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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啟德機(jī)場出口處,牛國純率領(lǐng)赴港八人考察團(tuán)走出來。東亞公司的名稱牌晃動在接客的人群中,公司對外聯(lián)絡(luò)部經(jīng)理牛維倒背雙手,悠然地站在舉牌人的旁邊,踱著步子。離開老遠(yuǎn),牛國純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董事長的第三個兒子,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牛維。在上海,父親曾經(jīng)向他介紹過在香港的親屬,拿著照片一個個指給他看。
牛國純不知道,董事長是否也把他在上海的親人給他們介紹過。如果牛維也一下把他認(rèn)出來的話,他這個馬山海很可能就當(dāng)不成了。好在他有過這樣的思想準(zhǔn)備,他戴上了一副寬邊的方框眼鏡,讓自己的外表更近似馬山海而遠(yuǎn)離牛國純。
牛維與牛國純身后的八個人一一握手,引導(dǎo)他們登上公司的十二座小巴士。
從牛維對他無動于衷的眼神,牛國純看出他并不知道他,或者說,父親根本就沒有把他在上海的那個家,向他們作過介紹。
一行人剛剛在賓館安頓下來。牛維的手機(jī)響了。
“嗯,是的,他們到了……”牛維收了電話,對牛國純說:“董事長來了電話,請馬山海先生去他那兒報到?!?/p>
攤牌的時刻到了。對此不可避免的一刻,牛國純已有思想準(zhǔn)備。董事長必然認(rèn)出他是牛國純,然而他作為馬山海已成為一個合法的存在,除非董事長將他向香港警方舉報。有一點可以肯定,董事長是不會這樣做的,舉報對牛國純說來,失去的只是一個本來就不屬于他的身份,而對牛先生卻會麻煩無窮,被輿論和家庭兩面夾攻。
正是基于這一點,牛國純敢于鋌而走險。
寬大幽暗的辦公室里,董事長牛先生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他那日漸瘦小的身子,蜷縮在高高靠背的皮轉(zhuǎn)椅上,目光茫然地看著推門進(jìn)來的馬山海。父子倆最近的一次見面是三年前在上海,此后他們主要是電話聯(lián)系。三年前,父親精神矍鑠地從機(jī)場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美麗妖艷的女秘書,一副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讓牛國純妒嫉得要命。僅僅三年,父親見老了。也許由于辦公室光線幽暗氣氛沉重,給人造成的錯覺吧。
面對神情萎頓的父親,牛國純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對著他說一聲:你好,我的父親,我們又見面了。但許多年的生疏,讓他不習(xí)慣表達(dá)這類的感情,而且他目前的身份也在心理上造成了障礙。他公事公辦地走上前去,用目光迎接董事長的審視。
坐在皮轉(zhuǎn)椅上的牛先生,一點點挺直了身子,審視的眼神漸漸變得疑惑不定。他伸手接過牛國純的介紹信,眼睛還是盯著面前的這個內(nèi)地來的男人。上海家中的景象在他的腦海中飛速地閃過,一幕幕清晰起來。終于,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了。
“是你,阿純……”董事長失聲喊道。
“是我,你過去的兒子、現(xiàn)在的跑腿?!迸兤届o地說。
“你什么時候戴上了眼鏡?”
“從我變成馬山海那天起?!?/p>
“你就是馬山海?”董事長不敢相信地又問。
“是的,我現(xiàn)在的名字叫馬山海?!迸凕c點頭。
片刻驚訝過后,董事長搖了搖頭,咬咬牙說:“隨便怎么,我也沒有想到,你會搞突然襲擊,給我來這一手?!?/p>
“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之下的辦法?!迸兛跉鈴?qiáng)硬地說。
牛先生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牛國純以為,父親的嘆喟是對他的一種默認(rèn),以為父子關(guān)系有希望得以恢復(fù),便用哀求的口氣說,“你難道希望你的兒子一輩子像現(xiàn)在這樣,做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董事長沉默片刻,板起面孔說:“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現(xiàn)在就回上海,馬上回去!有話等你回了上海,我們再說?!?/p>
命令似的語氣沒有給牛國純留下絲毫幻想的余地。同時也激怒了牛國純,他沒有任何退路了,回上海無疑是一種自殺。
“牛先生,這件事是我個人的選擇,與你完全無關(guān)?!迸兌⒅麻L,口氣冷漠地回答,“我不是為你而這樣做的,我作出這種選擇,是為了我自己的將來?,F(xiàn)在,我是馬山海,請你按我的身份證明安排工作?!?/p>
“看來,這些年來,我還是小看了你,”牛先生兩手撐著椅子扶手,盡力挺直了身體,不無憂慮地長嘆一聲,說,“你應(yīng)該明白,我是不會讓你吃虧的,我的兒子,可你也不要把我逼得太急,你也要為我目前的處境想想呀。我苦心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公司,很可能會因為你的到來,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不得不防。”
“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牛國純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來意,拍拍胸脯說,“我有自己的打算,絕對不會干擾你的生活,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這些年過去了,就算我過去還對你有某種指望,那么從今天起,我不會向你要求什么了。我只是東亞公司的一名雇員,你我只是老板和跑腿的關(guān)系……”
牛先生的身子縮了回去,由于高大的椅背作為背景,他的樣子更加委瑣瘦小。相比之下,立在他面前的牛國純,卻顯得年輕和有力得多。衰老和年青、富有和貧乏、有備而來和猝不及防,形成了極不對等的談判雙方。彼此間的底牌都翻開了,明白無誤地攤在桌面上,最終的結(jié)局幾乎一目了然。
沉默許久,面對不利的處境,牛先生決定做出妥協(xié)。他振作了一下,輕輕撫摸著椅子的扶手,說:“那好吧,還是談?wù)勀愕墓ぷ靼?。馬山海先生,這幾天,你先負(fù)責(zé)接待你領(lǐng)來的那個代表團(tuán),我會讓人安排你們在香港、澳門和泰國作觀光旅游,然后再談生意……你要知道,公司準(zhǔn)備推銷給他們的這套設(shè)備已經(jīng)閑置了幾年,每年光折舊費就是上千萬元,這筆開銷要在他們身上找回來。你的責(zé)任很重大,當(dāng)然,事情成了以后,你會從中得到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獎金?!蓖nD片刻,他加強(qiáng)語氣說,“作為交換條件,你不能泄露你的真實身份,對誰也不能說。一旦暴露,我只有請你走人?!?/p>
牛國純默默地聽著,沮喪和失望彌漫他的心胸。他沒有想到,父親這么輕易地就接受了他的突然出現(xiàn);他失望的是,牛先生還是把生意看得比父子關(guān)系還要重要和緊迫。他突然想起了長年在佛龕前誦經(jīng)念佛的母親,她處理與這個男人的關(guān)系是多么世事洞明。她等待著眼前的這個人,等了幾十年,又好像什么也不等待,似乎早已把他看穿看透,無所期冀,也就無從失望。這也是一種對待婚姻的方式,中國人的方式?,F(xiàn)在,他卻要以一種外國人的方式,來嘗試處理和牛先生的父子關(guān)系,這樣的對比反差太大,因而也有點可笑。
牛國純真的笑了一笑。他的笑在此時此刻顯得坦然,因而也讓人感到可怕。
董事長身子一抖,不解地說:“你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
牛國純收斂笑容,說:“你沒有說錯,董事長,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證,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牛國純這個人了。好了,如果你沒有別的吩咐,我想我應(yīng)該告辭了?!?/p>
“記住,你必須遵守承諾,如果你違反我們之間的約定,你會后悔莫及的?!彼种割濐澋刂钢冋f。說完,他扭動身子,皮轉(zhuǎn)椅緩慢地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把寬大的椅背朝向牛國純。
2
許多年以前,牛先生首次回上海,悄悄地見過了前妻和兒子,然后飛回香港。此后便斷了音訊。頭幾個星期里,牛國純還時時想到父親,記掛著他的承諾。后來時間長了,這件事連一點響聲也沒有,他便有些失望,希望的火苗漸漸暗淡下來。有時候他想起這件事,反而有一種徹骨的寒意流遍全身,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在糊弄他,那么他還有什么指望呢。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母親不時地念叨說:“看來那邊的女人是個厲害角色?!彼龘u頭長長地嘆氣,“男人實在是弄不過女人的,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還是女人,他做人也難呢?!?/p>
母親的猜想和辯解進(jìn)一步惹惱了牛國純。他說:“又不是我們提出來的,是他自己說的,要把我弄到香港去。把人家的胃口吊了上來,他卻連一個屁響也沒有,是耍人還是怎么的?”
