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規(guī)矩

蔡西讀了幾年武校，出來后就變成了街頭小混混。這年頭，打架斗毆弄不來錢花，蔡西手頭窮得叮當響，還被派出所拘留過好幾次，他覺得挺劃不來的。在街頭混的人中，手頭最寬綽的，就是那些扒手，所以，蔡西也想當扒手。

但扒手是技術活，蔡西沒這個技術。扒手灰猴告訴他，城里的扒手中，張鉗子的技術最好，外號叫“二指神通”，兩根手指可以伸到滾油鍋里撈硬幣，硬幣撈上來手指還傷不著。蔡西要是能向張鉗子拜師學藝，不消幾個月，就能成為扒手中的高手。

在灰猴的引見下，蔡西拜訪了張鉗子。張鉗子60多歲，不再親自扒竊，成了扒手頭兒，享受眾人“孝敬”，也不再收徒，但他有個兒子，癱在床上幾十年，一直住院。蔡西便隔三差五去看望他兒子，陪聊天、幫洗澡，比陪護做得還細心。堅持了兩個月，終于感動了張鉗子，收他做了關門弟子。

蔡西學藝一年零一個月，通過了考試：在老鼠夾的誘餌鉤上綁上一枚硬幣，觸動鼠夾的瞬間拿上硬幣，及時縮回手來，沒有傷著手。

張鉗子又扔一張百元票子在地上，拿一個只伸得進兩根指頭的鐵網罩罩在上面，在鐵網罩上通電，讓蔡西徒手在五秒內將錢拿出來。蔡西只用了四秒，錢就到手了，而且還沒被電著。

張鉗子說：“你可以出師了。我得給你講講扒手的行業(yè)規(guī)矩，總結起來就六個字——‘二不一留一送’?！薄岸弧笔遣坏结t(yī)院作案，不朝走投無路的人下手；“一留”指的是行竊時不能將人家身上的錢偷干凈，要留一點，不能害人餓肚子；“一送”指的是偷了人家的錢包，如果錢包里有證件之類的東西，要送還給別人。一句話，做扒手是靠技術圖財，不能害人。

蔡西極力忍住，才沒笑出聲來：這哪里是讓自己當扒手，簡直是要當?shù)赖履７读恕，F(xiàn)在自己學藝成功，怎么偷是自己的事，張鉗子哪管得著？

蔡西首先去了長途客運站。他的技術不是白學的，第一天就在客運站偷了6個乘客，次次得手，到手5000多元。晚上，他到酒吧喝酒，慶祝自己開門紅，張鉗子卻打來電話：“你立即來我這里一趟！”

蔡西去了，進門后發(fā)現(xiàn)灰猴和另兩名同行也在場。張鉗子黑著一張臉問他：“今天是不是你在客運站干活？”蔡西承認了。

“客運站今天有3個人丟了身份證，有2個人丟了銀行卡，還有一個孩子連上大學的入學通知書都丟了。我沒教你行業(yè)規(guī)矩嗎？二不一留一送，你做到了嗎？”

不用說，是在客運站一帶活動的同行向張鉗子打了小報告。蔡西不以為然：“師父，您教的那些規(guī)矩蠢透了。咱是扒手，是賊，又不是什么好人，還要那些東西約束自己干什么？扒錢的時候咱沒被人發(fā)現(xiàn)，犯不著再冒一次險將他的證件往他口袋里送，我可不干這樣的蠢事?！?/p>

張鉗子惱了：“你是我的徒弟，卻不守我的規(guī)矩，那我只能廢了你的手藝。來人，將他右手的食中二指給斷了！”灰猴和另兩名扒手一擁而上，扭住了蔡西的胳膊。蔡西急了，要是斷了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他還靠什么干活？他可是武校出身的，當下拳打腳踢，將灰猴三人全打趴下了。

