去了。天快亮?xí)r,老蔫兒被撥弄醒,還沒待他明白過來,春花便一翻身坐在身上,一陣聳動,口中含混不清。睡意懵懂的老蔫兒被春花突如其來地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卻是半點動彈不得。尚未待他投入,春花這廂已是翻身下馬,結(jié)束戰(zhàn)斗了。

春花被安排在麗苑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入口處收費。酒店生意不錯,每天吃飯、入住的客人很多。春花人聰慧,很快便適應(yīng)了這個工作。

出入酒店的客人多了,便形形色色,有素質(zhì)高的,也有形容猥瑣的。見春花人長得漂亮,常有人借了酒勁,對她瘋言瘋語。一次,一個客人喝多了酒,非要買了鮮花送春花。春花不要,那人便拉扯起來,硬要把鮮花往春花手里塞,末了還拉著春花的手不放。春花心里害怕,喊叫掙扎。保安聞聲趕來給春花解圍。客人惱羞成怒,動手打了保安。見事情鬧大了,酒店報了警。黨連學(xué)跟一起出警的人來到了酒店。

春花只是受了點驚嚇。在酒店治安室把事情處理完畢,黨連學(xué)跟經(jīng)理打了個招呼,對坐在一邊的春花輕聲說道,嫂子,我送你回家吧。

水一樣的溫柔漫進(jìn)心田,春花忍不住抬起頭,正巧與黨連學(xué)雙眸里流淌出來的愛憐撞在一起。立時,春花就有幾分醉了。

黨連學(xué)騎車帶著春花,左轉(zhuǎn)右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

春花感覺自己就像天上的大雁,忽扇忽扇地飛翔,卻又不知要飛往哪里去。她的思想也在飛翔,準(zhǔn)確地說是在旋轉(zhuǎn),沒有絲毫頭緒。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很厲害,預(yù)感到將有事情發(fā)生。然而,奇怪的是,春花心里卻并不怎樣感到害怕,反倒是,似乎也在渴望著發(fā)生點什么。因為,春花就是再恍惚,也應(yīng)該識得回家的路。而現(xiàn)在她走的這條路,與自個兒的家,卻截然相反。

在黨連學(xué)的單身宿舍,春花得到了她向往已久的愛情——“王滬生式的”浪漫愛情。

男女之間,一旦那張紙捅破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沒了那塊遮羞布,便不會再有任何顧忌。自那以后,黨連學(xué)的單身宿舍,就成了這對男女幽會的絕佳場所。春花每日里正常上班下班,到了約定時間,跟保安部打個招呼,便悄悄溜去了黨連學(xué)的單身宿舍。有時候,黨連學(xué)也直接過來接春花。

黨連學(xué)果然與眾不同,總能制造出不同的浪漫氣氛給春花驚喜。比如,于某個下雨天的下午會突發(fā)奇想地拆了自行車后座去接春花。春花心知他在裝神弄鬼,故意地不迎合他,一人背了包低頭先走,黨連學(xué)則一臉壞笑地騎車在后面慢慢跟著,并不停地說些玩笑話來逗弄春花。等到春花假裝生氣時,他便一把攬過,抱坐在自行車橫梁上,然后擁緊了,或疾馳,或緩行,穿行于綿綿細(xì)雨之中。

柔軟的雨絲一根根地飄落,猶如春風(fēng)拂面。春花覺得心里面癢酥酥的,好似一股溫泉流過,清爽柔軟,汩汩有聲。

已婚男女紅杏出墻,哪怕在外面鬧騰得再沸沸揚揚,最后一個知道的,總是老公或老婆,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永恒的規(guī)律。不過,在老蔫兒看來,春花每日里上班下班,該干嘛干嘛,再正常不過了。只是,老蔫兒發(fā)現(xiàn),黨連學(xué)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家“侃大山”了。