母親喃喃地說:“你不要怪他,他不是那種不講信用的人?!?/p>
牛國純手指指著天邊說:“他講信用?他如果講信用,三十年前也不會一個人不辭而別了。”
母親看著天花板,愣怔了半天,還是息事寧人地勸他:“算了,遠(yuǎn)著六萬八千里的,不去跟他計較,權(quán)當(dāng)他不來看我們,我們不也活下來了?!?/p>
三年前,牛先生突然從香港飛來了。他沒有回家,而是打電話給家里,叫牛國純到他住的那個賓館去。
在四星級賓館的套房里,牛先生對牛國純說:“我收到了你姆媽的信,特地趕來的?!?/p>
母親在給以前的男人的信中說,我老了,現(xiàn)在該輪到你來管管他了。你如果心里還有這個兒子,你就回來給他安排安排。
牛國純十六歲的時候去了新疆,幾年后又只身逃回了上海,這一來一去的折騰中,他的戶口、檔案全部失去了。母子倆依靠母親在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的工資過著日子。知青大返城的時候,牛國純原以為他的問題也在解決之列,卻不料因所有與他相關(guān)的證明早已消失,他依然只能是一個“黑人”。眼看著母親退休了,他也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母子倆才日益感到解決這一問題的迫切性。
牛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復(fù)述著女人信里的話,聲音顫顫的,眼圈也紅了,差點兒掉下幾滴老淚來。牛國純看看他,又看看賓館套房里的豪華擺設(shè),心里覺得他的樣子有點做作,人一到了外面就學(xué)外國人的樣子,好像特別容易動感情似的,還要做在表面上讓人家看到。問題是說得花好桃好,你倒拿點實際行動出來呀。
牛國純滿臉淡淡的不屑的表情提醒了牛先生,他回想起前一次來上海,曾經(jīng)議起過的那件事,明白兒子一定在生他的氣。他連忙說:“我為你的事費了不少腦筋,只是因為你缺少身份證明,港方不予辦理移居手續(xù),所以一直拖著,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來,不信,你問問秘書小姐,這件事由她一手經(jīng)辦的。”
牛先生指指坐在套房外間角落里的一個女人。牛國純進(jìn)來時就是她開的門。牛國純當(dāng)時曾仔細(xì)關(guān)注了她一下,但猜不透她的身份,此時總算有點明白。
秘書小姐三十左右年紀(jì),起來開門時,紫紅色旗袍緊裹著瘦長的身體,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線,走路時那曲線優(yōu)雅地流動著,周圍的空氣便生動起來。她的一頭黑發(fā)筆直地披撒在肩頭,一副藍(lán)瑩瑩的眼鏡遮去了臉的上部,給人的感覺時髦而冷艷。她坐在沙發(fā)里,手里捧著文件夾子在翻看。聽見牛先生喊,忙從沙發(fā)里拔起身子,走過來。
秘書小姐顯然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她動作準(zhǔn)確地在文件夾里取出一張紙,簌簌抖響地伸到牛國純眼前。
那是一張申請內(nèi)地人員到港工作的表格。牛國純
接過表格,匆匆掠過上面的中英文字,最后眼光落在下面的中文批復(fù)上。
批復(fù)上寫道:此事應(yīng)由中方提供有效的身份證明文件,再作商議,港方不宜妄開先例……
秘書小姐居高臨下地看著在讀表格的牛國純,臉上露出一絲譏諷和鄙夷的陰笑,似乎在嘲笑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想跟董事長玩真的,他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等了片刻,她從神色呆滯的牛國純手里抽回表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秘書小姐轉(zhuǎn)身的時候,開衩很高的旗袍側(cè)面飄開一個口子,露出鑲有蕾絲的粉紅內(nèi)褲。
牛國純被眼前的春色驚醒,隱隱覺得父親這一手做得太正規(guī)太沒有破綻了,像對待一個外人似的,心里懷疑這也許是牛先生的一種托辭一種推卸。這樣一來,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回絕他去港的要求了。牛國純再次看看又回到外間的女秘書,心里恨恨地想,縱然你有一千條理由一萬個道理,你養(yǎng)這樣的女人養(yǎng)得起,養(yǎng)我這么個兒子,就這么犯難嗎?
在這一點上,牛國純錯了,他難免把牛先生看得過分陰暗了。
“你的事我不能不管的,”牛先生不無憂戚地說,“我想好了,公司要在國內(nèi)投資做生意,在上海設(shè)個辦事處作聯(lián)絡(luò)。我自己開的辦事處總能安排下你吧。我這次帶秘書一起來,就是想找找合資伙伴,談?wù)勔庀颉?/p>
牛國純對牛先生的安排頗感意外,問:“那……我要做些什么事呢?”
牛先生揮揮手,一副不容置辯的樣子,“從明天起,你跟著我出去談生意,不要你做什么事,你在旁邊看看聽聽,先熟悉一下行情,這就算上班了。好不好?”
牛國純還有什么話好說,他除了感到突然,再就是興奮。
一連幾天,牛國純跟著牛先生到處走動。他發(fā)現(xiàn)所謂的談生意,就是去見各種各樣的人,然后一邊在飯桌上吃吃喝喝,或者在娛樂場所玩玩游戲,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常常聊了半天,也沒有一句生意上的話。有時候,好像談到了幾句產(chǎn)品資金的話,正要深入下去,牛先生卻熱情地勸起酒來:“來,喝酒,邊吃邊談,這半斤重的清水大閘蟹,在香港也不常見的,諸位嘗嘗鮮?!庇谑?,一桌人剔著蟹黃蟹肉,呷著黃酒紅酒,話題又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四處周旋下來,生意毫無結(jié)果,飯局的開銷卻一天天加上去。
牛國純不解地問牛先生:“你這樣做生意,什么時候才能做成一筆?”
