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敵

梁平下夜班回家，看見對門的院子里人來人往頗為熱鬧。他問妻子李玉：“對面怎么那么熱鬧?。俊崩钣裾f：“是張強回來了，在家里請朋友吃飯呢。剛才來請你，我說你還沒下班，他說等你回來咱倆一塊兒過去?！?/p>

梁平?jīng)]出聲。他和張強、李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高中畢業(yè)后三人都沒考上大學，梁平經(jīng)人介紹，到城里派出所當了臨時工。而張強則不愿意找工作，成天琢磨著如何能發(fā)財。倆人從上學時就都喜歡李玉，李玉本來對張強感覺更好些，但李玉父母更喜歡踏實穩(wěn)重的梁平，覺得張強雖然機靈但是不踏實。兩個人同時向李玉提親，在父母的堅持下，李玉最終選擇了梁平。兩兄弟從此心里有了疙瘩，在梁平和李玉訂婚的那天，張強背著包去了南方，這一走就是五年。

現(xiàn)在聽說張強回來了，梁平心里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想想，自己和李玉結(jié)婚都三年了，這事應(yīng)該早就過去了。他換了件衣服，和李玉去了前院張家。

一進院，梁平就被震了一下。院子里停著一輛豐田轎車，這車梁平知道，聽說要二十多萬。再看張強，西裝革履，滿面紅光，正在和大家打招呼。以前在村里一起長大的朋友都來了，大家均已就座。看見梁平，張強熱情地走上來，拉著梁平坐在自己旁邊。李玉則坐到了女同學那一桌去。

席間聊天，梁平才知道張強這次是衣錦還鄉(xiāng)。他五年前跑到廣東，跟著一個老板做事，因為機靈能干，掙了一些錢。后來他自己單干，賺了幾百萬，在廣東開了個小工廠，生意很好。他拿著印有總經(jīng)理頭銜的名片發(fā)給大家，一個哥們兒羨慕地說：“幾百萬啊，張哥，要是在咱這里，蓋完小樓還夠花兩輩子的?！睆垙娦χ鴵u搖頭：“這里有什么可待的，我已經(jīng)在廣東買了房，那才是生活的地方。一到晚上，燈火輝煌，到處都是商場、飯店、夜總會，想買什么買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從我家到香港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就到了，我去過好幾次了?！?/p>

大家驚嘆之余，另一個哥們兒說：“張哥真厲害，誰嫁給你真是享福了?！睆垙姷卣f：“我還沒結(jié)婚呢，事業(yè)太忙，沒空想?！闭f著，他有意無意地看向女同學那一桌，李玉和他目光一碰，心里怦怦直跳。張強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拍著身邊梁平的肩膀說：“兄弟，你現(xiàn)在在哪高就啊？”

梁平尷尬地說：“我還在派出所，看拘留室的?！睆垙婞c點頭：“也不錯，你干了五六年，該轉(zhuǎn)正了吧？”梁平說：“今年底有個名額，我正爭取呢?！睆垙娦α诵?，沒再說什么。

晚上回到家，李玉出奇地安靜，梁平也沒話說，兩口子沉默地睡下了。

梁平經(jīng)常上夜班，小夫妻倆的親熱時間比較少，李玉也始終沒懷上孩子。不過能在城里有份工作，還是很值得珍惜的，梁平一直在努力，如果能轉(zhuǎn)正，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張強回來之后，每天開車四處溜達著懷舊，并不著急走。碰上村里人打牌玩麻將，他也參加，輸贏不在乎。可是沒幾天，風言風語就傳出來了，說他這次回來其實就是為了李玉。

這話在村里迅速傳開，梁平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一個月后的一天，梁平下了夜班回到家里，李玉把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桌子上。梁平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他冷靜下來之后問李玉：“你真的想好了？你就一點也不留戀咱們這個家？”李玉哭了：“梁子，你知道我從小就想離開農(nóng)村，你在派出所干了這么多年eGBw9ZORECAFBoaUk5awvw==，也沒能轉(zhuǎn)成正式的。我多想要個孩子你知道嗎？你這樣天天值夜班，什么時候是個頭？”