事情到這地步，蔡西也就翻了臉，指著張鉗子的鼻子說：“你教了我手藝，我尊稱你一聲師父，但你想害我，我也就認不得你了。今后，咱各走各的道，互不相干?！?/p>

“不守我的規(guī)矩，你就得將手藝還給我！”張鉗子跳起來，“自斷雙指，不再扒竊！”

“我呸！”蔡西叫起來，“手藝學到手了，就是我自己的，誰都別想再拿回去！至于你那些規(guī)矩，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管不著！”

百無禁忌的代價

蔡西干脆豁出去了，他去了醫(yī)院，這里沒有自己的同行，好下手。他很快盯上了一對農村夫婦：那男人瘦得不成樣子，走路都顫巍巍的，女人將一只皮包摟在懷里，抓得緊緊的。

農村人沒生大病是不會來城里的醫(yī)院，既然來了，就要帶足錢。不用說，那女人摟著的包里，裝的就是錢。蔡西橫著膀子迎上去，撞在那個病男人的肩膀上，那男人打了個趔趄，險些跌倒。女人慌得本能地松掉了懷里的包，去攙扶自己的男人。時機正好，蔡西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伸手拉開了那只包的拉鏈，不到十秒鐘，包里一只鼓囊囊的紙包被他拿到手，揣進了自己懷里。

蔡西很快離開現(xiàn)場，來到街上，悄悄伸手到懷里打開紙包，只瞄了一眼就樂壞了：紙包里是一大沓百元大鈔，起碼有一萬元！

蔡西當下就去酒吧喝了杯白蘭地，以示慶祝。從酒吧出來后，他又打算去醫(yī)院干一票。還沒進醫(yī)院的大門，就見剛才丟錢的那個女人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兩名警察正在向她了解情況。蔡西心里有些犯怵，只得放棄了再次作案的打算，往回走。

經過一家微型超市時，他猛地看見一個人提著一瓶食用油從里面跑出來，后面一人緊追不舍，大喊大叫：“你還沒付錢，你這不是明搶嗎？”提著油的人只管往前跑，追的人也不罷休，一路追了下去。

蔡西愣了一下：前面跑的無疑是小偷，后面追的肯定是超市老板。他清楚得很，這樣的小店只有一個人看店，老板追出去了，店里不就沒人了嗎？

這時，有個人走到店門口，猶豫地看了蔡西一眼，便一頭扎進店里，快速地從貨架上拿起東西往懷里塞，一邊塞還一邊戒備地看向門口的蔡西。不用說，這準是一個乘機占便宜的。

蔡西沒辦法再到醫(yī)院作案，本來就覺得可惜，現(xiàn)在見到有這么個大好機會，哪里按捺得住心中的欲望？

蔡西也一頭扎進了店里，先前在店里偷東西的人嚇了一跳，以為他是進來逮人的，直到看到他也從貨架上拿東西，才放了心，更加瘋狂地往懷里塞東西。蔡西覺得好笑：這人太笨了，拿的都是些香皂、洗發(fā)精之類的，能值幾個錢？他專揀貴重的拿，見收銀臺的抽屜開著，他就抓了兩把鈔票，也塞進懷里，抬腿就往外走。

蔡西沒走多遠，腳下突然被人絆了一下，接著，一雙大手死死地壓著他的脖子，將他按在了地上。一個人扯起嗓子喊起來：“抓小偷啊，這家伙偷了店里的東西！”好些路人聞聲趕過來，蔡西逃不了了。

按著蔡西喊“抓小偷”的人，竟是率先一步在店里偷東西的那個家伙，這不是賊喊捉賊嗎？蔡西惱了，壓低聲音警告：“你小子犯紅眼病是咋的？咱倆一個道上的，彼此彼此罷了。你再不放手，連你自己也搭進去?！?/p>