牛先生淡淡地笑了,秘書小姐也在一旁竊笑,好像牛國純問了一句可笑的外行話。
牛先生開導(dǎo)牛國純說:“生意是這么好做的?像這樣談上一百次,能做成一筆生意,成績就很不錯了。上海這么多公司和廠家,不細(xì)細(xì)地摸底就往外掏錢,以后后悔也來不及,談的人家越多,行情底細(xì)摸得才準(zhǔn),鈔票擲下去也就心里踏實。你不要急,我們是投資方,誠心做生意,總歸能做成的?!?/p>
聽牛先生這么一說,再仔細(xì)想想,牛國純覺得是這個道理。
忙過一陣,牛先生夾著幾份合作意向書離開了上海。臨走之前,他在一幢商務(wù)樓里包了一間房間,注冊了東亞公司駐上海辦事處。從那以后,牛國純天天夾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去那兒上班。他的名片上印著:
香港東亞實業(yè)有限公司上海辦事處業(yè)務(wù)經(jīng)理,牛國純。
第一天上班,牛國純走進(jìn)高高在上的寫字間,辦事處只有他一個人,一人間套房杳然無聲。他在房間里東摸摸西看看,最后在寫字臺前的老板椅上坐下,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俯瞰四下鱗次櫛比的房屋和小如黑蟻的行人。先是滿腦子的新鮮感,片刻,隨之而來的是人生如夢的嘆喟。
他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肖芫,把情況如實地告訴了她。
牛家與肖家是隔壁鄰居。肖芫在黑龍江插隊時嫁給了當(dāng)?shù)刂?,返城后夫妻倆擠在父母家的小閣樓上。
透過薄薄的磚墻,牛國純經(jīng)常聽到兩口子吵架的聲響。直到有一天,肖芫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牛國純終于忍無可忍,沖進(jìn)了肖家。他看見肖芫的老公正騎在她的身上,一手按著她一手扇她的耳光。他一把揪住那個男人的后領(lǐng),從側(cè)面狠狠給了他一拳,緊接著又正面給了他一拳……
從那以后,那個男人就從肖家消失了,一年以后,肖芫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牛國純開始與肖芫約會。他們有許多話題可說,可一談到牛國純的戶口和工作,兩個人就冰住了一般,什么興趣也提不起來。
在肖家的小閣樓上,看著近在咫尺的牛國純,肖芫有點不知所措。她一直無法確定自己和牛國純的關(guān)系。她害怕在這個人的身上投入太深,她很難想象將自己的感情和一個沒有身份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牛國純的人影卻仿佛在她的身上生了根,她時常會身不由己地想起他。
肖芫的煩躁和多慮,實際上是有原因的。她和牛國純的往來,姆媽看在眼里,不時旁敲側(cè)擊地提醒她,不要跟牛國純多往來,戶口檔案不是個小問題而是個大問題。這些話說得肖芫很痛。她說不清楚原因,又很想把它弄明白,思想老是在這個圈子轉(zhuǎn)。
“你不要激動,聽我說幾句話,”牛國純是有備而來,主動找話說,“我現(xiàn)在在父親的公司在上海的辦事處工作,有口飯吃,能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了。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一句話,我這個想法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
“你的事,為什么要得到我的同意?”肖芫突然提高聲音,心里卻一陣震顫。
“你,我,我想我們……”牛國純囁嚅著說不明白。
房間里的氣氛莫名地變得曖昧和緊張起來,原先不很明確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很尖銳地逼迫著這兩個年輕人,使他們有點無所適從。
“你不要說了,”肖芫其實也害怕他說出真情,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只想依靠你那個香港的父親,用他的錢來養(yǎng)活你,別的都不在乎了,是不是?”
“不這樣的話,你說我能怎么辦呢?”牛國純反問。
“我不知道,”肖芫無端地使用了強(qiáng)硬的語調(diào),“你即使不為自己著想,也應(yīng)該為別人著想呀?!?/p>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盯著牛國純,似乎是逼問又像是撒嬌。然而,沒等牛國純屈服,她自己的眼光先向一邊躲避,頭低下來。為了掩飾這種尷尬,她走到桌邊,拿起熱水瓶,準(zhǔn)備給牛國純倒茶。
牛國純內(nèi)心深處日漸加深的自卑感又一次浮現(xiàn)上來。他從肖芫的話里聽出了對他的鄙視。語氣中的失望是那么的深重,就像一個女人在指責(zé)她那個不爭氣的丈夫。連肖芫也開始討厭他了,這使牛國純感到恐懼和無所適從。他一把拉住肖芫給他拿杯子倒開水的手。他說:“你不可以這樣待我的呀,我沒有做錯什么,沒有戶口檔案并不是我的錯……”
熱水瓶倒在桌子上,開水濺出來,燙在牛國純的手背上,他輕輕“啊”了一聲。
肖芫顧不上去扶熱水瓶,連忙捏住牛國純的手,仔細(xì)察看傷情。
她連連說:“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這時候,她的身體靠在了牛國純的懷里。牛國純覺得,如果連肖芫也不理解他,那么還有誰可以依賴,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他突然抱住她嬌小的身軀。他瘋狂地抱緊她,仿佛要把體內(nèi)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怨意恨意愛意,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到她的身上。
熱水瓶從桌上滾到地上,銀色的瓶膽散成晶瑩的碎片四處飛濺,發(fā)出響亮的迸裂聲。滾燙的開水在地板上流淌,熱氣騰騰。兩人緊急躲閃,又帶倒了一把椅子,椅子砸在茶幾上,桌面玻璃碎了,縱橫交錯的裂縫像一張作戰(zhàn)地圖。
牛國純的舉動是肖芫始料不及的,在與他的往來中,她作為女人的那種欲望也被觸發(fā)喚醒。她在逃避和接近中徘徊,一次次地抗拒,又一次次地挽回,弄得心力交瘁,有時甚至有一種放縱自己一了百了的念頭。
肖芫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隨著嘆息的放大和擴(kuò)散,她的身子在牛國純強(qiáng)有力的擁抱下,一點點變小變軟變成一攤溫?zé)岬乃麄冊诓淮蟮姆块g里移步換景,最后落實到肖芫的那張小床上。
牛國純俯下身子,一雙手慌亂地在肖芫的身上游走,一邊用自己做主的話為自己鼓勁,也給肖芫打氣。
肖芫的胸罩脫落下來,淺褐色的乳頭呈現(xiàn)在午后的陽光下,上面布滿顆粒狀的凸起物,半圓形的乳房驕傲地挺立著,與她臉上的羞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第一次面對女人身體,牛國純一時愣住了。肖芫看著他的憨態(tài),內(nèi)心流過一陣陣暖流,渾身一片濕潤。她伸出手來,勾住了牛國純的脖子,將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胸部。她的大腿感受到了他下身堅挺的突起……
地板上的熱水余溫尚在,戰(zhàn)場一片狼藉。
就在這一刻,牛國純下定決心,要為肖芫也為自己做一件事……
直到馬山海的出現(xiàn),他的計劃才最終成型,并開始進(jìn)入實施。
在東亞公司上海分公司招助理的時候,牛國純一眼就看上了馬山海。從外形上看,馬山海與他實在太像了,除了戴了副眼鏡,其余的部分就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馬山海從西北的小城市考大學(xué)來了上海,畢業(yè)以后就留在了這個城市。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他換了十來家公司,工資一直在四五千元上下浮動,當(dāng)看到東亞公司開出月薪七千的招聘啟事,他就毫不猶豫地再次跳槽。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牛國純請馬山海吃飯。頂頭上司請客,讓馬山海受寵若驚。酒酣耳熱之際,牛國純拿起馬山海放在桌上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對著窗玻璃看了一眼,問:“嗨,你看看,我像不像你?”
