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憂傷,是個服裝品牌。
她:這個名字好聽。衣服的牌子怎么會取這個名字。
他:類似于音樂的藍調(diào)。
她:藍調(diào)?
他:最初的起源似乎是美國黑人音樂。區(qū)別于搖滾和鄉(xiāng)村之間。
她:一派胡言,別跟我賣弄了。
——探監(jiān)聊天記錄
1
刷牙的時候,手機滴一聲響,子芩滿嘴泡沫轉(zhuǎn)頭去看,剛巧碰上程樹青也盯著手機,子芩趕緊收了眼,低下頭就著水池,看到溢出的牙膏泡沫里混雜著紅色,牙齦又出血了。子芩一愣,忽然覺得左眼皮跳了跳,脊背不由自主寒起來。很多年前,仿佛也是這樣一個場景,牙齦出血,左眼皮跳,然后便接到老家來電,母親喝了農(nóng)藥。
子芩潦草地洗漱一下,手在睡衣上擦了擦,趕緊翻看手機,新華社快訊,羅州市原副市長魚朝陽,恩銘市原副市長孫嘉南依法核準死刑后,這兩名罪犯已于今天上午被執(zhí)行死刑。子芩的心咯噔一下,頓感胸口悶得慌,隨手把手機丟在桌上。程樹青靠在躺椅里,漫不經(jīng)心地又瞟一眼手機,接著再看看子芩,子芩感到芒刺在背,忽地轉(zhuǎn)身過去,盯著程樹青,兩個人對峙著,程樹青眼里的內(nèi)容繁復一些,叫子芩渾身不自在——對于短信,按程樹青的話來說,你是有前科的。自那次短信事件后,在這個家里,短信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避諱,不得已,是不再提起的一個詞。再看程樹青微微挑起的嘴角,全然是鄙夷,子芩窩了火,又不想多解釋——冷戰(zhàn)時期,語言總是多余。今天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有些不管不顧的決然,索性翻出那條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起來。子芩一邊讀著,一邊卻深入地想到這樣一個事實,當自己還睡在床上,做一個不著邊際的夢時,兩個生命結(jié)束了。執(zhí)行死刑用的是槍嗎?子芩的腦海生生地浮現(xiàn)出腥紅,血從那兩個男人的后腦勺流出來。不要想不要想,與我何干?子芩欲斬斷思緒,卻依然惶恐,雖與自己毫不相干,之前報紙也連篇累牘地報道過他們貪污的數(shù)額,巨大到可以買下金融海嘯時期半個小國家。但是,總歸還是鮮活的生命,吃飯,穿衣,和親愛的人兒肌膚相親。
子芩剛讀完短信,程樹青卻按捺不住的樣子,傾身起來,嘴里嘮叨一句:又分裂了。
天忽然陰了。精神分裂。精神分裂。子芩已經(jīng)不再陌生這樣的口戰(zhàn),在他們漫長的戀愛結(jié)婚度日如年的歲月里,子芩的周身布滿了被語言刺傷的創(chuàng)口,程樹青喜歡用那些極端的詞匯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比如,你個十三點。你神經(jīng)錯亂了。不要這么辛苦,難保你能用得著這些錢?你的腦子進水時間太長了。子芩每一次聽到這樣的句式,都接近了崩潰的邊沿——多少次想要離開這個男人。但是,程樹青不給她這個機會,程樹青說,我說話習慣向來這樣,怎么?上了一次報紙,上了一次電視,你就高貴起來了?
子芩搖搖頭,想擺脫什么,覺得暈起來,早飯沒有吃,大約是低血糖吧。子芩喝口水,吃一個蘋果,權(quán)當早餐,也像中餐,換身衣服,出門。周末對于子芩來說無疑成了最難熬的時光,兒子還在學校,高考臨近,學校已經(jīng)取消雙休日,讀半個月,放假半天。在兒子不曾露面的那些日子,子芩和丈夫程樹青總是處在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之中。也不知從哪一天起,他們已經(jīng)不再對話,甚至有的時候,雙方都成了一個擺設,一張閑置的桌子,一個博古架,每每聽到收廢品的吆喝聲,子芩都沖動著以為家里全都成了被收購對象,被人拆卸了丟到三輪車上,過秤,多少錢一斤——我真是瘋了,子芩搖搖頭。
日子混亂不堪,她常常無心顧及這些日常。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關注什么。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她不明白這樣的生活,過著又有什么意思。還是去單位吧——她曾經(jīng)如此厭惡醫(yī)院的氣息,消毒水,廁所傳達出的混雜味道,血腥,醉酒。她的左側(cè)是急癥室,每日里,目之所及都是十萬火急,和命有關的呼救。隔壁辦公室的保安,整日里板著臉,站在醫(yī)院大門口吆五喝六地指揮車輛,病人。子芩最擔心他踱步進到她的工作間,他的到來,對于子芩來說,都是一場言語的災難。比如,他一開口就說,鎮(zhèn)東頭有個女人,老公出國才半年,熬不住,養(yǎng)了一只狗,你知道她怎么了?
子芩多半不說話,只是盯著窗外看,保安自顧自接下去,她和狗搞在一起,分不開了,剛送到醫(yī)院,用棉被裹著——這種女人,騷死她。
碰到這個情況,子芩總是希望手里有一樣獨門暗器,不動聲色就可以把這個碎嘴的保安給解決掉——每每這時,子芩都會害怕,擔心真有那么一天,她抑制不住,要殺人?;蛘撸瑲⒘俗约嚎偪梢园?。但是,總歸要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子芩試圖岔開話題,說,戚子善,門口車堵住了,你快去看看吧。
戚子善不著急,說,堵一堵,堵著堵著他們才知道我重要了。這幫吃屎的。
好在戚子善上班時間很規(guī)整,有完整的雙休日,因此,對于子芩來說,沒有保安服在眼前晃動的日子,簡直成了節(jié)日,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時光,她便會到工作室,這一隅,這一刻,她是安全的。
工作室是前一年開辟的,心理理療室,解決肉體之外的痛楚。子芩原先在外科,在這個小鎮(zhèn),她的那把手術刀是出了名的,她細致,縝密。和其他外科主刀不同,子芩每一次接到手術任務時,總是很激動,甚至興奮。如果條件允許,她會沐浴,穿一套淡粉色內(nèi)衣,在胸前抹一點范思哲,一切準備就緒后,她的雙眼就溢出了幸福。她的助理是個男的,平日里喜歡寫幾個文章,眉清目秀,周身透出的氣息,令所有同事都感到舒服。真是難得,在這個小鎮(zhèn),愿意把“儒雅”這個詞按在一個男子身上,對于子芩來說是困難的,而助理卻配,像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很得體。他把子芩的手術稱作舞蹈,具有很強烈的儀式感,他也會在文章里把子芩的外科藝術和她的刺繡結(jié)合起來,這一點,子芩倒也是認同的,某個程度說,子芩把手術看做是刺繡了,飛針走線,是舞蹈,有音樂,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在助理看來,子芩對于這兩種藝術的熱愛,是可以以命相抵的——子芩笑笑說,我沒你說的那么虔誠。助理說,不止虔誠,是癡。子芩說,知道癡字怎么寫嗎?是病。
2
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次,那個短信,這一刻,子芩應該還是一個熱愛手術刀的醫(yī)務工作者。后來,子芩被拉去看了看手相,手相大師握著子芩的右手,說,看你拇指根,青黑色的一個小點,你已經(jīng)過了輝煌期,手很薄,你沒有富貴的命相,除非離開血地。
血地?子芩打了個寒顫。
就是你的出生地。手相大師邊看邊搖頭,你這個女人啊,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子芩接一句:小姐身子丫頭命?
手相大師不置可否。
工作室掩映在茂盛的樹蔭之下,鵝掌楸的葉子已經(jīng)褪去了春天的嫩黃,綠得深沉。推開門,綠蘿,仙人掌,吊蘭,都是綠色,子芩放音樂,她最愛聽維塔斯的《母親》,海豚音,她常常聽著聽著便落了淚。自從母親去世后,子芩就覺得成了孤兒,無助無告伴隨著日常,看不到邊,找不到來路。她躺在那張?zhí)倬幪梢紊?,用一塊黑色的布,蓋住眼睛。維塔斯一遍一遍地演繹著,那高音在子芩聽來是呼喚,也像掙扎,暗合她此刻的心境,她需要一個去處,可以讓自己吐出一大口渾濁的氣。
誰的短信。誰的短信。
他說在等你,你們在一起幾次了。
你的身體是鴉片?我怎么覺得是一堆腐肉?
難怪,難怪近不了你,原來你要留著身子給他。
骯臟的東西。
子芩一驚,醒了過來,惶然地張望,只是覺得程樹青的聲音一遍遍地在耳邊響起,刻薄又激憤。這真是奇怪的事,怎么會睡著呢?子芩起來,開始看報,之前子芩很少看報,世界正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不關心。那么,我在關心什么?這一問,子芩呆住了,她覺得這個世界竟然沒有什么需要她來關心,即便那些面色灰暗前來咨詢的飲食男女,也不例外。他們只是暫時需要,需要一個宣泄的地方,需要有人傻瓜一樣聆聽。
子芩打開工作室的門,看出去,周圍很安靜,夾竹桃花開得濃烈,那邊一蓬木槿花也開了,夏天真是個熱鬧的季節(jié)。風里帶著植物的清爽的氣息,子芩的感覺一點一點好起來。她轉(zhuǎn)身,剛要關門,冷不丁地,忽聽身后一個聲音:干部,報紙有賣伐?
子芩嚇一跳。問:你剛才喊我什么?
