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德良,湖南衡陽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星火》《朔方》《中國鐵路文藝》等。
老四,老四,你快來看哪,你老娘又不行了!萬妹像被火燙了似地叫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喊,把在地上玩耍的孫子蟈蟈都嚇著了。
老四聞聲,慌慌張張跑過來一看,見母親雙目緊閉,氣息微弱,急得姆媽、姆媽地叫,見沒有反應,趕忙又低下頭,側耳在母親嘴前探聽鼻息,絲絲縷縷地,像輕煙,又像弱柳扶風一般,一絲氣息拂過臉面,暖暖地,癢癢地。便抬頭沖一旁的萬妹瞪眼,罵,你怕是有點蠢吧!這人還蠻好的,就亂叫?直起腰,見婆娘在一旁還是驚驚乍乍地,不敢近前,便有些惱火,叫道,哎,你怕什么呀,快打120啊!
你不是說,蠻好的嗎?還打什么120?萬妹白了男人一眼,見男人還在瞪眼,不敢再說話,賭氣打電話去了。
這不知是母親的第幾次病危了。
就在半年前,母親不慎摔了一跤,一口氣沒上來,人就歿了。老四就慌忙叫,萬妹!萬妹!萬妹聞言,飛奔過來,一見婆婆歿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作勢朝母親撲過去,摟住婆婆就哭,雙手拍打著床板,一聲我的娘哎……,你硬是走得急咧……!就有腔有調像模像樣地哭起喪來。邊哭邊抽空朝老四使眼色,小聲說,你還在這里發(fā)什么蠢氣,還不趕快叫人來幫忙??!摔一把鼻涕,又趕緊拾起上一句,你硬是死得苦咧……好造孽喲,我的娘呀……!歌吟一般地又哭起來。
老四回過神來,立馬一頭就沖了出去。
不一會,黃道士來了,老幺來了,禾坪上三三兩兩地站滿了來幫忙的人。喜喪,大家都很平靜,默不做聲,誰都不用吩咐,都曉得自己該干什么,老套路了,不慌不忙的,只不過一袋煙的工夫,靈堂就搭起來了。
什么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娘今年九十三了,那年,父親去世時,就一起將棺木預備下了,壽衣壽褲,香燭冥紙,也都是她自己備下的;墓地,也是自家的祖墳,就在門前的禾坪前,抬腿就到,不用再購地,只須與父親合葬就行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母親生前交代好了的。
老四跪在床頭,只顧低頭燒紙。他一臉悲戚,雖然哀傷,卻是沒得淚。萬妹趁著婆婆身子未冷,關節(jié)尚軟,正在給婆婆穿衣。可穿著穿著,突然間,母親身子一動,一聲哎喲,猛地一下翻身坐起,一口氣又回轉過來了。嚇得萬妹魂飛魄散,毛發(fā)倒豎,一下跌坐在地上,臉都是白的,那樣子,倒像是她死了一般。這一驚非同小可,半天,她才回過氣來,沖著老四哭罵道,你是死人呀!
老四登時也c7b8dda5a213ee4171cfecfa0c57ae1f傻了眼,杵在那里發(fā)呆,尷尬得很。像是被忽悠了一般。
這不是詐尸,是實實在在地活過來了,母親還兀自坐在床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吶。
老幺等人聞訊,都不信,硬要看個究竟,都擁進來,一看,果然,只見母親端端地坐在床頭,不解地望著大家,正揉著胸口在呻吟。果真是不假。大家這才信了。就拍手笑道,這老太太,命硬嘞,照這樣子,活一百歲,都沒事!倒是一見萬妹那模樣,都樂了,連忙七手八腳地攙起渾身癱軟的萬妹,灌湯灌水的,忙個不停。
身后,黃道士和幾個村里老人見了,卻是一臉駭然,面面相覷著,一聲不吭,低頭走開了。老遠,才聽他低聲嘀咕了句,這是作孽!