梁平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最后無奈地說：“離婚總得告訴老人一聲，你回家去告訴你父母，如果他們都同意，我們就離?！崩钣裾f：“我昨天晚上已經(jīng)問過了，他們都同意?！绷浩介L嘆一聲，簽了字。

離婚手續(xù)只用半天就辦完了，從民政局出來，梁平看見門外有輛豐田車，李玉直接鉆進了車里。

報 復(fù)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梁平被李玉甩了的事在村里傳開了。人們都說李玉跟張強享福去了，幾個老人覺得看不過眼，都找到梁平，表示愿意給他介紹對象。雖然和張強比不起，但是在村里梁平還是條件不錯的小伙子，找對象不成問題。只是梁平此刻實在沒有心情，他謝過幾位老人，自己喝起了悶酒。

正喝著，李玉的父母趕來了，焦急萬分地問：“梁子，你咋和小玉離婚了呢？”梁平很吃驚：“小玉說問過您二老了啊，她那么堅決，我怕她生氣。”李玉父親一拍腦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啊。這個死丫頭，把我的老臉都丟光了，我李家對不起你啊?！?/p>

梁平安慰兩個老人：“爸、媽，雖說我們離婚了，我還會拿您二老當親人一樣對待。小玉從小就向往大城市，她跟張強比跟我快樂，讓她去吧?！?/p>

李玉父親氣得手直哆嗦：“張強對她再好，能有你好？醫(yī)院檢查她不能生孩子，你都不讓我們說，怕她難過受刺激。你這樣的好人到哪兒去找？”他越說越氣：“我找老張頭去，他養(yǎng)的好兒子，有了幾個臭錢又怎么樣？”這時李玉的弟弟從外面跑進來：“爸，老張家沒人了，聽說他們?nèi)乙黄鹱囎吡?。姐姐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她對不起二老，她給您二老留了張銀行卡在家里，說里面有五萬塊錢，以后也會一直寄錢?！?/p>

李玉父親頹然坐倒，淚如雨下：“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此時李玉也是淚流滿面，她心里舍不得一起生活了三年的梁平，但她抵受不住張強和城市的誘惑。學生時代時，她就更喜歡瀟灑機靈的張強，這次張強回來，越發(fā)成熟英俊，滿身成功人士的風采，相比起來，梁平顯得太土氣，太沉悶了。尤其是張強給她描述的生活，讓她感覺自己這二十多年都像活在井里的青蛙，現(xiàn)在終于有了飛上天空的機會，她不能錯過。

天快黑了，張強把車開到縣城最好的賓館，開了兩個房間。父母住一個房間，他和李玉住另一間。他坐在沙發(fā)上，笑著對李玉說：“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p>

李玉吃驚地看著他：“你說什么？”張強說：“你不會真以為我回來是為了娶你吧？說實話，我這次回來除了把父母接走之外，就是想讓你看看，你當初做了個多么錯誤的選擇，讓梁平那個王八蛋嘗嘗女人被奪走的滋味?，F(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五萬塊錢，就算我補償你了。怎么樣，不虧吧？”

李玉感覺像天塌了一樣，她瞪著張強：“你是開玩笑的吧？你說，你是開玩笑的！你這些天跟我說的，怎么可能都是假的？你還哭著跟我說，你一直都在想著我！”張強冷笑道：“我是一直想著你，一直想著讓你和梁平如何丟人現(xiàn)眼。至于哭嘛，做生意的都是好演員，如果不會表演，怎么發(fā)財？”

李玉絕望地看著張強，張強則帶著殘酷的微笑看著她。李玉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外走去，她想起了梁平對她的百依百順，想起了自己的絕情，想起了父母蒼老痛心的臉，想起了村民們或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臉。她絕望了，猛然回身向窗戶沖過去。