馬山海瞇縫起眼睛盯著他看,不由得笑了。他說:“我們倆的面架子有點像,不過那時你皮膚白,我的皮膚黑,分得還是很清楚?!?/p>
牛國純說:“你想不想把這個區(qū)別也取消?”
馬山海說:“像你還是像我,都無關(guān)緊要的。關(guān)鍵在于,你是老板,我只是伙計?!?/p>
牛國純摘下眼鏡,身子前傾,口氣認(rèn)真地說:“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來做你這個馬山海,怎么樣……”
馬山海瞪大眼睛盯著他看,“你說什么?”
牛國純伸手指著他說:“你先別說話,聽我說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出錢,把你的身份買下來,全套的都買下來。你呢,不再姓馬,也不再擁有屬于你的那些檔案材料身份證明,至于你是誰你去干什么,我不來干涉你。怎么樣,你想不想干?!?/p>
馬山海驚愕地張大了嘴,愣了半天才說:“經(jīng)理,你酒喝多了吧,不是開玩笑?你要那些東西有什么用?”
牛國純說:“這個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回答我想不想干。”
馬山海笑笑說:“這些東西雖然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但也給了我不少方便。再說沒有身份證明,我還是我,難道還變了一個人不成?”
牛國純說:“你不用擔(dān)心生活,我給你足夠的補(bǔ)償,讓你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比現(xiàn)在還滋潤。這樣吧,廢話少說,你開個價。我們談?wù)劇!?/p>
馬山海這才看出他是認(rèn)真的,說:“非得這么干嗎?”
牛國純說:“酒,我是喝了一點,但腦子還是清爽的,你說吧,我不還價。”
馬山海覺得這個牛國純真是犯傻,身份檔案不也就是讓人活著嗎,有錢怎么活不行?這個人真正有點本末倒置了。他帶點玩笑的樣子,說:“好吧,我成全你,你就給十萬元吧,你總得讓我像像樣樣做個人吧?!?/p>
牛國純稍有猶豫,十萬元對他來說沉重了一點。這些年來他吃公司的用公司的,幾乎很少用到自己的工資。母親的開銷是她自己的養(yǎng)老金。目前他個人賬面上全部的存款是五萬元。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私房錢,全部給他還不夠。
“這樣吧,給你六萬怎么樣?我手頭只有這些?!?/p>
牛國純有些不好意思,他前面剛說過不還價的。
“那就六萬吧,再少了不行。不是我不干,實在是日后的花費太大?!瘪R山海還是玩笑的口吻。
牛國純想馬山海的開價未免有點高了,然而他畢竟是松了口。想到只要花了錢他就有一個身份,可以著手下一步行動。他輕輕地在桌上頓了一下酒盅,說:“好吧,六萬就六萬,那一萬元你用差旅費預(yù)支的方式,由公司報銷,你看行不行?”
馬山海盯著他看了很久,嘆口氣說:“我是說著玩的,我怎么能出賣自己的身份呢。再說,你拿了我的身份去,什么用也沒有,這個錢白白扔進(jìn)了水里,連水花也看不到。”
牛國純突然沉下了臉,不容置辯地說:“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好好想想吧,同意的話,晚上給我一個電話,我們明天就辦移交,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闭f完,他站起身來,在桌面上放下二百元錢買單,“你一個人慢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p>
看著牛國純匆匆離去的背影,馬山海不解地?fù)u搖頭,心想他們剛才在說些什么呀,沒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說八道了。盡管這么想,他還是動心了。突然之間,他可以拿到六萬元。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和人合伙開小公司,當(dāng)股東老板。作為代價,他只需放棄自己的出生、學(xué)歷、身份證和戶口,以及連自己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的檔案材料。
這些無形的東西,到底值不值這么些錢?他問自己但短時間理不出一個頭緒,不過跟那實實在在六萬元比起來,這些證明、檔案畢竟虛渺了點。馬山海喝盡杯中最后一口酒,搖晃著身子,步履蹣跚地來到馬路上。
夜深了,馬路上行人稀疏。他走進(jìn)街頭電話亭,在電話機(jī)的投幣口塞入一枚硬幣,然后撥下了一連串號碼。電話鈴響的時候,牛國純剛剛到家,屁股還沒有坐定。
馬山海說:“經(jīng)理,我想通了,決定成全你?!?/p>
3
兩個星期以后,考察團(tuán)結(jié)束了對東亞公司的考察,從新加坡、泰國和澳門盡興而歸。隨后,雙方有關(guān)設(shè)備引進(jìn)的談判順利進(jìn)行,幾乎沒有討價還價,大致上就以東亞公司的意向為準(zhǔn),達(dá)成最終的協(xié)議。只是在付款方式和項目驗收的某些小細(xì)節(jié)上作了改動。
這天下午,在買賣雙方舉杯相慶交易成功后,牛國純被人叫去見董事長。
在董事長的辦公室里,父子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竟然無話。片刻,牛董事長打開身邊的保險箱,將厚厚一沓美鈔放在牛國純的面前,說:“這筆生意的回扣,還有你的解雇補(bǔ)償金,全都在這里了。今后你不再是公司的成員,你所做的一切與公司無關(guān)?!?/p>
牛國純掂了掂美鈔的分量,放進(jìn)隨身帶著的皮包里。
“就這么把我打發(fā)了?”牛國純不敢相信地說。盡管他從父親這些日子的態(tài)度中,早已猜出了他將離開公司,但還是心存一絲希望。
“既然你已經(jīng)做出改名馬山海的決定,我也無能為力了。我不可能為一個手下跑腿的,做出違反常理的舉動?!倍麻L從談話一開始就確定了基調(diào)。
高大的椅背擋住了從窗戶照進(jìn)來的光線,使椅子上的董事長顯得模糊不清,蒼老的聲調(diào)仿佛是椅背發(fā)出來的。牛國純看不到父親臉上的表情,感覺好像房間里空空蕩蕩的。他無法回應(yīng)椅背發(fā)出的聲音,只得沉默。
董事長不無傷感地說:“這也許是我們父子之間在香港的最后一次長談。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p>
看著瘦小而模糊的父親,牛國純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父親和他頭一次見面時的那一幕。當(dāng)時父親的氣度和做派讓他羨慕不已,他以為父親將照耀他的人生,給他的命運帶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尤其是當(dāng)父親站在老房子的中央,臉上露出的那種傷感和眷戀,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淚花,至今仍讓他心顫不已。
此刻,面對衰老的父親,他突然想,或許應(yīng)該爭取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
“這也許是命中注定的,讓你成了我的父親。”牛國純試探地問,“所以,我還是要問你一句,如果我的檔案和戶口都沒有出問題,你會怎么對待我這個兒子?”
