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做一件事,可能不知道為什么做,但是卻無法回避是用什么樣的方式做了該件事。攀巖也是一樣,這個看似很自我的活動,其實環(huán)環(huán)相扣影響到很多自我以外的其他方面,好比投擲一顆小石子進湖面,漣漪就會一層一層地往外散去。
該怎樣攀巖?這里不是要談技巧,也不是要談對錯,想要談的是尊重和原則,也就是攀巖倫理。倫理并不是絕對的一加一等于二,隨著時代在變,人們似乎總是爭論不休,真理也許不能愈辯愈明,共識卻還是在這些不斷的思考和爭議中慢慢聚攏。
攀巖倫理最常見的問題包括:bolting(指在巖壁上打掛片);gluing(指把松動的巖點固定在一起,可能是用水泥等材料);chipping(指鑿掉一些巖壁上的東西制造手腳點);red tagging(指開線者不讓他人先爬直到自己順利首攀為止);hanging fixed draws(指在一些很陡峭的路線上留下快掛,直到順利紅點該線路為止)。
讓我們回頭看一件2012年初攀巖界爭議最大的事件,年輕的攀登家Hayden Kennedy和Jason Kruk,采用阿式從東南棱線刻意回避有400個bolts的壓縮機線路登上Patagonia的Cerro Torre之后,經過15分鐘的討論,兩人決定下山時移除壓縮機線路上的bolts,估計被移除的bolts數量超過150個。
消息一傳出,攀登界大嘩,有人贊許他們的勇氣,有人責備他們抹除歷史,有人欣喜他們?yōu)榇笊交謴驮玻腥藙t控訴他們有精英心態(tài)。
其實,想要清理這條路線的說法存在很久了,很可能就從路線建立的那一天開始。這都要歸結于這條路線背后的一個詭譎故事。
Patagonia是個著名的天氣極壞的地方,來到這里一要有耐心,慢慢地等待合適的天氣窗口,二則要有把握能夠有效率、移動得夠快,才能在短暫的天氣窗口內達到目標,也才能在攀登途中萬一天氣轉壞全身而退。很多人來到這里一個月,攀登的天數還是屈指可數,雖說如此,攀登者還是前仆后繼地來。原因無他,這里的巖壁太漂亮了,你要么就別看任何一張照片,只要是看了,一定讓你魂牽夢縈,這輩子總得去一遭,誰不想,也許我去的那個時期,天氣會變好呢?
許多山頭中,Cerro Torre就是那顆傲人的鉆石。曾有人說它恐怕是地球上最漂亮的一座山,有人懷疑它的困難度會讓人類無法攀上山頂。
1959年有名的意大利登山家Cesare Maestri和兩個伙伴想要經由北面登頂,其中一個伙伴Cesarino Fava退守Camp3,而Maestri和奧地利籍的Toni Egger繼續(xù)攻頂。枯等數天的Fava,在目睹山上可怕的雪崩之后,以為兩人都死了,沒想到在第六天他卻發(fā)現虛弱的Maestri癱在離Camp3約300米的雪地上。
根據Maestri的說法,他和Egger成功登頂了,可是在下山途中,雪崩奪去Egger的生命,也將他和繩索掃下,他好不容易掙扎才找到當初架設的固定繩,卻又不小心失足,要不是Fava發(fā)現他,他也完了。
回到家鄉(xiāng),攀登界先是盛贊他的成就,慢慢地強烈的懷疑并攻擊他的登頂宣言是假的。Maestri無法提出任何證明,一同登頂的伙伴走了,有登頂照片的相機也被雪崩奪走了。他百口莫辯,而愈來愈多跡象似乎顯示他真的是扯下了彌天大謊。
在情緒激動下,Maestri做出了讓攀登界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1970年他回到Patagonia,帶了大批人馬,大量裝備,還有以汽油驅動的空氣壓縮槍(air compressor)瘋狂地沿著Cerro Torre的東南棱線,打了400個bolts,可是他這次并沒有登上山頂,只因為一個危險的雪坡阻隔了最后那30米的路。
這條路線之后被稱為壓縮機線路,這一舉動激怒了攀登界,有名的登山家Reinhold Messner因此發(fā)表了一篇任何思考過攀巖倫理的人必讀的文章“The Murder of the Impossible”(不可能的謀殺)。
先不說這條壓縮機線路打了許多在當時的標準下,也不需要打的bolts,就算參考Maestri以往的攀登紀錄,他也不是真的需要這些bolts才能登頂,更不要說從來沒有人帶著如此強力的工具上山打bolt。這個事件真是匪夷所思。
攀登界本來就有“征服”心態(tài),也有“自我修煉”心態(tài),極端的征服心態(tài)就是不管山怎么告訴我,我要以各種手段上山。自我修煉心態(tài)則是,找登頂的路線是要連接巖壁的天然弱處,不能改變巖石形態(tài),或是訴諸人造的方式,如果上不了,就要自我再修煉。后來又加上環(huán)保和生態(tài)意識,而這個學派的主張就是,bolt破壞天然巖壁,而遺留不必要的固定繩或者是bolt在大山上,根本就是亂丟垃圾。
不管怎么說,雖然很多人說要清理掉這條路線,還是因為種種因素,在四十多年后才發(fā)生。這些年來,很多人想要或者是已經借由壓縮機線路登頂,因為這是登上 Cerro Torre 最簡單的方式??墒且话俣鄠€bolts已經不見了,讓很多攀登者夢碎。Kennedy和Kruk是誰,他們憑什么抹掉歷史?他們是攀登界的精英,就有權剝奪市井小民登頂的機會嗎?
我想也許大家可以猜出我的立場在哪里了。我認為如果當初Maestri好好地平心靜氣地評估一條從東南棱線上山的路,他一定不需要打這么多bolts。如果他在通過難點時,在光滑巖面打一些bolts,我也可以接受,就算在1970年代,他需要的bolts可能遠比2012年的頂尖攀登者更多也沒有關系。我會希望從保存歷史的角度保留他所建立的路線。
可是,大部分的bolts是垃圾,就像那些在喜馬拉雅山被丟棄的氧氣筒,應該被清掉。歷史不可能被消除,只會被遺忘。而這筆賬,不一定要借著那些bolts來記載,照片、文字等,都可以記錄。大山無辜,為了登頂把山搞得面目全非?我不是反對打bolt,可是打bolt是一個不容易逆轉的過程,值得三思。
最近剛讀完優(yōu)勝美地的歷史書Camp4,里頭當然不可避免地談論了當初的攀巖倫理之爭。簡單來說,Warren Harding可以代表“征服”派,Royal Robbins代表“自我修煉”派。就我2007年才開始攀巖的背景來看,如果不多想,我馬上就會覺得我是Robbins的追隨者??墒侨绻盐易约悍呕啬莻€年代,我很有可能也不覺得Harding有什么問題。說實在的我很佩服Harding,他很有人格魅力,對于路線有遠瞻性,也對自己想要做什么直言不諱。
作者Steve Roper分析得好,他說你來自什么背景,對你的攀巖理念影響很大。Harding將近三十歲才開始攀巖,之前沒有什么戶外經驗,又是行動派,剽悍的企圖心讓他把登頂放在首位。Robbins則在山野里成長,對于山野自然有深厚感情,他認為巖壁也有生命。
我進入攀巖世界就已經深受無痕山林的熏陶,我爬不上,不代表別人爬不上,現在沒人爬得上,很可能不久后就有人爬得上。我不想從山底打一條bolt梯子上山,只因為我想站在相對最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