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指揮臺上,手持亮漆指揮棒,后腰被汗水浸濕。一排排年輕音樂家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他們知道我不屬于這里,但他們還是希望我能假裝鎮(zhèn)靜。在令人壓抑的靜默中,我抬起手,又落下。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了,莫扎特的《唐璜》序曲在我面前猛然響起,雖然樂音雜亂,但仍依稀可辨,我心中狂喜不已,感覺就像圓了一個焦慮的夢。
一直以來,我都想知道樂隊指揮究竟有什么用?每當我陶醉在貝多芬《第七交響曲》時——第二樂章的凄美憂郁、第四樂章的瘋狂疾馳,無一不讓人著迷——我也曾激動地站起來,想象自己手中有支小棍兒,獨自在房間里來場現(xiàn)代舞表演。大學時,我選修過指揮課,指揮過幾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那些微不足道的經(jīng)驗讓我對指揮家所應(yīng)具備的一系列技巧和才能心生敬畏——但我仍然懷疑,揮動指揮棒會不會將樂曲詮釋得更流暢。
自從200年前,管弦樂團開始表演大型合奏時起,人們便一直對站在指揮臺上的家伙看不順眼。觀眾想知道他(還有日益增多的她)是否對演奏有影響;樂手們則相信,沒有他,他們會做得更好;就連樂隊指揮自己也時不時覺得這個角色的多余?!拔业男挟斚沦v、不實”,德米特里·米特羅波洛斯(Dimitri Mitropoulos)曾痛苦地悲鳴,上世紀50年代他是紐約愛樂樂團的指揮,“其他人都在制造音樂,而我負責領(lǐng)薪水和得到名譽?!边@就是指揮悖論:為聲音整體性負責的人卻沒有產(chǎn)品。
這次幫我圓夢的是紐約朱莉亞音樂學院的學生樂團,我指揮他們演奏莫扎特的《唐璜》序曲,曲子全長六分鐘。
鋼琴家可以獨自克服不足之處,指揮家卻要把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指揮系的學生們通常輪流登上指揮臺,老師則在一旁踱來踱去,從旁提示——“那段撥奏沒表現(xiàn)出來!”或者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猛地抓住某位準指揮大師的手腕進行糾正。許多偉大的指揮家生性害羞,讓你搞不懂他們?nèi)绾沃笓]這么大的一群人。事實上,這種害羞性格有助于他們更好地理解音樂。
我并非一個生性開朗的人,可在接下來的六分鐘里,我不僅需要音樂家們進入我的內(nèi)心世界,還需要他們將其表達出來。指揮是一種情感技巧,道理很簡單:領(lǐng)導(dǎo)需要自信,而自信恰恰最難獲得,而且無法造假。管弦樂隊就像一臺精神X光機,幾分鐘之內(nèi)就會對新領(lǐng)導(dǎo)做出判斷。車行駛,走的次數(shù)多了,便對路況了如指掌,知道每一處坑洼和有鹿出沒的路口。對于浩瀚的音樂領(lǐng)域,指揮家也需要相似的細節(jié)記憶。僅僅六分鐘的莫扎特樂曲,我就準備了兩個月,而優(yōu)秀的指揮家動輒要指揮數(shù)十小時、數(shù)百萬個音符,部分曲目他也許已指揮多年,但也有曲目他從未接觸過。在觀看紐約愛樂樂團的一次排練時,我看到指揮艾倫·吉爾伯特(Alan Gilbert)向敲擊樂器演奏者講述如何打擊三角器發(fā)出正確的聲音、糾正小提琴的拉弓方法、輕哼低音部樂曲、指出微妙的和聲轉(zhuǎn)換——做這一切時,他并未瞅一眼樂譜。“五年來,我從未看過這首樂譜”,他說,“但是,它仍舊在我腦子里?!比绻麄€交響樂傳統(tǒng)灰飛煙滅,只需一組指揮家便可重現(xiàn)所有曲目。
那我該如何入手呢?吉爾伯特建議我從序曲學起,剖析結(jié)構(gòu),感受韻律,直到了然于胸。他還告誡我拋開唱片:如果能通過模仿學會指揮,我早成專家了。
我選擇歌劇《唐璜》序曲進行練習,因為它包含了幾乎所有我鐘愛的音樂元素:陰郁、詼諧、暴力情緒的唯美呈現(xiàn),細致入微的人物關(guān)系刻畫。在歌劇中,幾乎每句對話都爭鋒相對,唐璜與愛抱怨的仆人萊波雷諾之間大打口水戰(zhàn),躲避貪婪的唐娜·艾爾維拉,羞辱農(nóng)夫馬塞托,引誘年輕的新娘澤林娜。莫扎特將這種戲謔挑釁融于序曲中,使用間斷與矛盾的表現(xiàn)手法。徐徐開篇之后,以小提琴緩緩展開旋律,由切分音轉(zhuǎn)強。中部樂句戛然而止,然后惡作劇般轉(zhuǎn)低,經(jīng)過幾小節(jié)后插入高亢強勢的號聲。莫扎特這位表現(xiàn)大師運用鬼斧神工的手法,在八小節(jié)中不露痕跡地展現(xiàn)了三種情緒,以及不同人物的個性和風格。如何將這一切用動作體現(xiàn)出來?
