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的日記,最早一篇記錄于1947年11月23日,其時桑塔格十四歲,日記中提到一句話說,她相信“人與人之間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智力”。桑塔格的日記由她的兒子戴維·里夫編選三卷出版,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第一卷《重生》。這一卷的最后一篇記錄于1963年的年底,桑塔格三十歲了,她早早經(jīng)歷了婚姻,有了兒子戴維,遭遇婚變,再加上性別困惑,摻雜著愛情的痛苦,但是卻從未放棄對自我意識的形塑:“從幼年起,我就一直享受對獲得知識的狂喜。但狂喜就是狂喜”,“知識的‘渴求’就像性渴求”。
戴維在日記的序言中提到他編選母親日記時所依賴的觀念:“這些材料呈現(xiàn)的是年輕時的桑塔格的肖像,那時她正自覺而堅定地致力于塑造她所向往的自我,而這肖像的青澀與質(zhì)樸,恰恰是這些日記的非凡魅力所在。正因為如此,我決定將這一卷命名為‘重生’?!痹谏K癯擅?,引發(fā)了許多非議,其中重要的一點,很多人覺得她勢利、精明、傲慢、野心勃勃,為了成名不顧一切。但是這個形象在這部日記中得到了部分摧毀:在這部日記中呈現(xiàn)出的桑塔格形象與其說顛覆性的,不如說是更日?;N覀兛吹搅诉@樣一個女人:對未來的不確定,對自我意識的模糊不清,對愛情的迷茫,一如青春期的任何女人。她所謂的“重生”更多地是因為對自身性別的不確定,與男生親吻所產(chǎn)生的排斥,而后與她的第一位情人哈麗雅特相愛喚醒了她的同性意識,伴隨這種性意識而來的是她真正的覺醒,即對一種持之以恒的智力的追求,而且這種追求不是學(xué)院與苦修僧式的,而是體驗和充滿激情式的。
在1949年5月31日的日記中,她已經(jīng)得知被芝加哥大學(xué)錄取了,憧憬著大學(xué)的美好生活:“我到芝加哥后,真的會知道干什么—我會馬不停蹄地出去,抓緊體驗,而非等體驗來找我。”這則日記的結(jié)尾處她寫到:一切從現(xiàn)在開始—我重生了!而后在1949年10月21日的日記中,她則記錄下了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我就明白我無法忍受干白領(lǐng)的工作,我無法指望上大學(xué)、看書、寫作之后還能干什么工作掙足夠的錢讓自己過上日子?!?/p>
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一生都在折磨著桑塔格。她不愿教書,寫無聊論文,耗費生命,她渴望更為精彩與豐富的生活,她最終會選擇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依靠自由寫作、出版、演講和各種寫作基金生活。但是在大學(xué)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選擇了嫁給芝加哥大學(xué)的社會學(xué)講師菲利普·里夫,她對這樁婚姻有著清醒而悲觀的認識。1951年的日記只有這一則,寫于1月31日:“帶著對自我毀滅意愿的充分的意識和恐懼,我嫁給了菲利普?!逼鋾r桑塔格剛剛十八歲,菲利普二十八歲。1952年9月,他們的兒子戴維出生了。
此后的日記,婚姻與爭吵、思考與閱讀并行不悖。除了新近結(jié)婚這兩年,桑塔格從未放棄過思考與閱讀。她的閱讀量大得驚人,日記中不斷地出現(xiàn)各種書單,她也隨手記錄下各種看法。她的情人哈麗雅特剛認識她的時候就意識到,桑塔格有著照相機般的記憶力,她想把整個圖書館都裝進腦子。寫作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閱讀。而她的寫作意識的覺醒卻是在逃離婚姻后,與哈麗雅特重新在一起。
1959年11月的日記中,她開始意識到同性的生活改變了她的寫作:“性高潮集中。我有著想寫作的強烈欲望。達到性高潮不是拯救,而更是我的自我的誕生。我找到了自我才能寫作?!倍?2月的日記中,她這樣寫到:“我想寫作的欲望是與我的同性戀有關(guān)的。我需要這個身份當(dāng)作武器,以對抗社會反抗我的武器”,“它并不能證明我的同性戀是正當(dāng)合理的。但是它會給我一張許可證。”
寫作變成了她唯一依靠的可以對抗整個世界、反抗平庸生活的決心:寫作就是存在,寫作就是成為她自己。這才是她真正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