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08年2月，耿彥波調任大同市長，2013年2月，耿彥波調離大同。隨著耿彥波的離任，大同五年發(fā)展的功過是非再度成為民眾和輿論評述的焦點。本刊特發(fā)此文，以期能夠在眾說紛紜中，以更為開闊的視角和更為深刻的論述對耿彥波主政大同五年的實踐給予梳理和探討。文章寫成之時，耿彥波尚未離開大同。

過去五年，媒體的關注須臾未曾從大同市長耿彥波身上淡去，在合力傳遞出一幅“兵家氣象 儒者風骨”的文化型官員形象之后，已經(jīng)幾近“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影響。坊間的口口相傳，則繼續(xù)保持著素樸生動的活力，最新增加的評判，說他是“大同歷史五百年來第一人”，是夸大其辭還是實至名歸都暫且不論，可以肯定的是，相比較于五年前，市民對新市長的規(guī)劃普遍缺乏基本的認知和想象能力，五年之后，他們已經(jīng)能夠在逐漸變得清晰可觸的城市愿景中，找到各自的評判依據(jù)。

引經(jīng)據(jù)典的學養(yǎng)，夙興夜寐的勤勉，雷厲風行的果斷，耿彥波的人格魅力自然不容置疑，但是對市長的考量，除了浮光掠影的描述之外，終究還應落實到更為具體的城市治理之中。耿彥波在講話中曾經(jīng)坦言初來大同時有過如此自問：“喂，老頭子，你來大同能干什么呢？”，五年之后，或許不失為一個可以停下來反觀回顧的節(jié)點。從空間意義上對城市規(guī)劃的布局，到時間脈絡中對城市命運的探尋，耿彥波是否有帶領這座城市逐漸走出僵局和困境？大同的城市主體性和優(yōu)勢是否有漸漸清晰？城市轉型過程中的壁壘他如何化解？“一軸雙城”的規(guī)劃究竟是理想性解決方案還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他做出一系列決策的視野和襟懷又是在哪里？

即使大同變化之大任誰都無法假裝看不見，我們仍需平心靜氣，來檢點耿彥波五年時間對這座城市的作用和影響。認真建造城市和認真建造廢墟的人都有雄心壯志，暴虎馮河的血氣之勇與深謀遠慮后的斬釘截鐵看上去也沒有太大分別，我們當然相信每個城市的領導者都有好的初衷和誠意，但是結果的有效與否才應該是衡量的唯一標準，畢竟城市規(guī)劃不是建在海灘上的沙雕，可以由漲潮海水輕巧地抹平，再重新來過。規(guī)劃者每一個或大或小的舉措，都關乎到普通人的生息，他灑下的是什么樣的種子，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實。

安頓城市記憶

城市規(guī)劃，是要建立專屬于這片土地的法則，因此，對城市本源性的追問便顯得尤為關鍵：這座城市的文脈來自哪里？迥異于地圖上其他一座城市的特色在什么地方？看上去頗為常識性的追問，卻可以成為阻止城市建設盲目攀比的有效途徑。遺憾的是，常識的匱乏，或者是文化自信心的短缺，終究還是導致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對西方化的“亦步亦趨”，畫虎不成又反類犬。

那么，大同何以成為大同？

耿彥波選擇了與大同的直面相對，中間不隔層層匯報的官員，也不隔堆積如山的材料。履新第五天，大年初一，新市長獨自翻城墻、進民居，發(fā)現(xiàn)了古城內保存完好的里坊結構，步測目量了一大批歷史遺存的現(xiàn)狀。自此五年，耿彥波大部分時間都在現(xiàn)場辦公解決問題。他與北魏時期的云岡大佛相遇，與中國最大的遼金建筑群善化寺、華嚴寺相遇，與中國僅存的元代關帝廟、法華寺相遇，與北魏修建明代增筑的古城墻相遇，他與住在棚戶區(qū)里的老人相遇，與擔煤生火取暖的中年人相遇，與小巷中結冰打滑的泔水、風一吹漫天飛舞的垃圾相遇，與各式各樣違規(guī)建筑、盤根錯節(jié)的既定利益格局相遇。他知道這座城市有驕傲的地方、顯赫的地方，也有疼痛的地方、創(chuàng)傷的地方、跌跌撞撞的地方。該怎樣擦亮蒙塵的珍寶，怎樣安置今人與古人的關系，讓被遺忘的得到尊重，受到傷害的得到撫慰，失去希望的看到希望？