首要任務(wù)是選擇節(jié)拍,這項工作貌似簡單實則不易。節(jié)拍是多變的,時而長時而短。它必須強勁而富有彈性,平穩(wěn)又切忌呆板。在一次排練柴可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響序曲》時,吉爾伯特示意一名學生稍作停頓,“我覺得,你的演奏缺乏節(jié)奏感”,他說,“不要用手機械地打節(jié)拍,而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p>
我將吉爾伯特的建議牢記于心,將序曲以不同速度在腦子里過了幾遍,希望它滲入我的身體中。介紹中標注這個曲子為“行板”(徐步而行的意思),于是在濱河公園遛狗時,我嘗試和著樂曲的節(jié)奏散步;進入下一小節(jié),節(jié)奏變得非常快,要跟上這么快的節(jié)奏,必得讓心跳加速四倍才合情合理;接下來的某處,樂曲又轉(zhuǎn)為傷感。隨后幾天我一直用心體會曲子的節(jié)拍,吃飯時會突然揮舞手臂,家人也逐漸習以為常。
下一步,我得弄明白怎樣用手指揮。序曲是以震耳欲聾的D小調(diào)和弦開場,管弦樂交織在一起,樂聲恢弘壯麗,隨著轟鳴的定音鼓聲推進,隨后小提琴緩緩切入。在終場道德審判一幕中,上述主題在長號三重奏的伴隨下再次轟然響起。第一個和弦部分需要表達得細膩婉轉(zhuǎn),而我的胳膊卻笨拙得好似一根鉛管,每個節(jié)拍都跟預(yù)想差之千里。
在第二小節(jié),大部分樂器要與D小調(diào)和弦演奏中脫離開來,因此我用左手在空中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右手指示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從合奏中分離,再繼續(xù)奏出其他節(jié)拍。這需要練習,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已經(jīng)將前面兩小節(jié)搞定。
然后又去找吉爾伯特,希望他能提出些個人意見。
吉爾伯特坐到鋼琴旁,時而鏗鏘有力地演奏、時而低吟輕柔的哼唱整首序曲。他向我講解了極快快板的精妙之處,而我的指揮將行板表現(xiàn)得過于單調(diào)乏味,無法保持平穩(wěn)流暢。他很和氣地問:“這樣聽起來舒服嗎?”頃刻間,我那些貌似有理的說辭全部原地蒸發(fā)了。吉爾伯特委婉地表示,我指揮第二小節(jié)時,手的動作太過花哨。他建議說:“打拍子只需清晰明了,樂手們自會理解你的意圖?!?/p>
一條有益但未必通用的戒律是:無為。指揮悖論促使很多心神忐忑的指揮家不停地調(diào)整自己的儀態(tài):用姿勢、手指示意,敦促、引導(dǎo)演奏者,就像漂流者在茫茫大海中向遠處的船只發(fā)出信號。吉爾伯特讓一個學生不要把身子向樂隊傾斜,因為這會嚇著演奏者。吉爾伯特讓他放下指揮棒,閉上雙眼,背對管弦樂隊,以便多聽少要求,“音樂家們都忙于演奏”,他說,“你不該讓他們分心!”
