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繼里爾克之后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最重要、深刻影響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以其獨特的表達方式創(chuàng)造了最美的德語詩歌。正是由于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杰出成就,在德語文壇影響極大的不來梅文學獎和畢希納文學獎分別在1958年和1960年接連頒給了這位一生命運多舛的詩人。保羅,策蘭雖然只活了短暫的五十歲,但他頂著死亡和暴力的寫作精神足以令人贊嘆不已。他畢生以詩為生存的依托,并以詩人的天性對抗歷史和遺忘。他因詩而不朽,詩界也因他增添無限光彩。
保羅·策蘭于1920年出生在今天東歐烏克蘭境內(nèi)的澤諾維茲城,這座城從公元299年至公元922年長達6個世紀的時期內(nèi)一直是東西方的交通樞紐,包括猶太人、阿拉伯人、阿卡德人和腓尼基人在內(nèi)的閃族就活動在這個語言混雜、融合了日耳曼和猶太及波希米亞多重文化的地區(qū)。因此,直到現(xiàn)在,策蘭的身份依然是多重性的,羅馬尼亞猶太人、奧地利詩人、烏克蘭作家,然而這多重身份也讓詩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成了一個居無定所、四處流亡的詩人。策蘭從十四歲就開始寫詩,并逐漸接觸德國古典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歌德、海涅、席勒、尼采、卡夫卡、里爾克,都成了他的文學引路人,這也為策蘭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高中畢業(yè)后,為了生計,策蘭順從父命,遠赴法國學醫(yī)。后來因為“二戰(zhàn)”爆發(fā),策蘭不得不回到出生地澤諾維茲并在那里的大學轉(zhuǎn)讀羅馬語言文學。
然而,命運對策蘭是殘酷的。1942年,德國法西斯占領(lǐng)了澤諾維茲,策蘭被迫藏在一個羅馬尼亞工廠主的工廠里,他的父母卻被德軍從家里拉去集中營。同年7月,策蘭也被送到勞改集中營。三個月之后,父親在集中營死于傷寒,不久,母親因為不能勞動被納粹活活打死。策蘭在朋友的掩護下才幸免于難,后被強征為苦力修筑公路,歷盡磨難。父母的死去給策蘭帶來沉重的打擊和永久的創(chuàng)傷。此后他的詩風大變,幾乎全部作品都立足于哀悼,盡管這哀悼在當時是不可能的,但策蘭依舊以巨大的勇氣和創(chuàng)造性書寫著那些慘痛的往事。策蘭發(fā)表于1945年令詩壇震驚的《死亡賦格曲》即是對這段悲慘生活忠實的敘述。
“黎明的黑牛奶我們喝下它在傍晚
我們喝下它在中午和早晨我們喝下它在夜里
我們喝啊我們喝啊
我們挖一個墳?zāi)乖诳諝饫镒屇闾芍粫珦頂D”
這首被譽為“20世紀最不可磨滅的一首詩”,因其強烈、悲愴而持久的藝術(shù)力量至今仍深深地打動著讀者。策蘭本人也說過他的詩歌“本質(zhì)上都是對話性的,同樣也可以看作自己與死亡之間的對話”??v觀策蘭的所有詩作,似乎都是詩人站在荒野之上的呼告,迎著凄厲的現(xiàn)實,在悲愴的情感世界里尋找生命和藝術(shù)的真理。詩人仿佛要在黑暗中給行路人遞來一盞燈,照亮前方無法預(yù)知的道路。
1944年,勞改集中營解散,策蘭得以回到澤諾維茲,暫且住在第一任女朋友俄第蒂家。這年4月,前蘇聯(lián)紅軍再次進駐澤諾維茲,幸存者被允許回到家鄉(xiāng)。策蘭得到父母的房子,并前往烏克蘭俄文大學學習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在這期間,策蘭給烏克蘭地方報社翻譯羅馬尼亞文學以及葉賽寧、魏爾倫的詩歌。一年后,策蘭來到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也正是這個時候,“策蘭”成為了他本人的筆名,他開始是以Ancel為筆名的,后來又將其音節(jié)前后顛倒變成了“Celan”即策蘭,拉丁文的意思是“隱藏或保密了什么”。這一改動對“策蘭”以后的命運是決定性的:不僅他的身世,他略顯“晦澀”的詩作、他悲劇性的內(nèi)心、甚至他的死,都將被置于這個痛苦而又撲朔迷離的背景下。然而策蘭究竟要隱藏或保密什么,無人知曉,只能成為一個巨大的謎語讓人們?nèi)ゲ聹y。策蘭曾把在布加勒斯特的這段時間看作是過渡時期,意味著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時期的匱乏后,釋放情感的時機終于到來,日子也終于可以過下去了。