這連學(xué),最近也不知都忙甚哩,總不見人!一日,吃飯時老蔫兒問春花。春花下午下班回家早,晚飯做的手搟面。老蔫兒放下碗,忽地就想起黨連學(xué),就問。

春花聽了一愣,沒敢直接搭話,只一根根地把面條挑起來往嘴巴里送,腦袋幾乎埋進(jìn)飯碗里。

我哪兒知道,興許是人家工作忙呢。半晌兒,春花把嘴捂在面碗里,含混不清地回答老蔫兒。

10

戀愛中的人,做起事情來,總是不管不顧的。日子久了,黨連學(xué)色膽包天,有時便趁了老蔫兒上班,來家里跟春花幽會。到后來,弄得幾乎整棟樓都知道了,卻只把老蔫兒一人蒙在了鼓里。這年頭,還有誰愿意多管閑事呀。老蔫兒人老實,日子久了不見黨連學(xué),心里還怪想得慌,就常在春花面前嘮叨。春花就說給黨連學(xué)聽,黨連學(xué)聽了略一思忖,道,是該找大哥喝頓酒了。

第二天,春花前腳剛下班,黨連學(xué)后腳就進(jìn)了門。老蔫兒看到黨連學(xué),心里特別高興,特意開了一瓶“紅西鳳”。半瓶酒下肚,黨連學(xué)有點把持不住,和春花眉來眼去地討論起改名字的事。春花就說,我還是喜歡“春麗”這名字。黨連學(xué)說,不好聽,土氣。不如就叫“吳純”,既簡單時尚,又洋氣上口。春花聽了,扭動了一下身體,媚著眼兒說道,行!就聽你的,吳純就吳純。老蔫兒在一旁聽了個云里霧罩,大著舌頭打岔說,我看還是春花好,春天里的花朵,多好聽。那對男女聽了,一對視,便吃吃地一起笑了。

起初,老蔫兒還以為是二人說著玩??蓻]過幾天,春花就悄悄地拿了戶口本跑到派出所讓黨連學(xué)把名字改成了“吳純”。老蔫兒發(fā)現(xiàn)后,發(fā)脾氣。

“吳純”,男不男女不女的,得是腦子進(jìn)水了?末了,和春花大吵了一架。

隱約中,老蔫兒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也活該二人奸情敗露。一日正在上班,突然遇上停電,車間通知變電所檢修線路,下午放假。老蔫兒提前下班回家。剛走到樓下,正巧看見黨連學(xué)從樓門洞里出來。起初老蔫兒還以為黨連學(xué)是來找他,忙一把扯住。連學(xué)你往哪里去?走,回家吃飯。突然間遇見老蔫兒,黨連學(xué)嚇了一跳。畢竟做賊心虛,臉一紅,說道,不了不了,我還有事。說完便騎車匆匆離去。見黨連學(xué)神色慌張,老蔫兒心下頓生疑云,大上午的來家里做甚?老蔫兒有點回過味來,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家中。

春花還沒有起床,床上地下扔有不少衛(wèi)生紙團(tuán)兒,這場景傻瓜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上前一把扯掉春花身上的棉被,果然赤條條一絲不掛!老蔫兒頓時就氣瘋了。

老蔫兒上去按住春花打了兩巴掌,然后蹲在地上猛揪自己的頭發(fā)。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老蔫兒從未動手打過春花一下??裳巯?,這可怕的一幕就發(fā)生在眼前。

一分鐘之前還在溫柔鄉(xiāng)里享受纏綿,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狂風(fēng)驟雨。春花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老蔫兒打的那兩記耳光,就跟打在別個臉上似的。

老蔫兒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仿佛一塊骯臟的黑抹布。他從未想到這種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個是自己朝夕相處的老婆,一個是口口聲聲喊自己“大哥”的兄弟!如今,這丑惡的一幕就發(fā)生在自己眼皮底下。望著腳下那一團(tuán)團(tuán)穢物,老蔫兒心里只感到一陣陣惡心。

老蔫兒決定去找黨連學(xué)算賬。他要討一個說法,或者說想要回一個公道。老蔫兒不信,一個口口聲聲叫自己“大哥”的人會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齷齪事兒來!