推三輪車的是中年婦女,經(jīng)年的風雨侵襲,她的面龐有早衰的跡象,握著車把的雙手,粗糙,指節(jié)粗大,像做多了重勞力的男人的手。子芩愣了愣,說,進來喝杯水吧。
中年婦女張嘴看著子芩,忽然明白過來,先推辭著說,我不渴。接著便進入正題,干部,你有廢報紙賣嗎?
子芩拿紙杯,倒了水,走出來,遞給中年婦女。中年婦女顯然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禮遇,她忙不迭地感謝,接過來,仰起頭,咕嘟咕嘟喝光,她剛要把紙杯捏扁,子芩接過來,又倒一杯水。然后,她站在里面,招呼著,太陽燙,進來坐會兒吧。
話題是不經(jīng)意間展開的,開始時,子芩的角色毫無疑問屬于有資格關心別人的那種,噓寒問暖,從身世到婚姻,到孩子,到生計。忽略情感。確實,在子芩關注的范疇里,對這個叫陶彩鳳的情感是不關心的,不是不關心,在子芩的理解里,感情對于陶彩鳳來說,是奢侈品,享用不起——這中間,子芩還把那件白色長褂穿起來,又在左胸貼袋里插了一支圓珠筆,就像醫(yī)生對病人,子芩對這樣的角色很喜歡。
子芩像門診醫(yī)生,而且是一個比較貼心的門診大夫,問到健康狀況時,子芩甚至拿起陶彩鳳的手,右手三個指頭,輕輕地按在陶彩鳳的脈搏上。她感覺到,陶彩鳳這個結(jié)實的女子,脈象順暢,體魄健康。子芩說,你身體很好。
是突然之間的事,陶彩鳳說,我討厭那事兒。我現(xiàn)在一想起他那里,都想吐。
維塔斯的海豚音成為背景音樂,子芩看看窗外,馬褂木蔥綠,一片一片葉子,像一件件細腰肩圓的旗袍,風吹樹搖,滿樹的旗袍舞動。是真的,醫(yī)生。陶彩鳳說,我已經(jīng)半年沒有讓他近我的身了,我討厭。沒有那件事,我的身體就好。
3
陶彩鳳十一點半離開子芩的辦公室,子芩翻出所有報紙,新的,舊的,甚至把一些雜志也給了她,因為覺得自己耽誤了她收購廢品。而陶彩鳳卻一板一眼地和子芩算錢,當她把亂紛紛的幾張零票塞給子芩時,子芩忽然想到陶彩鳳說,我一想起要和這個人過一生世,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死——子芩在一瞬間被陶彩鳳的話擊中了,她漸漸地明白過來,所謂的性冷淡,是不存在的,冷漠無非是身體有意識的抵觸,和生理無關。她不由得羨慕陶彩鳳,她可以為捍衛(wèi)身體抗爭,而自己呢?陶彩鳳還喊我干部,也算是一個知識分子了,虛偽著,明明極度厭惡程樹青,卻不得不在某一個時刻委身于他。程樹青滿眼鄙薄卻搭配著熱辣辣的身體,子芩想起來便要惡心——這一點上,居然和陶彩鳳說的如出一轍。不過,子芩覺得自己不如陶彩鳳,陶彩鳳可以大聲地告訴丈夫:拿開你那個東西。按陶彩鳳的意思,她都懶得動手,她說,拿開你那個東西。拿開你那個東西。接連說了一個星期,丈夫終于收了心。陶彩鳳講到這里,居然有了斗爭取得勝利的欣喜。她用手輕輕地拍自己的胸口,醫(yī)生,有話不要藏在這里,說出來就好了。就像打噴嚏,憋著,總覺得癢癢的,阿嚏一下,氣就順了。
接下來幾天,程樹青出差,子芩索性休了年假,一心一意在家里呆著,作為一個心理理療師,子芩有職業(yè)之外的愛好,刺繡算是其中一樣。她對于刺繡的理解,就像其他女人對于著裝的愛好,有刺繡,必定有旗袍,說到旗袍,子芩的心就隱隱作痛——去年最合心合意的那一件,程樹青用剪子碎成了片片,程樹青當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子芩后來想起來依舊要打一個冷戰(zhàn)。程樹青說,在你眼里我都不及一塊布?
手指被針尖碰到,子芩像往常一樣,順勢按在手臂上,常常是這樣,半天下來,子芩的手臂上總會粘了血漬,血色梅花,孤絕的味道。
程樹青這次出差有點突然,倒不像之前的那些日子,出發(fā)之前,總想在子芩身上摸索,討個安慰的做法。了無生趣的兩個人,時間總是被無限拉長,子芩有的時候就在心里數(shù)數(shù),七十八,七十九,八十……碰著程樹青想竭力盡到丈夫責任的那些次,子芩真是要喊出救命來的。她總是在心里喊,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不要這樣活著。
電話只響一下便沒有了聲響,子芩看看話機,連號碼也沒有。子芩再看手機,沒有動靜,她忽地又想起那個短信來,兩個男人的生命,在那個早上消失了,也許這會兒,家屬還沉浸在悲憤之中。子芩呆呆地延伸著思緒,那兩個失去丈夫身體的女人,在看到自家男人后腦勺一個黑洞時,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什么呢?災難是滅頂?shù)陌伞?/p>
門被敲響,同時電話也響起來,子芩見是一個陌生號碼,先去開了門,卻是陶彩鳳。子芩內(nèi)心隱隱不快,她本沒有想和陶彩鳳深交,只是一時好奇,好脾氣地請她喝了一杯水,難不成要再有牽絆?她站在門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就在這當口,手機響了,子芩打開鐵門,示意陶彩鳳進了屋,子芩給自己一個理由讓陶彩鳳進來,她發(fā)現(xiàn)陶彩鳳今天換了衣衫,換了發(fā)型,皮鞋是新的——權(quán)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子芩接電話,就聽程樹青的聲音:醫(yī)院說你休息。
子芩道,嗯。
程樹青頓了頓,說,你就等著我出差時休假。
子芩無語。尷尬地看看陶彩鳳,倒是陶彩鳳揮揮手,示意她接電話,別管我。
因為不知道說什么,子芩拿著手機卻一直沉默。程樹青也開始沉默,兩個人僵持著,陶彩鳳在子芩的示意下坐到椅子上,身子一歪,那張折疊式木椅忽然倒在地上,陶彩鳳驚慌失措爬起來,不知道說什么,開始鼓搗椅子。程樹青那邊掐了電話。
4
陶彩鳳揚揚信封,說,羅醫(yī)生,夾在廢報紙里,掉在地上,被我家小狗叼出院子,我搶回來看,寫著你的名字。
子芩接過來,信是北方寄來的,看郵戳,似乎有些日子,果然,信封上沾了一些污漬,風塵仆仆的味道。子芩看寄信人地址,北京房山區(qū)××鎮(zhèn)3270教育隊。這是一個陌生的地名,子芩從未去過北京,對京都所有的想象只是天安門,有廣場,車水馬龍,繁華熱鬧。收信人一欄是富春醫(yī)院心理理療室,明明白白寫著羅子芩。子芩看水筆寫就的字體,堅韌有力,暗藏了無限的想象。當著陶彩鳳的面,子芩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展開信。
“子芩君”。
子芩的心忽地一軟,手抖了抖,稱呼很特別,子芩忽然不想讓陶彩鳳參與,仿佛有了一點小心思。她收起信紙重新塞到信封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是患者來信。她倒了一杯水,遞給陶彩鳳,道,謝謝你。我經(jīng)常收到患者的信。
要是我也和你說說家里的事,你是不是也會認為我患病了。陶彩鳳沒有喝水,而是很誠懇的樣子,接著說,我很想和你說說話的。
子芩君。誰會這么稱呼自己呢?子芩心不在焉地應付著陶彩鳳,陶彩鳳洗干凈的臉龐細看起來,蠻有女人味。陶彩鳳很快進入自己的語境,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水杯端在手里,顧不得喝一口,子芩幾次想打斷她的話頭而不得。子芩有些煩躁,終于等到陶彩鳳停頓,抓住那當口,利落地說了一句,我一般不在家里看病。說完便又要給陶彩鳳倒水,陶彩鳳立馬砍斷自己的話,站起來,不言不語,徑直走到門邊,換了鞋,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也沒有關門,噔噔噔下了樓,杯子是捏著的。子芩看著她的背影很堅決,一時間不知怎么挽留,就呆著,也不說話。
關上門,子芩回身來到陽臺,看著樓下小徑上快步走著的陶彩鳳,心情有些復雜,怕她回頭,也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她面對。好在陶彩鳳根本沒有那意思,她挎著那只米色皮革坤包,一甩手丟了那個紙杯,杯里的水灑在路面,杯子托托托地滾到一邊去。陶彩鳳頭也不回,步子從容地走出了子芩的視線。子芩想了想,暗自說,倒看不出她是一個收購廢報紙的女人。
程樹青是第三天傍晚回來的,拎一個沉重的包裹,進門,換鞋后,來不及洗澡就開始清點包裹里的物品。小點心,小掛件,還有一只風鈴——程樹青第一次送給子芩的禮物是一只小小的銀質(zhì)風鈴,當時程樹青說是藏銀,子芩也喜歡,只是時間一長,風鈴舊了。而藏銀的舊和其他物品的舊是不一樣的,在子芩看起來,有些陰暗的味道。藉了年前大掃除,子芩順手就扔了。程樹青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說,那個風鈴是他去天津出差時買的,那時他還是一個有抱負的青年,新婚未到七年,兒子也剛出生,一切呈現(xiàn)出蓬勃的生機,程樹青的愛常常要溢出來,想盡法子讓子芩舒心,讓兒子快樂。在一家小的飾品店,第一眼就看中了風鈴。在他的理解里,小巧溫順的子芩,就該有一只風鈴在窗口叮叮當當?shù)仨?,細碎的聲音,貓一樣叫喚著,我見猶憐的動人。但是,一個男人買這個東西到底有些小家子氣,趁大家都去塘沽,他謊稱還有點事要辦,獨自行動,打車直奔飾品店,在他的念想里,要是錯過這個,怕是很難找到了。就像他和子芩。
子芩看到后,果然喜歡得不得了,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是懂得的,心細如發(fā),又體貼入微。于是便更加熱烈地愛著,兒子都三四歲了,兩人依舊還有海誓山盟,而愛人間的海誓山盟總是有些血腥,要生要死的。
程樹青拎出風鈴,也不和子芩說話,直接走到房間,找到之前掛風鈴的那枚小釘子,居然還在那兒。程樹青一伸手就掛了上去,這當口,沒有風,程樹青打開窗口,窗簾沒有動。不死心,程樹青回轉(zhuǎn)身,搬了那把小電扇,插上電,對著窗口就吹。風鈴響起來——都遠古的景象了,子芩的記憶一點一點蘇醒過來,她有些不忍,看程樹青已經(jīng)擺出和好的架勢,總不能太僵持——畢竟累人。子芩忽然發(fā)覺似的,輕聲道,這個聲音像是古箏。
程樹青接了話頭,這次出差還是去天津,因為天津有他們單位一個分支機構(gòu),他們每年都有機會去那里出差。程樹青的語調(diào)平穩(wěn),卻不缺乏熱情,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塊手表,說是在塘沽買的,卡地亞。子芩對手表沒有研究,打開盒子來看,倒是吃了一驚,從來沒有發(fā)覺,腕表也可以做到這么精致。子芩取出來,在腕上試了試,程樹青接過去,解開表帶,替子芩戴上。子芩抬抬手腕,說,粗獷了點。程樹青握著子芩的手臂左右看了看,道,給兒子的,等他高考結(jié)束就算是禮物了。喏,這個才是給你的。
子芩看到一款同樣牌子的女腕表,靜靜地躺在那個黑色絨面小盒子里。尷尬依然是在的,子芩說,我先去做飯。
程樹青淡淡地說,我們能不能換換口味?
