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同治時期遵義著名學者蕭光遠,不但用十六年的時間研究易學,撰成專著《周易屬辭》,而且經(jīng)學研究也有獨到見解,其作是《毛詩異同》。值得說明的是《毛詩異同》雖是作者第一次客觀而系統(tǒng)地將《毛詩序》、《毛詩訓詁傳》、《鄭箋》、《詩集傳》中有關各詩的主旨作比較和分析,歸納異同,對后世從事《詩經(jīng)》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但直至今天因《毛詩異同》文本難覓而無人涉獵,也無法更全面了解清人對“漢儒訓詁,宋儒義理”的客觀評價,更重要的是將幾千年來人們爭論不休的“鄭聲淫”和“鄭詩淫”重新提上了議程。通過《毛詩異同》文本關于這一詩學命題的闡釋,以及自身對文本的拙陋理解,力圖從以下三個方面來把握,從而表其拙見,以期專家學者賜正。
“淫詩說”的發(fā)展源演變
“淫詩說”實則濫觴于孔子“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1]歷代學者借此圍繞“鄭聲淫”和“鄭詩淫”的話題各自闡發(fā)。《禮記·樂記》“ 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 比于慢矣?!?[2]字而言,盡管歷代學者針“淫”而有許多新解來論言淫必先言刺,雖多有牽強,但其詩為表現(xiàn)男女淫奔之主旨未變。班固《白虎通義·禮樂》“孔子曰‘鄭聲淫,何? 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 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誘悅擇, 故邪僻, 聲皆淫色之聲也?!盵3]許慎《五經(jīng)異義》“《魯論》說,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謳歌相感,故云‘鄭聲淫 。”[4]這四則材料分別代表了先秦兩漢學術史上人們對“鄭聲” 的理解和認識。嵇康曾敏感地指出:“ 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妙音之感人,猶美色惑志,……自非至人,孰能御之? ”[5]所表現(xiàn)的情感的類型、情感的變化和《鄭風》的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朱子在論述鄭之淫奔之詩,巧妙地將鄭衛(wèi)風詩進行比較評說,兩風雖都有淫奔之詩,但在數(shù)量和內(nèi)容上大有區(qū)別,衛(wèi)之淫詩數(shù)量少,內(nèi)容為男子取悅于女子,多有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圖,而鄭詩數(shù)量多,內(nèi)容淫靡無羞愧悔悟之意,從而得出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詩。后來朱子的弟子王柏更是將“淫詩說”發(fā)揮到了極致,他認為淫詩遠遠不止二十四首,編者還應該把這些淫詩統(tǒng)統(tǒng)刪掉。清代以陳啟源為代表的經(jīng)學研究者則認為詩與樂所指不一 ,他把《鄭風》被稱為“淫聲”的鄭聲作了比較區(qū)別,認為“淫”不表“ 男女之欲”,而是指音樂樂調(diào)太過,從而維護《詩經(jīng)》思想內(nèi)容正統(tǒng)。
清代學者蕭光遠先生對淫詩之說另有新解,“孔子謂鄭聲淫,不專在詩?!彼J為音樂與內(nèi)容就該是有機統(tǒng)一的,不但是詩,而且音樂也充分表現(xiàn)其淫之內(nèi)容,但后人卻未對其觀點引起重視,一直沿襲舊觀點,這需要我們引起重視。
