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任立的第二本詩集，第一本由林莽作序的《任立的詩》出版于2002年9月。7年過去了，詩的莊稼是該又一次收獲了。真如詩集中說的《干活，沒有什么不好》，干寫詩這個活，更沒有什么不好。任立愛干這個活，這個活一旦干起來，就再也停不下來，恐怕要干一輩子了，而且這個活最后會使任立飛翔起來。在任立的一生中，有兩件事是不能不干的，一件是經(jīng)營生活，與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一個下屬企業(yè)合作的生意，奉老撫小，不僅僅養(yǎng)家糊口，還要讓生活越過越好。另外一件就是寫詩，這是為了“使我保持著詩和歌的天真 / 保持著大自然一樣純美的心靈”（《這是我的家》）。前一件事是面對現(xiàn)實，承受生活之重；后一件事是展翅飛翔，尋覓心靈的家鄉(xiāng)。這兩件事合起來就是任立的人生，雖然跌宕起伏，但他一定會像雄鷹一樣飛翔天空。就是這本詩集，就是我這篇序的題目。

貼近生活，尤其貼近詩人本人的生活，是這本詩集的特點之一。任立誕生于1967年，是文化大革命全國性災(zāi)難發(fā)生的第二年，也是他父親致殘家庭災(zāi)難發(fā)生的第二年。說起來不信，我與任立第一次見面向他打聽的一個人，竟然就是他的父親。他父親在山師中文系上學(xué)時比我低一年級，我知道他，是因為系里曾成功地演出曹禺的話劇《雷雨》，他是話劇團的團長、藝術(shù)總監(jiān)。演出前在幕前講過話，后來反右時被打成右派。聽說文革開始不久，他就挨斗，被迫跳井自殺，同班同學(xué)都認為他死了。是我從任立那兒了解了真相，告訴他們，任文浩還活著，不過致殘了?！蹲屛蚁胂搿芬辉妼懙剿赣H的悲慘命運，這就是父輩的遭遇留在下輩心里揮之不去的痛，說他生于苦難長于苦難，毫不為過。他就是在歷史罪孽的陰影下成長起來的，過早地感受到世態(tài)的炎冷，從小沒少遭人冷眼白眼?！拔乙苍?jīng)在無數(shù)個人生的冬季 / 遭到雪雨的戕戮和壓折”（《一根麥秸躺在馬路上》），“我就像生活中的紅對聯(lián)紙條 / 被一點膠水粘著在風(fēng)中飄蕩”（《飄蕩的紅對聯(lián)紙條》），這種在另冊家庭過日子的孤寂冷漠感覺，旁人是體會不到的。從被疏遠被遺棄處境中體會最真切、表達最概括的大概就是那首《我有一種被地球摔出去的感覺》一詩了，“摔出去 / 摔出去 / 摔出去我才知道被摔出去的感覺”。不是詩人喜歡抱怨，而是歷史透過被它傷害的第二代人的命運在詩中悲憫嘆息。正是父輩的遭遇成就了他一生不離郯地的宿命，甚至，他因生計艱困而中斷了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業(yè)，只能在當(dāng)?shù)鼐茝S就業(yè)，為了生計附帶著做點小生意。為此，他得背著大包小包擠火車、住客棧，孤寂于異地他鄉(xiāng)，嘈雜于批發(fā)市場。在《去E城謀生》、《我躺在昆山的草坪上》、《北京的六月》、《人們像螞蟻蝸牛一樣生活著》等詩中，對這種奔波勞頓的底層辛苦生活有著真實細致的描述?，F(xiàn)實的生存壓力并不比歷史的心靈負擔(dān)輕松。因此，他對郯城的感情是復(fù)雜的，既因生于斯長于斯而感到親切留戀，“我舍不得離開這個散發(fā)著鄉(xiāng)村風(fēng)情的小城”（《這是我的家》），“家鄉(xiāng)的每一樣?xùn)|西 / 我都喜歡離它那么近”（《我喜歡離那么近》）；又感到它的空間過于狹小，“捆住了我欲飛的翅膀”（《讓我想想》），“我在郯城的天空下無法飛翔”（《小郯城》）。矛盾的心情交織在他心頭，他說：“在蒼涼的郯地的白云上寫詩 / 我寫下第一句是愛 / 第二句是恨”（《我在一朵白云上寫詩》）。這就是我們在這本詩集中讀到的郯城，這就是我們在這個小縣城里結(jié)識的一段真實人生。它由于還殘留著歷史冷酷的腳印而不能不沉重，它因為要在喧囂紛爭的現(xiàn)實中謀生存求發(fā)展而不能不沉重。面對這樣的人生，你會不由自主地掩卷深思，深思那段殘酷斗爭的無情歷史，深思當(dāng)下物欲泛濫的滿目荒蕪。