張強吃了一驚，想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玉重重地撞碎了玻璃，從六樓摔了下去。

張強沒想到李玉會自殺。在他看來，李玉喜歡享受，愛慕虛榮，自己雖然羞辱了她，可也給了她五萬塊錢，自己出了氣，她也沒什么大損失?？涩F(xiàn)在事鬧大了，不過好在她是自殺，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

賓館看到有人跳樓，立刻報了警。警車很快就來了，把張強帶到了派出所訊問。張強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雖然自己干的事不光彩，但畢竟不犯法，藏藏掖掖反而會弄巧成拙。警察經(jīng)過初步調(diào)查現(xiàn)場，也認定了李玉是自殺。雖然張強很無恥，但這只是道德層面的事，法律管不了。為此警方?jīng)Q定拘留他一晚上，等所有證據(jù)補充完整后就結(jié)案放人。

突 變

父母來看張強，張強讓他們回賓館待著，自己明天出去后，仍按計劃開車回廣東。父母走后，張強在拘留室的木床上躺下，打算睡一覺?？伤傄餐涣死钣衲菑埥^望的臉，他緊緊閉著眼睛，努力想點別的事，好不容易才睡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強被一陣異樣的響聲驚醒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牢固的房門被人打開了，一個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是梁平，但不是張強認識的梁平，他從沒見過梁平有這樣的眼神和這樣的表情。他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你……你怎么在這里？”說完這句話他才想起來，梁平說過，他在派出所當拘留室看守，這可真是冤家路窄。

梁平的眼睛瞪得快要出血：“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小玉喜歡你，我讓給你就是了，你為什么要害死她？”張強趕緊解釋：“不不，不是我害死她的，我已經(jīng)結(jié)婚有老婆了，我不能娶她，我只是想出口氣而已，我沒想到她會……”梁平怒吼起來：“你騙她要去大城市過好日子，你知道她有多向往？你騙她離了婚，她哪還有后路？是你逼死了她！”

梁平抬起手，張強驚恐地發(fā)現(xiàn)，梁平手里竟然有一把槍！張強喊了起來：“你……你哪來的槍？”梁平說：“偷的，我在這里干了六年，哪里有槍我知道?！睆垙娔樁季G了：“你千萬別沖動，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梁平慘笑著說：“我只拿了兩顆子彈，你一顆，我一顆?！?/p>

梁平舉槍對準張強，張強忽然對著他身后喊：“警察同志，救命??！”梁平一驚回頭，張強一把搶過梁平手里的槍，對準梁平：“你別過來！”梁平紅了眼，從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撲了上去，張強嚇得驚叫一聲，被梁平撲倒，槍響了。

等張強回過神來時，梁平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胸前鮮血淋漓。張強嚇壞了，拼命向門外跑去。剛跑到門口，一個警察迎面趕來，一眼看到張強手里的槍和鐵門里躺著的梁平，他大喊一聲，舉起槍來對準張強就開槍?？墒蔷炝⒆阄捶€(wěn)，這一槍沒打中。張強嚇壞了，本來想好好解釋的念頭也被嚇沒了，倉皇間抬起手來又是一槍。警察手捂胸口，搖晃兩下倒地，鮮血汩汩而出。

張強愣了幾秒鐘，慘叫一聲，扔下手里的空槍，跑出派出所大門。他看見門口停著一輛沒熄火的警車，應(yīng)該就是那個倒霉警察的，不知道他大半夜的有什么事要回來辦，結(jié)果送了性命。張強鉆進車里，一踩油門，車飛馳而去?？h城的派出所很小，除了梁平似乎沒有其他值班的人。但張強知道，明天一早公安局就會抓他，到時自己就無路可逃了。