董事長不假思索地?fù)u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怎么樣,我想我能做的,也許也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給你足夠的錢,讓你和你的姆媽衣食無憂。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你有沒有身份,你都不能回到我的身邊,我不想引起家族的內(nèi)訌,在我的一生中,這樣的例子我看得太多了。所以,你必須離開公司,離開香港,回上海去,而且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xiàn)?!?/p>
“如果我不想走開呢?”牛國純說。
“那么,你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也將失去。你會變得一無所有?!倍麻L說。
牛國純終于將一切都看清楚了,這個公司并不是董事長一個人的,在它的背后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一張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的出現(xiàn)形成的震動,將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最后說不定會造成一場地震,將東亞公司毀于一旦。這樣的后果在致董事長于死地,所以他的防患于未然是必然的。牛國純明白,堅持留在公司只能是自討沒趣。
他去意已決地說:“你應(yīng)該放心了,我不再是你們牛家的人,我即使想要爭這個名分,也沒有合法的證明。我今天就離開公司,至于我去什么地方,這是我的自由?!?/p>
董事長豎起一根手指,指著牛國純,嚴(yán)肅地說:“你不要對我談什么自由不自由,沒有人是自由的。有一點我要告訴你的,不管在哪里,你都不能提及我和你的關(guān)系,那樣做,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不然的話,你會后悔的?!?/p>
說完,董事長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動高背皮椅,再次打開身后的保險箱,取出兩沓美鈔,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放在牛國純的面前。這一舉動顯示出在他身上果斷的辦事作風(fēng)和處理這件事的決心。他的動作卻明顯地遲緩和衰老了。如果不是因為在上海還有一個女人和兒子,他早在多年以前就退休了。時至今日,他知道他再也無力為他們母子倆操心了,這是最后一次。
“這是我個人對你和你母親的一點補(bǔ)償,這點錢夠一個普通人家吃用一輩子。我想你應(yīng)該滿意了吧。”董事長緩慢而清晰地說,“你也看到,我老了,在公司里也是掛個虛名而已,很難再照顧你們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說到這里,他突然有些走神,眼睛茫然地看著別處,似乎在追憶遙遠(yuǎn)的往事,又好像靈魂短暫的游離。
停了片刻,他回過神來,問:“阿純,你母親在養(yǎng)老院里,情況還好吧?”
牛國純將桌子上的錢收攏,塞進(jìn)隨身帶著的黑色皮包里。一切收拾停當(dāng),他才緩緩抬起頭來,回答父親的提問:“我昨天剛剛和姆媽通過電話,她告訴我,在養(yǎng)老院的感覺很好,一大群相同信仰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佛的世界里,她已經(jīng)徹底的六根清靜,叫我們不要再用塵世的煩惱去打擾她……”
“她有沒有問起我?”董事長猶豫地說。
“你說呢?”牛國純沒好氣地說,“她為什么非要問起你呢?”
由于背著光,牛國純沒有看到,父親蒼老的眼眶里,有一些濕漉漉的液體在向外分泌。
董事長轉(zhuǎn)過身去,說:“馬山海,你可以走了,我想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
4
就在牛氏父子作最后一別的那天深夜,在海南島三亞市,一場掃黃大行動正在進(jìn)行。一個星級賓館里,真正的馬山海正趴在一個妓女的身上做事,關(guān)著的房門被突然踢開,公安人員奪門而入。
“不許動,我們是警察!”喊聲四起。
馬山海抬起頭,看到一群人站到了他的床邊,照相機(jī)的閃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掃興地?fù)u搖頭,和那個女人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衣服套在身上……
半個月前,馬山海跟著同學(xué)到了??凇K募尤霝樗耐瑢W(xué)解了燃眉之急。他和他的同學(xué)從事的是房地產(chǎn)事業(yè)。他的同學(xué)一年前來到海南,在圈地的熱潮中注冊了一家公司,辦公地點只有一張與別人合用的寫字臺,大部分時間是夾著皮包四處游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周旋,他總算聯(lián)絡(luò)到了一些上層人物,織就起一張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然而,幾個月下來,鈔票像流水似的嘩嘩地流出去,經(jīng)濟(jì)上明顯的捉襟見肘起來。那個同學(xué)給他所能想到的親戚、朋友和同學(xué)寫信,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曉之以義,請他們前來合股投資。所有收到這些信的人中,只有馬山海給了他回信。他趕到上海,隨后又和馬山海一起回海南,而且?guī)Щ亓肆f元現(xiàn)金。
大學(xué)畢業(yè),馬山海留在上海,那個同學(xué)到南方經(jīng)商。先廣州,后深圳,再海南,賺錢和賠錢,總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之中。在賺錢的時候他給馬山海來信,賠錢的時候也來信,不賺不賠的時候,就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梢哉f,在他們這些年的關(guān)系中,馬山??偸翘幱诒粍雍兔{從的地位。他吩咐馬山海,把身上的證件拿出來,由他去辦理一些必要的手續(xù)。
馬山海不想說出出賣身份的個人隱秘,在??诖蠼稚祥e逛的時候就想好了托辭。他苦著臉說:“真是倒霉,我所有的個人證件,剛剛在馬路上被人竊去,沒想到這個地方小偷這么猖獗?!?/p>
那個同學(xué)是個明白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我們現(xiàn)在就去給你補(bǔ)辦證件。”說著,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張名片,打了一個電話,用半生不熟的粵語和對方說了一通,然后沖馬山海一揮手說:“走,都說好了?!?/p>
兩個人坐上出租車,在??诘拇蠼稚掀吖瞻藦潱搅艘粋€環(huán)境雜亂的小巷里。下車以后,他們走進(jìn)一個沒有掛牌子的寫字間。到了里面,才知道這是一個有著相當(dāng)規(guī)模的代辦證件的地下工場。他們要在這兒辦齊馬山海的全套證件,從身份證、畢業(yè)文憑,到相關(guān)的檔案文件。
馬山海將他的真實姓名,原有的身份證號碼,以及與證件有關(guān)的所有事實,分毫不差地寫在紙上,提供給證件偽造者。
那個同學(xué)站在一旁,看得傻了眼,貼著他的耳邊說:
“嗨,你還真的丟了證件?”馬山海瞪他一眼,說:“我馬山海,一不犯法二不作奸,憑什么要改名換姓?!?/p>
“那你應(yīng)該去報失呀,”那個同學(xué)關(guān)心地說,“萬一有人假冒你的名義,在外做下壞事,你不是要受冤枉嗎?”