孔子之“鄭聲淫”,歷來人們對“淫”的理解有二: 一是“淫奔” 、“淫佚”,指男女之間的不遵循禮數(shù)和非正當關系; 一是 “過度”,指音節(jié)超過其常態(tài)度、常度。以朱熹為代表主張“詩樂一致”,進一步得出圣人言鄭聲淫多是說當時的風俗,男女淫奔。從此論述中可得知“淫”指男女之間違反封建倫理綱常的“ 淫奔”、“淫佚”之意。
蕭光遠曰“孔子謂鄭聲淫,不專在詩?!盵6]“不?!币辉~道出“鄭聲淫”不僅僅在詩,而還意在說明詩與樂調(diào)有很大的關系。另一種觀點則以清人陳啟源為代表主張詩與樂不同一,評價孔子的“鄭聲淫”中的“聲”指樂調(diào),不是詩詞內(nèi)容。“淫”指音調(diào)過度,不專指男女之欲?!薄稑酚洝贰ⅰ盾髯印氛摗返戎鲋杏嘘P“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樂”的觀念,歷代研究者雖評說不一,但都不能回避春秋時期“鄭衛(wèi)之音”興盛的事實。司馬遷則比較客觀地評價了鄭衛(wèi)之音,認為早在西周時“鄭衛(wèi)之音”就流行于世,東周時期則更加興盛,才有周天子命太師采詩以觀民風之情形。此時先王制禮作樂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深受“鄭衛(wèi)之音”的沖擊與影響,為各諸侯國君及上層貴族所好。因此,在春秋中后期遭到了孔子的強力反對,提出了“放鄭聲, 遠佞人,鄭聲淫”之觀點。從“放鄭聲”的本質(zhì)上看,孔子主要目的是維護西周“禮樂”傳統(tǒng), 和試圖挽救東周 “禮崩樂壞”的不堪局面。但難挽狂瀾,因為在東周王朝社會政治衰敗的情況下,所付出的種種努力都是徒勞,盡管如此,卻不能忽視孔子“放鄭聲”的某些積極影響因素。從正統(tǒng)“禮樂”觀念角度,他所反對“淫聲”及其他儒家學者反對的“邪音”、“亂世之樂”有其激進的一面。主要目的是防止風俗敗壞和“禮樂”的“移風易俗”,同時繼續(xù)維持儒家所倡導的“中和”審美觀念。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卻將“禮崩樂壞”歸罪于“鄭衛(wèi)之音”,從而提出了 “惡鄭聲之亂雅樂”的觀點, 這于當時并未產(chǎn)生積極影響。也由此可見,《詩》三百篇中鄭聲淫在文學理論發(fā)展演變和內(nèi)容逐漸豐富過程中,在確認“鄭詩淫” 的基礎上進一步得出 “淫詩”乃“淫者自言” 的觀點。
歸納《毛詩序》、《詩集傳》、《毛詩異同》所評淫詩
《毛詩序》評為淫詩有18首:邶風《凱風》、《雄雉》、《匏有苦葉》、《谷風》;鄘風《君子偕老》、《桑中》、《蝃蝀》;衛(wèi)風《氓》;王風《大車》;鄭風《溱洧》;齊風《雞鳴》、《東方之日》、《南山》、《敝笱》;陳風《宛邱》、《東門之枌》、《東門之池》、《株林》、《澤陂》;另外有些詩篇在評價時雖未出現(xiàn)“淫”字一詞,但刺男女失時無禮,男子無道,夫人無德,不期而遇,不悅德而好色等評價的詩篇有《靜女》、《墻有茨》、《鶉之奔奔》、《女曰雞鳴》、《豐》、《東門之墠》、《野有蔓草》、《月出》。
《詩集傳》評為淫詩有26首:邶風《凱風》、《匏有苦葉》、《靜女》;鄘風《桑中》、《蝃蝀》;衛(wèi)風《氓》、《木瓜》;王風《采葛》、《大車》;鄭風《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籜兮》、《狡童》、《褰裳》、《豐》、《東門之墠》、《風雨》、《子衿》、《揚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溱洧》、《東方之日》;陳風《株林》。
再看看清代經(jīng)學家皮錫瑞在《經(jīng)學歷史》中統(tǒng)計朱子《詩集傳》中的淫詩有24首:邶風《靜女》;鄘風《桑中》;衛(wèi)風《木瓜》;王風《采葛》、《丘中有麻》;鄭風《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萚兮》、《狡童》、《褰裳》、《東門之墠》、《豐》、《風雨》、《子衿》、《揚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溱洧》;陳風《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7]