在城市基本框架的布局中，上個世紀50年代梁思成、陳占祥先生提出的“梁陳方案”成為耿彥波大同規(guī)劃的借鏡之處，遵循其將保護古城和發(fā)展新城的矛盾放在兩個空間來解決的基本精神，耿彥波決定以御河為軸線，西邊完整修復古城，東邊建設新區(qū)，此之謂大同的“一軸雙城”規(guī)劃。

評判耿彥波在大同修復古城的規(guī)劃，必須要置于整座城市的地域背景中，才能夠談得明白。大同地處塞北，位于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nóng)耕民族交界地帶，這樣的空間特征決定了整座城市難逃烽火綿延的命運，也有各民族雜居相處的和諧。趙武靈王于此處令群臣學習胡服騎射；北魏鮮卑族則仰慕漢風，在此實行漢化改革，渴望通過郁郁斯文化被天下；明清時期，大同成為北中國的軍事重鎮(zhèn)和商貿中心，不同文化在此碰撞和交融之后又伴隨馬蹄駝鈴向西向東。概而觀之，大同2300多年的城市記憶，既有對中州正韻的念茲在茲，又有對異域風情的耳濡目染，大同的因緣殊勝，有憑證有底氣。

因此，耿彥波修復古城的決策并非無中生有，大同的歷史值得主政者認真對待?？杉右宰糇C的是，在1982年國務院公布的首批24座歷史文化名城中，大同名列其間。照料祖先留下來的遺產(chǎn)是后世子孫的份內之事，城市歷史記憶更是百姓血脈相傳的歸屬感和認同感的根源，外人自然可以質疑耿彥波對古城墻、華嚴寺、文廟等一系列歷史建筑進行修復的必要性，但只有大同人知道古城墻對大同的尊嚴和榮譽意味著什么，只有大同人保存世世代代在永泰街上鼓樓下漫步的記憶，只有大同人更能明白文廟中“斯文在茲”的渴望，更珍惜華嚴寺里佛像歷經(jīng)千余年的守護。被損毀和被修葺本來就是古建筑古文物在大歷史長河中的命運常態(tài)，但是外界何以處處容不下修復古城的舉措，動輒便是輿論不分青紅皂白的來勢洶洶？

修復古城引發(fā)的爭議怕是當事人始料未及，五年時間，一有國內關乎古城建設的風吹草動，大同便被拿來做類比。具體來看，耿彥波需要承擔的過錯有兩方面：急功近利、文物造假。這些質疑，驗證的究竟是旁觀者的明察秋毫？還是輿論對古城土木工程的普遍焦慮？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如果要論證過錯成立與否，邏輯上首先需要厘清的問題是：古城的修復得到了什么樣的功利？造假的文物，又是假在哪里？

從短期來看，修復古城的實踐使瀕危的歷史遺跡得到了保護：修繕之前的古城墻土坯經(jīng)年累月裸露在外，風吹日曬傷痕累累，墻體斷斷續(xù)續(xù)殘缺不全；如今，古城墻的修復工程已經(jīng)接近尾聲，完整竣工后將綿延7.2公里，墻表包青磚，大同古城墻素以高聳險峻著稱，現(xiàn)在甕城、月城、角樓、望樓等已按照史料重現(xiàn)。修繕之前的文廟已大部分損毀，僅存大成殿煢煢孑立，還被借作庫房用，修繕之后，泮池、尊經(jīng)閣、明倫堂等已按照史料一一重現(xiàn)，先師孔子雕像溫良恭謹立于堂前。修繕之前的代王府劫后余生，僅存目前國內最大的九龍照壁，雜處于眾多商鋪民居中間破敗蒙塵，府內琉璃、陶瓷、石雕等構件散落各處，修繕之后，琉璃、陶瓷、石雕等構件被鑲嵌原位，明代王朱桂的“天下第一王府”將緩緩巍峨重現(xiàn)。修繕之前的華嚴寺，生存空間遭遇種種擠壓和侵占，與周邊環(huán)境格格不入，修繕之后，寺前廣場營造莊嚴禮佛氛圍，“海內孤品”華嚴寺重新得到善待和尊重。

