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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記者的三次地震親歷記

2013-12-29 00:00:00文濤
南都周刊 2013年15期

救災如何形成合力?

從2008年的汶川地震到2010年的玉樹地震再到現(xiàn)在的雅安地震,我見證了民間賑災力量的壯大,但始終無法與政府主導的救助力量成為合力。

在玉樹的救災前期,最不知疲倦投入救災的,恐怕是僧人。

玉樹公安局某藏族處長告訴我,喇嘛在救災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光阿壩某寺就來了1千多個喇嘛,不住帳篷,晚上睡車里,白天扛鍬去幾十公里外的牧區(qū)救人,那些地方救災前期部隊根本顧不上。

玉樹地震后,最多的時候有4萬僧人參與救援。當?shù)厝苏J為僧侶在救援上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僧侶的存在,無論是對生者的安慰,還是對死者的超度,都能給災民起到撫慰的作用。

僧侶救災和政府救災最好的形式就是互補。但很難。政府救災程序嚴格,著重戶籍人口,分發(fā)物資錢物都要登記;而寺院救災大多開車沿途分發(fā),見人就給,不分外地、本地,發(fā)物資,或者三五百的錢款,也不用登記,解決了一些邊緣災民的困難。

理想的狀態(tài)是,民間志愿者編入救災序列,自發(fā)捐助的物資交由政府部門統(tǒng)一分配;

現(xiàn)實的狀態(tài)是,志愿者各自為戰(zhàn)奔向災區(qū),他們想繞過民政與紅會機構,將自己湊集的救災物資直接發(fā)放到災民手里。

因為擔心被克扣,大量民間人士和車輛涌入災區(qū)脆弱的運輸線。

4月21日晚上,我在寶興縣體育場的地震棚里,親耳聽到寶興縣委書記說,“我們不再是孤島”,雅安到寶興的道路已經(jīng)全線通車。

4月22日下午,我搭乘一輛民間救援車輛從寶興離開到蘆山。

個人認為,這條路遠不到正常通車的標準,至少十余處塌方點山體無加固,路面無硬化措施,僅用挖掘機清出單車道,通過時車頂時有落石敲擊。這一路段的地質損害甚至遠超汶川地震時綿陽到北川路段。

行人、摩托車、工程車、社會車輛走走停停,沒有明確的規(guī)矩和標準。我混跡在救援者、災民中,麻木地相信有大難不死的僥幸。

一度成為“孤島”的寶興縣,實地采訪才知道,這里跟震區(qū)的其他地方受災相仿,并沒有外界傳聞的那樣有特別慘烈的災情。

2010年4月16日,玉樹結古鎮(zhèn)僧侶們合力推倒一家酒店的墻,救助埋在廢墟中的幸存者。
北川,一名被壓死的男孩的尸體被他的父親從廢墟里抱出。攝影_陳以懷

我和攝影記者劉浚是4月21日下午進入寶興縣的。那時寶興方向的陸路還未通車,我們搭乘成都軍區(qū)陸航旅的直升機進入,這也一度在網(wǎng)上引起了爭議:為了所謂及時報道,記者是否應該占用救援通道?

我們是在蘆山中學足球場的臨時停機坪上,偶遇成都軍區(qū)陸航旅藏族飛行員多么秀的。

51歲的多么秀,已有36軍齡,特級飛行員,參加過汶川的救援。截至到4月21日下午3時,他說自己已經(jīng)飛了五架次。多么秀正在等人:“一會兒將空運首批國家救援隊隊員進寶興縣”。

這次蹭軍機進入“孤島”采訪,與所謂記者的“特權”無關。后來聽說國家救援隊“徒步”進入寶興,倒有些詫異。

參加過汶川救援的多么秀告訴我,這次蘆山地震,跟汶川地震不可同日而語。

“汶川地震時,我們飛行的密度大得多,難度也遠超過這次,”多么秀說,“進入寶興之后,才知道這里不是像外界猜測的那樣損失慘重,房屋的損害情況還沒有蘆山縣嚴重,大概是前期通訊和陸路交通中斷,引起了人們的擔心。寶興的機降條件也不錯,在青衣江畔的公路很寬敞,是一個理想的著陸點?!?/p>

5年前,汶川地震時災情超乎想象,救援官兵還有志愿者都有干不完的活兒,幾乎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凝重甚至絕望的。

這次不一樣。盡管災區(qū)里同樣到處都能看到救援官兵的身影,但明顯從容得多。

在寶興縣城的災民安置點里,志愿者們支起了幾口大鍋,為官兵做飯。飯菜很豐盛。比如4月22日的午餐就有肉末紅燜茄子、青椒肉絲、酸筍回鍋肉等“硬菜”,晚餐還有香噴噴的四川臘肉。