浪漫是這本詩集的又一特點，現(xiàn)實無情詩有情，生活沉重思輕盈。身體雖然躑躅于郯地，靈魂卻可以翱翔于天空。這也就是任立鐘情于詩，幾十年來不離不棄的原因。“因為在郯城這片荒涼的大地 / 除了面對詩歌，我很孤獨”（《我給小樹打手機》），詩給了他溫暖，給了他安慰，給了他浪漫的想象，給了他夢寐以求的愛情。有一首詩寫得很像童話，那就是《一把琴靠在小樹上》，詩分兩段，第一段寫誰相信將一把琴靠在一棵小樹上，樹就會唱歌，“它細細的枝條，薄嫩的葉子 / 又有多少激情多少力量”。第二段寫“一把琴靠在一棵小樹上 / 我真的聽見了小樹在歌唱”，小樹還把推撞它的風(fēng)和打擊他的雨當(dāng)作朋友，邀請小鳥、白云、小孩和它一起唱，“歌唱四季，歌唱自然，歌唱大地……”，于是誰都相信它會歌唱了。詩的結(jié)尾說：“如果這把琴靠在我身上 / 我也會將生命之歌奏響”。“琴”代表一種機遇，從不相信小樹會唱歌到相信，既是機遇的賜予，也是潛力的發(fā)掘，不給人表現(xiàn)的機會，怎么知道人家不行呢？“小樹”則是自況，它不僅用歌聲證明自己能唱，還邀請大家一起唱，包括打擊過它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這種和諧的關(guān)系和情景也正是詩人的理想追求。對于未來，詩人是滿懷希望的。詩集中有些詩，一看題目就陽光燦爛，如《黎明是怎么來的》、《迎向太陽》、《我是一只想飛的鳥》《給我一個窗口》、《春天真的就這樣來臨》等等。詩人向往純凈的生活，生活卻并不純凈，怎么辦？詩人的想法是要“過濾”，要“砍去”。所謂“過濾”，就是要“像一位詩人 / 夢想著最最干凈的愛情干凈的思想干凈的精神 / 篩去金錢、權(quán)力、地位等世俗的雜質(zhì)……”（《過濾》）；所謂“砍去”，就是要“做些斧子砍去 / 砍去生命的癌 ……/ 砍去世俗，砍去墮落與卑劣 / 世界干凈了誰都會寫出一首美好的詩歌”（《做些斧子砍去》）?！斑^濾”是對自我而言的，是自我的自潔行為；“砍去”則要有鉄肩擔(dān)道義的精神，敢于向邪惡宣戰(zhàn)。和諧的環(huán)境、美好的社會是要人人自覺去維護，去爭取的。詩集給予人們的正是這種自信和理想，有了它們，就等于有了心靈的翅膀，既能肩負沉重，又能超越沉重，可以翱翔于詩的天空，在那里自由地飛來飛去。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詩集中雖然感受到歷史和現(xiàn)實加給個人命運的沉重，卻并不因此就悲觀絕望的原因。我們看到風(fēng)雨如磐之下升起的是生命的昂揚。詩集中還有不少詩篇是寫親情、友情、愛情的，都是美好真情的自然流露，使讀者在動情之余暗想，原來“野孩子”的內(nèi)心也有兒女情長柔癡纏綿的一面。

詩集中多數(shù)詩篇是用賦的鋪敘手法寫的，往往抓住一個中心句，反復(fù)吟誦，排比式的鋪展開去，讓人感覺猶如大海洶涌的波浪。這樣寫比較暢快自由，可以不受格律規(guī)矩限制，直抒胸臆，又回腸蕩氣，傾情盡意地表達心中所思所念：一種壯美，一種柔美。但如果缺乏節(jié)制，就會使結(jié)構(gòu)顯的松散，也會被排浪般的句式淹沒。詩的手法還是以更加多樣化為好，賦、比、興都要有一點。構(gòu)思的時候，除了發(fā)散式思維，還要有整合式思維，做到張弛有度，收放自如。即使是自由詩，語言的樂感也是不能不講的。這都是今后寫詩時可以注意不斷改進的地方。既然決定干一輩子寫詩的活了，總希望把它干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精彩，是嗎？有改進的余地，就有了對未來的期待，我們期待這一本詩集能給大家一個新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