禾坪上的人一出來,就聚在一堆,一下都笑開了,大家一邊拆靈堂,一邊樂呵呵地,張著大嘴笑,掩著嘴議論,說是活了這么久,還真沒見過這樣的稀奇古怪事,這下,算是開了洋葷了。
老幺在旁邊聽了,不以為然,賣弄道,嘁!你這算什么。你沒看電視嗎,說是外省一個地方,一個男人死了好幾天了,都入了殮了,就差沒上釘了。在埋之前,他婆娘又去給他燒紙,突然,她聽見棺材里梆梆梆地在敲,好像有人在喊她,唬得她一滾,三魂丟了七魄,爬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跑,可仔細一聽,又像是她男人在里面叫喚,就沒命地跑,飛也似地叫來人,大家貼著棺材細聽,驚叫,媽也,硬是他!慌忙說,快快!就手忙腳亂地抬開棺材板,探頭一看,天呀!她男人竟然一下翻身坐起,聳出一張骷髏臉,白森森的,好像港臺劇里的僵尸。唬得大家毛都豎起來了。心怦怦怦地跳。你說,嚇不嚇人哪?那不比這還神呀?
人們一個個聽得毛骨悚然的,駭然道,那人不都會嚇翻去?
旁邊,黃道士跟那幾個老人們說,他那是不該死,自然死不了。可如果是該死的,不死,那就未必是好事了。生老病死,陰陽轉換,本是自然規(guī)律,如果一個人長生不死,那這世界不是亂了套了?若是寅吃卯糧,鳩占鵲巢,那,不就是在折兒孫的壽嗎?
黃道士,早年曾在武當山金殿當過道士。他學過周易,能知陰陽,懂天相,會八卦,道行極深,尢其是看相算命,看一個,準一個。
這一番話,說得老幺幾個,出了一身冷汗。后來,傳到老四耳朵里,也把他嚇壞了。
老四一共兄弟四個。大哥二哥,早在十多年前,就相繼去世了,享年都不過五十歲;三哥賈貴,前幾年五十歲時,就得了絕癥,在醫(yī)院住了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就歿了。母親曾哭昏過去幾次,捶胸頓足地罵,閻王爺呀,你怎么不收我走喲!罵畢,就一頭朝墻上撞去。若不是老四手腳快,那一刻,老人也只怕是駕鶴歸西了。這是子一輩的壽。但事情發(fā)展到孫一輩的來了。柏生,也就是老四的兒子,因為高血壓,迸發(fā)了腦溢血,住在重癥病房里搶救。一個多月了,還沒醒過來,一直靠呼吸機吊著氣。萬妹與兒媳輪流守著,淚都流干了,家里的錢,也搜刮光了。這事,是半個字也不敢透露給母親,上上下下,都咬緊了牙關,瞞得死死的,哄著她呢。說是小兩口在城里開了店了,買了房了,住城里了,不回來呢。這病,就有些蹊蹺了。二十七八的人,得高血壓?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但卻真地發(fā)生了。按說,祖父母高壽,應該有長壽基因,做兒孫的,應該跟著長壽才是。可事實并非如此,卻是一個個都走在母親前面,且,沒一個超過五十歲的。而柏生陰陽兩界生死未卜,老四,就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像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如今自己也是頭頂一片雷電走,那炸雷,不知什么時候,喊響就響,心里惴惴不安的,就有了危機感。他如今,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如果那道坎是真,那后面,就真的不敢想了。
難道這一切,真如黃道士所說,是母親的原因嗎?
因為沒死成,母親也覺得沒臉見人,愧對兒子兒媳,目光躲躲閃閃的,抬不起頭來,好像自己的壽,是手伸進了別人的口袋,偷來似的。
在醫(yī)院里,母親又一次被搶救過來。醫(yī)生打開急救室的門,走出來,摘掉口罩,對守候在門外的老四說,沒事了,再觀察半天,就可以回家了。以后,你們一定要督促老人,按時服藥,但也要注意不能過量,過量,那可是要人命的。
老四終于松了口氣,連連稱是,千恩萬謝的。
兩眼紅紅的,剛從柏生病房過來的萬妹聽見了,吵架似地說,還要怎么樣啊,每天,都是我們在喂她,一天一片,皇太后樣的。還不行???
