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你是渾然天成,還是通過后天修煉而成現(xiàn)在的樣子?換句話說,你相信每個人一出生就是具足的嗎?
李小龍:所有說別人是天才的人,都是對自己才華的蔑視和對自己潛力的忽視。我并非先天就具備良好的身體條件。琳達如此說我,“他在自我夢想實現(xiàn)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最大天賦就是他的聰明才智與強烈的求知欲(二者強強結合,缺一不可)、忘我投入與堅忍不拔(即使面對阻力也堅定不移)、全神貫注(關注結果的同時享受過程的樂趣)。”我認同她這個觀點,或許具備了這些,就能成為所謂的天才。
人物周刊:聽說你吃著飯都在舉啞鈴和用電刺激肌肉,為何對自己如此苛刻?
李小龍:我不覺得這是對自己苛刻。我享受這種不斷提高的樂趣,無論是在體能技藝方面還是在思想精神方面。
人物周刊:如果你知道自己32歲會離開人世,你會怎么修訂人生?這是不是能量過分透支的結果?
李小龍:不需要修訂,我很高興我未浪費這短短32年的光陰。
人物周刊 :如何理解“清空你的思緒,就像水一樣,無形無式,如果你把水倒入杯中,它就會成為杯子的形狀……像水一樣吧,我的朋友”這句話?
李小龍:Don’t think, feel……(不要思考,去感覺……)
人物周刊:你是從何時開始探索精神世界的?也就是從一個武者變?yōu)樗伎颊撸?/b>
李小龍:真正進入“探索精神世界”是在進入大學以后。當我告訴親友我選讀哲學的時候,大家都很驚訝,因為,從童年到中學畢業(yè),我醉心的課外活動是國術,大家以為我最好選讀體育,事實上,武術和哲學看來是兩個極端,國術的窮理部分,似乎已經日漸暗晦,而國術每一個動作,都有著它的道理。國術應該有一套完整的道理才對,我希望將哲學精神融化進國術。
人物周刊:相比精神上的強大,肉體是否會成為無法超越甚至拖后腿的東西,例如長期困擾你的背痛,它是否會妨礙一個人釋放應有的能量?
李小龍:每個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只是自己不知道,不去發(fā)掘而已,事實上,我們僅利用了自己潛能的極少一部分。在我背痛的那段時間,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勁踢方式呢,想不到吧!
人物周刊:你是否認同“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生之中有沒有什么束縛住了你?
李小龍:對于馬克思的這種論調,我不太認同。我不喜歡從這個角度去分析人。在我看來,人,一個有品質的人,他的作用與責任是真實、誠摯地發(fā)展?jié)摿Σ崿F(xiàn)自己。來自內心的能力與來自身體的力量能夠帶領你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以實際行動去履行你自己的責任。
人物周刊:你給人很喜歡出風頭的感覺,但在香港突然成名的那段時間里,你又非常厭倦被人簇擁,這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你的生活?
李小龍:對很多人來說,成功這個詞似乎就是天堂,而身處其中,它只是一個讓我與生俱來的簡單與隱私變得復雜化的環(huán)境。無論喜歡與否,環(huán)境在我內心都成了一個對手,但我很快意識到我需要的不是內心的抵抗和不必要的沖突;恰恰相反,我需要融入并適應環(huán)境,學會順勢而為。
人物周刊:你經常提及真實地表達自己、實現(xiàn)自己,你是否做到了這一點?
李小龍:我們似乎更信賴我們所追隨的,而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信心不足,絕大多數(shù)人喜歡盲從與模仿。我們無法對根源于我們自身的每一件事都感到確定。絕大多數(shù)的強烈不安來自于孤身獨處;只有當我們模仿他人時,才不會孤獨。
當我四處尋覓,我只學會一件事,那就是:要始終做自己。要表達自己,相信自己。不要向外部尋找一種成功的個性,然后去復制它,在我看來,這在香港是非常普遍的。
人物周刊:如果不習武和當演員,你會去做什么?
李小龍:18歲時,我確實有過一段迷茫期,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演戲,也想不通詠春拳是否實用,更不清楚自己日后應該投身哪個行業(yè),當時(詳見1958年11月30日李小龍日記)我還有過去行醫(yī)的念頭。當然,無論做什么,我都會是李小龍!
人物周刊:如何形容你和琳達的關系?