馬山海笑笑說:“那沒關(guān)系,到時候,請你給我做不在場證明。”
那個同學(xué)愣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還行,反應(yīng)很快,是一塊做事的料?!?/p>
半個小時過后,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證件制作完工。一手交錢一手取貨,馬山海拿到了在外表上與正式證件極為相似的全套身份證件和相關(guān)證明。他的感覺就像那個真的馬山海又回來了。
在海南,緊張的競爭、外界的刺激,以及人情的麻木,使馬山海無暇顧及個人的感情生活。他逐漸習(xí)慣于用嫖妓的方式,來解決個人的生理需要和放松繃緊的神經(jīng)。他覺得這種方式省時省心省力,對事業(yè)有利,對身心有利。
那個晚上,在一個骯臟的小旅館里,面對著突然出現(xiàn)在床前的掃黃人員,馬山海并不怎么驚慌,他知道這類事情的善后,不過就是罰點錢而已。他感到極度不快的是,他正是在快樂的巔峰上被強(qiáng)行地中斷。
他慢吞吞地穿著衣服,嘴里嘟嘟囔囔說:“執(zhí)法嘛,也要講點人道,突然的驚嚇很可能會給我今后的性生活,帶來嚴(yán)重的后遺癥,你們想過沒有。”
“廢話少說,快,到外面集合?!惫踩藛T說。
坐在床的另一邊的那個女子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一言不發(fā)地披上衣服,還不忘摸摸口袋里馬山海給她的那一沓錢。
今晚,馬山海付出了大價錢,想痛痛快快享受一番。這個面目清純線條柔美的女子,使他想起了他大學(xué)時曾經(jīng)暗戀的一個女同學(xué)。他在馬路上遇上她,昏暗的路燈下,一時恍惚,還以為真的是那個女同學(xué)呢。談好價錢,他將她帶進(jìn)了就近的一個旅館里。房門關(guān)上以后,他坐在床上看著她一件件剝?nèi)ド砩系囊路季w卻停留在那個女同學(xué)身上。女人赤身裸體,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動手為他脫衣服。他親吻著女子的肌膚,聞到了一股甜絲絲的氣味。女人和女同學(xué)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他亢奮起來,迫不及待地準(zhǔn)備進(jìn)入她的身體。
“等一下。”女子張開手指,測量他的下身,隨后從自己的手袋里取出幾只安全套,從中選了一個,面帶微笑地說,“我來幫你戴上吧?!?/p>
馬山海拒絕了這個要求:“我厭煩那種人工合成的化學(xué)品,我要和你像夫妻那樣,互不設(shè)防,正兒八經(jīng)地做一回事。”
“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游戲要講規(guī)則。”女子閃開身子,赤腳站在地毯上。
“那就講講你的規(guī)則?!瘪R山海堅持說。
“如果這樣做的話,就不是原來講定的那個價格了。”
“那好,你重新開個價吧。”馬山海說,“我是看得起你,才想這樣做的?!?/p>
“在原來的開價上翻一番。”女子帶著職業(yè)的微笑說,“我,這也是破例了?!?/p>
馬山??戳丝此纳眢w,那裸體在燈光下泛著象牙般光澤,又低頭看看自己燃燒起來的身體,沉吟片刻,最終同意了。
常言說好事多磨,半個小時后,馬山海不但為他的歡樂付出了雙倍的價錢,還要另外支付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罰金。
全市在同一時間里做著同樣事情的男男女女,由警車一車車送進(jìn)公安局。在審訊室里,他們被一一驗明身份,登記在冊,接受相關(guān)的處理。馬山海從最初的不滿中清醒過來,他沒有像有的嫖客那樣,不停地向警官認(rèn)錯悔過,或者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企圖蒙混過關(guān)。他默默地看著一片混亂的場面,排在長長的隊伍中間等候處理。
輪到馬山海上場了。他不做任何解釋,將自己的身份證遞上前去,面對公安人員檢視的目光,他還回以燦爛的一笑。這一張寫著他真實姓名和編號的身份證,制作精良,不借助專門的驗證工具,單憑肉眼幾乎辨不出真?zhèn)巍?/p>
他在各種場合使用過這張身份證,還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它,或者說看證件的人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并不當(dāng)它一回事。更為重要的一點,他就是那個馬山海,盡管他所有的身份和檔案都賣給了牛國純,但這一點是改變不了的。況且,他越來越看清楚了,在他從事的行業(yè)里,所謂的身份證明都是毫無用處的,惟一有效的是各種樣式的通用貨幣。這就是他和牛國純的區(qū)別所在。
馬山海的身份證背面被圓珠筆狠狠地劃上一個大X,然后再回到他的手里。公安人員在紙上記下他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并讓他簽字畫押。他被告知罰款二千元,并將通知所在的工作單位。他當(dāng)場交付了罰款,接著走出審訊室。
他摸摸口袋里那張有過記號的身份證,心里暗自好笑。等他出了公安局的大門,他將把它毀掉。然后,再花一些錢,請人重新制作一張新的身份證。
馬山海步履輕松地向公安局的大門外走去。
5
在傍山臨海的小旅館里,牛國純用寫著馬山海名字的證件,辦理了住宿登記。一個中年老人引領(lǐng)他,進(jìn)了二樓的一個房間,然后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打開電視機(jī),屏幕上正在播放昨天晚上香港工商會的一次大型聚會,那些商業(yè)巨子談笑風(fēng)生,正在鏡頭里評論特區(qū)籌委會的組成方式。他又一次看到他的父親。在公開場合,牛董事長看上去總是精神抖擻,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十幾歲,而他的太太則跟隨在他的身后半步,做出夫唱婦隨的姿態(tài)……牛國純想到了在養(yǎng)老院生活的母親。
來香港后,他給母親打過兩個電話。母親和他講了養(yǎng)老院的生活,口氣既平靜又滿足,并且關(guān)照牛國純沒事不要多打電話,長途電話費太貴了。她說在那里挺好的,請他盡管放心。聽了母親的敘述,牛國純可以想象母親的日常生活。在那個坐落在尼姑庵邊上的養(yǎng)老院里,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去庵里和尼姑們一起做早課,幫她們做一些雜活,照顧另外一些行動不便的老人;當(dāng)她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也有別人來照顧她。她的臉上泛著笑意,覺得這樣的生活才充實和有意義。這是她的想法。
在牛國純看來,母親卻是很勞碌,命很苦,而母親目前的境況在很大程度上是父親造成的。此刻,造成這一切的那個人,卻在電視上人模人樣地晃動,那樣子讓牛國純感到真是惡心。
他厭惡地按下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走到落地鋼窗前,眺望窗外。遠(yuǎn)處海灣里,有一艘豪華的巨型游輪,正在緩緩地駛離維多利亞港,開始它漫長而奢華的環(huán)球航行。牛國純的目光像那些在海上俯沖徘徊的海鷗,久久地追隨著巨輪,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連的海平線下面。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他的腦海里一片茫然。他在東亞公司的最后一次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而作為中國公民馬山海,他的人生剛剛開始,前景就像那渺茫無際的大??床坏奖M頭。
再過一個小時,他將去九龍的一個律師事務(wù)所,去見一個人。經(jīng)人介紹,那個人開價五萬港幣,同意幫他辦理去某個第三國的全部手續(xù)。今天他們將討論所有的細(xì)節(jié),然后簽訂合同。
他默默地注視著海灣的景色,打發(fā)時光,內(nèi)心的喜悅和緊張交織成一張網(wǎng),將他緊緊地包裹……
猝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嚇了他一跳。
牛國純驚奇地看著電話機(jī),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兒的住址。只有他出去找別人,而別人無法主動和他聯(lián)絡(luò)。他戀戀不舍地再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大海。一線浪花綿延幾十里緩緩向岸邊推進(jìn),景象蔚為壯觀。他回到床頭拿起電話。
電話是旅館總臺打給他的。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馬山海先生嗎?有人要見你,請到大堂來一下,可以嗎?”