母親回到家,一臉的羞愧,像個犯了錯的的孩子,說話細聲細氣,縮手縮腳的,虛弱的身軀靠在床頭上,對埋頭收拾床鋪的老四邊呻吟,邊埋怨,唉喲,你們還去救我做什么啰?讓我走了算了唦,我一大把的年紀了,都死過一次了,還怕什么?該走了,這死又不死的,盡在拖累后人,磨你們哩!老四頭也不抬地說,姆媽,你就莫講這些話好不好,養(yǎng)你,是做兒女的本份。你看,這一家人,沒哪個在嫌棄你啊!你就安心養(yǎng)著吧!就莫操這份空心,要得吧!
這——次,你又用了好多錢???母親轉過頭,不安地問。
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老四顯然有些不耐煩。
母親像個童養(yǎng)媳,小心翼翼的地抹著淚說,唉,我老了,沒得用了,一個燈干油盡的人了,活著,只能是折你們的壽,磨后人,娘心里過意不去?。?/p>
老四低頭不語,從隔壁拿過一個乳白色的小藥瓶,倒出一粒淡黃色的小藥丸,又端過一杯水,遞給母親,說,來,吃藥。
又吃藥?母親抬起頭問,兩眼像蒙上了一層霧,渾渾濁濁的,暗淡無光。
跟在身后的小孫子見了,急忙抓住老四的衣襟,踮起腳,伸著小手,急忙叫,爺爺,我要我要!
莫吵莫吵!孫子吵得老四心煩,他一邊躲閃著,一邊扒開蟈蟈的小手,沉著臉說,什么東西你都要,這個你也吃得的?
我要耍!孫子叫嚷道。
咦,這有什么好耍的?老四說。
孫吔!那是我吃的藥喔,你吃不得吔,滿孫??!母親百般憐愛地看著小重孫。她服完藥,邊揉著胸口,邊呻吟著。她并非疼在哪里,痛在哪里,而是一種衰老的表現(xiàn)。九十多歲的人了,身軀佝僂得就像一棵枯萎的胡楊;手上青筋暴突,皮膚皺成了一張松樹皮;一頭枯草一樣的白發(fā),在晨光中閃亮,搖曳;眼眶深陷,臉上溝壑縱橫,蒼老得就像是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一個行將就木的耄耋老人,其生命,脆弱得猶如那如豆的燈苗,在風雨中飄搖,忽明忽暗的,稍遇強風勁雨,就有可能風吹燈滅。
老四將藥收好,過來問母親,你想吃點什么不?
母親無力地搖搖頭。
下碗面你吃好吧?老四又問。
母親還是搖搖頭。
開一碗瘦肉湯,要得啵?
也不要。
那就蒸一碗蛋羹,這總吃得吧?
母親繼續(xù)搖著頭,唉——算噠!我沒得胃口,一點都不想吃。
唉!這怎么辦?老四沒了耐心,他粗重地嘆了口氣,把杯子往旁邊重重一墩,數(shù)落母親說,你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這怎么要得?你剛出院,身子虛弱,不吃東西怎么要得?好歹,你也吃一點呀!
母親被數(shù)落得做不得聲,勾著頭,在一旁暗自垂淚。
老四有些不忍,又輕聲細語說,要不,熬點稀飯給你喝?清淡一點,要得吧?