“這些物資是政府籌集的,包括外界的捐助,以及本地老百姓提供的,”一位做飯的阿姨告訴我,“目前暫時只能提供給官兵,災民的餐飲主要靠自救?!?/p>

一個小女孩盯著大盆里的肉食,饞得不行,打飯的阿姨破例給她打了一小份。

就我目之所及,這次部隊的野戰(zhàn)餐車非常少,至少在寶興縣城里,沒有看到一輛。

挺住的樓房

汶川地震震出了這個國家難以啟齒的“豆腐渣”。

當時,當我和同事們徒步十幾公里趕到北川中學的廢墟前,“災難”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了新的定義:猙獰的預制板和鋼筋中散落著很多來不及收殮的師生遺體。

當時我所在的媒體《體育畫報》攝影記者鄭福利沖了過來:“你們拍的照片,死者沒閉眼的都刪了吧!”

我刪掉了所有的死者照片,承認無法冷靜地記錄同胞的悲慘。

最積極申請來汶川地震采訪的某位同事,甚至無法支持下去,暫失報道能力,他不得不找災區(qū)的心理咨詢專家長談。但5年之后,我還是看到他從蘆山現(xiàn)場發(fā)回來的報道。

我是在2008年5月17日碰到趙永貴的。他是四川曲山鎮(zhèn)任家坪鄉(xiāng)衛(wèi)生室的鄉(xiāng)村醫(yī)生,行醫(yī)幾十年。衛(wèi)生部《健康報》的前線記者請我一定要好好跟老趙聊聊:“他是大英雄,地震的時候救出了很多孩子!”

趙永貴沒講他救人的事跡,他把我拉回了北川中學的廢墟。 “看看這些鋼筋,口徑那么小,怎么能支撐得起5層的大樓,你們應該拍下來,多少孩子的命呀!”

汶川地震之后,開始了整個國家對“豆腐渣”現(xiàn)象的經(jīng)年拷問。這個問題,同樣以另一個形式存在于玉樹。

在玉樹時,學者尼瑪江才告訴我:三江源生態(tài)移民,這是玉樹地震最悲慘的群體。

尼瑪說,2004年,一戶給4萬元修房子,讓牧民從帳篷進到房舍。隨著物價飛漲,4萬塊根本不夠。不少承建商干脆不干了,把4萬塊給了牧民,讓他們自己修。這個模式一度還被贊揚。比如玉樹的上下拉秀兩個鄉(xiāng)就是生態(tài)移民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領導考察時還表示,“知足吧,這樣的房子在城里叫別墅!”

4萬塊修一戶房子,主動、被動都會偷工減料。震區(qū)有生態(tài)移民感慨,“我們原來就是住帳篷,怕什么地震!”打破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即使沒有地震,也會出現(xiàn)其它文化和生活上的脫節(jié)和陣痛。

不過,整治“豆腐渣”,似乎在這次雅安地震中看到了一點積極的效果。

汶川地震后,澳門援建的蘆山縣醫(yī)院,除了大門口的水泥地上有條明顯裂紋等,這次地震中基本無恙,不但能承擔基本的救助功能,還一度成為救災的一個分指揮中心。

經(jīng)歷了7級地震沖擊后,若要找最“完美”的建筑,2010年9月重新修建的寶興縣中學恐怕能排上號。

這所中學是汶川大震后,由海南省對口援建的。寶興縣最大的災民安置點就設在該中學的操場上,救災指揮部也設在這里。

救援官兵起初是在操場上搭建的帳篷,4月21日晚上,操場上人員安置已近飽和,大量官兵們被安排進教學樓和宿舍樓。

有士兵嘀咕住進建筑物里是否有危險,幾個當志愿者的學生一邊拉一邊說:“別有顧慮啦,我們的樓是512后建的,抗8級地震的!”

學校本該是各級地震中最安全的所在。這幾年來,一直收到北川地區(qū)采訪對象的電話,控訴著豆腐渣工程,他們是遇難學生的家長。我無法用寶興縣中的“完美”去安慰他們。

冷靜記錄還是傾情投入?