有誰會到這兒來找他呢?不祥的感覺在牛國純的心頭一掠而過,這一瞬間他有過逃遁的念頭,但他還是鎮(zhèn)靜下來,說:“請稍候,我馬上下樓來?!?/p>
在旅館的大堂里,穿不同樣式制服的一男一女在等候牛國純。兩個人用刻板的聲調(diào),對牛國純作了自我介紹。男的是香港移民局的,女的是地區(qū)防疫站的。他們似乎格外在意牛國純的靠近。當(dāng)牛國純離他們一步遠(yuǎn)的時候,兩個人神情緊張,同時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他身上長著無形的刺。
牛國純拿出隨身所帶的寫著馬山海名字的護(hù)照和身份證,“這是我的證件,請核實一下?!?/p>
男移民局接過護(hù)照看看,再看看牛國純,然后把護(hù)照轉(zhuǎn)遞給站在旁邊的女防疫站。
女防疫站尖起手指,接過護(hù)照,匆匆瞄了一眼,說:“馬先生,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有些事需要你予以合作。”
牛國純一時懵懂,不安地問:“什么事?我一個小時以后還有一個約會?!?/p>
男移民局在一旁曖昧地笑笑,說:“與你的身體健康有關(guān)的事,也可以說是一種健康檢查吧。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p>
女防疫站則顯得比較嚴(yán)肅:“這是例行公事,你去了就知道了?!?/p>
牛國純并沒有讀懂這兩個人態(tài)度。這兩個人的舉動有些滑稽也有些蹊蹺。他回頭看看旅館老板。老板立在賬臺后邊,面無表情,對客人的私事呈現(xiàn)出職業(yè)性的冷漠。他感到了孤立無援的無奈。
在兩位的引導(dǎo)下,牛國純先到了防疫站抽血化驗。在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男移民局帶著牛國純來到移民局。
在移民局的辦公室里,牛國純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宜?/p>
“馬先生,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蹦幸泼窬植⒉徽埮冏?,隔著桌子說,“我們接到通知,海南三亞市的那個妓女的血液中,查出了艾滋病毒。”
“你說什么?我怎么一點也聽不明白?!迸兏械侥涿?。
“每一個與她有過性關(guān)系的男人都受到跟蹤檢查。馬先生你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蹦幸泼窬植]有在意牛國純的困惑,因為大多有這種事的人都會做出無辜的表情。他繼續(xù)說,“找你找得好難啊。惟一的線索是那個記錄在案的身份證號碼。通過全國聯(lián)網(wǎng)檢索,海南方面發(fā)現(xiàn),馬山海是香港東亞公司上海辦事處的人。線索隨即追查到了上海,又聽說你現(xiàn)在香港出差,于是他們請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協(xié)助,緊急檢索近期抵港的內(nèi)地人員。我們通過旅館的住宿登記,才找到了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牛國純松了口氣,“但我認(rèn)真地告訴你,我沒有做過那種事。”
男移民局說:“馬先生,我們都是男人,你的行為我可以理解,不過出了這樣的事,是誰也無法事先預(yù)料的。委屈你暫時留在這里,等待檢查的結(jié)果,如果血液呈陽性反應(yīng),我們將做一份備案,你自己也需要作一些防備措施?!?/p>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案!牛國純暗自在心里叫了起來。小馬啊小馬,你不能這樣坑害我的,你什么姓名都可以用,為什么偏偏還是要叫馬山海呢。你是馬山海不錯,但你將這個身份給了我,我們已經(jīng)成交了,你就要講信用,對不對,要知道艾滋病這頂帽子是不能隨便戴的。
牛國純急于洗清自己,一時激動,脫口而出地說:“我不是馬山海,你們找錯人了。”
男移民局笑著說:“你在旅館還說你是馬山海,怎么出爾反爾呢,何況你的護(hù)照和身份證也已經(jīng)對上了?!?/p>
牛國純急得臉色蒼白,說:“你們搞錯了,這個馬山海不是我,我也沒有去過三亞市。那個人是冒充的。”
男移民局舉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激動,解釋說:“馬先生,這種事情并不算什么,我們只是出于人道和地區(qū)安全的考慮,作一些例行的檢查和備案,你不必如此反應(yīng)過激。至于你個人的私事,我們是不能也不想干涉的?!?/p>
牛國純覺得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氣憤使他忘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走到桌前,臉沖著男移民局,義正辭嚴(yán)地說:“我可以負(fù)責(zé)地告訴你,我不是馬山海,我叫牛國純?!?/p>
男移民局向后躲閃。職業(yè)的本能告訴他,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可能另有隱衷。
“你不要激動,請你回到原來的位置,我們有話慢慢說?!彼f??粗兿蚝笸巳?,他的口氣變得嚴(yán)肅起來,“你的所有入境證明都寫著是馬山海,誰能證明你是牛國純,請問先生,你用什么來證明,你不是馬山海?”
直到此時,牛國純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為了顧及自己的清白,他忽視了問題的另一面?,F(xiàn)在他不得不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要么承認(rèn)自己是馬山海,但即使承認(rèn)是馬山海,男移民局隨即會產(chǎn)生新的疑問:那個所謂的牛國純又是什么人呢?還是會對他的真實身份一追到底;要么講清事實真相,可是他又沒有任何文件,來證明他不是馬山海,也無法證明他就是牛國純,而且他還將進(jìn)一步說明,為什么要使用馬山海的身份證明……
“就算我是馬山海吧?!迸儧Q定認(rèn)了這樁窩囊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男移民局毫不憐憫地盯著他,擺出一副不把問題說清楚決不罷休的架勢。他的注意力集中到牛國純的真實身份上來,這是移民局真正的職責(zé)所在。他追問,“你剛才提到的牛國純又是誰?”