1947年12月,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成立,國內(nèi)開始大肆清除政治異己,文學界也缺乏自由,不少人冒著生命危險經(jīng)匈牙利逃亡到奧地利,策蘭也在其中。年底,策蘭從羅馬尼亞經(jīng)匈牙利來到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在維也納,策蘭認識了奧地利作家巴赫曼。策蘭比巴赫曼大六歲,在維也納的兩個月里,兩人的戀情也逐漸發(fā)展起來。他們之間的戀情在巴赫曼后來的小說里有濃墨重彩的描寫。兩個月,對巴赫曼和策蘭而言,便是永恒。盡管兩個月之后,策蘭就離開維也納去往巴黎。這短暫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兩個月,成為他們一生的罌粟和玫瑰。可惜的是,后來巴赫曼覺得在她和策蘭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隔閡,兩人的戀情也無果而終,令人惋惜。戀人做不成,兩人反倒成了親密的朋友,且日后一直保持深厚的友誼。據(jù)說策蘭的第一部詩集《罌粟與記憶》就是獻給巴赫曼的。
策蘭在巴黎期間認識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基塞勒。基塞勒不僅是一個具有獨立意識、不受偏見影響的女子,而且還是一個敏感的藝術(shù)家,她很欣賞策蘭的詩歌,并從兩人的愛情中得到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靈感。很快,策蘭和基塞勒就步入婚姻的殿堂。1952年秋天,策蘭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詩集《罌粟與記憶》。這部詩集收集了策蘭包括詩集《骨灰盒之沙》及其它從澤諾維茲到巴黎初期的詩作,表現(xiàn)了他詩歌創(chuàng)造風格的發(fā)展和變化,受到德語詩歌界的高度評價,奠定了策蘭在詩歌史上的地位。三年后,策蘭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詩集《從門檻到門檻》。兩部詩集的出版為策蘭贏得了極高的聲譽,1958年策蘭力壓群雄奪得了德語文壇極富影響力的不來梅文學獎。兩年之后,策蘭又獲得了畢希納文學獎。該獎項頒發(fā)給用德語寫作并表現(xiàn)突出的作家和詩人,獲獎?wù)弑救艘獙ΜF(xiàn)今德語文學界的發(fā)展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對策蘭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榮譽。策蘭在獲獎致辭中引用了畢希納的小說《棱茨》中最后一句話:“他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負擔?!瓦@樣生活著?!笨梢姴咛m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并決意以詩歌的方式承受那“不可避免的負擔”,以此安頓那顆疲倦的靈魂。事實上,策蘭跟他的精神偶像荷爾德林、里爾克一樣,都把詩歌作為了一種生存方式,并心甘情愿地為之獻身。在策蘭看來,失去詩歌,生活也就毫無意義。
1968年法國爆發(fā)了著名的“五月風暴”,策蘭也參加學生游行和街壘戰(zhàn),并積極收集傳單和標語。可見,作為詩人的策蘭并非消極避世,而是主動參加社會活動。同年,策蘭出版第六本詩集《線太陽群》。一年后去以色列游歷,在希伯萊作家協(xié)會演講,認同自己的祖先。因為策蘭跟他的前輩卡夫卡、茨威格一樣,身上也流淌著猶太人的血液。認祖歸宗,也只是希望盡早結(jié)束靈魂的游蕩狀態(tài),為不安的心靈尋找一個棲息之所。
隨著時間的流逝,策蘭對外在世界的認識也逐漸發(fā)生著改變,詩風也變得更加晦澀難懂,以致在1970年3月于斯圖加特舉辦的荷爾德林學社的年會上,策蘭當眾朗誦自己的詩作,聽眾對他的詩歌啞默無聲,毫不理解,這讓策蘭感到非常失落。此時的保羅,策蘭已經(jīng)因為外界的各種因素變得多疑、狂躁、沉默、不安、脆弱,似乎再沒有人能夠理解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呼喚和歌唱,他對生活產(chǎn)生了可怕的絕望情緒。終于在同年的4月29日,保羅,策蘭選擇在一個春天的日子里獨自來到巴黎塞納河畔,從米拉波橋上決意躍下,投進“苦澀”的河水之中,結(jié)束了自己充滿苦難的一生。策蘭死前,他的書桌上放著一本《荷爾德林傳》,在打開的一頁里有策蘭劃出的語句:“有時,這個天才深深地潛埋進他那心靈苦澀的泉水里?!边@難道是詩人對世界最后的告白?這位背負奧斯維辛尋找耶路撒冷的德語猶太詩人,一生都被無法擺脫的痛苦和感傷包圍。這悲壯的一跳,是為了擺脫這種狀態(tài)嗎?如今誰也無法知曉,只剩下沉重的嘆息和深切的緬懷。那首名為《死亡》的小詩或許能透露出詩人對“死”的認知和理解?!八劳鍪腔?,只開放一次。它就這樣綻開,開得不像自己。它開放,一想就開,它不在時間里開放。它來了,一只碩大的蝴蝶,裝飾細長的葦莖,如此健壯,讓它喜歡?!睒O具抒情性的語言,如此親切迷人。是的,這就是策蘭,他的哀傷比所有的哀傷都優(yōu)秀。他忍受痛苦,也消除痛苦,盡管自始自終他都未能尋找到靈魂的出口,但他卻以微弱的力量凈化著黑暗深處的丑陋和罪惡。
策蘭在苦痛和磨難之中以詩歌沖洗和拯救著這個世界,雖然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那絲絲微光卻能穿過歷史和歲月的陰霾給予后來者無限的希望!他的啟示之星將永遠奇異地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