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宋案的主使者？

南都周刊：在國民黨第一次大選大獲全勝，傳言宋教仁行將出任總理之際，宋遭不測身死。他的死也成為一樁歷史懸案，到底誰主使殺了宋教仁？

張耀杰：我認為，現(xiàn)在只能說，在上海地區(qū)擁有最大份額的軍政實力、諜報系統(tǒng)以及青幫會黨勢力的陳其美，是宋教仁案的第一嫌疑人。

在整個宋教仁案中，最為關鍵也最為神秘的一個人物，是出現(xiàn)在當晚暗殺現(xiàn)場的吳乃文。他隸屬于滬軍都督陳其美的諜報科，科長為應桂馨。在宋教仁案連續(xù)七次開庭預審的過程中，即使在租界當局出面要求把犯罪嫌疑人吳乃文等緝拿歸案的情況下，陳其美也再沒有像此前抓捕應桂馨和武士英時所表現(xiàn)的那樣積極主動。

國民黨報刊的片面宣傳，從來不提應桂馨極其復雜的多重身份：他當時所充當?shù)慕巧?，是在以袁世凱、趙秉鈞為首的中央政府、以程德全為首的江蘇省政府，連同已經(jīng)在野的國民黨之間兩邊拿錢的雙面間諜。陳其美選擇性地抓捕應桂馨、武士英而放縱吳乃文等人，唯一可能的解釋只能是，他們在安排布置暗殺行動之前，已經(jīng)秘密確定了要拋出雙面間諜應桂馨與武士英，來充當替罪羊和犧牲品。

遲云飛：關于宋教仁被刺一案，原來大家都覺得幕后真兇是袁世凱。最近一些年，有些作家，主要是張耀杰先生，寫了書認為是陳其美組織暗殺了宋教仁。但是，我不能同意他的看法。我覺得陳其美要暗殺宋教仁的話，一是缺少切實的證據(jù)，二是缺少動機。

當年刺殺宋教仁的地點不在租界，但為抓到刺殺宋教仁的幕后主使者應桂馨（當時住在租界），江蘇都督程德全要求租界方面聯(lián)合辦案。由租界當局公布的證據(jù)，我認為是無法推翻的，當時搜查應桂馨的家，也是租界當局出面的，如果要賄賂或者威脅租界當局，這個可能性基本沒有。如果當時是中國政府當局去調(diào)查、舉證，做偽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另外，1911年在上海組織同盟會中部總會的時候，宋教仁、譚人鳳、陳其美，還有于右任，都是中部總會的核心人物。那個時候他們這些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對陳其美來說，如果他暗殺了宋教仁，能得到什么呢？有人覺得陳其美要做國民黨的代理理事長，將來出任國務總理，我覺得這對他還有些難。就國民黨方面來看，還有胡漢民、汪精衛(wèi)、王寵惠、蔡元培等人排在陳其美前面。

南都周刊：遲老師剛才說，過去認為幕后真兇是袁世凱。袁世凱真有嫌疑嗎？

張耀杰：宋教仁案發(fā)生之后，極力發(fā)動“二次革命”的國民黨理事長孫中山，一直到“二次革命”即將爆發(fā)的1913年6月24日，還在答香港《士蔑西報》記者問時公開否認袁世凱是宋案的幕后元兇，反而認為“袁總統(tǒng)非自有干連，不過系其總理與有干連”；袁世凱與該案的關系，只是“公之左右陷公于不義”。也就是說，在孫中山當年的公開表態(tài)里，只是把宋教仁被暗殺的幕后主使者限定在國務總理趙秉鈞身上。我個人認為，袁世凱在宋教仁案中的涉案嫌疑，是完全可以被排除的。

宋教仁想要一種怎樣的政治？

南都周刊：無論孫中山還是袁世凱成為民國第一任大總統(tǒng)，如推行宋教仁所主張的內(nèi)閣制，則都將對最高權力造成很大制約。據(jù)您的判斷，他們對宋教仁所堅持的內(nèi)閣制分別持怎樣的態(tài)度？