然而,讓老蔫兒始料未及的,還未等他將他想要的公道找討回來,“說法”就來了,就主動找上門來了。

第二天傍晚,在老蔫兒下班的路上,黨連學(xué)只身一人攔住了老蔫兒。

黨連學(xué)把老蔫兒拉到一段僻靜的河堤上,只三拳兩腳,便將老蔫兒打翻在地。并警告他說,若再敢動春花一根指頭,就打斷他的狗腿!言畢,揚長而去。

老蔫兒躺倒在河堤上,徹底地“暈菜”了!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找回來的“公道”嗎?本該自己理直氣壯的,現(xiàn)在反倒反過來了。老蔫兒覺得自己真得很窩囊。他悲哀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爬起身,騎車去了大劉家。大劉兩口得知此事,義憤填膺。大劉嚷嚷著要出去找人收拾黨連學(xué)。大劉老婆見天賣菜,見多識廣,她喝住大劉,說道,不如把老李叫來一起商量。別看大劉老婆人黑,可說出來的話確實閃閃發(fā)亮。大劉很快叫來了老李。老李聽罷,想了一下,說,我看不如這樣,黨連學(xué)是警察,交際甚廣,私下里鬧起來咱可能會吃虧。不如直接去找公安局反映。起碼,他打你這是事實,依我看,公安局不會不管的。老李喝了一口茶,接著又對老蔫兒說道,可有一樣,老黨,你要是還想和春花過日子,便不能再動手打人家了。

大劉兩口對老李的分析點頭表示同意。

聽完老李的話,老蔫兒又細(xì)細(xì)想了一回,也沒想出太好的辦法。只在心里思量著,這樣做自己是不是有點太他媽的窩囊了?可又有什么好辦法呢,去跟黨連學(xué)拼命?向春花提出離婚?一下兩下的,還真就下不了這決心。春花會不會破罐子破摔和自己離婚呢?其實說實話,老蔫兒的心一直是擱這兒懸著的!他是擔(dān)心,真鬧將起來,春花會鐵了心地跟著黨連學(xué)。事到如今,也不知二人到底是什么路數(shù):是男女之間在一起隨便玩玩尋求刺激,還是認(rèn)真地談婚論嫁共度后半生?老蔫兒吃不準(zhǔn)了。

老蔫兒的心一直就這么懸著,懸得肚子里面空蕩蕩的,就仿佛整個人被掏空了一樣。

過了沒多久,老蔫兒聽說,黨連學(xué)的媳婦從游麟縣調(diào)到市一中了。老蔫兒心中暗自高興??磥?,事情是在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fā)展,就不由得暗自在心中佩服起老李來。

11

老蔫兒把自行車騎得風(fēng)快,快到家時,前輪壓上了路邊的一塊碎磚頭,咣當(dāng)一聲,連人帶車,摔倒在家屬院大門外人行道上。

老蔫兒惱羞成怒地爬起身,狠狠朝自行車踢了一腳。媽的,人倒霉了,甚東西都要欺負(fù)你一下哩!自行車委屈地躺倒在地上,前輪已經(jīng)不轉(zhuǎn)了,后轱轆卻仍兀自擱那兒嘩嘩轉(zhuǎn)動不已,仿佛正在訴說著它的冤屈,又好似嘲笑老蔫兒一般。

老、老黨……王老四一閃身,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看情形,他似乎一直都在等老蔫兒。

老蔫兒沒搭理王老四,怒氣沖沖地沖進(jìn)家屬院。

自打事情敗露,老蔫兒動手打了春花,兩人一直都是個吃個的,誰也不理誰。老蔫兒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吃,胡亂對付點扯面啥的。有時也會到老李大劉他們家混上一頓。