張強開車到賓館門口時，猶豫了一下，最后放棄了。如果他去接父母，深更半夜的肯定要驚動賓館的人，到時自己就更沒機會跑了。他看看警車，快沒油了，他不敢冒險去加油。好在他身上還有把自己車的備用鑰匙，他把警車停到賓館路邊，換上自己的豐田，風馳電掣地跑了。

他沒命似地往前開，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停下，算算已經(jīng)開出了五Zr5H3WmX7kNtoBIoC7Gr8A==百多里。他沒敢走高速，怕有攝像頭，一直走國道，然后在一個大巴車路邊攬客點把車扔掉，上了大巴車，到了中途下車，打了一輛車來到市里。這是一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城市，外來人員多而雜，和廣州很相像，張強以前做生意時曾來過，還算熟悉。他找到一家小旅館，開了一個房間，倒頭就睡。

睡了整整一夜，張強醒來后，恍如隔世。他想不明白當時怎么會那么沖動，本來自己沒什么事，忽然就變成殺人犯了?？稍趺床拍芙忉屒宄敃r梁平要殺自己呢？即使解釋清楚了，那個被他槍殺的警察又該如何解釋。

他數(shù)數(shù)身上的錢，還有兩萬塊，這次出來本來帶的現(xiàn)金就不多，他決定冒險再去換點錢。因為時間越長就越危險，趁現(xiàn)在消息還沒擴散開，自己先弄點現(xiàn)金在身邊。

走投無路

張強身上的銀行卡里有錢，但他不敢取，他知道，只要他取錢，警方就能通過取錢的銀行網(wǎng)點判斷出他所在的城市。他手上帶著一塊表，是花二十萬買的，他決定把表當?shù)簟?/p>

典當行的人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一口價，五萬塊！”張強大怒：“這是二十萬買的，不到半年！最少也得當十萬?！钡洚斝械娜税驯硪煌疲骸澳懵斎グ?，在這里你要是能當出六萬來，我名字倒著寫。”張強只好說：“五萬就五萬吧。”

張強拿著錢走了一段路，忽然覺得身后有人在跟蹤。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莫非警方這么快就有了反應(yīng)？他故意向偏僻的巷子走去，要驗證自己的判斷。

果然，人一少，跟蹤的人露了行跡，是兩個戴帽子的年輕人，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緊張起來，正琢磨著怎么擺脫，巷子對面走過來一個人，迎面攔住了他。后面兩個人也逼了上來。其中一個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把錢拿出來?！睆垙娪煮@又喜，喜的是來人不是警察是劫匪，估計是剛才在典當行附近盯梢跟來的，驚的是這三個人身強力壯，自己不是對手，但要呼救又會驚動警察，到時拔起蘿卜帶出泥，沒準通緝令已經(jīng)下到各地派出所了。

三個劫匪可沒張強那么多心思，兩個人拔出刀來逼住張強，下手就翻外套。張強沒敢呼救，也沒敢反抗，五萬塊錢就這么沒了。劫匪得手后邊跑邊回頭看他，估計從沒見過這么順從的搶劫對象。

好在張強還有兩萬在內(nèi)衣口袋里沒被翻走，他不敢耽擱，趕緊回到小旅店，又在周圍找了個公用電話打給家里，妻子一接電話就問：“你怎么還沒回來？剛才有人給家里打電話，說是警察，問你回來沒有。你怎么了，是不是工廠出了什么事？”張強渾身一哆嗦，趕緊說：“老婆，你聽著，不管誰問你，就說我從來沒給家里打過電話，有事我會再聯(lián)絡(luò)你。別擔心，我沒事?！?/p>