子芩愣了愣,說,我換衣服。兩個人出門,去了紫竹苑,飯店很小,在富春路一側(cè)的弄堂,鬧中取靜,太熟悉這家飯店了,十幾年來,一直都沒有改變,飯菜的口味如常。坐下來開始點菜,依舊是程樹青拿了菜單,一只一只看過去,偶爾問一句,鞭筍雪菜毛豆肉?子芩:嗯。生菜?子芩:嗯。是忽然之間的事,兩個人都發(fā)了呆,想起了什么。程樹青說,我們換一家吧。子芩:嗯。
走出飯莊,才覺得那么多年來,他們居然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適合自己的口味,像紫竹苑這樣的吃了七八年,都厭煩了——子芩哀哀地想,都要厭倦的。都要厭倦的?;钪惨粯?。子芩四面看看,弄堂外,是喧囂的大街,車開過來開過去,很忙碌的樣子。子芩道,吃面吧。程樹青沒有任何表示,跟著子芩進了附近一家簡陋的面館。
“子芩君”。子芩忽然想起那封信,她沒有看完那信,到底是來不及看,還是……這是怎么了呢?她稀里嘩啦吃完了面,見程樹青正慢條斯理地數(shù)著在吃,抑制不住的焦慮。欲言又止,程樹青抬起頭來,說,等一下去做個頭發(fā)。子芩心不在焉地答一句,子芩君——誰會這么稱呼。程樹青正索索索地吃面,沒聽清,見子芩百無聊賴地坐著,有些愧疚地端起面碗,吃飯一樣侵吞了整碗面。子芩如坐針氈,說,怎么吃那么快……又不趕時間。
一到家,子芩撲面就感覺到了之前的尷尬,無所事事的兩個中年人,做什么呢?子芩坐到木頭椅子上,擺開架勢,像要趕時間完成一幅重大的繡品。程樹青進了衛(wèi)生間,洗澡的聲音,嘩嘩的水聲。子芩起身,進房間,拉開抽屜,拿起信,一時間想不好放在哪里。真是怪事——像在做賊。都沒有看內(nèi)容呢,就那樣心虛。
程樹青熱氣騰騰地出來,干干凈凈的一個男人,子芩避開程樹青的身子,顧自低了頭繡花,一針上,一針下,絲線在繃緊的棚子上發(fā)出空洞的磁磁的聲音。程樹青進房間,又探身出來,道,我的那條鴨蛋青短褲找不到。子芩答應著說,在柜子第三格抽屜。程樹青說,沒有。子芩頓一頓,看看房門口,再看看衛(wèi)生間被水汽蒙上的磨砂玻璃,松開線,放下針,站起來,走進房間,那條鴨蛋青短褲就躺在床上,平整地展開來,像一個熟睡過去的人。看窗簾已經(jīng)拉上了,她道,黑咕隆咚的,便要去拉開窗簾,程樹青一個箭步跨過去擋住子芩,兩個人就在窗簾之間斗爭。子芩用力很猛,窗簾嘩啦啦地合上,又被程樹青嘩啦啦拉開來。一次一次,兩個人都不放棄的樣子,當子芩再一次伸出手去,程樹青一把捏住子芩的手,子芩唉喲喊出來,說,放開!你放開!
程樹青一彎腰抱起子芩,三下兩下就把子芩的衣衫脫了去,子芩一陣拍打,無濟于事,程樹青很快進入了她。
“子芩君”。子芩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淚水順著耳根淌下來,流到脖子上,滴在席子上,發(fā)出細微的篤篤聲。程樹青扇了子芩一個耳光,他的動作兇猛,子芩感覺到了生澀的痛。程樹青說,心理醫(yī)生,你心理有毛病,想從我身子底下逃出去,你為什么總想逃?你要逃到哪里?
子芩的臉火辣辣的,她一下子松懈下來,這之前,子芩整個身子都是緊張的,收縮的,戒備的。這會兒,繳械一般任程樹青由著性子來。她睜著眼睛,看程樹青,程樹青開始閉著眼睛,工作很賣力的樣子,只是因為子芩放松了,反而沒有了興致,但是,又不愿認輸,不到最后一刻,總是不放棄。子芩像觀看一場電影,看程樹青認真的模樣,居然無比地同情起他來。她看著程樹青左側(cè)脖子青筋暴漲,內(nèi)心里忽然閃過一絲怪異的想法,如果,用繡花的針齊刷刷地在那根暴出的青筋上刺過去,不知會是什么情景。他會很痛吧,血會飛濺著噴出來,那他就是一個受傷的男人了,也許需要臥床休息——我寧愿端飯服侍他。確切地說,只要他不在身體上要求,她是可以忍受著和他度過余生的。這個男人,說到底,也是可憐——是男人,都是可憐的吧,像女人一樣。子芩一心一意地替程樹青流起眼淚來。
5
一切都安靜下來,子芩走到陽臺,趴著看街上,剛下過一場雨,路面濕漉漉的,映襯出遠處的霓虹,荒涼的感覺。子芩聽程樹青的鼾聲,居家的味道,他的需求多么低呀,只是在身體上需要一下,除了手機短信鈴聲響起來時他會變臉,其他時候他都是安寧的。子芩想起第一次和程樹青在一起,熱騰騰的身子,以為世界就是他們的。活著就只要兩個熱騰騰的身體黏合在一起就可以了,身外的都是虛幻的,有什么重要呢?也就過去了十七八年,一切都變了,或者說,一切都沒有變,唯有內(nèi)心不再。程樹青那時剛從部隊回來,脫下軍裝,整個人硬朗,充滿了無限的活力。單位也很不錯,衛(wèi)生局算是一個優(yōu)越的地方,他落座的又恰巧是一個肥缺,日子過得飯糯菜香。
直到有一次,子芩做了一個夢,她在夢里哭著,無限悲傷,目的不明,甚至后來她在夢里都知道是做夢,然后問自己,為什么這么傷心,出了什么事嗎?然后,夢里就告訴自己,有滿腹的委屈。到底有什么委屈,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第二天,子芩覺得有什么變了,首先拒絕的是身體。那時兒子已經(jīng)在讀高中,新上高一,課程不緊張,選擇了走讀,每個晚上九點五十,夫妻倆準時出發(fā),去學生下車點接兒子。然后一路走回來,走著走著,子芩就落在后面,兒子停下來:媽。
子芩緊趕幾步追上去,程樹青也會停下來,等子芩,兩個人近了,挨著走,程樹青會拉一拉子芩。以前這個時候,子芩雖然會甩脫程樹青,但到了房間,依舊是要配合的。奇怪的是,后來子芩每一次和程樹青在一起,都要流淚,她覺得,是不是非得這樣?除了身體,就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了嗎?以為把身體填充了,就不空虛不落寞,為什么,每一次結(jié)束后,卻更加地孤寂呢?那個時候,子芩還是出色的外科醫(yī)生,有一次,當她從手術臺上下來后,就開始嘔吐,虛妄的感覺整個地把自己淹沒了。
后來就是那條短信,“你的身體是鴉片”——其實是一個無聊的短信,白天的時候,子芩和同事閑談,說到一個電影很好看,二戰(zhàn)時期人性的極限。到了晚上,子芩忽然想看又記不得片名,然后發(fā)短信問。對方回復:你的身體是鴉片。這當然是一個曖昧的短信,足以調(diào)動人所有的想象。而這個信恰巧又讓程樹青看見了——手機短信進來時,子芩剛好在洗澡,程樹青在門外喊,有信。子芩說,哦,放著吧。
是第一次,也算是最后一次吧,程樹青點開了子芩的手機,打開那條短信:你的身體是鴉片。
子芩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穿了薄薄的絲綢吊帶背心,背心寬闊無比的樣子,直把子芩的身子襯到了最小和最巧。程樹青的眼睛冒出了火,他直接掀起子芩的睡衣,不管不顧地把子芩壓在了身下。子芩說,你瘋了。
家庭戰(zhàn)爭程序很簡單,套用了大路貨的做法,先是吵架,然后是辯解,再是鬧到了醫(yī)院——這一點子芩倒是沒有想到,她以為像這樣的家事都是可以內(nèi)部消化的。陰差陽錯的事真多,子芩怎么解釋得清呢?冥冥之中注定的吧,短信事件追究起來實在簡單,子芩問電影片名的時候,女同事正被一個醉酒車禍事件搞得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女同事讓子芩的助理給發(fā)個信告訴子芩。這樣,理所當然千百張嘴也辯解不清。女上司和男助理,這些被演繹得精良的傳聞一下子就讓子芩的神經(jīng)卡了殼。子芩后來感嘆,要毀掉一個人真的很容易啊——她簡直懷疑自己的潛意識了,難道自己的內(nèi)心其實是渴盼被破壞的?也就是說,她想借用外部力量使自己的人生有所不同?
