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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fēng)耳

2013-12-29 00:00:00第代著冬
安徽文學(xué) 2013年10期

莫弦的爺爺是親爺爺。在阿蠱寨,不是所有少年都有親爺爺。莫弦的朋友八斤,是他母親改嫁時帶過來的,沒人知道他親爺爺是誰;還有皮筋,他爸爸是抱養(yǎng)的,雖然他們都跟爺爺姓皮,但爺爺不是親爺爺。秋天,小家伙們在曬谷場上追逐落單的畫眉,斑鳩,喜鵲,玩累了,皮筋把纖細(xì)的十指伸到陽光下面說:“你們看,我的手,跟爺爺?shù)氖植灰粯??!?/p>

莫弦和八斤把頭湊過去。他們像想起一件過去的事情,想起了皮筋爺爺那雙粗大的手。皮筋的爺爺是寨子里的打油匠,從記事時起,莫弦就看見皮筋的爺爺抱著油坊那根粗大的木槌,奮力撞擊在榨盒上,讓整個寨子發(fā)出單調(diào)的如重物墜地般的轟鳴。春天,他們跟在皮筋的后面,走過寨子中間的小河,一直走進(jìn)油坊。小河邊長滿了野芹菜,陽光把野芹菜的氣息送進(jìn)鼻腔,濃郁的味道久久不肯化開。

皮筋從外面明亮的光線中撲進(jìn)油坊。那里有一塊攔水板,斜斜地把光線擋在屋外。皮筋說:“爺爺,爺爺?!庇头簧钐幍娜擞盎剡^頭,漠然的雙眼像油燈那樣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接著,雙眸里閃爍起燈苗一樣大小的光芒。

莫弦和八斤跟進(jìn)來。

皮筋的爺爺把木槌懸在空中,張開雙臂,讓皮筋撲進(jìn)去。

皮筋的爺爺環(huán)住他的孫子,雖然不是親生的,畢竟是他的孫子。莫弦和八斤站在后面,看見了皮筋后腰上那雙大手。那真是一雙結(jié)實的大手啊,手掌,手背,直到手指,像堆疊著層層灰白色的鳥糞,硬繭累累。莫弦曾悄悄打量過爺爺?shù)氖?,又把手?jǐn)傇跓艄庀?。他發(fā)現(xiàn)它們只是大小不同,形狀完全一樣,他相信爺爺是親爺爺。

皮筋的爺爺抱著孫子,坐到金黃色的稻草上。稻草經(jīng)過冬天,變得柔韌,溫軟,松弛,有一股好聞的干草味道。一縷陽光從瓦縫間落下,在稻草上留下一條彎曲的光影,像奔馳的金蛇。金蛇后面,是鐵箍,油餅,三只裝滿油渣的筲箕。屋外的水車緩慢卷動,像一條游動的巨蟒。

皮筋說:“爺爺,講一個故事?!?/p>

皮筋的爺爺把腿盤起來,做成一個打坐形狀。他說:“好吧,小家伙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扯謊三的故事。”扯謊三在傳說中是能言善辯的人,他的言辭像歌師傅一樣充滿智慧。在阿蠱寨,皮筋的爺爺也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寨里的大人們記得,莫弦還沒出生,巧舌如簧的皮筋的爺爺就替莫弦的爺爺打贏過一場官司。

莫弦的爺爺曾經(jīng)有一棵酸棗樹,長在與八斤家相鄰的地邊。酸棗樹引來了雀鳥,遮住了陽光,即使天空被風(fēng)擦得閃閃發(fā)亮,八斤家的地里還是有一團樹冠的陰影。八斤的爺爺覺得酸棗樹影響了收成,把樹砍了。官司打到鎮(zhèn)法庭,莫弦的爺爺口笨,耳背,他給了皮筋的爺爺一塊臘肉,讓他代為訴訟。