春花挨了打,起初還有點囂張,口口聲聲吵著不和老蔫兒過了,要離婚。往外跑了幾回后,便不再嚷嚷了,也不出門了,只整日價兒呆在家中暗自傷心落淚。

黨連學(xué)的一席話,令春花傷心不已。

原本指望著能從心上人這里得到些安慰和鼓勵,可沒想到黨連學(xué)竟然會對她說出這樣一番話。黨連學(xué)說,組織上找他談話了,對他進(jìn)行了批評教育,還說局里已經(jīng)出面把他媳婦調(diào)到了市里,娃也跟著過來了。末了,黨連學(xué)說他思前想后的,還是先暫時把關(guān)系斷了吧。

黨連學(xué)的話再實際不過,他是有家有口有事業(yè)的人,堂堂國家公務(wù)員,豈能讓這點兒女情愫、風(fēng)流情懷壞了自家美好前程。

而在春花聽來,黨連學(xué)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無異于一顆顆無情的子彈,頃刻之間就將她打得體無完膚;又仿佛一柄柄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將她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憧憬,一層層地刮割下來。

悶頭睡了兩天,春花開口了。

那天,老蔫兒下班回到家,一進(jìn)門,就聽到廚房傳來一陣響動。伸頭看時,春花正在廚房里搟面條。聽到這久違了的熟悉的聲音,老蔫兒心里一時涌出許多感慨。

還鬧騰個啥勁呀,不還得在一個鍋里攪勺子!有心和春花說上幾句話,一時又不知該說些啥,便坐在沙發(fā)里吸起了煙。

吃完飯,老蔫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春花洗涮完畢,在沙發(fā)一頭坐下。春花扭頭朝老蔫兒看了一眼,似有什么話說。老蔫兒趕緊拿眼神去接,春花目光躲閃著,口中囁嚅道,老黨,我……春花的聲音非常小,小得好似在老蔫兒耳邊抓撓。老蔫兒循聲望去,春花臉上,就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懊悔。老蔫兒忽地一下就心疼了,好端端的一朵鮮花竟然枯萎成了這般模樣!都是那個王八蛋害的!就又在心里罵起了黨連學(xué)。

老蔫兒把手一揮,說,啥也別說了,往后咱好好過日子!春花淚流滿面地看著老蔫兒,把頭點得好似雞叨米。

最近這兩天和春花鬧別扭,生氣歸生氣,老蔫兒卻想得很明白,他不想再像過去那樣鬧騰了。想想自己這兩年,人也丟了,打也挨了,鬧也鬧了,可又能怎樣呢?日子還不是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就得過下去。好過歹過都得過下去。窩囊就窩囊一點吧,誰讓自己連一半個孩子都生不出呢。有時想想,春花說的也并非全無道理。嫁給自己這些年了,人家圖得啥?房沒一間,娃沒一個的。女人家家的,也不容易啊。尤其是在孩子這件事情上,總不成讓春花見天攆在大家屁股后面滿世界地給人家說是家里的公雞不抱窩吧。再說了,以前鬧那幾回,春花不也說了,以后一定和他好好過日子。

對春花說的這些話,老蔫兒也不是沒想過。姑且不管是真是假,既然這么說了,就湊合著過吧。兩口之間的事情,自古又有誰夠能說得清楚呢。說句心里話,老蔫兒并不想離婚,拋開他仍愛著春花不說,總之一句話,老蔫兒從來就沒想過要和春花離婚。要怪,就怪那個王八蛋吧!老蔫兒把一肚子的憤怒,都仇恨到了黨連學(xué)身上。

本來這回生氣,對春花那天的晚歸,老蔫兒也沒什么真憑實據(jù),也就沒把話往破里頭說。只是暗中懷疑,心里不舒服、生悶氣而已。再說了,不就是買了個新挎包嗎,春花身上有錢,老蔫兒月月把工資都上交給春花,買個新挎包,也屬正?!,F(xiàn)如今,哪個女人還沒三、兩個挎包了。老蔫兒是想,只要兩人不再接觸了、再不在一起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球了。男人嘛,哪里還能處處都小心眼兒了呢?再說人活一輩子,誰還不犯點錯誤了。