外科醫(yī)生到心理理療室,這個中的曲折和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真的誰也說不清楚。子芩倒也喜歡這樣的身份變換,本來就是世事無常的嘛。
子芩抬頭看天空,月亮居然早就在那里了,它活得那么久,那么久——子芩忽然傷春悲秋起來。
“子芩君”。突然想起來那封信,從北京房山來的那封信。她躡手躡腳進了房間,程樹青睡態(tài)憨厚,面龐棱角分明,他到底依然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怎么就不愛了呢。
就著陽臺暗淡的燈光,子芩讀信。
“子芩君。我在荒原,給你寫信?!?/p>
子芩趕緊看落款,是個陌生的名字,梁,錦,添。三個字組合起來,成了一個給自己寫信的人??醋謱懙蒙n勁有力,加上語言格式,大約是個男的。這樣的內(nèi)容很像詩歌。
子芩君
我在荒原
給你寫信
他說他在服刑——犯了什么事,字里行間沒有說明,只是說多年前,他在京城某處看到一幅繡品,極其歡喜,“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他如此評價子芩的刺繡。這讓子芩詫異,子芩的刺繡完全出自愛好,祖母從蘇州過來,和祖父一起在小鎮(zhèn)成為裁縫,到子芩母親這一茬,刺繡已經(jīng)有些落寞,父母離異后,子芩便隨了祖父母過日子。祖母是個雅致的女人,即便在那些揭不開鍋的時光,也會在閣樓上oUdmOMKwnBgV73qClvEMlQ==搭個架子,繡一點什么,杯墊,手包——子芩耳濡目染,竟也喜歡挑針引線。祖母卻竭力反對,覺得子芩該有他項喜愛,日子寬裕點后,祖母邀約樂器老師,嘗試胡琴古箏都不得要領,只要一枚繡針捏在指尖,像是還了魂似的靈巧。如此,祖母便依了她。子芩第一件繡品是祖母綠的緞面上一朵同色系的蓮花,有禪意。祖母見此又有悔意,說自己前些時的固執(zhí)差點阻斷了孫女的錦繡前程,便一心一意要教子芩。子芩卻又放棄刺繡,學了醫(yī),惹得祖母臨終前還念叨著子芩的那幅祖母綠繡品。而子芩的學醫(yī),似乎為了應和青春期必要的反叛,后來當了外科醫(yī)師,居然也跟剪子鑷子細針有關,子芩暗地里覺得自己也在刺繡。只是自祖母過世后,對于刺繡這個行當,子芩便知世間已無知音,默默生活,從不輕言悲喜。
“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信里說。字里行間分明是懂得,明白。這是誰呢?如何打聽到了子芩的地址。子芩看地址,只是兩個字:荒原。子芩擦擦眼,荒原?我在荒原,給你寫信。子芩呆呆看著夜色下的街道,恍若在夢里。
隔天下午,靜悄悄的,子芩在理療室翻閱報紙,戚子善又踱步進來,喝過酒了,顯得有些激動,一進門便對著子芩笑,笑得子芩脊背發(fā)冷,子芩恨自己沒有勇氣站起來把這個男人推出門去,見戚子善顧自在那張黑色躺椅上坐下來。子芩說,一會兒有病人要過來就診。
戚子善扭頭看看子芩,忽然說,鎮(zhèn)東頭有個冤鬼被抓起來了。
子芩不搭腔,在心里默數(shù)數(shù),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數(shù)到一百他該走了吧。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戚子善舒服地躺下來。子芩說,那是病人躺的。
是突然之間的事,戚子善嘩啦從躺椅上坐起來,說,別跟我裝行不行?
子芩有些緊張,我終究還是跑不掉,要在這里聽這個男人碎嘴,請你出去,子芩拉開抽屜,里面躺著一封信,拆開過,遠方來信,那個人在服役。
子芩合上抽屜,倒水,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要是數(shù)到兩百,他再不走,我便不客氣了??墒?,不客氣是怎么樣的呢?子芩忽然想起剛剛快遞到的一包繡針,她打開柜子,拿出盒子。風掀起窗簾,子芩抬眼看到窗外,密密的鵝掌楸樹下,陶彩鳳站在她的三輪車邊,滿滿的一車舊報紙。兩人的目光交錯一下,陶彩鳳似乎有些羞澀,笑了笑,有些歉意的味道。子芩走到窗邊,招呼陶彩鳳。
進來喝杯水吧,子芩說。像是遠別重逢的舊友,陶彩鳳甜甜地笑了笑,小跑著朝這邊過來。
子芩拿水杯倒水,等陶彩鳳進門,便遞過去。陶彩鳳接過來,兩口便喝光了,子芩說,再倒杯喝吧。陶彩鳳又倒一杯,顧自喝光了。
這邊坐吧。子芩拉開椅子讓座,陶彩鳳才看到戚子善站在桌子邊,三個人都不說話,陶彩鳳說,羅醫(yī)生,你們有事,我先走了。
子芩輕輕拉住陶彩鳳,說,別忙嘛,很久不見,多坐會,我們說說話。
陶彩鳳依言坐下,子芩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香袋,遞給陶彩鳳,說,給你。
陶彩鳳接過水杯,看到戚子善定定地盯著自己,手一抖,說,你們在談事?
戚子善看看子芩,再看看陶彩鳳,出了門。
陶彩鳳接過香袋,湊到鼻尖聞聞,說,這是什么味道,刺刺的要打噴嚏。說罷便真的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來。陶彩鳳有些難為情地看著子芩,說,啊呀,你看我,對不住,對不住。
子芩開始跟陶彩鳳說香袋里裝的是什么,薰衣草,半夏,忍冬,有好幾種藥材,你掛在三輪車龍頭上吧。說罷又站起來從抽屜找出一個酒盅般大的鈴鐺,穿在香袋的帶子上。陶彩鳳看著有些欣喜,幽幽地說,我一個收廢品的,哪有這心思。子芩一愣,像忽然醒悟過來一樣,說,你真是多心思,掛個東西在車頭,叮叮當當?shù)仨憽詹束P打斷:我討厭這個保安。子芩一愣:你認識他?
陶彩鳳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又看看手心的香袋,鈴鐺,說,我不舍得掛在車頭風吹日曬,這么好的東西,要掛在房間蚊帳里。兩個人又說了一些小家常,比如陶彩鳳有個兒子,剛上初三,成績很好,也很孝順……我也不知道會討厭到這步田地,我每個夜晚睡覺前都準備好跟他打仗,他像老虎一樣撲上來扯我——忽地又說起那個話題來了,陶彩鳳指指那張黑色的躺椅,悄聲問,能不能也讓我躺躺?
子芩道,跟你家躺椅一樣。陶彩鳳道,怎會一樣?我上次看到你在人家臉上蒙一塊布。子芩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陶彩鳳又有些歉意,道,有一次我從窗縫看到。子芩一驚:你偷看?說罷兩人開始沉默,風掀起窗簾,兩人都朝窗口看,卻見戚子善定定地站在窗外,子芩站起來,刷一下拉上窗簾。陶彩鳳說,他有事找你吧,哦,是不是你說的,患者?
子芩道,同事。
在陶彩鳳的執(zhí)意要求下,子芩也給她蒙上黑紗,陶彩鳳躺在躺椅上,呼吸平靜。
子芩顧自走到一邊去,窗簾動了動,會不會是保安?他到底想干什么?
羅醫(yī)生,我給你錢。陶彩鳳說。
子芩一驚,你說什么?
你能不能聽我說說話?陶彩鳳像個心事重重的婦人,口氣里含了祈求。
子芩看了看陶彩鳳的劣質(zhì)秋裝,道,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你說什么?真是奇怪,羅醫(yī)生,我一看到你,就覺得跟你相熟,就像早就認識的。陶彩鳳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子芩不搭腔,她拉開柜子的門,在掛著的一排衣衫里找出兩件,折疊起來,又找出個紙袋裝上。她走到陶彩鳳身邊,捏捏她的手,陶彩鳳已經(jīng)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
我一直想殺掉一個人,真的,我已經(jīng)想好了辦法,我有刀,這把刀我磨了好幾年。陶彩鳳在睡夢中舉了舉手。
要殺誰?子芩問。
陶彩鳳露出潔白的牙齒,無聲地笑了笑,說,我這一世過來,不是被人殺,就去殺一個人。
子芩不準備讓陶彩鳳說下去,她站起來,走到陶彩鳳身邊,卻見陶彩鳳的嘴唇發(fā)烏,臉色煞白,子芩驚恐地扯掉黑紗,道,你瘋了。
陶彩鳳一下跳起來,看到子芩,有些陌生的樣子,說,你是?