放下電話，張強又給工廠打了個電話，工廠的副經(jīng)理說：“張總，我打您手機，是一個警察接的，還問我您有沒有和我聯(lián)系。我說沒有，他告訴我一旦您聯(lián)系我，就馬上通知他?！睆垙妴枺骸澳銜ㄖ麊?？”副經(jīng)理說：“您這是什么話呀，雖然我不知道您出了什么事，但您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會那樣做！”張強說：“我殺人了。”副經(jīng)理那邊沉默了幾秒鐘：“您打算怎么辦？”張強說：“工廠就歸你管了，你拿一半利潤，剩下一半給我老婆?！备苯?jīng)理說：“您有什么需要，只管打電話找我，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放下電話，張強忍不住落下淚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走投無路。他忽然想起來，也許自己那兩槍只是打傷了人，那樣罪會輕一點。他又找了個公用電話，往老家打了個電話，是母親接的：“孩子，你咋把我們倆扔下了呢？今天早上要不是警察送我們回家，我們都找不到車站?！?/p>

張強著急地問：“警察說什么沒有？”母親說：“警察沒說什么，但臉色很難看，就說只要你一回家就馬上告訴他們。孩子，是不是李玉死的事還沒完?。俊睆垙姴恢涝撛趺凑f：“媽，家里怎么樣？”母親說：“別提了，李玉的父母堵在門口連哭帶喊，你爸一上火就躺下了，現(xiàn)在還掛著點滴呢。對門梁平家也在操辦喪事呢，好像說是值夜班時心肌梗死也死了。村里人都說是讓咱家氣死的。孩子，你啥時候來接我們啊，咱家在村里可待不下去了?！?/p>

張強一聽就明白了，警方一直不肯透漏真實信息，一方面是怕打草驚蛇，另一方面肯定是怕事情鬧大擔責任。他們一定是希望能盡快抓住自己，然后再公布案情。畢竟警察被槍殺是重大案件。不知道警方做了多少工作，才把梁平說成是心肌梗死。

張強在小旅館里待了三天，琢磨自己該怎么辦。這天，他忽然聽見旅館老板在和人說話：“這個人，我好像有點眼熟?！睆垙娦睦镆痪o，他偷偷從二樓向下窺探，只見一個穿著警服的人，拿著一張通緝令在問老板，老板皺著眉頭在冥思苦想。張強雖然看不清照片，但能聽出那警察正是老家的口音，他不敢再耽擱，帶著錢跳窗戶跑了。

生不如死

張強馬不停蹄地轉(zhuǎn)汽車、火車，他不敢在大站上下車，都是在一些縣城的小站上下，最后終于跑到了內(nèi)蒙古最邊緣的地方。他以前聽人說過，在內(nèi)蒙最邊緣的地帶，只有牧民放牧才會短暫停留，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但他要生活，他找到了當?shù)氐囊粋€小煤礦，煤礦里有很多外來的工人，其中一部分人像張強一樣，沒有身份證，干最苦最累的活。

張強就這樣與世隔絕地過了一年，他終于受不了了，辭了工，搭著拉煤的車到了旗里的火車站。在那里，張強給廣東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妻子告訴他，警察仍然三天兩頭往家里跑，詢問他的消息。張強沒敢告訴妻子自己在哪里，只是告訴她自己很好，別擔心。

張強又給廠里打了個電話，副經(jīng)理告訴他，工廠經(jīng)營得不錯，只是由于法人代表不在，很多業(yè)務(wù)都開展不了。張強告訴他，自己以前曾準備過一份授權(quán)書，是為了防備萬一將來有債務(wù)糾紛用的。授權(quán)書把工廠的一切股份和權(quán)利授權(quán)給自己的妻子，還有同時準備的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都放在自己的私人保險柜里?，F(xiàn)在是用的時候了。

交待完這些，張強從內(nèi)蒙又去了云南，到中緬邊境待了一段時間。但后來警方嚴打，他查覺出了危險，于是又跑到新疆去摘棉花，混在大批的民工中。棉花摘完后，民工們都回家了，他也不敢再逗留，重新回到了內(nèi)蒙，找了另一個小煤礦干活。