可是,再怎么著,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吧。我老蔫兒就是再蔫,也是堂堂五尺男兒!四兩酒沖頭,喚起老蔫兒的雄風(fēng)。自打接了王老四那個電話,這一路上,老蔫兒氣得肺都要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蔫兒黑喪著臉,蹬蹬蹬地一口氣沖到四樓。

媽的!鑰匙呢?老蔫兒舉起拳頭往鐵門上砸去。哐哐哐,開門!開門!老蔫兒的聲音就像被火燒過一樣,他恨不能馬上就沖進(jìn)去,把那對狗男女碎尸萬段!

防盜門被擂得山響,屋里卻沒有絲毫動靜。老蔫兒攥著兩只拳頭跟個瘋子似地在樓道里躥來躥去。我他媽不過了!老蔫兒抓過一只花盆,高高擎起,一咬牙一跺腳,哐地一聲,砸在了自家防盜門上。

12

樓上的一聲巨響,把王老四嚇了一跳。尚未等他眨眼,老蔫兒便沖到了一樓。

王老四慌忙上前一步,想喊住老蔫兒。

老蔫兒此刻卻像極了一只瘋狗。他狠狠地瞪了王老四一眼,扭身沖出大門。

老……王老四睜大了眼睛,說道,老、老黨,春花剛才出、出去了。王老四終于把剛才想說給老蔫兒的話說完了。只可惜,老蔫兒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聽不見了。

望著老蔫兒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王老四心知大事不好。

老蔫兒騎車回到車間,見鑰匙果然插在更衣柜上。就想,不如先把衣服換了,再去找那對狗男女算賬!

見時候還早,老蔫兒在凳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大茶缸,一口氣喝下。想想自己這一下午,都干了些啥事呀。老蔫兒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點燃。他想,那對狗男女不在家,又能跑到哪里去了呢?看王老四的樣子,又不像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老蔫兒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黨連學(xué)那王八蛋又來找春花干嗎?不會是舊情復(fù)發(fā)、死灰復(fù)燃吧?本想坐著靜一靜,沒想到還是安靜不下來。

自打兩年前出了那檔子事,老蔫兒過得并不開心,總提心吊膽的。兩年間,老蔫兒的臉變得愈發(fā)黑了,臉上的那些溝溝壑壑,也更加深刻了。深得就仿佛肚子里的心思,縱橫交錯著。老蔫兒心想。但好歹,總算是相安無事地過下來了。誰家過日子還不是這樣了,能湊合,就盡量湊合著往前過吧。有時候,老蔫兒就會這樣安慰自己。

讓老蔫兒頗感到遺憾的,就是在孩子這個問題上,春花一直都在搖擺不定。老蔫兒每每提及此事,春花都不明確表態(tài)。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總支支吾吾的。有一次,大劉老婆一大早去批發(fā)市場發(fā)貨,路上撿回一個男娃,老蔫兒歡天喜地,春花卻拉長了臉。春花說,哪能就那么容易撿個男娃,指定是有啥毛病的!大家伙一尋思,春花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便只好作罷。

老蔫兒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緩緩?fù)鲁?。任思緒在濃濃的煙霧中,盤旋,升騰。

想想自己這些年,那么大的恥辱都忍下了。本想著,時間久了,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該忘掉的都把它忘掉。二人一起努力著,把日子過好了。可眼下,所擔(dān)心的事情再度發(fā)生。而且,就發(fā)生在當(dāng)下,發(fā)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一想到那對狗男女正在一起快活,老蔫兒殺人的心都有了!

騰地一下,老蔫兒坐起身,伸手拉開更衣柜柜門。

一把明晃晃的雙筒獵槍赫然跳進(jìn)眼簾!