子芩出了汗,拉開窗簾,戚子善依然站在窗外,子芩抓起桌上的茶杯,呼啦一下砸到窗外,戚子善低頭躲閃而過。子芩趴在墻上,無可奈何地拿拳頭砸墻。
6
院里組織干部職工休養(yǎng),子芩推托幾次而不得,工會干事是個女的,貼心貼肺的樣子,虧你還是心理療師呢,這么好的機會還不珍惜。子芩不說話,又隔些日子,一張名單放到桌上,子芩一看,是一個小島,黑子島。子芩當時看了就覺得有趣,說一個島還有這樣一個名字,又推托了幾次不成,只得跟了去。
后來子芩重新回想起這次黑子島之游,還是覺得冥冥之中便有定數(shù)。到了島上,同事大都出去看海,購物。子芩作為一個曾經(jīng)“有故事的人”,或者“有前科的人”,男同事不敢邀請她,女同事也是略有疏離,這樣的格局倒是本次出游讓子芩最安慰的地方,她帶了清人的《繡譜》過來,這倒好,換了個地方讀讀書,文言文需要靜心咀嚼的,子芩覺得隔了百年再跟名叫丁佩的女子探討刺繡,真有說不出的好。除了必須的集體行動,這七八天時間,子芩都在房間度過。有個晚上,子芩坐在臺燈下開始寫信——似乎早有準備要給那個在荒原之地接受教育的男子回信。她在信里告訴他,這是一個小島,島上沒有汽車,沒有網(wǎng)絡,有一條安靜的街道,不賣海鮮,坐著曬太陽的老人。你是找不見的,這個島好像也是荒原。
子芩在信末尾寫道,等我老了,要是還跑得動,不暈船,我想到島上來曬太陽。寫完這一句,覺得不妥,為什么要等到老呢,現(xiàn)在不也可以了?想想又不對,便丟了紙筆,出門。
一只小黑狗慢慢地從街邊走過,見不到人,不遠處一間小屋,透出一點亮光,子芩快走幾步,來到小屋前,門楣三個字:出離地。真是有意思,黑子島,出離地。仿佛有強大的暗喻,暗喻什么呢?子芩站在門外想了想,在心里寫信:這是一個陌生的島嶼。子芩入內(nèi),即刻便有淡淡的香,辨不清什么味,薰衣草嗎?不像,玉蘭香?也不是,又似有淡淡的草藥味,子芩稍覺頭有點暈,便在一張原木桌前坐下,對面墻上,張貼著巨大的世界地圖,標注了世界各國的國旗,在中國版圖上,更加細致地分出了城市,手工繪制,占據(jù)了整個墻面,叫子芩驚嘆的是墻面的龐大,子芩又在心里寫信:你知道嗎?這面墻,仿佛一面大海,真的,像大海。
服務生輕聲問子芩需要什么,子芩一驚,說,我有些頭暈。
第一次來吧。服務生遞了一杯水給子芩,說,喝口水,你就會清醒一些。
子芩接過水杯,疑惑地看著浮在水面的花瓣,再抬頭,卻再也找不見服務生,只見寬闊的墻面之前,嚶嚶嗡嗡地站滿了人,子芩放下水杯,正欲站起來,卻聽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喝口水,你就會清醒一些。
子芩驚恐地發(fā)現(xiàn)服務生正站在身后,子芩機械地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喝了一下,水溫熱,沒有異樣。站起來,走到墻面之前,呆呆地看著,看著,墻面原來是一面鏡子,隱約看見程樹青就在墻面之內(nèi),他神情落寞,身邊伴隨一個年輕女子,地老天荒的好,子芩的手往程樹青身上抓過去,她喊,你怎么會在這里?話音未落,卻看見自己就在這鏡內(nèi),下島,恍惚,入房,寫信……子芩拍拍頭,揉揉眼睛,在心里寫信:我只覺得像在做夢。真是奇怪,怎么會這樣?子芩轉(zhuǎn)身離開墻面,拉開小屋的門,沖出去,卻一頭撞上了另一面墻,黑色的木板墻,上面密密麻麻粘滿了東西,有字條,羽毛,樹皮,佛珠,還有十字架,子芩看到一張黑色的紙片上,白色的字跡,似曾相識。揭下來看,只覺得頭頂轟響,是程樹青的筆跡:我們都太貪心,非得日夜相伴……子芩拿著黑色的紙片,哭起來。她又在心里寫信:為什么我們都不愿放手。
子芩走在小街,那只黑色的狗依舊在走路,那么大半天了,它還在走。子芩想上前跟它打個招呼,猛然聽見身后有聲音,子芩只覺得雙眼蒙了塵,她想抓住什么,卻感到雙手被誰綁住了,她看到陶彩鳳在一邊踩著三輪車慢慢地過去,車頭一個香袋風鈴,丁零當啷地過去,只覺得那香味很熟悉,像是自己一輩子都在渴慕著的,她安心地讓自己躺下來,躺在那張黑色的躺椅上。
子芩醒來的時候,同事都噓出一口氣,七嘴八舌,子芩你到底有什么想不開要跳海呢?幸好那只黑狗一直叫,我們才發(fā)現(xiàn)你,你怎么了?子芩,我們一起出來,是個團隊,你這么神經(jīng)兮兮的,差點連累了大家。子芩,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吧,以前的事過去就算了嘛,別放在心上……子芩掙扎著要起來,才發(fā)覺自己的手腳被捆綁在床欄上。
休假回來后,子芩一直被允許在家休息,她的日子恢復到平靜,程樹青變了很多,也熱情了一些,沒事總是坐在子芩身邊,說些有趣的事,子芩聽著甚感無趣,又不想拂了他的心思,便應付著笑一下。這中間,子芩被要求吃點藥,不同品種的藥片擺在一個小托盤里,程樹青總是耐心地勸解子芩,要吃藥,吃了藥你就會好起來。子芩問,我有什么不好?程樹青猶豫著,欲言又止的樣子,子芩脫口道,我沒有病。程樹青像個老到的醫(yī)生,道,病人都不愿承認自己有病。
子芩只是昏睡,直到有一天,子芩對程樹青說,我心慌,總覺得有人要殺我。程樹青說,過段時間我送你去醫(yī)院看看。子芩道,我等不及了,你現(xiàn)在就送我去,我知道我病得不輕。程樹青呼出一口氣,這樣就好,你自己有感覺,就可以積極配合治療了。可是這段時間不行,再過半個月吧。子芩不依,說,我想早點過去。程樹青坦言道,這段時間組織在考察我,你知道我已經(jīng)過了提拔年紀,突然有這么一個機會。子芩十分理解的樣子,說,那好,聽你的,我都聽你的。樹青,你幫我把鋪蓋放到大床吧,我一個人睡害怕,以后你不要把門鎖起來,我要聞到你的氣息,我害怕。
程樹青依言把子芩的鋪蓋轉(zhuǎn)移到大床上,趁熱打鐵,程樹青熱烈地要了子芩,子芩也熱烈回應程樹青,程樹青不停地在子芩耳邊說,子芩,我們都放手吧。子芩抱著程樹青的頭,睜開眼睛,忽然瞥見窗臺上一幅繡品,還沒完成,不知道什么時候,程樹青把它掛起來了,七八根繡針垂下來,子芩騰出一只手來,想夠到那些繡針,夠不到,再往前伸一下,還是夠不到,如此折騰數(shù)次,頓感疲憊,她靜靜地睡過去。
子芩這天上午像是忽然清醒過來,她忘記了日子,現(xiàn)在是10月?11月?還是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窗門被程樹青用木條封起來,又用黑色的布蒙著。程樹青說,你安心養(yǎng)病,日子都是外面的,跟你沒有關系。子芩想想也有道理。直到這一天午后,子芩被吆喝聲驚醒過來,那聲音悠長,卻支離破碎,像穿過槍林彈雨,跌撞著來到子芩的窗前。子芩呼啦掀開被子,開窗,未果,她拉扯蒙在窗上的黑麻布,拍打窗欞,子芩又搬起一張椅子摔在窗上,玻璃碎了,市聲撲面而來,收廢報紙……收廢報紙……
子芩趴在窗口,大聲喊陶彩鳳的名字。不一會兒,門鈴響起來。
子芩呆呆地看著破碎的玻璃,程樹青開門入內(nèi),見此急著奔過來,說,我試試這門鈴,很久不用,我以為壞了,你是被門鈴嚇著了吧,都怪我。子芩看著程樹青,仔細辨認窗外的聲音,沒有陶彩鳳的吆喝,只聽到越劇唱腔,那是老人散步時帶著的收音機發(fā)出的,子芩想,黃昏了。
這個晚上,程樹青比以往要快一些,事后,他還說了一些單位人事,他終于被提拔了,很順利,這讓程樹青很安慰,他甚至打算忽略事后清洗這回事。直到子芩翻身坐起來,他才想起,抱起子芩上了衛(wèi)生間,細心地幫子芩洗了身子,又抱她到床上,幫子芩料理好被子,說,明天送你去醫(yī)院。
子芩聞聽,忽地跳起來,我不想去醫(yī)院。
你看你看,又任性。程樹青像是嗔怪一個淘氣的孩子,拍拍子芩的臉蛋,說,睡吧,我?guī)湍阏頁Q洗衣服。
子芩抓住程樹青的手,以后我再也不氣你了,我按時吃藥。
程樹青坐在床沿,看著子芩,眼神滿是同情,道,安心地住一段時間,我會來看你的……
我不做繡品了,你相信我,我一定丟掉刺繡的東西,你信我。子芩這么說時,只是想起祖母擔憂的聲音,丫頭,有幾個刺繡的得了好下場?