開庭那天,阿蠱寨去了很多人。他們像一群羊,一個一個進(jìn)來,在條椅上坐下。他們把目光投到臺上。臺后有一個掛有門簾的小門。門簾呈麥黃色,上面畫有幾片東倒西歪的楓葉。楓葉動彈一下,出來一個法官;又動彈一下,又出來一個法官。動到第四下,八斤的爺爺才走出來。他是瘦個子,窄臉。他不喜歡當(dāng)被告,臉拉得很長,像條黃瓜的側(cè)面。

人們等待皮筋的爺爺出場。

人們看著門簾,等了很久,門簾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人們才看見皮筋的爺爺舉著一根竹竿,上面掛著一塊臘肉,像一個鴨客,從人群的后面晃晃悠悠地走進(jìn)來。他的手很粗大,環(huán)過竹竿的手像兩只擂缽。他走到審判臺前面,奮力將竹竿往泥地上一杵,插在法庭上。

臘肉在竹竿上像一塊懸垂的抹布,一只黃蜻蜓歇到臘肉上,像一條蛆。

人們睜大眼睛,覺得奇怪。

法官以為臘肉是證據(jù),敲了一下法槌,開庭了。

輪到皮筋的爺爺說話。他曲起粗大的食指,指著臘肉說:“你們看,竹竿上有一塊臘肉,這是他——”皮筋的爺爺指了一下莫弦的爺爺,“送給我的,有九斤重。他為什么要送我一塊臘肉呢?是想叫我?guī)退蚬偎?,讓他——”皮筋的爺爺指了一下對面八斤的爺爺,“賠他一棵酸棗樹。一棵酸棗樹不值九斤臘肉,他不會算賬?不,他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的計分員。之所以要做這筆賠本的買賣,是因為他——”皮筋的爺爺又指了一下莫弦的爺爺,“有理。”

皮筋的爺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完道理。

人們看著法官,覺得皮筋的爺爺講得有理。法官看著遠(yuǎn)處的屋脊。屋脊上飛來一只斑鳩,站在那里大聲鳴喚,仿佛捎來了神仙的口信。最后,法官判決八斤的爺爺賠償莫弦的爺爺一棵酸棗樹,允許他用草地邊的一棵柿子樹調(diào)換。

莫弦的爺爺失去酸棗,得到了柿子。

莫弦聽說,從此,他的爺爺跟皮筋的爺爺成了好朋友。莫弦看見,他爺爺有時去油坊幫助皮筋的爺爺打油,有時又像一個癡呆的人,漠然地看著八斤的爺爺翻白眼,樣子滿不在乎,其實是膽小。莫弦從記事起,就看見皮筋的爺爺抱著那根椽子般的木槌,成為他爺爺最好的朋友。

爺爺們的關(guān)系并沒影響八斤,他依然喜歡跟莫弦和皮筋一塊玩耍。他們一起追逐落單的畫眉,斑鳩,喜鵲;一起奔進(jìn)皮筋爺爺?shù)挠头唬此么执蟮氖执蛴?。漏進(jìn)油坊的陽光在他身上一閃一閃,像鳥兒扇動翅膀。他們一起坐在稻草上,聽環(huán)抱皮筋的他講扯謊三的故事。

莫弦混到讀書的年齡,跟八斤和皮筋進(jìn)入村小。村小在小河的邊上,油坊的上游。阿蠱寨是一個被翠綠色小山岡環(huán)繞的小寨子,寨子中間有一條小河,河邊有油坊和民辦村小。小山岡的下面,簇聚著虛樓、曬谷壩和打麥場。每天早晨,莫弦吃過早飯,背上書包,從虛樓里出來,蹲在地壩邊的爺爺會笑呵呵地站起來。他蹲得太久了,身體打不開,上身和下身還像折刀一樣彎曲。他耳朵有點背,說話有些含混。他說:“吃飽了嗎?得吃得飽飽的。”莫弦撲進(jìn)爺爺?shù)膽牙?,他感覺到了爺爺?shù)拇认楹痛笃瑴嘏?/p>