從長期來看，經(jīng)過修復的歷史遺存將繼續(xù)佇立于古城內，不至于后世子孫捧著歷史課本無跡可尋。

文物造假的質疑，主要指向大同古城修復中遵循的“修舊如舊”，依據(jù)是《威尼斯憲章》中要求“缺失部分的修補必須區(qū)別于原作”。修舊如舊并非耿彥波獨創(chuàng)，其來有自。1955年梁思成先生根據(jù)中國建筑的群體特征，提出異于憲章中“可識別原則”的“修舊如舊 渾然一體”。修舊如舊激起論爭和懷疑并不意外，耿彥波屢屢引述梁思成先生為大同古城修復正名也在情理之中，問題是討論或局限于技術層面的效果耿耿于懷，比如今人是否有可能建得好過古人，或含混于道德層面的審判莫衷一是，比如今人修舊如舊算不算蒙騙后人，就好像還有另外的道路可以選。“修舊如舊”不是一個輕松的方案，但是在當代建筑風格已經(jīng)同傳統(tǒng)建筑風格一刀兩斷之后，除了以“修舊如舊”的方式照料留存下來的歷史建筑遺跡之外，再沒有道路可以選。

中國古代建筑多為磚木結構，容易因年久失修而坍塌損毀，而留存在古建筑中脆弱的歷史信息，如果沒有薪火相傳的守護，也很難繼續(xù)傳遞下去。要不要修舊如舊無需置疑，但是在修復過程中始終需要追問的是，我們到底在這些古建筑的代際傳承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注入的是什么樣的信仰，是恭敬謹慎還是肆意妄為？后人能從中讀到的，是我們的真誠和專業(yè)，還是我們的浮躁和敷衍？

耿彥波熟誦《論語》，為政之余手不釋卷。儒家素以承傳文脈自任，對于一位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官員來說，修復古城是急功近利和文物造假的觀點未免太看輕他的襟懷和用心。如果僅僅是急功近利和文物造假的政績工程，耿彥波何須要求必定在充分考據(jù)歷史資料基礎上進行審慎論證？何須嚴格遵循“原材料、原結構、原形制、原工藝”的原則？何須長時間呆在古建筑修復現(xiàn)場錙銖必較？何須因過度操勞以致體力不支？這未免太不值。更何況歷史遺存修復的功德和福報哪里是在今日，根本要在更長遠的時間段內才能看得清楚。

耿彥波的專業(yè)，在于他能夠清清楚楚說得明白大同的古城修復為什么要這樣而非那樣，為什么要實行整體保護而非單體留存，為什么要跳出古城發(fā)展新城而非在原地拆毀重建，為什么這些古跡是珍寶而非沉重的負擔，為什么要堅持留下遺產(chǎn)而非留下遺憾。大同既然有幸多得一份歷史的饋贈，市長更應多擔一份傳承文化的責任，輿論既然對文物修復工程多一份恐慌，耿彥波更有對文化遺產(chǎn)多一份珍重?；匾曃迥甑墓懦切迯凸ぷ鳎鋵嵤俏迥甑拿髌涞啦挥嬈涔?。2011年6月，在接受中國文化遺產(chǎn)保護年度杰出人物頒獎時，耿彥波有過這樣的表述：文化遺產(chǎn)的崇高、典雅，給了我理想的養(yǎng)分、精神的能量、文明的情愫、希望的支點。大規(guī)模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實踐，滋養(yǎng)、豐富、提升和成就了我，使我深刻感悟到中華文化的神圣和偉大。保護文化遺產(chǎn)是歷史賦予我們的崇高使命，任重而道遠，需要我們一代一代地奮斗和傳承。