怎么可能不刺繡,那是你的命,我已經(jīng)跟醫(yī)院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單獨辟出一個地方,給你支繡架,你放心,我不會斷了你的喜好。程樹青把子芩的手塞進被窩,掖掖被角,起身走出房間。
第二天,子芩醒來,不見程樹青,起身到客廳,見桌上一張字條:子芩,我出去買早飯,你等我回來。
片刻,陶彩鳳的吆喝聲遠遠地從窗縫擠進來,在子芩家四處流竄,子芩迅速沖進房間,關上房門,從里面落了鎖。陶彩鳳在窗臺喊,羅醫(yī)生,羅醫(yī)生。
7
這一切難道都是暗示?手相大師說,你要離開,離開血地,到遠方去。子芩在內(nèi)心一直抵抗這樣的說法,比如那個夜晚,在那個叫“出離地”的小屋子里,在那個小島上,子芩有充分的時間忘記出生地,更換生活方式。只是她一想到手相大師的說法,便跟自己說,不要信,不要信。這一刻,子芩躺在32號車廂7號床鋪,聽著火車偶爾發(fā)出的轟鳴聲,連續(xù)三個月來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恍若就在眼前,就在她身邊,比如程樹青憤懣的眼神,子芩,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現(xiàn)在,子芩躺在狹小的鐵床,薄薄的棉被,散發(fā)出陌生體味的枕頭,幽暗的空間,子芩居然不可遏制地想念位于名仕花園的家,那個公寓,三層上那個不銹鋼花架子,架子上熱烈開放著的夜來香,茉莉花,這一切,仿佛都遠了去,被丟出窗外,壓在車輪底下,碾碎了。我們都是來還債的,今生我欠你,我欠你一條命,這一條命我?guī)е?,我?guī)е氵z漏的我的命去一趟遠方。子芩翻個身,下鋪的中年男子咳嗽起來,一下,一下,因為床鋪都是連著的,他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到了子芩,子芩的身子隨著他咳嗽輕微震動著,忍著,總會到的,快到了,快到了,到哪里呢?
夜色下,子芩能夠看到的只是灰暗的鐵軌,飛速往后的碎石子,荒草,荒原。我在荒原,給你寫信。子芩君。子芩斜臥著,看窗臺,窗臺,布條鐵片封鎖的窗戶,門鈴,陶彩鳳,鐵錘,破碎的玻璃……你快走,快跑啊羅醫(yī)生……我有鐵錘,他程樹青要攔著你,我敲碎他的頭……子芩,你開門,衛(wèi)生間缺氧了,你放我出來,子芩,我不送你去醫(yī)院了,子芩,你冷靜一點……我不要去醫(yī)院,你放過我。子芩,開門哪,再不開門,我就砸了……子芩,你這瘋子……羅醫(yī)生,你怎么還不走,樓下的三輪車我已經(jīng)上了油,你下去后,直接坐上去,等我下來,我?guī)闩?,你要到哪里我都帶你去……羅醫(yī)生,你不是恨程樹青嗎?交給我吧……不不,不要用鐵錘敲他的腦袋,不要砸碎他的手……他是我丈夫……羅醫(yī)生,你快跑啊,快啊……子芩跳起來,頭碰到車廂頂棚,沉悶的暈。子芩頹然倒下,下鋪中年男人的頭伸過來,你沒事吧?子芩沒有搭腔,翻身朝內(nèi),只覺得濃烈的咸腥味,她摸一下,黏黏的,就著走廊昏暗的燈光,子芩看到手上的血,順著指尖滴淋淋下來,滴到被面、床單,一只蚊子嚶嚶嗡嗡在耳邊飛,子芩一揮手,蚊子粘在掌心,子芩隨性攤開手掌,蚊子在掌心掙扎,子芩看著,看著,忽地笑起來,不出聲地笑,輕輕地笑,漸漸地響徹車廂。
子芩醒過來的時候,列車已經(jīng)停在一個小站,站臺是一間淺灰色的平房,遠古的意味,門楣上三個水泥澆筑的站名:葵花站。很有些年份了,只是這樣一個熱烈的站名怎么會這樣寡淡。子芩弓著身子下了床,踱步到逼仄的走廊,坐在活動椅子上,看窗外,小站孤寂,清寒,子芩把頭抵在窗玻璃上……玻璃碎了,程樹青砸碎了玻璃,他渾身濕漉漉地追出來,陶彩鳳拿著鐵錘擋在他面前,把老婆關起來算什么好漢——陶彩鳳的話讓子芩吃驚,她來不及拎包,這一刻,確切地說,在家待了幾個月,她自己也不明白是否需要走出家門。外面的世界似乎跟自己無關。只是冥冥之中子芩放佛聽到了什么聲音:子芩君,我在荒原。她一廂情愿地覺得有一大片荒原在等著自己,子芩呆呆地看著程樹青被碎玻璃割過的手指,指尖鮮血淋漓,子芩頓感內(nèi)心某處被針刺了,是刺繡的針,密密匝匝地在心頭飛針走線……她捂住胸口,樹青,你的手,出血了。子芩不由自主要上前,陶彩鳳擋在他們夫妻之間,你到底要不要走哇!這猛地一聲喝,忽地把子芩喚醒了似的,子芩疾步往后退,退到門邊,轉(zhuǎn)身跑出去。
子芩,你跑不遠的,天下這么大,你跑得出天嗎?樓梯上疾走的子芩,猛地聽到程樹青的吼叫,忽地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看去,程樹青站在門邊,神情平靜,看不出掙扎,陶彩鳳從他身后追過來,擋著樓梯。子芩聽到程樹青說,幫她帶著,出門在外,身邊不能缺錢,子芩再回頭看樓梯,只見程樹青正仰天大笑,那種抑制不住的笑,直教子芩脊背發(fā)冷——終于都撒了手。
子芩坐在三輪車上,急促地催陶彩鳳,快點,快點,追來了,程樹青他追上來了……子芩回頭看時,果見程樹青奔跑跟在后面,近了,更近了,程樹青的手一把伸過來,子芩發(fā)出尖厲的喊叫。
你沒事吧?是下鋪的中年男子,他拍拍床板,做噩夢了?
子芩沒有吱聲,下鋪開始倒水,然后,子芩的床邊伸過一個水杯,喝口水吧。
在男子的堅持下,子芩喝了一口,水溫適中,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子芩把杯子遞還給男子,謝謝你。男子接過杯子,看著子芩,微暗的車廂,子芩看得出男子眉眼周正,說說話吧——男子說,省得你接著那個夢。
子芩再細看男子時,居然驚愕地發(fā)覺,似曾相識,在哪見過呢?子芩的手心出了汗,他多么像那個死于非命的保安,有一個富含教養(yǎng)的名字,戚子善。子芩一直不明白,明明用一排繡針刺中了保安左側(cè)頸部爆出的大動脈,鮮血飛濺——為什么陶彩鳳承認她殺了戚子善呢?
一直到戚子善出殯的那天,子芩才聞聽到保安的生命軌跡,保安曾經(jīng)是消防戰(zhàn)士,有一次救火時摔傷了,退役后被安排到縣衛(wèi)生局,從科長做起,一直到副局長。有次縣里召開大會,排座位時,他把領導位置搞錯了,悄沒聲息地,他從副局級位置上下來,成了司機,車改后他被分流。因為身體受過傷,影響到繁衍下一代,有過三次婚姻,都因為他的不育而分手。說什么的都有,又說保安其實是一個有抱負的青年,學了七年西醫(yī),外科手術大夫,有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總之是,人一死,說什么都不重要了。子芩記得陶彩鳳有次說,這個姓戚的不是個東西,說要我?guī)退粋€忙。羅醫(yī)生,你們是同事,我不好直說,這么下作的男人少有——你道他要我?guī)褪裁矗屛耶斔脑囼炋?,他來播種,看看能不能生。他說他有錢——我雖然是收報紙的,他以為我好欺負的……我真想殺掉這個男人,羅醫(yī)生,我看得出來,你是討厭他的,你不說,我看出來了,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男人。
子芩承認,是的,我殺了他??墒钦{(diào)查組的人完全不信,他們認為羅子芩有良好的素養(yǎng),跟戚子善沒有深仇大恨,她不會也沒有必要自毀前程——他們哪里知道,我在忍受,我是如何忍住了惡心,聽他一堆堆吐出那些不堪來,你們相信我,是我殺的。
但是,陶彩鳳自動找到調(diào)查組,說,是我殺了這個狗日的,他借口有報紙賣給我,想和我來那個事,我都一年沒有做了,我恨透了。我殺了他。但是,子芩真的一幕一幕想起來,如何在一個停電的夜晚,誘了戚子善到工作室,先用催眠術讓他處于半夢半醒之間,她跟他談手術,如此聊天,堪比與祖母說刺繡,是知音,盡享愉悅。他沒有痛苦,子芩說,痛苦的人是我。
子芩看著陶彩鳳,陶彩鳳居然有了勝利者的姿態(tài),微笑著看子芩,似是在說,你看,我輕而易舉就結(jié)束了自己。子芩一直在心里問到底怎么回事,她甚至又去求助手相大師,絮絮叨叨地告訴大師這一切,子芩反復地問同一句話,我有什么理由讓她給我背了罪名,我們才認識不久,如何使得她愿意以命相抵,抵死捍衛(wèi)我呢?手相大師沉吟片刻,說,佛祖有句話,不知是否適用:這一世,你欠了陶彩鳳,下一世,你便要為了還她的命而生。
子芩問出很多個為什么?問得多了,手相大師摸摸子芩的額頭,說,你有點熱度,吃點藥吧。
程樹青仿佛找到了一個有效的平衡,他按期去那個島上,雖然子芩不在身邊,他還是帶回來禮物,對著家里的一只貓說,這次去的是盧旺達。還有一次,他從旅行袋里翻出一件女子的內(nèi)衣,恍然想起什么來,搖搖頭,撥通手機,微笑著說,是故意的吧。拿起內(nèi)衣湊到鼻尖,說,是女貞,你熏香了?說著說著便走到洗手間,順手丟了內(nèi)衣,掛手機前補充一句,你還在那島上等我……你不適合到陸地。
一陣鼾聲響起來,子芩猛地驚醒,中年男人斜倚在床沿上睡了過去,子芩看著男子安然的表情,有些安慰,他還活著,活著就好。
8