時間如流水，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張強已經(jīng)從一個躊躇滿志的老板，變成了一個木訥沉默的礦工。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滲透著煤的顏色，只有常年不見陽光的頭發(fā)變得花白。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每年春節(jié)，他都和幾個同樣無家可歸的礦工跑到旗里去大醉一場，有幾次喝醉后，他迷迷瞪瞪沖著旗里唯一的派出所走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解脫吧，解脫就好了。但每次都讓那幾個人給拉了回來。他知道，那幾個人身上也不干凈，他們怕被連累。他每年春節(jié)都給妻子打電話，妻子告訴他，警察一直在找他。他不敢往老家打了，怕警察盯著父母的電話，也怕父母擔心。

這天正在采煤，突然頭頂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響，然后聽見有人沒命地叫了一聲：“塌方了！”在井下的幾個人扔下工具，拼命往上跑，張強剛跑出去，煤窯就轟一聲塌了。他眼睜睜看著兩個沒跑出去的工人被埋在了里面。

死里逃生的張強愣愣地看著大家扒土救人。埋著的兩個工人春節(jié)都跟他喝過酒，有一個來的時間比他還長，他們一定也很想家，但因為某種原因，他們不敢回家，只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回家。現(xiàn)在他們解脫了，永遠也不用再想家了。

第二天，張強洗了個澡，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搭著運煤車來到了旗里，他要向警方自首。派出所值班的民警仔細對比了資料，疑惑地說：“不對啊，從來沒有通報過這起案子啊。要不你等等，我聯(lián)系一下當?shù)鼐健！贝蛄藥淄娫捴?，民警奇怪地看著張強：“兄弟，你是不是礦工？”張強點點頭，民警松了口氣：“為了維護礦區(qū)治安，局里專門給我們培訓過，長期從事礦業(yè)工作，尤其是井下工作的，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你這樣的輕微抑郁或精神紊亂，一般來說沒事，但不能掉以輕心。我看你還是到醫(yī)院看看吧?！?/p>

張強迷迷糊糊地走出派出所，他不敢相信，難道七年過去了，這事被淡忘了？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會不會是當?shù)鼐綖榱搜谏w失誤，把這事徹底遮掩過去了呢？

張強陡然生出希望，他買了車票，直奔老家。到了縣城后，他小心翼翼地打聽，但連街邊最八卦的擺算命攤的人都沒聽說警局發(fā)生過槍擊命案。看來警方?jīng)]抓到他，就把這事給掩蓋了。張強偷偷進了村，戴著帽子和墨鏡，居然沒人認出他來，七年的流浪和地下生活，他的容貌變化太大了，即使不戴墨鏡和帽子恐怕也沒人能認出來。他走到家附近遠遠地看，卻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是一片斷壁殘垣。他假裝是張家的遠房親戚，向村里人打聽，村里人告訴他：他父母回來后，不斷被村里人唾罵，尤其是李玉父母，每天到他家門前燒紙哭，他父親一病不起，沒兩個月就去世了，他母親半年后也去了。還是村主任主持，把他們埋在了村東頭的墳地里。

張強買了瓶白酒，失魂落魄地走到村東頭，找到父母的墳，喝得大醉，痛哭流涕。迷迷糊糊間，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頓時酒醒了一半。眼前站著的，竟然是梁平！雖然他面貌變化同樣很大，也花白了頭發(fā)，但張強還是認得他！

靈魂監(jiān)獄

張強半天才冷靜下來，他指著梁平問：“我明白了，當年那一槍，我并沒有打死你，也沒打死那個警察，所以你們內(nèi)部平息了，對吧？因為你們有錯在先，所以不敢過深追究?！绷浩娇粗?，搖搖頭。張強又想了想說：“你們后來到我廣東家里追，到工廠追，還派人到我逃匿的城市追，應(yīng)該不是小事。這么說，那個警察死了？”梁平還是搖搖頭，張強說：“我不猜了，你給我個痛快吧。反正這次回來也沒打算跑。”