離開爺爺,莫弦在打麥場跟小伙伴們會合,然后一路追打,穿過小河,往村小走去。莫弦有時回過身,看見爺爺仍舊蹲在地壩邊,像所有耳背的老年人一樣,歪著腦袋,用笑呵呵的目光送他。爺爺?shù)纳磉?,有一棵銀杏樹,樹冠上的陽光推動著大片金黃,把葉片染得像金幣一樣閃閃發(fā)亮。爺爺在銀杏樹下曬著暖洋洋的太陽,從小河邊看過去,爺爺干瘦的身體仿佛變得輕盈了。

莫弦覺得,自己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爺爺就老了。那時,他已經(jīng)讀過了很多課文,知道很多道理。在阿蠱寨,人們說起一個人老掉,就說明他臉上有了很多皺紋,腰背不直,腿腳不靈,需要人照料。莫弦有時在課堂上走神,想到爺爺可能死掉,就坐立不安。等到放學(xué),他一刻不停地穿過小河,飛奔回家。

他像一匹抓雞的小豺狗,撲進(jìn)虛樓。

莫弦的媽媽聽到響聲,從暗處走出來,把豐滿的身體放到從門框中透進(jìn)來的光芒里,像一尾銀白的魚。莫弦的媽媽還很年輕,只有三十多歲,長得也很漂亮。在阿蠱寨,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早就進(jìn)城打工去了,就連沒有莫弦的媽媽好看,甚至長得稀牙漏縫的女人,陰施倒陽的女人,滿臉麻子的女人,腳下都像安了彈簧似的竄進(jìn)城里。只有等到過年,她們才帶著南腔北調(diào)的口音和孩子的書包,嘻嘻哈哈地從遠(yuǎn)處回來。

莫弦的爺爺老了,慢慢聽不見聲音,已經(jīng)不能單獨跟莫弦一起生活,需要別人照顧。莫弦的爸爸才把他媽媽留在家里,獨自一人進(jìn)城打工。弄得莫弦小小的腦袋里,有兩份記憶——一份記憶是他跟爺爺單獨相處的那些時間;一份記憶是他媽媽好像從來沒離開過家。兩份記憶有時會把他腦子弄亂,以為有兩個自己。遇到這種情況,他就甩甩腦袋,把另外一個甩掉。這樣,他又回到現(xiàn)實里面,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一個。只是他跟爺爺更親熱,愿意繼續(xù)跟爺爺睡覺。

莫弦說:“爺爺呢?”

媽媽回到房屋暗處,說:“到草地上放羊去了?!?/p>

莫弦丟下書包往外面跑,媽媽在后面說了一句什么,他沒聽見。

到爺爺放羊的小山岡,要經(jīng)過打麥場,小河,油坊。皮筋的爺爺也老了,離開油坊回到家里。油坊沒人使用,樣子越來越舊,原來吱吱嘎嘎的水車像一只舊輪胎,沒精打采地掛在轉(zhuǎn)軸上,一動不動。莫弦站在油坊看了一小會兒。失去水流沖刷的水車泛起大片干燥的灰白,有幾塊木板長出裂紋,結(jié)起蛛網(wǎng)。西斜的陽光在銀白色的蛛絲上泛起一點點燦爛,被風(fēng)抖了一下,又像星光一樣熄滅了。

莫弦離開油坊,跑到小山岡,看見爺爺坐在腦袋下面,歪著身子,仿佛在認(rèn)真傾聽風(fēng)的交談,或者落葉的聲音。莫弦知道,爺爺什么也聽不到,春天的時候,他的耳朵就完全聾了。莫弦看見爺爺縹緲的眼神像漫漶的月光散落到羊群上,平靜得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

莫弦喊:“爺爺,爺爺?!?/p>

爺爺一動不動,像一棵老樹樁。

莫弦一頭扎進(jìn)盤腿坐在夕陽下的老人懷里。爺爺看見孫子,笑呵呵地活了過來,眼里有了光芒。莫弦覺得,是自己把爺爺救活了。如果沒有他,爺爺就會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草地上,像一棵二十四小時的樹,慢慢長出根須,把自己留在地上。