那小子裝糊涂：“誰跟你一個道上的？你是賊，我是捉賊的！你瞧瞧，我偷了沒有？”他拉開上衣的拉鏈，懷里什么東西也沒有！

蔡西這才明白，自己著了人家的道兒！人家裝模作樣偷東西，目的就是吸引他賊心難捺，也跟著偷。結果，趁他偷東西的工夫，人家又將塞進懷里的東西放回貨架，然后轉頭來逮他，這叫釣魚捉賊！

警察很快趕來，將蔡西帶進了派出所，搜身時連他在醫(yī)院偷的那包錢也搜了出來，最要命的是里面還有病歷，上面寫著患者的名字。

“賊喊捉賊”的那家伙跟著他一起到派出所來做筆錄，臨走的時候，拍著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哥們兒，做小偷也得有點道德底線，人家病人用來救命的錢你也偷？老老實實待這里，反省一下行業(yè)規(guī)矩吧?！辈涛魃盗搜?。

除掉永遠的麻煩

蔡西被判拘役三個月，出來時一肚子怨氣。他確定“陷害”他的是同行，嫌他不守扒手的行業(yè)規(guī)矩。他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去醫(yī)院作案。什么狗屁規(guī)矩，他偏要去醫(yī)院干，誰能拿他怎么樣？

他在醫(yī)院一連干了兩票，到手將近兩萬元。然后花天酒地一番，算是將這三個月受的苦給找補回來。

蔡西去找灰猴，打算向那個“陷害”他的同行報仇。

灰猴勸他：“你找人家報了仇又怎樣呢？就算人家不敢再陷害你，還有別人呀。張鉗子下了命令，說你不守規(guī)矩，要除掉你。他是行業(yè)老大，誰能不聽他的？”

蔡西說：“那我就去找張鉗子，別以為他教了我?guī)滋焓炙嚕揖筒桓夷盟趺礃?。既然他想害我，我也就不會饒他！?/p>

他真的去了張鉗子的住處，推開門，卻見屋里有七八個人。雖說他能打，但要讓他同時挑戰(zhàn)這么多人，他還是沒有底氣。好在那些同行都知道他厲害，也沒人率先上來發(fā)難，雙方僵持著。

張鉗子發(fā)話了：“你又到醫(yī)院坑人了？你是存心將我們的行業(yè)規(guī)矩當成狗屁了？”蔡西也沒好語氣：“那本來就是狗屁規(guī)矩！誰定這么個破規(guī)矩，那不是存心不讓咱們發(fā)財嗎？我當然不會遵守。”

張鉗子說：“規(guī)矩是我定的，因為我是老大。你要想不守規(guī)矩也行，你有本事將我這老大的位置奪了去，那么這些人就都聽你的，由你定規(guī)矩?！辈涛骼湫Γ骸罢l規(guī)定你能當老大，我就不能當？這老大的位置，我倒真想坐坐?！?/p>

“那行！咱們就比試比試，你手藝比我強，你就是老大，我今后聽你的；要是你比不過我，那你就要自斷雙指，永不從業(yè)！”張鉗子一揮手，有人端上來兩個玻璃盆，盆里盛著水，盆底各躺著一枚硬幣。

蔡西起先心里還有點犯怵，畢竟他的手藝是向張鉗子學的，徒弟難以勝師父，但一看端上來的東西，他立即有了信心。這都是他學徒時練了不知幾千回的項目——水中取物。而且，過去練習時都是在開水里練，現(xiàn)在盆里水氣都不冒，看來是冷水，那太簡單了。

端東西上來的人講起了規(guī)則，兩人同時到盆中取出盆底的硬幣，誰先取出的，誰勝出。

憑這么簡單的比試項目來確定老大位置？里面應該另有名堂。蔡西繞著兩個盆轉了一圈，正在猶豫，灰猴悄悄上前來，在他耳邊慫恿道：“只要是張鉗子當老大，一定沒有好果子給你吃。你可一定要勝了他，才去掉了永久的麻煩，再也沒人敢跟你作對。而且張鉗子的規(guī)矩實在太多了，大家確實難發(fā)財，其實我們盼著你贏。”