母親閉上眼,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了。
老四就扭過頭,沖廚房里大聲喊道,萬妹,快,給姆媽熬一碗稀飯來。
半天,沒人應聲。老四又喊了一嗓子,還是不見動靜。沒奈何,正準備自己去,才一轉身,就聽到廚房里乒乒乓乓地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老四裝聾作啞,倒是母親耳尖,在床頭長吁短嘆的,暗自飲泣。廚房的聲音雖遠若鐘磬,卻像鼓一樣地擂在她的心上。
南方的春天,來得特別的早,剛進入三月,就有了曖意,河邊早長滿了青草,河水清澈見底,雖然清涼,卻是不冰手的了。河堤邊的柳樹上,早抽出了新枝,綠油油的,隨風搖擺;房前屋后的幾棵桃樹上,也暴出了朵朵花蕊,小小的,嫩嫩的,不幾天,花苞就大了,就開了,一朵接一朵的,刮風一般地,一夜之間,就粉嘟嘟紅艷艷的一大片,滿枝滿頭的,恣意張揚,開得歡喜極了。田埂地頭,也是一片的綠,像鋪上了一床綠絨毯,鳥雀在上面歡快地啁啾,跳躍,飛來掠去的,好不熱鬧。
母親的精神,也見天地好轉,在老四的攙扶下,可以摸索著下床了,手拄著棍,或扶著墻,顫顫微微地,挪來挪去了。
然而,她盡可能地呆著,少動,少麻煩人。每天呆呆地坐著,張著空洞無神的眼,看禾坪上,竄來竄去的豬和狗;看屋檐下,飛來掠去的紫燕,或望著河灘邊那一片青草地,禾坪前的那一片祖墳,出神,發(fā)呆。
早上,雞叫頭遍,母親就醒來了,她憋不住地想排便。近年,老年性便秘、大小便失禁,一直困擾著母親,是她難以啟齒,而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在鄉(xiāng)村,是沒有室內(nèi)衛(wèi)生間的。就在房前屋后搭一座茅棚,里面挖一個深坑,埋一口大缸,上面擱兩塊木板踏腳,這便是茅房了。母親蹲不了茅房,老四便找來一張木凳。將中間挖空,正好容下一個臀部的位置,在木凳下擱上一廢舊臉盆,這便是坐式馬桶了。就擺在母親的床邊。挪動自如。如想小便了,他就將母親抱到木凳上一坐,就成。用畢,又迅速將便盆端到茅房去,涮干凈,依舊塞回來,接著再用。要是便秘了,他就將從醫(yī)院買來的吊瓶和導管,以及灌腸液,在床邊架好,給母親灌腸。每當老四幫母親褪去褲子,給肛門插管時,母親那一份難為情,真是難以言表。總是沖老四絮絮叨叨地說,老四呀,這些事,就喊你媳婦來吧!喊她來做要得吧?老四總是低頭不語,也不搭理母親,默默地做著這一切。要是嘮叨多了,老四就會發(fā)火,沖著母親吼,你硬要喊她來做什么?你是想找氣受是不是?特別是老四因躲閃不及,被噴涌而出的糞水濺得滿身時,母親那一份愧疚,那一份難受,猶如在大街上被人剝光了衣服,任人觀瞻,而無地自容。
昨天,老四偷偷抽空去醫(yī)院了,看柏生去了,籌錢去了,不在跟前。母親便急了,一時憋不住,嘩啦一下,就拉身上了,一時動彈不得,又不敢喊,就急得在床上哭,不知如何是好。登時,那一份惡臭,就充盈了整個房間。萬妹聞到了,冷著臉,走進來,一腳劃開跟前的凳子,把臉偏到一邊,憋住氣,一把扯過母親,嘩地一下,使勁褪下褲子,將母親在床上扯來扯去的,沒個好聲氣。母親被弄得痛了,也不敢做聲,像是欠債似的自責,唉,我這樣子,死又不死,活著在作孽,要死了也好啰,免得在這里磨人!萬妹也不答言,依舊冷著臉,將換下的褲子,用棍子挑著,也不洗,走到荒地里,扔了了事。走出門外了,才沖屋里,沒好氣地大聲說,就死唦!在這里講什么空話,給哪個聽!母親聽到了,那一刻,死的心,真有了。
晚上,老四回來了,母親半個字也不提。倒是老四心情沉重疲憊不堪的,這一整天急的,一時也忘了過問,母親是否上過廁所?