姑且不論在歷史遺跡保護中耿彥波承擔的傳承責任，也不論因古文物保護引發(fā)市民榮譽感和歸屬感的蘇醒，單是對大同古建筑悉心的守護和修繕，耿彥波已經(jīng)算功不唐捐。從目前來看，整座古城的修復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五分之四，古城肌理延續(xù)唐代棋盤式里坊結構，阡陌交通；古城民居保存明清四合院風貌，門樓磚雕精巧細致；古城天際線由主體古建筑與四合院民居連綿而成，錯落有致，古城墻、華嚴寺、善化寺、鼓樓、純陽宮、文廟、帝君廟、法華寺等昔日飽經(jīng)創(chuàng)傷殘缺不全的家底，經(jīng)過完整修復之后，雖未至回到昔日平城或者西京的繁華，但已經(jīng)足以借此辨認出大同的特別之處，中國古建筑博物館的美譽并非只是徒具虛名。換到精神存在的角度，歷史不是凌空虛蹈的存在，人們的緬懷和追憶都需要憑證，大同古城逐漸修復的過程，也是耿彥波試圖安頓整座城市記憶的過程。要他心里有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才能懂得溯源來處，也要他真心敬重古城的往昔，才會盡力喚醒人們對歷史的記憶。這些是真正在這座城市里發(fā)生和存在的經(jīng)歷，不可以被割舍和遺忘。

清晰城市愿景

任何主政大同的人，都必須應對大同與煤炭的關系。這是市長在探索城市命運軌跡時，除了歷史文化名城的特質之外，必須直面的第二個起點。

世人皆知大同因煤著稱。作為國家重要的煤炭能源基地，建國六十多年來，大同大部分時間都位居中國煤炭城市產(chǎn)量的首位，累計貢獻優(yōu)質低價煤炭資源總量達25億噸，為國家建設輸送了源源不竭的能量和動力。但是如果追問，煤炭究竟為大同帶來了什么？對這座城市的普通百姓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有怎樣的影響？大同的城市轉型何以因煤而如此困難重重？還有，站在今天的時間節(jié)點回望大同的僵局和困境，有幾分歸咎于利令智昏的飲鴆止渴，又有幾分歸咎于官員的五日京兆之心？追問下去，是不是比較能夠看得清楚？

按照國際經(jīng)濟學界關于“資源詛咒”的研究，20世紀中后期以來，富饒的資源對于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來說往往并非幸事，大部分自然資源豐富的國家在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濟增長速度遠不如那些資源匱乏的區(qū)域。這聽上去很像是一個悖論，但事實上并不難解，大規(guī)模的資源開采的確會帶來短暫的收入增加，但是從長期來看，資源開采行業(yè)與他國民經(jīng)濟部門發(fā)展沒有太多相關，并且由于產(chǎn)業(yè)結構過于單一和一枝獨秀，甚至會擠壓制造業(yè)等其他行業(yè)的發(fā)展，進而影響普通民眾的就業(yè)和生計。粗放的資源開采模式也不需要過多科技的投入和人力的培養(yǎng)，經(jīng)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嚴重不足。

這是學理上的論證和分析。事實上，大同的情況還要更糟。長久以來，由于一煤獨大，導致非煤產(chǎn)業(yè)萎縮凋零，鞋廠、橡膠廠、肉制品廠、服裝廠等幾百家一度輝煌的企業(yè)幾乎全軍覆沒，大同下崗工人近10萬人；因為煤炭長期按照計劃經(jīng)濟價格輸出，地方財力來源單一并且嚴重不足，民生建設滯后，大同工礦棚戶區(qū)與城市棚戶區(qū)總量達23萬戶；生態(tài)環(huán)境方面更是苦不堪言：挖煤打漏了地下水，導致水源枯竭，地表塌陷，植被不生；煤電企業(yè)就地變煤為電，大量煙塵和二氧化硫直接排放，2004年全國113個環(huán)保重點城市空氣污染指數(shù)排名，大同位列第三；運煤車沿途漏灑粉塵，云岡石窟披掛“黑紗”，外來游客覺得很惋惜，大同人覺得很丟臉。

如果說歷史為大同積淀的是榮耀和驕傲，小煤礦為大同留下的則是疼痛和創(chuàng)傷。很差的空氣質量、脆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破舊的居住條件，大同為GDP中60%的煤炭收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這些還不是全部。當八十年代由煤炭帶來的繁榮表象逐漸褪去，大同有三筆舊賬需要認領，一筆是竭澤而漁的后果，一筆是被貽誤的發(fā)展時機，一筆是公眾對城市未來越來越少的信心和對主政者越來越少的信任。