像是突然被施展了魔法,老蔫兒驀地就定住了。

罷了、罷了、罷了!

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罷!這樣的日子,不過也罷!

老蔫兒心想。

倘若王老四不多管閑事打那個電話,倘若老蔫兒剛才能將王老四要說的話聽完,倘若他沒有忘記帶鑰匙,倘若中午沒喝有那么多酒,倘若更衣柜里沒有這把獵槍……老蔫兒抓起更衣柜里的一瓶白酒,嘎嘣一聲,咬開瓶蓋,猛灌幾大口。

炙熱的酒精澆在復(fù)仇的種子上,仇恨的火焰躥得更高了。復(fù)仇、復(fù)仇、復(fù)仇!此時此刻,老蔫兒的體內(nèi),只剩下仇恨了。

老蔫兒是在看到獵槍后才做出決定的。這之前,他的行為幾乎都是一種下意識。他早已被王老四的那個電話弄得失去了理智。現(xiàn)在的這個決定,看似不經(jīng)過大腦,卻是在心里醞釀了很久很久。現(xiàn)在,終于等來了破殼出土的這一刻。

或者說,這一刻不可阻擋地突奔而至了。

也許,這就是命吧。你越不認(rèn)命,命就越是跟你作對,直到你認(rèn)命為止。人活著可能就是為了讓你認(rèn)識自己的命運。老蔫兒一臉的悲壯,想。

老蔫兒將獵槍緩緩取出,慢慢用手在槍身上摩挲。他表情凝重,像是在舉行什么儀式,又仿佛是在向手中的獵槍索取著某種力量。

老蔫兒從更衣柜的下層取出一包炸藥,幾根雷管。這些東西是老李從一個開采石場的親戚那里弄到的。每逢輪休或節(jié)假日,老蔫兒和老李大劉他們,不是上山打獵,就是炸魚摸蝦,常用到這些東西的。老蔫兒取出兩根雷管,用廢電線把這些東西捆在自己腰間,然后扣上工作服。

老蔫兒身背獵槍站在車間門口,無比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一跺腳,大步走出廠房。

13

早春的二月,很冷。日頭縮著脖子,不情愿地擱那兒掛著。

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樣。

老蔫兒騎車過煙廠橋,右拐上了河堤。河堤上行人并不多,只幾個老者在緩步而行。老蔫兒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斜斜的影子不停地在向前滾動。車輪壓在影子上,卻不疼不癢的。老蔫兒就想,人幸虧是有影子的,也沒準(zhǔn),這影子就是人的靈魂哩。又想,人若是沒了自己陰影的拖累,似乎人就不是人了吧?可人若不是人了,人又會是什么呢?

正胡亂想著,突然就發(fā)現(xiàn)前邊路上蹲了一條狗。那狗正伸長了舌頭,蹴在路的中央在往天上看。老蔫兒嘴里吆喝著,那狗卻并不退讓,只管仰著脖朝上望著,嘴里還發(fā)出嗚兒嗚兒的怪叫聲。老蔫兒就有些疑惑,忙剎住車,舉起腦袋也隨了這狗一塊向天上看。竟看到天邊同時有兩個日頭,西邊一個,東邊也有一個!且兩個日頭一般大,分不清公母,只遙遙相對。老蔫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以為自己看錯了。正尋思著,天上就起了變化。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烏云翻滾著,并且迅速移動,頃刻之間就將兩個日頭遮攔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了。天也隨之暗了下來。心里就忽地駭起怕來,狗卻在一邊狂吠不已。待低頭去看時,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團(tuán)影子。隱約中,還聽到不遠(yuǎn)處的馬路上,一陣驚呼過后,喇叭聲便響成一片了。

這樣的怪異天氣持續(xù)了大概有十幾分鐘,天上又恢復(fù)成了一個日頭。這回,日頭不再是寡白顏色了,血紅血紅的,紅得把剛才黑漆漆的云也染成了昏黃顏色。就連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是,昏黃的一團(tuán)了。那狗此時卻安靜下來,扭頭瞅了老蔫兒一眼,嗚地一聲,惶惶而逃了。

老蔫兒一臉悲壯站在河堤上。這樣的異樣景色,是他一生中所從未遇見過的。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日月同輝”吧。影影綽綽,老蔫兒看到東邊天際上,似有另一個日頭正在若隱若現(xiàn)。難不成這都是定數(shù),是命中注定?