在三次地震中,汶川地震傷亡最大。我一邊告誡自己要寫冷靜平衡地報道,一邊被巨大的無力感驅使,總想做點什么。

但能做什么呢?玉樹地震后,我決定除了做個記錄者,還要當志愿者。

自費輾轉進入玉樹災區(qū)后,目睹了與汶川地震類似的災情,我個人捐出了5千元,同時和一位朋友在推特上募捐,一個星期募集了7萬多善款。

藏族學者旺杰告訴我,捐助玉樹物資不能忽視了藏胞的習慣。一塊糌粑比一箱方便面還受歡迎。另外,大災后祭祀用品極為短缺。他去醫(yī)院慰問時,拖鞋、營養(yǎng)品,病人熟視無睹。拿出一點祭祀的熏香,立刻被圍擁。

我們從玉樹趕回西寧,采購了帳篷、藏文民間故事圖書、文具、煨香、衛(wèi)生用品等,與別的民間救援團隊拼車,再次進入玉樹。 在玉樹志愿賑災近一月,好歹把所有物資都送入了玉樹周邊的偏遠山村,其中不少地方是受災以來第一次見到賑災物資。

當然也親歷了民間救援的一些亂象。

比如一個女孩特著急地向我們請求支援一頂帳篷,說是尼瑪孤兒學校的醫(yī)療救援隊急用。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把帳篷扔在營地里跑去別的地方了。這所孤兒學校是震后玉樹受關照最多的學校之一。中央領導光臨后,蘭州軍區(qū)邱少云生前所在部隊傾力共建,板房、餐廳和閱覽室都建好了,紅色標語把校園包裹起來,是黨疼國愛的典型。

我花了一天的時間,終于討回了這頂帳篷,捐給一家尚未領到救災物資的受難家庭。

信息的扭曲傳播,在三次大震中均有突出表現(xiàn)。比如玉樹,一開始有大量的傳聞說,災民們哄搶物資,見到賑災車輛無論公私就砸就搶,甚至捅死捅傷了人。

這個傳聞令人惴惴不安。但真進了玉樹,才發(fā)現(xiàn)謠言的可笑。近一個月里,我沒碰到傳言中蠻橫欺霸的災民。相反,他們真摯單純。順風車隨便搭,路遇僧侶合十致禮,孩童熱忱禮貌。我們所住的帳篷,貴重東西頗多,交與幾個隔壁帳篷的孩子看守,未丟一物。

志愿者之間的互相猜忌也鬧出了笑話。

我們的首批物資能進玉樹,是臨時找到西寧志愿者車隊,然后找關系弄到了紅十字會的通行證。

車隊行至距玉樹約50公里的歇武鎮(zhèn),我和同伴被當?shù)鼐鞄ё摺P陆Y識的志愿者朋友懷疑我們身份有假,偷偷報了警。

我和同伴被沒收了電話,分頭塞進兩輛警車,車反復在山里兜圈子,到了一個山崖。

兜圈子是為等玉樹州的領導過來鑒別我們的身份。等某領導來了以后驗明正身,檢查了我們帶的救災物資,大概是出于歉意,他用警車把我們送入了玉樹。

7萬多元的物資如愿送入了最需要的災民手里,這短暫的成就感,卻被一位世界級知名藝術家的嘲諷給驅散了。

他告訴我:做慈善會上癮的,必須警惕自我感動。

這次,盡管政府部門三令五申讓民間救援力量暫時不要進入災區(qū),還是有數(shù)量巨大的各地志愿者的車輛通過各種渠道闖了進來,甚至在寶興這樣的“孤島”里,除了四川、重慶等地的志愿者外,還有來自青海、湖南、湖北、河南等地的志愿者。

我搭了一輛來自湖北十堰的志愿者的車出寶興。他們一共來了三人,車是路虎,物資是后備箱里的紅牛,方便米飯等。姓周的志愿者說,他們就來了一天,“感覺啥都做不了,的確是添亂,發(fā)完東西,路一通就趕緊離開吧,真后悔,5·12時該去沒去,4·20不該來卻來了?!?/p>

(左)國家救援隊隊員攜帶搜救犬對寶興災區(qū)一處山體滑坡處搜尋幸存者。攝影_劉浚
(上)為了迅速將重癥患傷者送到蘆山人民醫(yī)院救治,成都軍區(qū)陸航團某旅承擔著每天從曾一度被媒體成為“孤島”的寶興運送傷患的任務。

攝影_劉浚

(下)醫(yī)務人員將一位從災區(qū)送到蘆山縣人民醫(yī)院的老人,抬進成都軍區(qū)某醫(yī)療隊的醫(yī)療檢查車內。

攝影_劉浚

(上)寶興居民在路邊為人們提供熱粥和野菜。

攝影_劉浚

(下)許正剛的母親及家人站在焦急的站在蘆山縣人民醫(yī)院臨時搭建的簡易搶救棚外,此時搶救已經(jīng)進行了10個小時。地震發(fā)生時,許正剛與家人正在家中,由于緊張引起哮喘發(fā)作昏迷,是父親將其背出送到醫(yī)院的。

攝影_劉浚

(上)4月21日,雅安地震第二天,家住蘆山縣龍門鄉(xiāng)五星村的村民陳玉華,把臨時帳篷搭在了自家的油菜地里。

攝影_賈代騰飛

(下)災民在蘆山縣人民醫(yī)院外的空地和衣而睡,度過震后的第一晚。

攝影_劉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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