灰猴的話確實有道理，蔡西接受了比試。張鉗子倒大氣，讓蔡西先挑一個盆。蔡西沒看出兩個盆有什么區(qū)別，為了保險，他還是挑了張鉗子面前那個盆。

兩人站在玻璃盆前，凝神運氣。裁判一聲令下，他們各自飛快地伸出右手的食中兩指，探入盆中。蔡西兩根手指直抵盆底放硬幣的地方，滑溜溜的，他竟沒夾住那枚硬幣，倒是手指火辣辣疼了起來！

這盆里有什么貓膩？他轉頭去看張鉗子，張鉗子也沒夾住硬幣，兩根手指還在水中摸索?？磥?，比賽還是公平的，很可能硬幣上面隔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得將它掀開！他偷眼打量張鉗子，張鉗子的兩根手指果然在摳盆底。蔡西當下也在盆底摳起來，那枚硬幣始終牢牢粘著，倒是手指鉆心地痛起來，而且手指周邊冒起了泡。

不好！這盆里不是水，是硫酸！蔡西立即撤回了手，兩根手指已經冒起了煙，黑乎乎的，痛得他趕緊往身上擦。這一擦，手指上連皮帶肉掉下一大塊來。他痛得齜牙咧嘴，吼叫起來：“你敢陰我？”正想沖向張鉗子，張鉗子也將手指從盆里撤了回來。讓蔡西怔住的是，張鉗子的手指也像他的一樣，冒著煙，變得焦黑。

這么說，不是張鉗子害他，而是另有其人。蔡西痛得鬼叫起來：“是誰？誰？”

“我！”張鉗子痛得臉上的肌肉完全扭曲了，“我得廢掉你的手藝，哪怕搭上我的兩根手指！你的心，太黑了?！?/p>

蔡西痛得一腳蹬翻了桌子，兩個玻璃盆掉到地上，摔碎了，硫酸流了一地，木地板上立即冒起了煙。他這才看到，玻璃盆是特制的，盆底的硬幣不是擱在盆底，而是鑲在底子上。也就是說，無論他怎么摳，都無法摳下硬幣。

張鉗子忍著痛，說話了：“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比賽，咱倆誰都拿不出硬幣。我之所以將硬幣鑲在盆底，就是要讓你的手指泡在硫酸里的時間長些，好廢掉你的手?！辈涛飨霌溥^去，但被屋內其他人死死地拖住了。

張鉗子的兩根手指完全變成了焦炭，他痛得哆嗦著，臉上卻艱難地擠出了笑容：“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定出那樣的規(guī)矩嗎？你又知道我是怎么當上扒手的嗎？30年前，我是一個老老實實的農村人，我送兒子來城里治病，結果，錢被扒手給扒了，兒子的病沒治成，一輩子癱在了床上。我花了兩年時間找那個扒手，一直沒有找到，自己卻變成了扒手。那時我就對自己說，我沒本事不讓別人成為扒手，那我就要改變扒手的規(guī)矩，讓他們不再害人。30年來，我做到了，我成了頭兒，定了規(guī)矩，大家都聽我的。我不能讓你這個黑了心的壞了規(guī)矩，哪怕咱倆都廢了指頭?！?/p>

蔡西又氣又痛，一把扯住了灰猴的衣領：“這圈套你也有份對不對？你他媽的也敢害我？”

灰猴一把撥開了他的手，說：“不是我害你，是你害了自己。咱是扒手，是小偷，確實不錯，但扒手也是人，總得有點人的良心吧。張師父立了行業(yè)規(guī)矩，是讓我們少發(fā)了點財，但我們良心上好過一些呀。你專門去偷人家的救命錢，連人的良心都沒有了，我們還留你干嗎？”

蔡西離開張鉗子的住處往醫(yī)院趕的路上，兩根手指已經沒有了知覺。他明白，他苦苦學了一年零一個月的手藝，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百花·懸念故事》

2012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