第一筆賬目顯示，大同最為優(yōu)質的侏羅紀煤只剩下二十幾年的開采量，礦竭城衰并非只是危言聳聽，第二筆賬目表明，大同城市市容風貌幾乎定格于二三十年前，而塑料、橡膠、服裝、飲食等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衰敗不及二三十年前，第三筆賬目，可以從搖頭嘆氣的街頭議論中明見，大同人說，“包頭越來越像深圳了，大同越來越不如豐鎮(zhèn)了”，豐鎮(zhèn)毗鄰大同，隸屬內蒙古自治區(qū)。

這是2008年2月耿彥波接任大同市長時，整座城市全部的背景。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三筆舊賬該如何清理？大同要去向什么地方？被虧欠的百姓，要拿什么來補償？

資源型城市轉型不是新鮮的話題，早在2007年，國務院便下發(fā)過《關于促進資源型城市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若干意見》，但是，資源即將耗竭的預言和城市急需轉型的警戒往往根本不會產(chǎn)生真正的觸動。一方面，即便只剩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的開采量，比照眼下三五年來看，也算來日方長，對未來的憂患意識不足，直面當下困境的誠意和勇氣又不夠，只能得過且過；另一方面，雖然自北宋始中國已經(jīng)有真正的城市經(jīng)驗，但大規(guī)模城市化對中國來說還是上個世紀才開始的新鮮課題，經(jīng)驗的匱乏和想象力的缺失，導致我們不知道城市轉型還可以變成什么樣子，上海世博會中國城市模型或者是古建筑，或者是牛、馬、羊，不知道要向未來表達什么。

耿彥波治政，在在都見對城市未來規(guī)劃的重視。2010年，在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研究生班講座中，關于規(guī)劃的問題，耿彥波有過系統(tǒng)的闡述：“規(guī)劃是一個高度的問題，古人講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規(guī)劃是城市的領導者站在什么樣的高度看待城市未來；規(guī)劃是一個尺度的問題，100年以后看今天的決策，是否還經(jīng)得起考驗；規(guī)劃是一個審美的問題，要符合城市審美的規(guī)律；規(guī)劃是一個原則的問題，規(guī)劃大于權力，規(guī)劃的神圣性不接受任何權力的侵占?！?/p>

這不是多高深玄妙的學問，耿彥波講出的是常識，可是有的時候有人通常會忘記這一點，城市建設或變成拆東墻補西墻的臨時應付，或變成權力不肯潔身自愛處處伸手的示威，普通百姓只能在朝令夕改中倉皇應對，哪里談得上被善待，又哪里會有信任和信服？在沒有規(guī)劃又沒有對未來愿景的城市中，不停建造的廢墟，又不停地被拆除由新的廢墟取代，千篇一律的面目模糊驗證著無處不在的淺薄和短見，好像這里只是臨時落腳的地方。

難得的是，耿彥波堅持了對常識的尊重，守護了規(guī)劃的尊嚴。整座城市面向未來的定位是文化名城、旅游名都、生態(tài)名邑、經(jīng)濟強市，過去五年，所有的努力都在朝向這樣的目標行進，在規(guī)劃的總體指引下，大同邁出的每一步都意圖清晰并且有理有據(jù)，能夠知其然也能知其所以然。作為市長，耿彥波必須時時面對和警醒的問題包括：文化名城的文化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之間有怎樣的延續(xù)？游客千里迢迢至此，大同愿意被看見的和被記住的是什么？生態(tài)名邑的樹木在哪里，水在哪里，空氣是不是新鮮，道路是不是干凈，可供老人家回憶打盹的場所有幾處，能夠給小孩子打水仗、辨識花鳥草木之名的公園在什么地方？大同歡迎什么樣的項目落地，又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歡迎？百姓的疼痛和創(chuàng)傷，有幾處得到愈合，又有幾處仍然曝露在外？

大同開始認認真真梳理城市的文化家底。根據(jù)馮驥才先生的估計，大同擁有的古代雕塑珍寶近10萬件。2012年，《中國大同雕塑全集》出版，該書長達四卷六集，由史學家、雕塑家、攝影家合力完成，當代大同自覺為歷史留下一份圖文的見證。這樣的見證不僅有學術上的價值，也是現(xiàn)實的關照和呼應。2011年，中國國際雕塑雙年展在大同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雕塑珍品匯集于此。大同人扶老攜幼，排隊參觀。媽媽告訴孩子不可以大聲喧嘩，老師告訴學生要養(yǎng)成好的參觀習慣和素養(yǎng)，要有莊重之心，成年人在各有深意的作品前各有感觸，文化潤物細無聲的滋潤，其實就在于這樣細微的傳遞之中。