梁平看著張強蒼老的面容說：“誰也沒死。那把槍里裝的兩發(fā)都是空包彈?！睆垙娨幌伦颖徽鹈闪恕Ｋ脒^無數(shù)種可能，卻從沒想過這一種：“什么意思？你那天不是要殺我？”梁平點點頭：“知道小玉死了，我當時恨不得殺了你，但我的一個朋友勸阻了我。他是縣話劇團的。咱們縣東邊有個影視基地，經(jīng)常有攝制組來拍電視劇，道具都會存放在縣話劇團。那把槍和空包彈都是他拿給我的，那身警察的制服和警車也是道具，如果不是天黑，你應(yīng)該能看出車牌其實是假的?！?/p>

張強愣了一會兒：“你們不怕我把車開走？”梁平說：“即使開走也沒關(guān)系，我會賠償?shù)摹Ｎ蚁嘈拍悴桓议_著警車上路?！睆垙姾鋈粨u頭說：“不對，我跑了，你怎么跟警局里交代？”梁平說：“不用交代。本來也是讓我天亮就放你走的。我?guī)湍愫灹俗?，把你的手機藏起來，告訴局里說你著急離開，我就在上班前放你走了。”

張強說：“那你是怎么回事？我媽說你得心肌梗死死了！我媽不會騙我??！我本來以為是你們警局放出的風聲，既然警局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這是怎么回事？”梁平說：“是我讓父母這么說的。那晚之后，我辭去了工作，離開了家在外面流浪，一直到現(xiàn)在。我父母對外說我得病去世了，你看，我的墳就在不遠處?！?/p>

張強瞪著他：“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做？”梁平說：“第一是為了讓你父母相信我死了，你打電話回來才不會露餡。第二是為了追你嚇唬你，我一路追著你的腳步，拿著一張偽造的通緝令，每到一個地方就去那些不要身份證的小旅館問。雖然沒見到你，但我就是想一直追著你，不讓你有安生日子過。”

張強大笑了起來：“怪不得，那個警察的口音我聽著耳熟，原來是你，你那身警服也是話劇團的吧？”梁平點點頭，說：“一直到三年前，我再也找不到你的蹤跡了，錢也花完了。我就四處打工，即使這樣，每到一個新城市，我都會穿上警服，到那些小旅館去轉(zhuǎn)一圈?！?/p>

張強突然想起來什么，問：“這些年，你一定去過廣東好多次吧，聽我媳婦說經(jīng)常有警察上門，都是你雇的人？”梁平愣了：“我只給你媳婦和副廠長打過幾次電話，從沒上你家去過。我倒是去過你的工廠一次，不過沒穿警服。我聽說，你媳婦已經(jīng)和你離婚，嫁給副廠長了?！?/p>

張強不說話了，然后又開始笑了起來，這次笑得無比瘋狂。他終于明白了，妻子和副廠長一直在說謊，就是讓他以為警察一直在追他，他們也許早就有關(guān)系，也許是聽說他殺人后勾搭上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

張強笑得喘不過氣來：“梁平，你做得對，這是報應(yīng)。我毀了你和李玉，你毀了我。雖然我一天牢也沒坐，但我的靈魂，這七年來一直困在監(jiān)獄里，這是報應(yīng)?！?/p>

梁平看著張強，毫無報仇后的快感，他指著不遠處說：“在我自己的墳旁邊，就是我父母的墳。我不敢回家，怕你父母知道，也怕村里人知道我沒死。我怕走漏消息，讓你明白過來。我父母前年都去世了。我雖然不知道你這七年是怎么過來的，但我一定不比你強。你說得對，你被關(guān)在靈魂監(jiān)獄里，其實我也一樣。咱倆是同一所監(jiān)獄里的獄友。”

兩人久久相對，都不說話了，只有秋風吹過墳地發(fā)出的嗚嗚聲。也許法律不能懲罰道德罪惡，但有一種監(jiān)獄卻專為道德之罪存在，它判的刑期是一生一世。

那就是靈魂監(jiān)獄。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故事家》總第4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