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東南,乃至在貴州,獅山是有些分量的。這里說的分量,不特指當(dāng)下社會的綜合指標,而專指一個地區(qū),因為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努力,而曾經(jīng)達到過的歷史高度。譬如葉芝的湖畔,歌德的溫莎,或者梭羅的瓦爾登湖。
我知道有人見我如是說,心中肯定是早已不耐煩了的:“不就一個狀元嗎,值得這樣夸張嗎?”說得很是。假如跟盛產(chǎn)狀元的華東地區(qū)相比的話,自然是微不足道的。但諸君且慢:雖然明清以來的華東地區(qū)僅山東一省,就有狀元三十六名;而山東一省也僅曲阜一地,就聚集了狀元七名,但萬事不能單方面看,大樹之所以參天,關(guān)鍵在于有足夠的肥泥沃土;假使巖山上也生長了巨木,那么這過程的本身,就已昭示了一種非比尋常的特別,譬如喜馬拉雅絕域的灌木,或者華山頂上迎客的松樹,雖說不上多么高大與威猛,但并不影響人們見它時的歡喜和贊揚。為什么?就因為生長過程的艱苦卓絕,以及所處環(huán)境的凜冽特異。為此,我以為高枧之所以有分量,被貴州省文物局列為國保單位,劃撥??罹S護,便是這個緣故。
當(dāng)然也很不易。前面說過,明清以來的科舉考試中,西南僅僅上榜文狀元四人:其中貴州兩人,四川兩人。雖然比華北少五人,比中南少十七人,比華東少一百六十一人,但卻比西北多一人!就是貴州的兩人中,貴陽青巖的趙以炯只是掙了一個名份,然后回家教書終老;而麻哈的夏同龢卻一直堅持救國救民于水火的抱負,不以學(xué)貫古今為回鄉(xiāng)夸耀的資本,反以清末狀元第一人的身份,出洋求知,回國探索——先倡行法政于廣州,再尋救國實業(yè)于江西,最后謀求民主政治于京畿,直至終老于異鄉(xiāng),埋骨在北平了,也沒有真正回來過,當(dāng)然也就沒有真正地休息過。僅此而言就不僅在貴州,更是在歷代的狀元榜上,標點了一個罕見的高度。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如果沒有夏同龢,那么獅山應(yīng)該也是很尋常的。沒有靈性的山水,自然也就沒有生命的活力,而只是處處可見的俗物,只有其間活躍了智慧與生命,這山這水才煥發(fā)出特別的光暈來。譬如王陽明之悟道于龍場,尹氏父子替遵義爭名于沙灘,莫有芝獨木成林舉起了獨山一樣。假如沒有王陽明與尹氏父子,那么龍場驛與沙灘,在云貴的茫茫群山之中,又怎么會忽發(fā)光亮,成為萬眾矚目的對象?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同時也標高了歷史,標高了歷史的人,同時也將被歷史標高為后人尊崇的對象,作為一種規(guī)律,似已成了定論。
極目千年,我們很慶幸夏同龢為我們標高了獅山。獅山位于黔東南州府凱里市西側(cè),麻哈古城西麓的賢昌布依族鄉(xiāng)內(nèi)。如果說貴新高速麻江段像一根扁擔(dān),一頭擔(dān)著凱里,一頭掛著都勻的話,那么獅山就像扁擔(dān)中間的那個昂首挺胸的人,屹立于歷史的云煙之外、故鄉(xiāng)的田園之中,但當(dāng)我們想要凝視他,想要看清他時,他似乎又是模糊的;而當(dāng)我們于靜夜之中默想時,他又是清楚的。說他模糊,是因為他的事跡已被歷史的車輪絞碎。百年之后,當(dāng)我們試圖用這些碎片,再還原一個完整的輪廓時,我們已然無法做到;而說他清楚,是因為我們都還能清晰地看到,因他而存在的那條軌跡,以及由他而崛起的這個高度。盡管早已物是人非,但獅山猶存,狀元第還在。并且,獅山分明還記得他的夢,而狀元第,也分明還存留著他的笑。