大同感念前人披荊斬棘的功勞和心意。要不是有三十年代梁思成等人在戰(zhàn)亂中風塵仆仆，為大同尚未遭受浩劫的古建筑遺跡精心測繪并且留下圖樣，后面的許多修復工作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著手，要不是有梁思成先生為北京城提出的“完整保護古城，另外發(fā)展新城”方案，大同的“一軸雙城”規(guī)劃也真是不知出得來還是出不來，古城的命運也不知會被怎樣對待。2011年9月，梁思成先生紀念館在東城墻下落成，這是全國唯一一處梁思成先生的紀念館，大同人真心敬重梁先生，又感恩他，為紀念館的落成奔走相告。假如梁先生能夠親眼見到他為古都北京做的規(guī)劃在另一座古都大同逐漸變成現(xiàn)實，他的遺憾和難過，會不會少一點？

大同將城市歷史的影像資料恭恭敬敬置于2011年建成的“平城記憶館”中，一點一點地收集，一點一點地豐富和完善，試圖能夠口齒清晰地講明自己的過往。記憶館中保存有官方繪制的乾隆年間地圖，道光年間地圖，民國時期地圖，一版一版比對能夠見出歷史變遷，也有民間自由買賣的憑證契約，百姓日用購置柴米油鹽的票據(jù)，小心翼翼粘合的老照片，皺皺巴巴的資料檔案，每一份存留的憑證，都能為這座城市的歷史增添一點厚度和深度。如果你自己都不曾弄明白這片土地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又如何指望能夠得到外來游客的尊重和敬慕？

大同端端正正地面對自己的問題和不足。重新依據(jù)科學規(guī)劃修建的道路使整個城市變得順暢；百姓發(fā)自真心的愛護和環(huán)保工人的努力使整個城市變得干凈；新修建的東城墻帶狀公園，文瀛湖公園，御河兩岸公園，智家堡公園，采涼山森林公園讓人們周末有了可以去的地方；隨處可見的城市綠地，讓老人的晨練和情人的散步變得容易；空氣變得新鮮清澈，大家愿意呼朋引伴出門；棚戶區(qū)的居民得到安置，在窗明幾凈的房間里布置自己的新家；新種了很多的樹，樹木不必擔心遭受房地產(chǎn)商的驅趕，也不必擔心被園林局忽略和遺忘，它們是城市里受到保護的居民，只要盡職盡責春天發(fā)芽開花，夏天撐開綠蔭，秋天變一樹金黃的葉子，冬天枝頭掛滿白雪或者冰棱就好。

大同不僅僅是在變大，更是在變得開闊和大氣。2013年，中國國際太陽能十項全能競賽將在大同舉行，這是2300多年來，大同第一次作為國際性賽事的主人。能夠吸引世界的目光固然值得驕傲，可是更深刻的意義應在于世界資源轉型發(fā)展中，煤都大同所具有的大胸懷、大氣魄和大擔當。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學生賽隊在大同建造的實體太陽能住宅，將為能源問題的解決提供直接有效的智力支持，而對普通百姓環(huán)保理念的引導和教育，也將不僅僅依附于空洞的說辭，而是在真實可觸的參觀中逐漸得到實現(xiàn)。

必須明晰的是，賽事是大同轉型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帶出城市轉型的愿景、路徑和信心，但是大同的轉型絕非一項新能源的國際性賽事可以畢其功于一役，千難萬難都還等在面前。從一煤獨大到裝備制造、新醫(yī)藥、新材料、清潔能源、光伏產(chǎn)業(yè)、循環(huán)經(jīng)濟、煤化工、冶金管材八大工業(yè)園區(qū)共同擴展，百廢待興和篳路藍縷所需耗費的心力和體力，一點一滴都省不得?，F(xiàn)在可以看到，御河東岸160平方公里的園區(qū)建設已經(jīng)初步完成，中國重汽、中國醫(yī)藥、中海油等大集團大企業(yè)紛紛落戶，大同經(jīng)張家口到北京的高速鐵路，經(jīng)五年嘔心瀝血，上下奔波，終于進入國家計劃安排，開始啟動。這是未來大同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引擎。先前冗繁的行政審批手續(xù)，大刀闊斧精簡；先前冗長的審批法定時限，攔腰縮短一半；先前閉塞擁堵的交通，現(xiàn)在通暢無阻；面對外來的項目和投資，大同即使還沒有完全學會精誠所至，至少已經(jīng)不再是固步自封。