老蔫兒原是不信命的。可這些年所發(fā)生的事,讓他越來越感到疑惑了。要說娶春花是命,他信,也認(rèn)。可不生孩子是命?老婆春花紅杏出墻是命?黨連學(xué)那狗東西整天哥長哥短的到頭來卻背叛了自己拐走自己老婆也是命?老蔫兒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可不相信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說自己維持了十幾年的婚姻就這樣完蛋了?和春花離婚?自己能舍得、能甘心嗎?

老蔫兒仰頭站在那兒,就這么東一下西一下地想著。想不出頭緒,眉頭卻蹙成一團(tuán)。不信,不信,就是不信!老蔫兒在心里吶喊,用力絞動眉頭。眉頭擰出苦澀,苦澀凝結(jié)成了苦水,苦水沿皮膚漫進(jìn)心里。心,便又苦又澀了。

老蔫兒從口袋里摸出酒瓶,咕咚咕咚,一通猛灌。

河堤上散步的老者打身邊經(jīng)過,拿眼去看老蔫兒。老蔫兒扯扯衣服,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老者臉上的淡定,令老蔫兒心生羨慕。老蔫兒心中嘆道,怕是我這輩子,也修煉不到人家這份上了。老蔫兒想起這兩年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心里涌起一陣悲哀。悲哀里,隱約透著,些許的不平。

不遠(yuǎn)處馬路上的紛亂,老蔫兒看在眼中,眼前就又浮現(xiàn)出那條狗剛才逃走時的表情,驚恐,駭怕。老蔫兒不由得一笑。他在笑那條狗,媽的,有甚可怕的!世上原本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是坑是井,就看你敢不敢往下跳了。而眼下酒精正是老蔫兒的膽魄,有了它,什么樣的事兒都能對付!老蔫兒驀地想起一句樣板戲的臺詞來。

話是這么說,可當(dāng)老蔫兒重新把目光落回到剛才那條狗倉惶而逃的方向上時,心里卻忽地就是一沉。一時間,老蔫兒覺得,自己和那條狗沒有什么兩樣!

老蔫兒抄近路走河堤,是不想身背獵槍走在馬路上被那么多人看到。另外,走這條路能夠看見自家陽臺,也沒準(zhǔn)能看見點啥。

唉,老蔫兒站在那兒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這些年都干了些啥事呀,都快奔五十歲的人了,連個安安寧寧的生活都沒有。

14

老蔫兒站在樓門洞前,往樓上看了一眼,端起獵槍就往樓上沖。蹬蹬蹬,沖到三樓,伸手去摸鑰匙。壞了!老蔫兒摸遍了所有口袋,都沒找見鑰匙。

老蔫兒將自家防盜門砸得山響。

開門!開門!

老蔫兒把獵槍伸進(jìn)防盜門,想象著一槍把前來開門的那對狗男女打個稀巴爛。

房間里毫無動靜。老蔫兒氣得一腳將門口那只碎花盆踢開。那株月季花的花枝兒微微顫動著,一如春花柔軟的腰身。

狗男女!老蔫兒罵了一回,悻悻地走下樓。

老、老黨……是王老四和幾個鄰居。見老蔫兒這副裝扮,王老四嚇得都不敢管老蔫兒叫“老蔫兒”了。有那膽小的,便悄悄地溜走了。

一見王老四,老蔫兒心里就生出一股怨氣??赊D(zhuǎn)念一想,又不該怪人家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太窩囊了。老蔫兒鼻孔里哼了一聲,抱著獵槍走出院門。

一陣寒風(fēng)迎面撲來。陽光把渾濁的光線刺進(jìn)眼中。老蔫兒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心想道,就在這里等著吧,不信那兩個狗東西不出來!