入夜了,四周悄無聲息,萬簌俱寂,母親卻難以入眠。她靠在床頭上,望著房梁上垂下的一截繩頭發(fā)呆。那是去年晾掛臘肉臘魚時剩下的。
窗外,是一輪滿月,繁星滿天,月光如水,水銀一般的清輝傾瀉下來,透過窗欞,灑滿整個房間,像飄灑了一層雪。又像是一池湖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地泛著光,白得耀眼。月色柔和,靜謐,溫馨。月光下的母親,卻目光深邃憂郁,就像是一座歷經(jīng)千年風雨的藝術雕像,滿目瘡痍,傷痕累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一節(jié)剩麻繩,卻像是一圈圈的波紋樣的,在她眼里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捱至半夜,月亮漸漸地隱進云層里去了,夜空,被一片濃墨一樣的云籠罩著,四周漆黑一團,夜色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深的了。母親主意已定,于是,她悄無聲息地爬起來,摸著黑,穿好衣裳,又摸索著下床,想挪到那一根繩子底下去。兩只腳便在地上劃拉著找鞋,劃拉到一只,趕緊趿上;又劃拉另一只,刷一下,鞋,竟被碰遠了。趕緊趿著一只鞋站起來,騰起一只腳,去找另一只鞋,不想,一步跨遠了,失去重心,撲嗵一下摔倒在地上,不由哎喲一下叫出了聲。
就像著了火一般,老四房里的燈,剎時就亮了。老四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腳丫子就跑過來,推開門一看,見母親正倒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叫喚。痛得連淚都出來了。他一時又氣又急,趕緊拉亮燈,扶起母親,沖著母親嚷開了,你有事,喊我一聲要不得啊?硬要自己起來干什么?你看,摔傷了吧,這剛出院,又要進醫(yī)院。你這不是在折騰我嗎!你這要是絆死了,我怎么辦?
隨后趕來的萬妹看見了,臉綠得像菜葉,站在身后,半天不說話。末了,扭頭就走。
老四在后面叫,你不過來幫忙,又死哪里去?
萬妹就嗆了一句,到哪里去?我不去喊醫(yī)生,還能到哪里去?一路走,一路將兩邊的家什,碰得叮咚哐啷地響。
月底了,母親的腿腳剛好,一大早,老四夫妻正在禾坪上忙活,就見兒媳一身縞裝,跌跌撞撞而來,跑到他倆面前,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就哭。老四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頭頂像炸響了一個雷,身子硬挺了幾挺,才沒倒。
兒媳見了,趕緊起來一把扶住他,爸,爸地猛叫,登時一片慌亂。
兒媳是報喪來了。
原來,柏生一直靠呼吸機維持,不能自主呼吸,一天的費用就是幾千塊。醫(yī)生說,不會有奇跡出現(xiàn)了。眼下,說穿了,他也就是個活著的死人,救不過來了。兒媳猶猶豫豫說,既然沒希望了,還吊什么?要不,就放棄算了?我們實在也是受不了了。醫(yī)生說,這可以的。但需要你們家屬同意,簽字。兒媳說,爸媽狠不下心呀,就我來做惡人吧!說畢,對著柏生哽咽道,柏生,我們對不起你了。咬了咬牙,一閉眼,就拔掉了呼吸機,柏生,一個泡兒都沒打,人立馬就咽了氣。
老四驚了個倒仰,登時,覺得天就塌了。他一把推開兒媳,甩手就摑了她一巴掌,罵,你怎么這么狠心哪!他可是你老公啊!要拔,也要通知我們一聲啊,你憑什么就自作主張????!萬妹則二話不說,撲過去就打,就抓。罵,你這個騷逼養(yǎng)的!想害死他,你早點嫁人是吧!罵畢,放聲大哭。兒媳也不是軟角色,她不躲不閃,反而梗著脖子,把臉送到她面前,叫,你打你打!你有本事,叫醫(yī)院把他救過來呀!花多少錢,我出!不行我賣房,賣店,賣兒賣女,再不行,我就去賣身!只要你救得活,都行!兒媳說到傷心處,一下癱在地上,號啕大哭,爸,媽,你們說我怎么辦啊!我這也是逼得沒辦法呀!放棄,是個死;不放棄,也是個死!這不是遲早的事啊?兒媳這一鬧,兩口子傻眼了,沒轍了。是啊,這結局是明擺著的,也在意料之中,也早有思想準備,只是親手去拔,太殘忍了點。實在讓人難以接受。老四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明鏡似的。他使勁拽起兒媳,狠狠瞪著她,示意她噤聲,屋里還有一個老太呢。若是讓她曉得了,那天真的就會塌了。
兒媳噤了聲,抽抽噎噎著。萬妹余怒未消,還在那里咬牙切齒。
不知站了多久,兒媳才怯怯地問,爸,媽,怎么辦呀?