與清代經(jīng)學研究者皮錫瑞統(tǒng)計的區(qū)別是以下5首淫詩,邶風《凱風》、《匏有苦葉》、《蝃蝀》;衛(wèi)風《氓》“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而皮錫瑞增加部分在于《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三詩。
《毛詩異同》明確評為淫詩有8首:《邶風·新臺》、《鄘風·君子偕老》、《鄘風·桑中》、《鄘風·鶉之奔奔》、《大車》、《溱洧》、《齊風·南山》、《陳風·株林》。同時在評價集傳與序大旨同的有《凱風》、《匏有苦葉》、《谷風》、《君子偕老》、《桑中》、《鶉之奔奔》、《氓》七詩,在這七詩中,集傳將《凱風》、《匏有苦葉》、《氓》三詩評為淫,說明蕭光遠也將三詩認可為淫詩。這樣,蕭光遠所評為淫詩的數(shù)量為10首。即便這樣,為何淫詩篇目數(shù)量遠不及《毛詩序》和《詩集傳》的評詩篇數(shù)量之多,此不贅述,另為文細論。
序與集傳大旨同,且有蕭光遠評說有七詩:《凱風》,孝子也?!掇擞锌嗳~》,貞女待字,貞士守禮,其義通?!豆蕊L》,婦怨其夫,責之?!毒淤衫稀罚瑯O稱宣姜之餙諷。《桑中》,世族誨淫也?!儿囍急肌芬?,刺無禮,著狄滅之由示淫亂之戒?!睹ァ罚瑡D怨其夫,怨而悔之。
序與集傳異有評說之詩有:《雄雉》,賢婦人。婦怨其夫,責之?!鹅o女》,序刺時也,改淫奔期會。陳靜女之美示法戒可矣?!稘哨椤罚懊廊恕笨蓮摹墩壑小分浮皼薄?。
評說從序有:王風·采葛,序說為當。王風·大車,序為切。鄭風·《將仲子》,依序。鄭風·《有女同車》,泛作親迎。鄭風·《山有扶蘇》,從序。
評說與序義近但略有不同有:《籜兮》,小國待大國之倡而和,與《褰裳》思見略同,不必刺忽也。《狡童》,與序義近,狂童指任用非人。不必刺忽也?!跺缴选?,與序義近。任用非人,君子思見不必刺忽?!稏|門之墠》,義切思賢不必刺亂也?!稉P之水》,終鮮兄弟,與王風《葛藟》篇同,蓋自傷,寡親愛兄弟之詞。勸睦不必刺忽。此七詩對序中所剌對象不予認可,認為不必是“忽”。《出其東門》,鄭莊誓言母克弟不孝不友,致諸子爭國,骨肉為仇,俱斃而巳,可為后世炯鑒也。《敝笱》,序桓公集傳改作莊公。
僅評序與傳同有《墻有茨》、《雞鳴》、《東方之日》,集傳與序異有《宛邱》、《東門之枌》、《東門之池》、《月出》。
對集傳與序異同無比較,直接闡發(fā)作者觀點有:《新臺》,評為淫詩?!斗街小罚娭覝缰墒疽鶃y之戒?!队信嚒罚鹤饔H迎?!痘X兮》,小國待大國之倡而和?!稏|門之墠》,義切思賢不必刺亂也?!冻銎鋿|門》,鄭莊誓言母克弟不孝不友,致諸子爭國,骨肉為仇,俱斃而巳,可為后世炯鑒也?!侗煮选?,序桓公集傳改作莊公。
無評有《豐》,《遵大路》,《溱洧》,《風雨》,《子衿》,《野有蔓草》,《溱洧》,為何無評,只能大致推測蕭光遠對《毛詩序》和《詩集傳》的觀點還不能給予斷定,闕疑而不斷。
《毛詩異同》與《毛詩序》和《詩集傳》異者有《凱風》、《匏有苦葉》、《方中》、《氓》、《新臺》、《蝃蝀》六詩,《詩集傳》與《毛詩序》都將《凱風》、《匏有苦葉》、《氓》、《蝃蝀》四詩視為淫詩,而蕭光遠明確表明《凱風》與《匏有苦葉》分別是美孝子和貞女貞士,《氓》和《蝃蝀》分別是婦怨其夫和刺無禮。《雄雉》和《谷風》于《毛詩序》評為淫詩,但作者評分別美賢婦和婦怨其夫,《詩集傳》將《靜女》評為淫詩,作者評此乃陳其靜女之美德。在其后的陳風說中將《新臺》評為淫詩,詩的主旨有如此大的差異,與評者對詩的理解關系甚大。也表明作者并非一味求其《毛詩序》的尊榮地位,盡管對科舉功令取士過于尊崇集傳的做法不妥,清代尊毛序貶集傳的呼聲也十分激烈,但是作者并非一味否定,作者實事求是、嚴謹治學的品格實為可貴。
強調(diào)衛(wèi)陳齊三風中的淫詩現(xiàn)象遠甚于鄭風