“沒有牛國純這個人,這是我胡編的。”牛國純矢口否認(rèn)。
“不對,我并沒有聽錯,你的確說了,你是牛國純?!蹦幸泼窬謸u搖頭,伸出指頭點著牛國純,“你必須講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p>
牛國純沉默著。男移民局盯著他。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男移民局說:“如果你不想回答,我們將請求大陸警方協(xié)助,查清你的真實身份。”
透過辦公室的玻璃隔斷,牛國純看到了外面站著的保安。他連奪路而逃的可能性也沒有。走投無路之際,他想到了父親。危難時刻,父親是不會拋棄親生兒子的。他會對父親說這是一樁意外,并不是有意為難他。
“我的真實身份,你們可以打電話問香港東亞公司的董事長,”牛國純不得不又一次向父親求助。他閃爍其辭地說,“他會向你們說明一切?!?/p>
“東亞公司董事長的電話號碼。”
“5311315……”牛國純松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
男移民局迅速記下電話號碼,然后跑到隔壁的房間里打電話。
這個電話只用了短短的幾分鐘,短得就像男移民局到衛(wèi)生間去洗了洗手。牛國純還沒有從事態(tài)變化中反應(yīng)過來,還沒有來得及想象一下父親會怎么回答,男移民局回來了。他的臉色陰沉,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坐在椅子上的牛國純,臉上明顯地帶有發(fā)現(xiàn)重大案情的肅穆表情。
男移民局說:“牛董事長否認(rèn)東亞公司有牛國純這么一個人,而且他還證實,東亞公司的馬山海前段時間是在香港,目前下落不明。在此以前,公司已經(jīng)跟馬山海解除了一切關(guān)系,并登報公開申明過……”
沒等他說完,牛國純失聲地叫了起來:“他,他怎么可以這樣做!”
男移民局繼續(xù)說:“董事長已經(jīng)委托他的律師,前來處理這一事件……”
父親的律師姍姍來遲。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移民局接待室的時候,牛國純激動地站起來,一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杯中的白開水在桌面上洇開。
律師沒有正眼瞧一下牛國純,好像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他當(dāng)著牛國純的面,對男移民局說:“我現(xiàn)在正式申明,東亞公司董事長并沒有一個名叫牛國純的兒子?!?/p>
“那么,這一位是馬山海嗎?”男移民局指指牛國純問。
律師斷然地說:“我公司已將馬山海登報除名,所有與馬山海有關(guān)的事宜,一概與本公司無關(guān)?!?/p>222f820608964826405f54ba5ef86940
律師的話是負(fù)有法律責(zé)任的,他們都是曾經(jīng)宣誓忠于法律的人。
“你們把董事長叫來,”牛國純急紅了眼,高聲說,“我當(dāng)面來問他,他到底有沒有一個叫牛國純的兒子?!?/p>
男移民局說:“馬先生,不要激動,律師就是董事長的全權(quán)代表。他到場就是董事長到場。你不能無理要求?!?/p>
律師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按在牛國純的肩上,冷靜地說:“你不是馬山海,也不是所謂的牛國純,如果你堅持要這么說的話,本公司將起訴你侵犯公司權(quán)益和誹謗董事長,到了那時候,你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也不夠支付賠償金的。”
“這么說來,董事長是不想見我了?”牛國純還想作一番努力。
“是的,他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了,他沒有一個叫牛國純的兒子。他不會受人訛詐的?!甭蓭熣f。
“那么,他在上海辦事處的那個牛國純,也是不存在的?”
“是的,我們核查清楚了,那個叫牛國純的人,是一個沒有身份的盲流,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冒的,所以已經(jīng)將他趕走了?!?/p>
牛國純終于明白,所有的路都被父親堵死,在這方面他是老手,自己還嫩著呢。想到這里,牛國純便對律師冷冷地笑,不再多說一句話。
一切都離他遠(yuǎn)去了。不管他怎么想的,他還是成了牛國純,而且是個假冒分子。
其實,他是不是牛國純早已無從證實。
男移民局對玻璃隔斷外面的保安招了招手。兩個保安走進(jìn)來。
“請你們跟著這位先生去旅館拿行李,然后送他去收容所,聽候處理?!蹦幸泼窬衷捯魟偮?,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聽了片刻,隨后放下電話,對牛國純說,“防疫局來電話,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你沒有傳染病?!?/p>
“事實證明,我是清白的?!迸兛吹搅艘唤z希望。
“先生,我們現(xiàn)在不說艾滋病,說的是你的身份?!蹦幸泼窬州p輕地拍拍牛國純的后背,“去吧,不會對你怎么樣的?!?/p>
6
因冒名頂替非法出境的罪名,牛國純被押送回上海。遣送證明上寫著:
曾用名馬山海,自稱牛國純,待查。
在羅浮海關(guān)等待通關(guān)的時候,牛國純心情沮喪,低著頭排在隊伍中間。在他前面還有十幾個人。他的身后是男移民局。海關(guān)的那一頭,那個來接他的大陸民警站在那里,神情嚴(yán)肅地等著他。
一個報販在隊伍里穿行,叫賣:“看報看報,東亞公司董事長家事之謎……”
牛國純心頭隱隱一震,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凝神傾聽,當(dāng)確信那個報販嘴里說的正是東亞公司以后,馬上向他招手:“喂,買一張報紙?!彼o了報販一張十元的港幣。報販遞上一份厚厚的報紙,隨后在包里翻尋找零的錢。他接過報紙說:“不要找了,不要找了?!眻筘満椭車娜梭@奇地看著他。他無暇顧及旁人的眼光,急急地翻開報紙,閱讀那條新聞。
頭號黑粗體的大標(biāo)題,下面是牛董事長的照片。
新聞寫道:“……日前,香港移民局和防疫站在一次例行檢查中,遇上一個名叫馬山海的大陸男子,在盤問的過程中,該男子否認(rèn)自己是馬山海,自稱名叫牛國純,是東亞公司董事長留在大陸的兒子。據(jù)記者向有關(guān)方面核實,東亞公司董事長赴港前并沒有婚姻史,公司方面也斷然否定該男子的說法,并稱此事是馬山海不滿公司對他的處理,而實施的惡意報復(fù)。到底是馬山海誣陷東亞公司,還是其中確有隱情,目前尚無定論。此事很可能會給資產(chǎn)幾十億的牛氏家族造成沖擊,本報將繼續(xù)追蹤報道?!?/p>
牛國純將報紙展示給身后的男移民局,“他們怎么不登我的照片?”
“你的照片如果傳出去,就是我們失職了。這些記者就喜歡沒事找事?!蹦幸泼窬钟悬c尷尬。正說著,他猛地拉了一把牛國純,自己向前一步,擋在面前。沒有等牛國純明白過來,他的眼前閃光燈一亮,有人在照相。男移民局忙說,“低下頭來,不要讓那個記者照正面。這些人無孔不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我覺得他們做的很有道理,”牛國純反駁男移民局,“不能只由你們一方說了算,事實總有一天會大白天下的?!?/p>
通過晃動的人群縫隙,牛國純看到了那個男記者窮追不舍的臉。他突然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愉悅,推開男移民局,沖著照相機(jī)的鏡頭點頭微笑。過關(guān)的人流在移動,閃光燈跟著牛國純移動的腳步不停地閃亮。直到通過檢查口,被大陸警方接管,那些閃光還追隨著他的背影。
牛國純想,這些照片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報紙上,不管結(jié)果怎么,這也算立此存照,將來有據(jù)可查。想象父親看到這些報道以后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先是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意:“這就是你六親不認(rèn)的后果?!焙芸欤@種快意被苦澀所淹沒。他想起了母親對父親的評價:他一定有他的難處……
但是,命運并不是一個人自己所能左右的,牛國純想,大家都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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