萬妹咬著牙罵,埋你屋里去!
老四瞪了女人一眼。還能怎么辦?只能葬在這祖墳里了,眼面前的地方,幾步腳就抬到了。老四為難的,是母親。
如何才瞞得住母親呢。
老四躊躕了半天,對兒媳說,你回去。等我和你媽把你奶奶哄出去,哄到鎮(zhèn)上的滿舅爺那里去,等辦完喪事,再把你奶奶接回來。但有一點,你們誰都不準走漏半點口風。要不,屋里又要抬喪了。曉得吧!
兒媳點點頭,抹著淚,匆匆走了。
萬妹在一邊大聲叫,要去你去,我不去!
她對老四一人贍養(yǎng)母親,一直忿忿不平,沒少給他臉色看,背后到處講空話,憑什么?四個人的娘,我一個人養(yǎng),我硬是長得漂亮些?
老四沒奈何,將臉左右一抹,竭力鎮(zhèn)定了一下,裝作沒事人一般,獨自一人進了屋。
母親抬頭看了他一眼,問,你怎么了?
老四心里一咯噔,沒怎么呀!
沒怎么?你哭什么?
老四朝臉上擦了兩把,又朝自己身上亂看,說,沒哭呀!
母親不滿地說,還沒哭,眼睛都是紅的。是不是又為了我在吵架?
唉呀,你想哪里去了!
母親疑惑道,沒吵?我怎么聽到萬妹在外面哭?
只是為錢爭了幾句,沒得事呢,你放心吧!老四故作輕松,就假裝進屋拿錢。出來時,手上拿著的,竟是個藥瓶。他一怔,索性倒來一杯水,走到母親面前,輕聲叫,來,吃藥。
蟈蟈趴在床邊,還在跟母親玩耍,抬頭見了,又纏著他要,給我給我!
老四少見地溫和,一臉的憐愛,目光柔和得能淌出蜜來。他蹲下身,故意唬著臉嚇他,嘿!這個是藥,吃不得的,要是吃了啊,肚肚會痛的,肚肚一痛呀,就不得了啦,哎喲,就沒得了!老四頭一歪,翻著白眼,吐出舌頭,做出一副嚇人相。
蟈蟈被逗得咯咯咯地笑,指著他說,你哄人!才不會吶,老奶就沒這樣!
老四收起面孔,正色道,哎,老奶是大人,當然沒事;你是細伢子,就不行!
蟈蟈黏著他,問,你是大人,你怎么不吃呀?
老四說,爺爺又沒病,用不著吃呀!
母親也幫著哄蟈蟈,疼愛地說,我好孫,我滿孫!這是老奶的藥,不是你吃的。以后,要你爸爸帶你去買巧克力,好不好?
我不!我還要爸爸買冰激凌!買好多冰激凌!蟈蟈嘟著小嘴,歪著頭,神氣十足地嚷。
老四手一晃,水險些潑了出來,僵笑道,嗯嗯,買冰激凌,買冰激凌!
母親服過藥,抬起頭,見老四還站在面前,就問,有事?
老四在床邊坐下來,擠出一絲笑容,說,滿舅今天來了個電話,要你去他那里住幾天,說好久沒見你了,想看看你,說是今后,見一次少一次的了。
母親雖然有些疑惑,但一提起小弟,眉眼間的皺紋就舒展開來,滿臉蕩漾著笑,無限神往的樣子。只一瞬間,目光又暗淡下來,嘆了口氣,說,我倒是想去,可這樣子怎么方便?哪還走得動喲?