我盯著自己的手,就像蹣跚學步的小孩剛剛找到他的大拇指,我試著加大動作幅度,使勁來回擺動手指,張開雙臂。這一切感覺很傻。如此糾結(jié)于手勢必然會適得其反。吉爾伯特告訴我,他在學生時期經(jīng)歷過一次危機,當時,一位老師過度關(guān)注他手勢的精確度,以至于他的手僵住了,一動能不動?!拔覍ψ约旱拿總€動作都充滿懷疑,覺得自己也許不適合做指揮家。擁有出色的技巧是有幫助的,但限制你的不是技巧,而是想象力?!痹谝魳窂d中,我見過一些指揮的動作像是在抱枕頭或挖草皮,看起來跟音樂完全無關(guān),但卻效果顯著。我也見過幾位指揮家擁有水晶般精美的手勢,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沉悶脆弱的音樂。
我問過大都會歌劇院管弦樂團的大提琴首席杰里·格羅斯曼,對于一位因肢體語言晦澀而著名的指揮家有什么看法,“令人奇怪的是,我們演奏得如此美妙,盡管不知道指揮臺上那個家伙究竟在干什么”,格羅斯曼回答道,“但我們都非常緊張地聽他指揮!”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一醒來,我就想著可能發(fā)生的災(zāi)難:模糊不清的強拍手勢會引發(fā)一陣令人心悸的抱怨、誤將四拍數(shù)成三拍會使演奏自行錯亂、節(jié)奏變換的突然停止將為大混亂埋下隱患……但我提醒自己,只要樂隊的核心人員還在,即便拍子錯了,樂曲也會演奏完。沒有跟上節(jié)拍的樂團成員會注意首席小提琴手的暗示,首席大提琴手則要補上失掉的節(jié)奏?!澳銣蕚浜迷诩~約愛樂交響樂團亮相了嗎?”目睹我癲狂地準備了兩個月后,一個朋友開玩笑地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可以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fù)——因為那種級別的樂團根本不理會一個不稱職的指揮,而是會按自己的路子走。只有音樂學院里的學生團體才能對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出真實評判。
舉起指揮棒的感覺宛若滑雪,從雪坡頂上飛躍而下,無論我做什么,都是在正確的方向上前進,同時也會因為恐懼導(dǎo)致災(zāi)難。隨著我的手臂僵硬的抬起落下,偉大的D小調(diào)搖擺不定地開始了。吉爾伯特讓我稍微加快拍子,給弱拍多一點活力,要更果斷地插入到強拍中。好了,現(xiàn)在它們合在一起了。接著,大和弦全面響起。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像大鐘似的鳴響起來,小提琴以弱拍做出回應(yīng)。我已經(jīng)看到,指揮家像捏塑粘土一樣用雙手塑造了音樂,而我正在這樣做。這種感覺很容易叫人上癮。
接下來,我的指揮失誤連連:亂了拍子,忘記提示,還有一兩次把演奏者搞懵了。吉爾伯特接過指揮棒,讓我的手輕靠在他的小臂上休息,于是,我能夠感受到音樂的躍動?!拔痦氋M力使音樂繼續(xù),但要讓音樂更加舒緩,就要大費周章了,那才是你對演奏的幫助。”我再次嘗試接過指揮棒,肩膀放松,脊背挺直,將手肘拉回肋間,不光是聽到,我還能感覺到,音樂輕盈而過,如行云流水一般。
當我們的演奏快速推進到最后樂章時,我與年輕的音樂家進行了多次眼神交流,我突然想到,他們的腦海里肯定塞滿了問題,欲言又止,而我要做的,就是為他們解開謎團。那就是指揮的作用:將數(shù)以千計的決定一一過濾,包裝進交響樂的每一分鐘,塑造出一種詮釋模式。單簧管吹奏手略顯低沉舒緩的演奏,為簡短的獨奏增添了一絲亮色;經(jīng)過二十分鐘的沉默后,大號手正準備吹起嘹亮的號角——每個演奏者都會看向樂隊指揮臺,期盼指揮棒的瞬間指引。面對那些稍縱即逝的探尋,樂隊指揮需要清楚明確地把握,才能展現(xiàn)出更為精致入微的演奏效果。我的努力并未讓我成為一名優(yōu)秀指揮,甚至連二流指揮也算不上,但它們卻讓我有了夠格勝任的自信,從此后,那些伴著迷你音響做白日夢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令人沉醉的味道。
[譯自美國《紐約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