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則“女婿告岳父”的新聞頗招世人注目:海口某市民舉報任職縣煙草專賣局局長的岳父,指其兩年前借女兒婚宴大肆斂財,并送名貴越野車嫁妝。報道還顯示,女婿的舉報主要緣于家庭內(nèi)部財產(chǎn)糾紛,夫妻溝通不暢導致女婿認為岳丈從中作梗,因此動公告官。
此事引發(fā)的熱議大都聚焦于對反腐敗的啟示。一些人稱贊女婿大義滅親(雖動機不純)。一些人則感嘆腐敗盤根錯節(jié),沉疴難除,已至需借助近親的地步,原先坊間流傳反腐敗靠二奶靠小三,現(xiàn)在竟然要靠女婿了。
反腐要靠大義滅親,唱此調(diào)者大有人在。這些輿論趨向,自然反映出公眾對于反腐成效難孚眾望的憂憤不滿。然而,女婿告岳父是否妥當、反腐是否鼓勵近親舉報,大義是否須滅親,這些問題并非不言自明。它們涉及到法治文化的一些根本問題,如法治與親親之關系,還需認真考量。
中國的法律傳統(tǒng)強調(diào)“親親相隱(容隱)”,在法理和實踐上有悠久深厚的積累,一直恪守禮法乃緣人情而制的洞見,把人情視為禮法秩序的根基。此人情不是世俗所謂私人情面,而是指孝悌仁愛這些最為根本的人類情感。它們是人類形成文明的根源,是社會形構秩序的基點。風俗禮法源出于此并為其保障。
自三代以迄民國,這種“親親”原則在律法傳統(tǒng)中一直得到遵奉。被稱作“刻薄寡恩”的秦政,猶規(guī)定“自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勿聽。而行告,告者罪”,不允許告發(fā)父母,否則當受懲罰。漢宣帝時詔曰“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亂,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于心,仁厚之至也。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坝H屬得相首匿”得到律法的正式確認。后世自唐至明清,親屬容隱的范圍不斷擴大,親屬間不相告發(fā)被視為重要的道德和法律義務,并逐漸發(fā)展出側(cè)重權利保障的法度,如明清律把容隱范圍擴至岳父母與女婿。自晚清現(xiàn)代化以來,尤為重視對于親親容隱的權利保障。這在中華民國時期的刑法制度中一仍貫之,臺灣地區(qū)的現(xiàn)行法制則矢遵不渝。
放眼世界文明,這種對于親屬相隱的尊重,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在羅馬法影響下的中世紀、在現(xiàn)代以來的西歐法典中,都有廣泛體現(xiàn)。雖然立法精神和制度形式上存有差異,就法治宗旨而言,均把握到了人類天然情感的首要根源性。誠如孟德斯鳩所論,“兒子怎么能告發(fā)自己的父親呢?為了對盜竊這一罪惡的行為進行報復,法律竟規(guī)定了另一更加罪惡的行為?!蓖恚绻麨榱舜驌舾瘮〉淖镄?,我們鼓勵親屬之間的告發(fā),無異以一種更加罪惡的行為刨掘文明秩序的基礎。相比“親親容隱”增加的司法成本,這種鼓勵告發(fā)的社會成本更加代價慘重。
在今天,面對屢禁不止的腐敗,應當強化的是那些正規(guī)法治機制,應當督促的是相關部門積極作為。比如海南官員被女婿舉報的行為,是否違紀違法,本該由黨紀國法及時監(jiān)督約束或懲治。提倡大義滅親來反腐,很可能混淆了反腐主體、移卸了反腐責任,同時陷親人于倫理困地,對當事人未來的改過遷善也只能導致一個惡化的社會環(huán)境。
相關部門盡職盡責,那女婿應當怎么做?回到本事件的場景:如果岳父本人并無腐敗行為,女婿身涉的夫妻財產(chǎn)糾紛應當優(yōu)先由家庭或親屬,透過社會調(diào)解自治解決,而女婿舉報則有假公濟私之嫌,既非著眼于公共福祉的大義滅親,還有使親入罪的誣告罪責。如果岳父確屬腐敗,女婿應先盡諍子義務,事父母幾諫,助其改正,而非優(yōu)先選擇告發(fā)舉報。當然,如果像有些評論揣測的,本屬腐敗窩案分贓不均,那就都難逃法網(wǎng)咎責?!坝H親相隱”也不適用于此。
“親親容隱”的文明智慧經(jīng)過近年有識之士的努力呼吁,漸為世人重識,在現(xiàn)行法制中開始回歸。而此次事件的反應顯示,其路仍漫漫。最為悲涼的情勢或許是,法政層面的不作為縱容腐敗蔓延,而大義滅親的論調(diào)借著種種“公共福祉”之名損傷社會機體的根本,從而使我們墮于“親不親,法不法”的無間境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