老四說,這算什么呀,有車呀,方便得很。半個小時就到了。見母親還在猶豫,又放細了聲,竭力勸道,去吧,媽,你難得去一次,就去住幾天,好吧!到時我又接你回來,省得你一個人在屋里悶得慌,跟坐牢似的。去散散心,好吧?
母親閉著眼,微微頷首,說,也要得。我出去幾天,也好讓你媳婦省省心,免得看到我就煩。唉,我怎么還不死喲!
聽到這里老四心里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靈柩抬進禾坪的時候,圍滿了人,全村的人都擠過來看,見捧遺像的,是被人扶持著的三歲蟈蟈,正少不更事驚恐萬狀地被人擺布,嚇得哇哇大哭。其狀慘不忍睹,都忍不住跟著掉淚,一個個搖頭嘆息。
老幺抄著兩手,傷感地說,真是造孽,才二十七八歲,就歿了,太可惜了!
旁邊一人也嘆道,唉——!聽說剛在城里買了房,開了店,還沒享幾天福,就走了,真是劃不來!
老幺說,慘!這下子,他老賈家,就只剩下兩老一少了。
是?。∧侨擞稚爝^頭,神秘兮兮地說,哎,你說,他屋里,怎么回事?。吭趺醋叩亩际巧俚?,老的卻沒得事。你說怪不怪!
老幺左右看了看,壓低聲說,可能是老太的命太硬了,克的!
那人睜圓了眼,真的?
老幺又慌忙改口,嗐!瞎猜的。說說而已??!
那人就不高興了,說,唉,你怕什么,又沒哪個說你。其實,這人活長了,是沒得什么意思!
老幺說,是啊,像這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活著的,恐怕比死去的還難受呢。
那人又道,哎。世道真是不公平,要是把老太的壽,勻一點給少的,那多好??!
老幺就笑,你當是分谷呢。可以勻來勻去的。
黃道士在旁邊直搖頭,閉著眼,嘴里兀自念叨著,作孽!作孽喲!
老幺見了就笑,說,黃道士,你不去念幾句經(jīng),發(fā)送人家,在這里發(fā)什么亂話?
黃道士卻搖頭晃腦,錯了——錯了的亂說一氣。老幺怕老四聽見,趕緊朝他使眼色,呶嘴,罵道,你發(fā)癩!發(fā)神經(jīng)!就再也不敢去搭理他。
照例,長者不能去送葬,兒媳年輕,要嫁,也可不去送葬,都分別呆在自己的房間里,被各自的親友陪護著,一邊安撫勸慰,一邊陪著傷心。老四畢竟是個男人,心硬些,就坐在堂屋門前觀場,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見老四正朝禾坪上觀望,鄉(xiāng)親們一下噤了口,不再言語,臉色也都訕訕的,好像被人發(fā)現(xiàn)在偷窺。
但黃道士的話,老四卻聽了個真切,明白。在心里轟然炸響。當老四轉過頭,朝黃道士望去時,恰好與他射來的目光相碰撞。剎那間,電光火石一般,那鷹隼般的目光如一柄利劍,剌得他心驚肉跳。那目光詭譎,讓人捉摸不定,深邃幽遠,陰鷙,憐憫,愛惜,甚至還夾雜有一絲哂笑。冥冥中,他有一種不祥之兆,似乎有一團陰影正朝他頭頂襲來,猶如掉入冰窖之中,一股寒氣逼人。他目光一閃,慌忙躲了過去,滑向人群中。而村民們的目光,則如同火燙了一般,一觸即逝,躲躲閃閃的,慌亂,驚恐,抑或是痛愛憐惜的,讓人堵心,讓人不安,讓人害怕。
他迅速收回目光,腦中閃過那個眾口一詞的話,渾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像中了彈似地愣在那里。
正在這時,一陣喲嗬聲驟起,頓時,鼓樂喧天,鞭炮齊鳴,棺材下葬了。幾乎是同時,內(nèi)房里,掙扎著響起兩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奔突聲。老四怕自己哭出聲,忙用巴掌掩住臉,淚,卻順著指縫一個勁地往下流。
房檐下太小,母親回來時,是在禾坪上停的車。
一下車,老四就趕緊攙她進屋,母親擺擺手,說,我悶死了,在這里透下氣,活動活動。你讓我吃幾口新鮮空氣,再回屋。就拄著棍,在禾坪上,慢騰騰地挪開了。
這時,車急著走了,一下沒了屏障,墳地就暴露出來。老四趕緊擋在母親面前,隨著她轉,始終遮擋著母親的視線。
母親不高興了,說,你總擋著我做什么?