這個夢,是高枧夏氏一夢六百年的積淀;而這個笑,當(dāng)然也就是這個家族厚積薄發(fā)的當(dāng)然收獲。這一過程,經(jīng)高枧夏氏的入黔始祖夏永昌籌劃了,被此后的夏朝正、夏鴻時和王太夫人們堅持了,于是就有了“耕讀自給,詩書傳家”的家族文化,與向無明文規(guī)定的交友制度,甚至指向定位極為明確的婚嫁選擇。明洪武二十二年,時年二十一歲的夏永昌隨軍入黔,奉旨民屯,落業(yè)高枧獅山之后,歷十代而至夏朝正,完成了高枧夏氏由武入文的軌跡轉(zhuǎn)換。此后瓜瓞綿延代有才人,傳至十五、十六代之“廷”、“同”輩時,高枧夏氏人才呈井噴態(tài)勢出現(xiàn):“廷”字輩的廷夑官至知府,廷源(夏狀元之父)則官四川鹽運使等職;“同”字輩中,除夏同龢高中狀元,曾官江西實業(yè)廳長外,胞兄同彝歷官戶部主事等職,可以算得上是“代有才人,一門尊榮”了?,F(xiàn)在探究高枧夏氏,尤其夏同龢脫穎而出為時代翹楚的根由,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至少四個方面的因素值得借鑒。一是家族的追求接力,二是廣泛的交往上位,三是孜孜不倦的自覺學(xué)習(xí),四是指向性明確的結(jié)納積淀。除此以外,居所位于通衢沖要,日常生活學(xué)習(xí)中注重吸納砥礪等,同時也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以上提及的幾方面要素,僅夏同龢一人即能提供有力的證據(jù)。夏同龢幼小時就隨父游歷在云南四川之間,除其父夏源(廷源)的家教熏陶之外,每到一地,夏源都遍訪當(dāng)?shù)刭t達,一面切磋學(xué)問,一面聘其為同龢師尊。廷源死后,夏同龢隨兄燮(時任廣東道員補用)赴廣東游歷,不僅認識和結(jié)交了康有為等飽學(xué)大儒,而且與詩書寫意,畢生為國鼓呼的丘逢甲成為摯友,為他將來的積極探索墊下了深厚的基石。而這一段經(jīng)歷,同時也為我們預(yù)埋了理解與解讀夏同龢的伏筆。
于是就高中了。當(dāng)皇榜第一次傳入黔東的時候,我相信不光皇室重臣、中原大儒們詫異,就是歷官云貴的耆老們,一定也是意想不到的。于是,苗鄉(xiāng)侗寨歡喜了,瑤鄉(xiāng)畬水震蕩了!山旮旯里面飛出了金鳳凰,從遙遠京城一路穿村越嶺而來的喜報鑼聲,都飄落在獅山之下這小小的狀元第的板壁上了!——這時候,假使夏永昌、夏鴻時、夏朝正等都還健在,并隨這一夢六百年的驚喜醒來,不知是否會全體喜極而泣?
可惜還是生不逢時。清末的這個狀元,雖其含金量早已大不如昔了,但夏同龢似乎也沒把這個“身份”當(dāng)一回事。他謀劃好了,以官派留學(xué)的身份東渡扶桑,看看是否能借他山之石,來攻自己的“玉”?去之前,夏同龢仔細分析了大清朝的痼疾,然后有針對性地選修了法政,留學(xué)時間未滿,即編著了《行政法》一書,成了首開我國最早研悟依法行政的學(xué)者之一。
學(xué)成之后就回國了。在兩廣總督岑椿萱的幫助下成立了廣東法政學(xué)堂,為大清及后來的中華民國培養(yǎng)了一大批法政人才;之后北上江西探索實業(yè),在神仙打架百姓遭災(zāi)的背景下,以身示范踐行法政,主動請辭廳長職務(wù)之后,又走上了全力推行法政的“務(wù)虛”道路。以狀元起,以議員終,為自己畫了一個不虛此生的句號。當(dāng)然,假使只以成敗論英雄,憑官階比高低的話,我們的獅山狀元或許也“不咋地”。但如果從獲了狀元頭銜仍不滿足,仍孜孜不倦地“苦斗纏斗”,不為自己謀,只為家國計的話,我以為咱們的獅山狀元,應(yīng)該也是可以放眼天下而自傲,睥睨先祖而無愧的!
然而這個特立獨行的狀元,卻總是被我們忽視,正如現(xiàn)在的子孫不知祖宗,今天不知昨天,地方不知歷史一樣。每當(dāng)往來于獅山,進出于狀元第之后,看人們熙熙攘攘地來,又熙熙攘攘地去,然后依然一問三不知,我的心便會一陣陣地隱痛。個中的滋味,歷史可以裝聾作啞,現(xiàn)實可以視而不見,但良知,卻一直無法耽于睡眠。
不管你是否承認,今天我來此仰望,不是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的對峙,更不是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的較量,而是一種境界與另一種境界的印證。我不得不承認,夏同龢站在一個很低的高度勝出了,而我們,則只能在一個看似很高的平臺上,心情復(fù)雜地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