圍棋大師吳清源先生說，“當棋子下在正確的位置時，每一顆看起來都閃閃發(fā)光?！边^去五年，大同的古城與新城各歸其位，大同的歷史與未來各歸其位，大同的記憶與期待各歸其位。記不住過去也想不出未來的焦慮正在這座城市逐漸消散，耿彥波心里有大的布局。2012年在大同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的政府工作報告上，他重申了大同“一軸雙城、古今兼顧”的規(guī)劃，“一座飽經(jīng)千年滄桑的完整古城，延續(xù)著曾經(jīng)的輝煌，傳遞著歷史的回響；一座充滿創(chuàng)造活力的現(xiàn)代新區(qū)，熔鑄著時代的精神，塑造著城市的品格。大同在歷史的迷霧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城市坐標，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特色個性?！?/p>

政之所興，在順民心

善化寺內，73歲的羅忠仁老人正在講大同的規(guī)劃。他一邊講，一邊用拐杖在地上指點比劃，哪里是御河，哪里是老城，哪里是新區(qū)。老先生志氣滿滿，又思路清晰，好像規(guī)劃是出自他的手筆。

東城墻上，26歲的張曉楊正在帶同學騎車繞古城，以前同學就說要來大同，她都遮遮掩掩推辭，到處灰頭土臉，不知道可以帶人家看什么，現(xiàn)在，她覺得有很多值得炫耀的地方，同學三天的參觀行程，她都安排的緊緊。

文瀛湖畔，7歲的果果正在跟爸爸一起玩水，小男孩把袖子伸進湖里，提起來水聲滴答滴答，樂此不疲。天氣不太冷，爸爸沒有阻止他。文瀛湖荒蕪干涸了二十多年，去年完成51208a9abdb9d94ffb9f2450f4b4dcf6治理。垂柳依依，水鳥亂飛，現(xiàn)在這是大同人心里的“西湖”。

火車站，剛剛送孩子去昆明讀書回來的阿姨說，“昆明就是氣候比大同好，環(huán)境什么的，可不如我們大同呢。我們大同這幾年變化可大了。”

文化情懷是耿彥波半生執(zhí)念所在，對百姓的珍視更是其念茲在茲的心結。五年前，耿彥波放棄了對大同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小修小補，誠然是基于對整座城市現(xiàn)狀的考量，但是當整座城市同時開工，幾乎變成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時，難免招致用力過猛的擔憂，甚至有人冠之以“耿瘋子”的名號，或者以“堂吉訶德”類比其一意孤行。文廟名宦祠中，耿彥波寫“做個好官留個好名自古善惡有公論焉患位卑位尊 干點實事建點實功從來毀譽在民心何憂名顯名隱?！蔽迥赀^去了，匹夫匹婦也都能看得懂大同堅守的規(guī)劃，也都能聽得懂耿彥波口干舌燥在說些什么，也都能碰得到他事無巨細事必躬親的現(xiàn)場辦公，也都能感受得到整座城市“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變化。耿彥波用清晰的未來圖景和躬身踐行的承擔贏得了百姓的信任和信服，也贏得了百姓對城市愿景的信心和期待，整座城市撕裂的傷口正在慢慢愈合，他又豈不知這傷口仍舊有疼痛。

五年過去了，這座城市仍舊有破敗的地方：三道營房一帶的危房在等待拆遷，東南隅的簡陋平房需要改善，北十府街的小巷還是坑坑洼洼，容易跌倒；這座城市也仍舊有粗野蠻橫的地方：汽車搶紅燈，自行車也不讓，馬路修得干凈寬闊，馬路上的人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耕種和收獲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今天灑下的種子，也許要很久之后才會發(fā)芽開花，重要的是，整座城市已經(jīng)醒了過來，有直面問題的勇氣，也有腳踏實地的耐心。

責任編輯 張向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