遲云飛：袁世凱這種政治人物，他的想法多半是機會主義的。但是，從袁世凱的行為來判斷，清政府既然倒臺了，他就覺得需要強有力的政府，然后把權力集中到一個人的手上，而不是靠所謂的法律和憲政。袁世凱在晚清還是公認的治世能臣，但他出身就是訓練北洋新軍，相信武力，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信念。

宋教仁恰恰跟他相反，宋教仁也覺得可以集中權力到中央，但不是集中到一個人那，而是集中到法定的內(nèi)閣里，而內(nèi)閣按照憲法和法制的原則是可以更動的，換屆時權力自然集中到下一任內(nèi)閣，這跟袁世凱是有根本區(qū)別的。

孫中山、宋教仁矛盾在哪呢？我認為可能有不少因素，一個是宋教仁覺得孫中山太專斷。比如1911年武昌起義后孫中山從海外回來，因為臨時政府采用總統(tǒng)制還是內(nèi)閣制，他們兩個又發(fā)生爭論。但是，進入1912年以后，宋教仁擔任法制局局長，孫中山是臨時大總統(tǒng)，他們的關系和想法又有很多調(diào)整，宋教仁還是尊重孫中山的領導地位的。

南都周刊：對于宋教仁一貫主張的責任內(nèi)閣，歷來多認為他是效仿法式的責任制，反對美式的總統(tǒng)制，近年來也有認為宋教仁主張的其實更類似于英式內(nèi)閣模式？

遲云飛：實話說，國人從1950年以來，對國外的政治體制、憲政體制研究得不多。原來大家覺得宋教仁主張的內(nèi)閣制是法式內(nèi)閣，那是因為在宋教仁的時代，共和制國家包括美國、法國，大家就以為美國是總統(tǒng)制，法國是內(nèi)閣制。實際上，法國可以說是一種不完全的內(nèi)閣制。后來通過逐步深入觀察宋教仁的文章、講稿，我覺得他實際主張的是英國式內(nèi)閣制。英國當時大體已經(jīng)形成兩黨制，一個政黨通過大選在朝執(zhí)政，另一個政黨在野就處于監(jiān)督地位。雙方尊重《憲法》、尊重法制。宋教仁的主張就是要建立一個類似的責任內(nèi)閣，只不過不像英國那樣保留世襲國王。

假如宋教仁成功了

南都周刊：雖然歷史不容假設，但假使宋教仁愿與梁啟超聯(lián)手，實現(xiàn)多黨輪值的政府，中國政治會出現(xiàn)怎樣的局面？

遲云飛：宋教仁認為政治就需要兩個大黨，后來梁啟超他們組織了進步黨，和國民黨正好形成兩個大黨對峙。

這兩撥人現(xiàn)在看來也不大一樣，進步黨是原來的立憲派，他們多是由紳士轉化而來，已經(jīng)到中年，原來的社會地位較高，家產(chǎn)也會比較多。梁啟超、張謇都是這些人的代表。國民黨這些人，在同盟會成立的時候，大多數(shù)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獲得科舉功名的很少，像蔡元培那樣中了進士的人更少，只有少數(shù)人有低級的科舉功名，知識結構也比立憲派那些人士新，社會地位比較低，然后思想上接受西方的東西比立憲派的中年人要多一些。

在同盟會和國民黨里面，宋教仁還算注意聯(lián)絡立憲派的，但畢竟兩個黨見解不完全一致，在民國初年宋教仁主張實行政黨政治、責任內(nèi)閣，不能把權力集中到一個人手里。但立憲派的人士強調(diào)要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府，把權力適當集中到總統(tǒng)手里，他們認為孫中山不行，孫中山是“孫大炮”，對國情不了解，他們更傾向于袁世凱。

張耀杰：梁啟超一生中的第一訴求是奪權，第二訴求是救國，第三訴求才是所謂的憲政。而且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憲政，是以切實限制國家及政府的公共權力以保障公民個人的主權權利和私有財產(chǎn)為第一目標的；包括梁啟超、宋教仁在內(nèi)的許多中國人以救國強國為第一目標的所謂民主憲政，事實上就是肆意侵犯公民個人的主權權利和私有財產(chǎn)的偽憲政和反憲政。