老四說,沒呀,我是想扶著你呀!
母親揮揮手,你走開,我不要你扶。
老四急道,那你又絆倒了怎么辦?
母親說,我慢慢走。
老四怕母親起疑心,不敢再堅持,就面朝母親,直線后退了兩步。說,好好。那我守著你走!
母親好生奇怪,說,你這是做什么?跟個日本鬼子樣的。出操呀!就拿眼瞅他。這一瞅不打緊,就瞅見了老四身后的新墳,那一大堆的花圈,在陽光下,極其耀眼。母親奇怪了,瞇縫著眼,問,這是哪個,這么早就掛墳了?
老四慌忙說,是我給爸上的墳。
母親說,清明還不到,你上什么墳?就挪著步子往前走。
老四慌忙擋住母親去路,喊道,媽,你做什么?
母親說,我去看看你老子。
老四趕緊一把攙住母親,往回擋,說,莫去了好不好?燒個香,有什么看頭?
母親拿著棍,在地上咚咚地直搗,叫道,你走開!
老四不讓路,擋在母親面前,哀求道,回屋好不好?地滑,等下絆倒了,又不得了!
你告訴我,那是哪一個?
老四鐵青著臉,嘴巴抿得死緊,一聲不吭。
母親抬高了聲音,喝問道,講!
老四犟著不動,更無語,淚,卻慢慢地流下來了。
你不講是不是?母親高高地揚起拐棍,作勢要打。
突然,老四一閃身,指著柏生的墳,一腔悲憤噴涌而出,看哪!看哪!那是柏生的墳,你去看哪!看飽!看足!看過癮!
半天,身后沒有動靜。沒有想象中的悲愴和哀號,沒有呼天搶地和尋死覓活,一切寂靜無聲,只有幾片樹葉掉地上,被風吹得沙拉沙拉地響。
老四有些發(fā)慌,他冷靜下來,回轉身,見母親高揚的拐棍,終于,無力地垂落下來,木雕一般地杵在那里,老淚縱橫,哽咽道,我就曉得有名堂,我就曉得有名堂,我就曉得……,一邊抹著淚,一邊不停地喃喃著,慢慢回轉身,拄著棍,咚!咚!咚!一步一搗,一步一搗,顫顫微微地回屋了。
登時,把個老四看得呆了。
整整一天一夜,母親不吃不喝,不吵不鬧,光流淚,不出聲,像是風淚眼。老四揣著小心,一手端水,一手拿藥,輕聲勸道,算了,媽,吃藥吧。
母親緊盯著藥瓶不語,半天,才說,你放這里,等下我自己吃。
嗯,那也好。老四也沒有多想,只小心地將藥瓶放在床頭的凳子上,叮囑說,一次一粒啊,千萬不要多吃。曉得啵?
好像一道閃電,照亮了她。母親身子微微一震,閉目頷首,并無語,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緊閉著的眼角,滄然掉下一滴淚來。
半夜了,老四躺在床上,怎么也難以入睡。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又想不起來,翻來覆去,好像渾身長滿了剌。弄得萬妹也煩躁起來,罵他,你煎餅子呀,蟈蟈還睡不睡了?老四無語,也不敢再動,閉著眼,強迫自己睡。直捱至半夜,才慢慢平靜下來,漸漸入睡。剛睡了不一會,突然,窗外嘩啦啦地響,滋啦啦一道雷電閃過,一個炸雷在空中驟然響起,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老四猛然一下被驚醒,心,怦怦地跳。倏地,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失聲叫道,哎呀,壞了!慌忙一把掀開被子,打開門,瘋了似地朝母親的房間跑去,哭著叫,媽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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