換乘好幾班車才抵達這里,有些偏僻,子芩看到錯落著灰色的房子,電網(wǎng),高高的圍墻,子芩像踩點一樣用心熟悉周邊環(huán)境,山坳,盤山公路。要是步行,估計得一天,子芩看著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分明告訴她這里面關押著犯人,子芩拿出信封,又一次核對地址,有個穿制服的男子走過來,見子芩猶豫著徘徊在周邊,有些關切,說,家屬?報告過了嗎?子芩揚揚手里的信,道,認個門。男子說,認誰的門?我看看。子芩慌忙收起信封,塞進褲袋,跌撞著離開男子。
下山的時候,子芩才開始關心那些默不作聲的植物,深秋了,樹木已經(jīng)變幻了顏色,深紅,金黃,淺綠,淡粉,一群鳥從山坳起飛,盤旋著從子芩頭頂掠過,低語著。子芩抬頭看,只是覺得奇妙,這群鳥兒,在這深山,要不是她脫離出生地,顛簸著過來,它們何以會對著子芩嘰嘰咕咕,竊竊私語著。
在那生機勃勃的山巒之間,這個看得懂刺繡的男子,何以要寫出荒原兩個字來。
那種古絕之感,要不是心如止水,是說不出來的。這個時候,子芩才想起,那么多年,自己都只為了個男人活著,所以那樣在意,在意男人的言語,身體,情感,在意周遭的眼神,流言。此刻,睡意朦朧的她似乎找到了活著的意義。
子芩開始為獄中的他送東西,一罐干菜煨肉,幾個新摘的棗子。這之前,她用三包香煙打通了某些關節(jié)——獄警齊小東愿意為她傳達,子芩喊他齊警官。這也是他說過的,獄友各有通道,為了打通他們的綠色通道,高墻內(nèi)外幾乎是雞犬之聲相聞。但是,他不需要,他在信里說,他孤身一人,入獄前,他便提出跟妻子離婚,不久,前妻帶著十七歲的兒子來看他,前妻哭著說他冤,兒子站在一邊不說話,探視時間一到,卻迅速架起他母親,頭也不回地走了,從頭到尾,他想聽到兒子喊他爸爸,沒有。后來,他希望兒子安慰自己,再后來,他希望兒子罵他幾句,可是,都沒有。他們像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沒有目光交集,沒有親人間的默契。子芩坐在出租屋里,一遍遍地看他的信,才理解他會那樣寫,我在荒原。
冬天的時候,子芩第一幅繡品已經(jīng)完成,幾乎耗盡她心血,真是不可思議。在江南,子芩每次刺繡,雖然也會輾轉(zhuǎn)反側(cè),終究沒有抽筋剝皮之感。而這一次,這幅有四張八仙桌面合起來那么寬的繡品,針針見了血。子芩把它卷起來,用一塊絲綢給封上,她打算帶到教育隊去,帶給他——像是要完成儀式??墒?,見還是不見呢。盡管她刻意回避著,陶彩鳳的身影卻總是要在眼前浮現(xiàn),在她的出租屋里走過來,走過去。最后站在床邊,定定地看著子芩,說,你的愛人在北方,是真的?那個保安你以前就認識對嗎?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子芩經(jīng)不起陶彩鳳這樣相逼著IZP3p0pDk7h+dpO0WYfS3w==追根究底,短信事件像一次流感在醫(yī)院擴散,程樹青如愿以償,所有當事人均處于尷尬之境,尤其是幫著發(fā)了一個短信的助理。程樹青利用自己在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人脈,輕而易舉就讓助理放下了手術刀,等待處理等待安置。子芩向助理道歉,事情不可遏制地擴展到助理家庭,助理的妻子跟尋常女子的做派一樣,先是指責子芩,見子芩無動于衷,她便吵著要離婚,就離了——助理的岳丈是衛(wèi)生系統(tǒng)老領導,人走茶涼,終究敵不過程樹青。只是程樹青照顧到老領導,讓老領導自己定奪,老領導為了“給他點顏色看看”,把前女婿歸類到分流之中,畢竟當過他十年女婿,情分是在的,只是他心有余力不足,只得依了局里安排。
聽說助理第一天到太平間上班,新做了發(fā)型,還在衣服上灑了點香水,牌子跟子芩的一樣,范思哲,本就是男品,只是子芩喜歡那氣息,便一直用著。都等著看助理的好戲,金牌外科大夫的助理落難到了太平間,要是有點骨氣的人,寧愿撞死在太平間讓他們直接拉走火化,也忍不下這口氣。當初岳丈的意思,那個地方才是真正的出離之地,人都是要死的,頓悟大徹大悟除了在火葬場,便是太平間了。另外,也是瞞瞞生人的眼,到最基層最艱苦的地方去,最多三個月,只要你跟那個外科女醫(yī)生羅子芩一刀兩斷,便立馬恢復你的工作。偏偏助理一直喜歡子芩——真是俗不可耐的故事,子芩說,別玩這游戲,我老了,怕累。助理為了表明心跡,婉拒了太平間的工作,他說自己沒有修煉到那境界,還是在俗世好一點——他強烈要求到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就在心理理療室邊上,他是鐵定了心要跟子芩在一起了。助理之前是多少的文質(zhì)彬彬,舉手投足之間整個是紳士,待到了保衛(wèi)科,便徹底顛覆了自我,完全粗放派。子芩真正想要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命,或者他,或者自己,是在那個傍晚。子芩出于愧疚,約了助理喝茶,要在往常,他必定著子芩喜歡的休閑裝束出現(xiàn),這次,他卻一件圓領汗衫,一條寬褲腿的沙灘褲——他是有意的,有意要讓我看到他的不堪,他的不求好。包間很小,要不是子芩把茶杯砸到板壁上,引來服務生幫著自己逃脫,助理是必定要天遂人愿的。他說,全醫(yī)院的人認定我們睡過覺了,我不能對不起他們,不能讓他們失望,他直接捋起寬褲管——子芩喉嚨口涌上來,涌上來,要吐,又像被什么卡住了,他居然沒有穿底褲,他有備而來,他一心一意要踐行別人傳說的跟子芩有一腿的說法。這個戚子善,到底也是冤枉的,只是子芩無法替他解冤,有的只是天長日久的厭惡。
這一切,我怎么跟陶彩鳳說清楚?即便說得清,陶彩鳳信嗎?
陶彩鳳被判無期,入獄后,程樹青很快提出跟子芩離婚,財產(chǎn)不多,房子歸程樹青,子芩的一半程樹青折現(xiàn)給了她,子芩分成兩份,一份給兒子——程樹青斷然拒絕,他的理由很充分,這點錢都不夠你在精神病院住一年,你還有大半輩子時間要在醫(yī)院度過,你自己留著花吧。子芩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另一半錢子芩放著覺得燙手,她找到陶彩鳳家,交給陶彩鳳的丈夫——子芩想起陶彩鳳說,我看到他那個東西就覺得惡心。子芩看著粗壯的陶彩鳳丈夫的手臂,替陶彩鳳委屈,替眼前這個要不到妻子身體的男人委屈,一來二去,她蹲在陶彩鳳家院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一切定當,子芩去探望陶彩鳳一次,陶彩鳳說,到了北方,見到那個男人,你給他兩個巴掌吃吃,陶彩鳳幽默一下。子芩大驚。陶彩鳳笑笑,你看,為了讓你見到他,要賠上我半條命了。子芩苦笑,說,我見到他,直接把他廢了,回來見你,到那時,我會申請跟你住一起,橫豎都是判刑。陶彩鳳擼起袖管,撩起衣襟,子芩驚恐地看到陶彩鳳身上新鮮疤痕。陶彩鳳說,這里比不得你家里,有門鈴,有茶幾,這里只有刀子。子芩忍不住又問一次,你為什么要替我擔著?陶彩鳳不說話,兩人對視,沉默。
子芩跟齊警官交流盆栽植物的養(yǎng)護要點,討論糕點的做法,齊警官說,都在倉庫堆著呢,以后別送東西給他了,他只想見你……出事前你們就好上了吧,多久了?
子芩把卷起來的繡品遞給齊警官,說,麻煩你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他,我要走了。
見見吧。齊警官說,要不是為了等你,他半年前就可以出獄了。要說這個男人,我可不待見,為了不著邊際的女人,甘愿在牢里等。出去不能等嗎?子芩想了想,才記起來他寫過一封信,說,見不到你,我不會出去,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留在牢里,哪怕一生一世,都可以留著不走。
又隔了一段時間,子芩采納齊警官的建議,決定見他。齊警官從一個高度出發(fā),說是挽救他——到底誰更需要挽救,子芩笑笑,說,我想帶一碗我做的菜給他,我們家鄉(xiāng)的,西湖醋魚。
像家屬一樣,子芩坐在玻璃窗外等著,玻璃窗,破碎的玻璃——子芩看到一個男子從狹長的通道過來,子芩開始緊張,她抓住披肩,往上,再往上,子芩蒙住了頭,她像個寡居多年的女人,神情清淡。
他們終于見著了,“仿佛默默地在想著心事”,子芩想起這一句,看了看面前這個男子,露齒一笑。
他完全是她想象和喜歡的那種男人,他們面對面,不說一句話,各自看著自己的手,仿佛掌心里住著對方,他們各自跟掌心里的那個人對話,交流,心貼著心暗自幸福又獨自哭泣。時間到了,他們站起來,目光慌亂地躲避,轉(zhuǎn)身,各自離開。
9
這個夜晚,子芩睡得特別安穩(wěn),待她醒過來,太陽已經(jīng)跳在窗玻璃上,子芩站起來,打開窗,呼出一口濁氣,對自己說,算是了結(jié)了——可是,我何苦要掙脫程樹青,斷絕戚子善,遠離故地到此?子芩想起兒子,因為父母離異他斷然休學,離高考還有百來天,學校已經(jīng)進入百日攻堅倒計時,十七歲的小年輕卻去了汽車修配廠。子芩那天去看望陶彩鳳回來,兒子截住她,騎著單車,帥氣,看不出父母離異帶給他的陰霾,看著子芩,頭一偏,示意子芩上他的單車。子芩猶豫,兒子說,不會摔著你的,上來吧。子芩顫顫地坐在單車后座,兒子帶著子芩,停在一家小面館門口,媽,請你吃碗面。隨即又從褲袋掏出一疊錢,塞到子芩手里,羞澀的樣子,發(fā)工資了。
子芩撲到兒子身上,你怎么就不罵我?