假如沒有像胡適那樣虛心學習、深入理解、大力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價值觀”的現(xiàn)代中國人成長涌現(xiàn)，即使宋教仁出任內(nèi)閣總理，即使宋教仁一派的國民黨與梁啟超一派的進步黨聯(lián)手合作，中國社會也不一定能夠順利走向民主憲政。

宋教仁們的局限

南都周刊： 宋教仁在短暫的一生中，幾乎以一直站在對抗強大傳統(tǒng)的一邊，這是否也是造成他的政治主張早夭的原因？您認為宋教仁的局限又何在？

孫耀杰：宋教仁一案最讓人遺憾的是，還沒有開院的第一屆正式國會，與此前的南京臨時參議院一樣，被賦予專門針對袁世凱個人的立法使命。當議會斗爭達不到架空甚至剝奪袁世凱總統(tǒng)職權的政制目的時，退出已經(jīng)初步建立的立憲框架，單方面挑起“二次革命”，便成為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等人騎虎難下、欲罷不能的選項。

至于袁世凱事后的帝制自為，充分證明他的民主憲政意識的嚴重缺失。GbPZATNnYvcqEWgsgGXQrg==但是，在袁世凱并沒有強力解散第一屆正式國會的情況下，國民黨方面的孫中山、黃興、陳其美、李烈鈞等人，率先選擇撇開合法議會以及由他們參與締造的制度框架，也足以證明他們比舊式官僚袁世凱表現(xiàn)得更加單邊片面。

遲云飛：無論是宋教仁，還是孫中山，或者是黃興，這些人都有他們天真的一面。他們對中國官場、對中國國情，尤其是傳統(tǒng)政治的那種國情不太熟悉。比如說對權術、政治縱橫術不太熟悉，所以，他們往往表現(xiàn)得比較天真。1912年孫、袁見面的時候，孫中山被袁世凱一忽悠，就覺得袁世凱行，這人有能力，而且這個人會信守民主的原則。

宋教仁他的主張，和他的一些做法，是中國兩千多年所沒有的。用我們現(xiàn)在的俗話，就是把權力裝進籠子里，宋教仁要做的就是這個事。中國向來沒有一個規(guī)則，或者一個章法規(guī)定，皇帝到底有哪些權，沒哪些權，宰相有哪些權，沒哪些權，只是遵從習慣上、倫理上君臣之道如何。宋教仁也有他天真的一面，他可能覺得我只要制定了憲法，通過一個合法途徑把憲法頒布了，大家就會遵守，中國就會建立一個法制的社會，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突然把一個憲法擺在那，到真正沖突的時候，權力者還不一定能遵守憲法，這是宋教仁天真所在，也是他政治活動的悲劇所在。

宋教仁疑案

1913年3月20日夜晚，宋教仁由上海起程去北京。正準備登車，突然遭到歹徒槍擊，身中三彈。前往送行的黃興等人，立即將宋教仁扶上汽車，送往附近的滬寧鐵路醫(yī)院。醫(yī)生立即動手術鉗出子彈，發(fā)現(xiàn)彈頭有毒。兩天后，宋教仁去世，年僅31歲。

據(jù)當時《真相畫報》刊登的“刺殺宋教仁有關人犯”說明：謀殺宋教仁的主使者為總統(tǒng)袁世凱，同謀者為總理趙秉鈞，聯(lián)絡者為洪述祖，指揮行兇者為應桂馨，直接行兇者為武士英。

但宋教仁到底是被誰主使刺殺的，至今在史學界還有爭議?，F(xiàn)存的檔案材料顯示，事后武士英被捕，先供述受應桂馨指示，后又在法庭翻供稱系個人所為，否認見過應桂馨，而后來武士英暴死上海獄中，各方猜測應屬中毒。趙秉鈞被迫辭去總理。1914年1月，應桂馨出獄后北上向袁世凱索酬，被人追殺，在逃往天津的火車上被刺。時在天津的趙秉鈞曾為之抱怨，不久在家中突然死亡，以致案情更為撲朔迷離。洪述祖后被抓獲，被判處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