李小龍:琳達平靜客觀地看待我們的關系,不需要任何條件。我認為這是夫妻間應該采取的態(tài)度。我非常感謝她——付出,愛,堅定,并且理解李小龍這個家伙,任由他過著簡單自然的生活。
人物周刊:你相信這個世界會因為愛而變得更美好嗎?
李小龍:當然。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導師曾說過,“只有愛才能改變目前世界的瘋狂和錯亂——而不是體系,不是左派或右派的理論。當你不占有、不嫉妒、不貪婪,當你尊敬他人、心懷仁慈和悲憫,當你體貼妻子、孩子、鄰人以及你不幸的仆人時,你就真正在愛了。”我認同這個觀點。
人物周刊:如何理解暴力和愛的關系?你的電影一直在販賣暴力,這會喚起觀眾潛藏的暴力因子,他們也會想在生活中用暴力去解決一些頭痛的問題。
李小龍:如果你仔細留意我的電影,會發(fā)現(xiàn)電影都有詳細交待暴力的產生以及施暴后應承擔的后果。相對肢體暴力,內心的暴力更難控制和處理。惟有平息了內心的暴力,愛才會出現(xiàn)。四肢,你天生的武器,具有雙重用途:摧毀你面前的敵人——消除自由、正義與人性的障礙;摧毀任何紛擾你心靈之物,毋需傷害人,但能克服自己的貪、嗔、癡。
人物周刊:你人生最大的恐懼是什么?
李小龍:沒什么事情讓我害怕。一旦命名你稱之為恐懼的東西,你就強化了它;但如果能看著這個感受,卻不命名它,你就會看到它的凋零。因此,要從恐懼中完全解脫,就必須了解這整個過程——命名,投射符號、意象,給事實命名。只有認識自我,才能從恐懼中解脫。當你不再恐懼時便會擁有智慧。
人物周刊:你可曾有過低谷?是否想過放棄自己的路?如何度過這樣的階段?
李小龍:我一生中有過很多次低谷,但我從未想過要放棄自己的路。在因背傷休息的那段時間,我始終相信,以我的能力,我能成功。雖然我的背痛讓我在那一年生活一團糟,但也提醒了我不要在固定不變的慣常的程式中停滯不前。被焦慮占據(jù)的人不僅缺乏解決自己問題的信心,同時他的緊張和敏感還會帶來更多問題。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要像魚雷一樣,全速前進。
人物周刊:你把誰視為榜樣?有哪些人或書對你有過決定性影響?
李小龍:我從很多人那里獲益,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學習對象。如果列出來,這會是很長的一個名單。如果你仔細留意我的筆記手稿,你會在里面找到一些線索。但這個發(fā)現(xiàn)的過程,得靠你自己去完成。
人物周刊: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你希望人們如何記住你?
李小龍: 你知道我怎樣看待自己嗎?一個人。無疑地,你就是你,在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而非人造人的持續(xù)發(fā)展過程中,忠實于自己將占據(jù)極為確鑿與重要的地位。有一天,你會聽到有人說“嘿!就本質而言,這是一個真正的人”。
人物周刊:你理想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你又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什么?
李小龍:你可以看看2009年他們?yōu)槲易龅囊粋€紀錄片——《李小龍如何改變了世界》.。
人物周刊:在你之后,功夫片明星又出了成龍、李連杰等人,但他們似乎很難超越你,尤其是思想上,你認為原因是什么?
李小龍:為什么要超越我?每個人要超越的不應該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人物周刊:作為一個紅遍世界的功夫巨星,能否給現(xiàn)在的演員一些人生建議?
李小龍:我把表演看作一門藝術,如同我的武術,因為它是自我的表現(xiàn)。表演,與任何專業(yè)一樣,需要你全身心地投入。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實際上是一個“優(yōu)秀的傳遞者”。演員應該具備對生活的高度理解,適當?shù)母咂肺?,對幸福與災禍的體驗,強烈的熱情,教育背景,以及更多,總而言之,演員是其所應具備的一切要素的總和。演員必須真實地表達自我,就像他必須忠實地表演指定情形一般。演員的問題在于不能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而是要保持冷靜,并且通過真摯的自我反省及發(fā)現(xiàn)來學會更多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曾是好萊塢眾多一線明星的功夫老師,他們跟你學拳的目的是什么,而你又如何成為一個好的老師?