院門外面是人行道。老蔫兒抱著自己那桿雙筒獵槍,蜷在了院門墻角處。

經(jīng)歷了剛才的異樣,路上的行人卻并不見減少。人們紛紛用奇怪的眼神去看老蔫兒。待看清楚老蔫兒懷里抱著的是桿雙筒獵槍時,人們大驚,立刻就惶惶地四散了。

有人就報了警。

老蔫兒仍滿不在乎地蜷在墻角,不時抓起戳在一邊的酒瓶灌上一口。

你是黨連科?負(fù)責(zé)談判的警察問。

老蔫兒說是。老蔫兒嫌警察離自己有點近了,示意了一下。警察向后退了幾步。

警察說,黨師傅,你的事兒我們多少知道一點。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先放下武器,我們談?wù)劇?/p>

老蔫兒就說沒啥可談的。老蔫兒覺得自己很丟面子。警察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家事了?肯定是王老四這家伙報的警,他家里有電話,只有他知道這件事。

老蔫兒說完又有些后悔。弄成眼前這種場面,并不是老蔫兒的本意。老蔫兒只想著把黨連學(xué)那王八蛋教訓(xùn)一頓。

警察說,黨師傅,你家里現(xiàn)在沒有任何人。你老婆也不在家,我們正在找她。

不在家,不可能吧?老蔫兒雖然懷疑警察說的話,但又不能不相信警察的話。

警察說,你先放下武器,然后我們解決問題。

老蔫兒想了想,對警察說,等你們找到了再說吧。

老蔫兒讓警察退后。

老蔫兒抱著那桿雙筒獵槍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像極了一頭困在籠子里的野獸。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又來了一車武警。一些警察組成人墻,把圍觀的人群向后面疏散。人群里偶爾還傳出來幾聲叫好聲。

媽媽的,老子又不是“阿Q”,我還想再活二十年呢!老蔫兒生氣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端著的那桿雙筒獵槍也同時指向圍觀的人群。人們潮水般向后退去,發(fā)出一陣陣的尖叫聲。

老蔫兒看到那位負(fù)責(zé)和他談判的警察快步走到一輛“帕薩特”前,在向車?yán)镎f著什么。老蔫兒有些緊張,抓起地上的酒瓶,猛喝幾口。

時間一分一秒過。天也漸漸地黑了下來。

那位負(fù)責(zé)談判的警察又向老蔫兒走來。

警察說,黨連科,考慮的怎么樣了?

老蔫兒聽出來,警察說話的口氣和剛才有點不一樣。

放下武器,然后我們再解決問題。

只給你五分鐘時間考慮!警察盯著老蔫兒的眼睛,把話說得很清楚。

老蔫兒心里一抖,完全被警察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是最后通牒?望著對面那輛掛著警燈的“帕薩特”,老蔫兒渾身直冒冷汗。

老蔫兒看到,馬路對面圍墻上,一只只黑洞洞的槍口,正在瞄向自己。

老蔫兒害怕了,抹了一把臉上的虛汗,順手解開工作服。

老蔫兒腰間赫然露出一排被電線捆綁著的像炸藥一類的東西。

圍觀的人群立刻騷亂起來。人們擁擠著,潮水一般。

老蔫兒被眼前的氣氛嚇得說不出話來,他雙手舉起獵槍,準(zhǔn)備繳械投降。

一陣風(fēng)吹過,一粒子彈正射進(jìn)老蔫兒眉心。老蔫兒手里攥著那把雙筒獵槍,向后倒去。

老蔫兒清楚地看見,有幾朵鮮花正在眼前盛開,血紅血紅的,仿佛春天里的花朵一般。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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