蕭光遠先生曰:“竊謂淫詩莫甚于衛(wèi)齊陳三國。齊《南山》,衛(wèi)《新臺》,陳《株林》諸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倫泯焉?!慕獊y衛(wèi),文姜哀姜亂魯。閔僖年間哀姜孫邾齊人取而殺之,君子謂其巳甚,不知齊桓惡姜氏之淫亂,殺以謝魯,正霸之近乎主也?……中原春秋之局,亦一婦人變之,女戎之為禍烈矣。衛(wèi)風《方中》次《鶉奔》,所以著狄滅之由示淫亂之戒也。終《木瓜》則亦狄滅衛(wèi)時詩也。齊風終《猗嗟》,則自殺諸兒以后無詩也。陳風終《株林》、《澤陂》,則自楚人陳以后無詩也。風俗敗壞之極,雖有詩不足采錄矣?!盵8]
上述觀點顛覆了自孔子以來一直強調(diào)“鄭聲淫”及其漢以來“鄭詩淫”的觀點。衛(wèi)、齊、陳無詩與三國之亡的關系十分緊密。作者在陳風總說中將《南山》評為淫詩之首,齊之《南山》,衛(wèi)之《新臺》,陳之《株林》分別為淫詩之代表,乃淫詩之甚。齊風終《猗嗟》,自誅殺齊諸兒后因風俗敗壞雖有詩不足采。通過《j7xz8fGaCJRtAWDBT8CDE6IU1c9DJj5PP6kF3Dfg3cg=春秋傳》和《史記》考證《毛詩序》中評及詩篇主旨時所涉人物,證實序稱幽公僖公陳佗宣公靈公時世先后與上述兩部作品史實相符。又說中唐堯勤儉之俗至晉還存,大姬歌舞之風至陳未息,是風化之所及至晉陳而有美惡之分,且影響深遠?!翱鬃又^鄭聲淫,不專在詩,竊謂淫詩莫甚于衛(wèi)齊陳三國”一語將衛(wèi)陳滅亡的原因與三國雖有詩不足采的理由娓娓道來。齊《南山》,衛(wèi)《新臺》,陳《株林》諸篇,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倫泯的有力佐證。周發(fā)源自姜嫄,發(fā)祥于邑姜,姜后脫簪待罪佐宣王中興,齊姜勸戒晉公子使晉文稱霸,共姜矢死不嫁,莊姜思古無訧,姜氏有很多賢女,她們均具有遠見卓識、奉獻和犧牲精神。也有夷姜宣姜文姜哀姜無禮和不守婦道,是衛(wèi)亂魯亂、勾吳爭霸的罪魁禍首,從而將中原春秋之時局歸為一婦人變之,女戎之為禍烈的觀點,此評說有過于夸大之嫌。陳風終《株林》、《澤陂》,則自楚入陳國以后無詩,風俗敗壞之極,雖有詩不足采錄,蕭光遠分析衛(wèi)陳齊三國滅亡的原因與本國的社會風氣有很大的關系,而作為反映三國社會的文學詩篇、詩風也是社會道德淪喪的有力佐證,同時又因文學價值不高,所反映的精神境界不高致使雖有詩不足采的局面。此乃詩證史之觀點的又一充分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關于“淫詩說”這一爭論已久的詩學命題,在蕭光遠先生評價時所持之觀點,所評淫詩的詩篇分別不及《毛詩序》與《詩集傳》之五成,并對某些闕疑之詩篇未妄加判斷,為何?我認為也許這樣的做法與理解評價更接近生活的本真,也更體現(xiàn)出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藝術功能。但同時把中原之時局歸咎于一婦人之實有夸大和存有偏見。瑕不掩瑜,蕭光遠對詩經(jīng)的研究,其獨具匠心的研究視角和觀點,對《毛詩序》和《詩集傳》客觀而公正作系統(tǒng)的比較分析,此項工程繁復而且需要經(jīng)學方面淵博知識的積累,可見,古代學者治學的刻苦與嚴謹,也為當代的研究者提供可貴的參考資料,這對后世從事《詩經(jīng)》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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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歐 蕾(1973— ),女,漢,貴州遵義人,遵義師范學院副教授,貴州大學2010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及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