李小龍:當我教拳的時候,所有的知識最終都意味著自我的認知。他們來隨我學拳,很多時候,不是為了來學習如何自衛(wèi)或如何干掉別人。他們希望學習如何通過某種動作來表達自己,比如憤怒、決絕或者其他。他們花錢是希望我教授他們這種格斗的藝術,肢體表達的藝術。
老師首先要對自己以及自己所從事的活動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一位老師,一位真正的好的武術教練從來就不是真理的施舍者;他是一位領路人,一位通向真理之路的引導者,而這路必須由學生們自己來發(fā)現(xiàn)。一位好的老師要研究學生們每個人的內在性格,鼓勵學生暴露他們自己的外在特征,直到他們最終長大成人,具備了做人的優(yōu)良品質。比如,一位技術嫻熟的老師可能設置一些確定的挫折讓學生與之對抗而達到格斗與人性的結合。一位好的老師可以是催化劑,除讓學生擁有深刻的理解能力外,他還必須教給學生最靈活最敏銳的思辨能力。
人物周刊:截拳道是什么?它與傳統(tǒng)武術有何不同?
李小龍:這個名稱只是為了叫法上的便利。它可以充當習武者自我檢驗的鏡子。
人物周刊:當年另立門派,你是否遭受過質疑和打壓?
李小龍:坦率地說,我并未創(chuàng)立一種新的體系——那只不過是由這一派或那一派中一些特別的內容來構成。相反地,我希望我的學生從各種派別中解放出來。派別實際上是把人放置并局限在一個精巧的模具內。至于質疑,當時確有不少聲音,為此我們還在《黑帶》雜志上進行了幾期的筆談。當時有人寫信說,他們這里有一個家伙經常四處向人表示——他曾兩次在公開場合、無數(shù)次在私下場合的搏擊中擊敗過我。我只回了他3個字:他是誰?之后便沒有下文了。
人物周刊:你如何總結和發(fā)展截拳道的招式,你平時實戰(zhàn)的機會并不多,是否大部分來自于揣摩別人的動作和想象?
李小龍:我永遠相信,簡單之法即正確之法。截拳道是個人情感簡單的直接表達,動作精練、沒有憤怒的情緒。越是接近功夫的真諦,無用的表達就越少。技法上并無什么秘籍可言。我的動作就是簡單、直接、非傳統(tǒng)。
人物周刊:這么多年來,截拳道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似乎并不大,這是為什么?
李小龍:當年我在西雅圖、奧克蘭和洛杉磯唐人街開辦振藩國術館時,館外沒有豎任何商標。只有真正的圈內人知道它們在哪里。來了學生,也要經過重重考驗才能留下來繼續(xù)學拳。質量比數(shù)量更為重要。1970年回港發(fā)展前,我關掉了這3間武館,也是不想給機會讓人和稀泥,打著截拳道的名義去外面招徠牟利。我不想我的藝術變成商品,也不希望這些人將訓練課程視作真理,將技術視作不變的方式。如果這樣,截拳道又變成了如傳統(tǒng)武術一般,讓人失去自由。我很高興我的學生仍在恪守當年對我的承諾,以小組形式去開展教學。
人物周刊:我們如何去練習截拳道?它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李小龍:學習截拳道,最主要的是在其中認識自我,做你自己。個人遠比門派更重要。一個受到拘束的人是很難做到靈活自如的。我反對將某種風格強加于個人。這是藝術,是自我個性的表達。
人物周刊:在肉體上傷害別人可能導向真正的勝利嗎?
李小龍:當我們知道功夫的目標在于自我教化時,便會了解到內在的自我才是一個人真正的自我。因此為實現(xiàn)真實的自我,習武者并不讓自己生活在別人的觀點之下,他們追求于不斷的自我充實和提升中。功夫大師與初學乍練的后生小輩不同,他們強于自制,保持平和與謙遜,沒有一絲一毫欲望的流露。通過不斷的磨練,他們在精神上更加平和。
人物周刊:截拳道背后是否有一套李小龍式哲學作為支撐,如果有的話,是什么呢?
李小龍:我的思想分兩套,一套適用于生活,一套專屬于武道。截拳道技術背后的思想主要由3個方面構成:克里希那穆提、禪宗、道家。他們在我不同的技術時期起了很好的指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