兒子長高了,緊緊子芩的身子,拍拍她的背,媽,那個人的信文采很好,估計讀書時作文寫得好。
子芩大驚,兒子復又擁住子芩,進了面館。
再去教育隊的時候,齊警官告訴子芩,還有兩天,他便可以出獄了,教育隊為了充分體現(xiàn)人性,晚上安排他們一個房間。子芩慌忙擺手,別,別,等等,讓我想想。
再見面時,他終于說話了,這是一個多么荒蕪的男人啊,看他剛修的面孔,在子芩看來依然雜草叢生,他們開始閑聊,聊服裝,聊咖啡,子芩說,你談的這些,都是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他笑笑,有些羞澀,不像在監(jiān)獄住了十八年,說,以前我的生活很腐朽。子芩暗想十八年之前,這個男人的生活曾經(jīng)奢華過。
不問問我怎么會來這里?他問,又有些羞澀,紅了臉。
不問問我怎么會來這里?子芩重復他的話,兩人對視,便笑,默契的意思。
子芩沒有跟他在那個房間共度良宵,等她從鐵門出來時,齊警官截住他,問,你不等他嗎?子芩看著滿目青山,呼出一口氣,抿嘴笑了笑,對齊警官揮了揮手,說,真是個好地方。
出租屋被子芩打掃干凈,裝扮得像個新房,讓齊警官轉(zhuǎn)交給他的那幅繡品里,夾了一張收據(jù)和出租屋地址,子芩傾其所有替他交了大半年房租,等他出來,入住到那里,他會不會感受到她曾經(jīng)在這間小房間里百轉(zhuǎn)千回?罷罷罷,不想也罷。子芩搖搖頭,卻又想起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
如果我一直住在這里,你會常來看我嗎?
子芩脫口而出,到老?
他點點頭。子芩問,為什么?他看著掌心,沉吟片刻,說,這樣不好嗎?
子芩搖頭,不好。
他問,那你覺得怎么是好的?
子芩說,沒有什么是好的。
他說,我以為可以的。
子芩說,什么?
他說,我在墻內(nèi),你在外面,我們就這樣,到老,我以為是可以的。
子芩再想起他的話,憂懼漸漸侵襲過來,彌漫到全身。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男人,寧愿摒棄日常,而以非常態(tài)的形式度過余生,監(jiān)獄十八年,難道他不知道余生極短,短到倏忽。
子芩關上出租房,看看手中的鑰匙,捏緊了,走到一側(cè)的南瓜地里,她在瓜藤里轉(zhuǎn)悠,停下,把鑰匙放到一個新結(jié)出的南瓜花上——他應該找得到鑰匙,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喜歡跟一個陌生男人之間藏著秘密,那樣的感覺很好。
又過去一些日子,天越來越冷,子芩的風衣太薄,江南的風衣是不適合在北方御寒的,那個體貼的營業(yè)員熱心介紹多款棉風衣給子芩,子芩看看,試試,終是出了衣鋪。剛進車站,子芩看到一面殘舊的墻上,一張懸賞令,一邊還附了一份報紙,子芩乍一眼看到懸賞令上的頭像,腦袋轟地炸響,那靜靜看著某一處的眼睛恰似他們隔著玻璃對視,“仿佛默默地在想心事”,子芩如何想得到這個男人這一次是真的出手了。子芩想起那次,他低沉的聲音,緩緩說出自己身陷囹圄的緣由——誰都覺得自己清白,無罪。子芩是愿意信的,可是現(xiàn)在,他為了能使自己的刑期無限拉長,居然奪了齊警官的槍,還傷了獄友的一只眼。子芩路遠迢迢趕來,難道只為了要他再一次入獄,這個不計后果的男人,縱然真是知音,又如何?報紙說,可笑的是,這個逃犯居然是為了留住一份愛才屢屢越獄,越獄不成便走了極端——他是真把自己逼到絕路上了。報紙還配發(fā)了一篇法治觀察員文章,說,類似這樣的案例自從有該教育隊以來首次出現(xiàn),觀察員推斷罪犯還有別的企圖,或者跟政府某部門有關,云云。后面又摘錄了一些群眾訪談,有個男人說,只有鬼才信他的鬼話。
子芩茫然地上車,售票員攔住她要票,子芩呆呆地想了想,復又下車,不知從哪里冒出個齊警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吼道:很有意思嗎?你明知道他會這么做是不是?十八年,你知道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子芩驚恐地看著齊警官,齊警官松了手,說,他再也等不到你了,他持槍襲警,拒捕……
子芩哭起來,車子發(fā)動了,子芩看著齊警官,齊警官從身上掏出錢,塞到子芩手心,擁著她的肩膀上了車,搖搖頭,說,他在還債,前世他一定欠了你,欠了你一條命。
子芩看著齊警官下車,背影有些單薄,在北方清寒的早晨,顯得孤立,子芩只是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冷,哈著白氣,白氣粘在車窗上,車上居然又是那個俄羅斯歌手維塔斯的聲音,久違的。子芩透過骯臟的窗玻璃,看見他——他的手里捏著一把槍,是從齊警官腰間搶到手的吧。子芩慌忙拉過窗簾遮住眼睛,她不敢正眼看這個男人。男人正在車站的角落,獵犬一樣用眼神掃視,子芩不忍看不敢看,用手蒙住眼睛……恍然覺得他已經(jīng)沖上來了,砸碎玻璃,一把抓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脖子,他的指甲陷進她的手臂,血出來了,順著手腕流下來,直到指尖,滴滴答答掉落在座椅上。子芩發(fā)出了尖厲的喊叫。
她怎么了?
看她的嘴唇都白了,她冷吧,給她一件衣服吧。
看她的嘴角,在笑呢,在笑,她在笑什么呢?
子芩從指縫間隙看見,她的身邊圍滿了人,他們七嘴八舌,探根究底,子芩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卻忽然想起兒子說過的一句話,媽,走了就別回來,落地是生,也是死,既然都是一個死,在哪里不都一樣。子芩的腦袋忽然間炸響,兒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成熟,居然可以這樣淡然地邊吃肯德基邊談論生死。子芩記得那次他們母子倆叫了一份快樂全家桶,外加兒子喜歡的土豆泥,程樹青喜歡的奧爾良烤雞翅,可是等餐桌擺滿,程樹青打來電話,說堵車了,趕不過來,子芩嘮叨著說,知道要堵車,就該早點出來。兒子正在吃薯條,聽子芩這么說,忽然抬起頭來,怔怔地說,媽,你給爸松綁了吧,看你們都累。子芩一驚,問,你瞎說什么。兒子拿起三四根薯條,塞進嘴里,說,媽,昨天夜里我做個夢。
子芩問什么夢,兒子有些恍惚,說,我坐在車上,車駛進了一座白色的大樓,一個大大的紅十字,還有兩顆紅色的泡沫做的心并排鑲嵌在大樓外墻上,媽,特別像你工作過的地方。
子芩說,什么意思?
兒子搖搖頭,說,想不起來,不是現(xiàn)在的醫(yī)院。子芩看窗外,說,別顛三倒四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等你爸了,我們吃吧。
兒子低低自語:我怎么覺得是前世,媽,我夢見我們上了一艘船……
子芩打斷,說,你有完沒完?
兒子接著說,媽,沒有一點點風,可是我們的船卻翻了……子芩揮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她不管不顧地吼叫起來,你就巴巴地要我們一家子淹死在河里,你就那么厭世?子芩越說越氣,她一直打著兒子,她感覺手心火辣辣的疼——兒子,子芩喊,你疼嗎?
子芩看著兒子,兒子的臉紅紅的,淚水順著臉頰下來,洶涌著,子芩伸手摸兒子的臉,兒子躲閃開去。
你恨我是不是?子芩說。
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子芩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遙遠的,荒蕪的。子芩看見很多張臉,像這個世界一樣陌生,子芩感覺身子被困,她掙扎著,然后,她看見一雙眼睛,我兒子呢?
我送你回家。
子芩看到這個男人,這個滿臉胡子拉碴的男人,定定地看著自己。
子芩說,我收到你的信了。你送我回家吧。
他說,我們不回江南。
子芩說,我哪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子芩覺得身子暖和起來,他的下巴抵著子芩的額頭。
好的我送你回家,我們一起回家。他緊了緊子芩的身子,子芩緩緩閉上眼睛,她像一個酣睡的嬰兒,明亮,安逸。就著汽車的顛簸,子芩仿佛看到位于名仕花園的房子已經(jīng)隱約可見,那被風吹折的舊的花枝,斜斜地倚在欄桿上,像是一直在等待外出散步的子芩歸來。
責編 雷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