爺爺指了指前面。

紅花兒樹上,兩只蝴蝶輕盈交談。蝴蝶后面,十五只羊子一只不少。

在阿蠱寨,所謂放羊,就是放羊人坐在草地的一頭,把羊群攔在小山岡的前面,不讓它們進(jìn)入莊稼地。人們不用認(rèn)真地看著羊,他們根據(jù)羊鈴的聲音來判別羊群行走的方向。但莫弦的爺爺不一樣,他聽不見聲音,只能看著羊群,即使夕陽下發(fā)亮的草地在小山岡的側(cè)面像波浪一般一起一伏,形成無數(shù)道漂亮的波紋,他也沒有機會去觀看。

現(xiàn)在,有了孫子的耳朵,他不用這樣緊張了。

莫弦起身幫爺爺把羊子趕回家。當(dāng)他逮住頭羊,最后一抹陽光在西邊的流云上動了一下,又像一大群紅色的松鼠,竄到了山巒的背面。趕著羊群路過打麥場時,莫弦看見八斤的爺爺和皮筋的爺爺正面紅耳赤地在那里爭論。自從八斤的爺爺賠了一棵柿子樹,他們從此結(jié)為冤家。時間久了,他們見面不再討論那棵樹,但反對者的立場一直沒變,一個說東,一個必然說西。

莫弦的爺爺停下腳步,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他像其他聾子一樣,面容笑呵呵的,仿佛心里裝的全是值得高興的事情。莫弦覺得,爺爺完全聾了之后,顯得比過去更加慈祥。大概是聲音把他同現(xiàn)實世界隔絕開來,回憶帶他回到快樂的昔日,他樂意待在那個美好的深淵。莫弦的爺爺很慈祥地看著兩個討論的老伙計。

莫弦聽到老人的爭論聲上面,傳來媽媽喊他們回家吃飯的聲音。

回家吃過晚飯,一個男人推門進(jìn)來。

莫弦認(rèn)識進(jìn)來的男人,他叫草根,是外地一個牛皮販子。草根每年要來阿蠱寨幾次,有時收購幾張牛皮,有時什么也買不到,又空著雙手離開。莫弦的媽媽剛從城里打工回來時,草根不太愛來他們家借宿,莫弦覺得,那是因為爺爺耳背,說話東拉西扯。那兩年,莫弦的媽媽看見草根會臉紅,她把目光放到鞋尖上,看從鞋尖前面爬過的螞蟻。草根不到他們家借宿,晚上沒有住處,只能住到油坊。草根對小家伙們都很好,但看得出來,草根最喜歡莫弦。他每次來阿蠱寨,都要給莫弦?guī)б稽c小禮物——一把彈弓,一只塑料小手槍,幾支五彩繽紛的蠟筆……如果有空閑時間,他自己把小禮物送過來;如果太忙,他就帶一個口信,讓莫弦的媽媽到他住的地方去取。莫弦清楚地記得,媽媽很高興替他取禮物。她在燈光下抿好頭發(fā),往臉上搽一點香料,然后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家門。媽媽走在夜里的身影真是輕盈啊!那時,月光像銀子流瀉一地,照亮了寨子里的所有土路。莫弦媽媽踩著零星的狗叫,像在乳氣里飄飛,又像在夢境里騰云駕霧。

一頓飯的工夫,莫弦的媽媽重新出現(xiàn)在家里。她把禮物遞給莫弦,漂亮的面孔紅撲撲的,像被人追趕著走了很遠(yuǎn)的路。有時,莫弦在媽媽的發(fā)梢或衣服上發(fā)現(xiàn)小截草屑,他認(rèn)出那是油坊地上的稻草碎屑。他偶爾替她取下身上那些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他媽媽就臉紅,鼻子里傳出很重的喘息。多數(shù)時候,莫弦的目光被小禮物所吸引,沒有看見沾在媽媽身上的東西。爺爺也沒看見。他耳朵背,眼神不好,夜里常把狗當(dāng)成摸夜路的人。

爺爺耳朵完全聾掉之后,北風(fēng)送來的霜降帶來寒冷,夜里,透風(fēng)的油坊已待不住人。在莫弦媽媽的邀請之下,草根只要來到阿蠱寨,就到莫弦家借宿。莫弦很喜歡草根。他長得高大,有力,牙齒很白,比莫弦的爸爸長得好看。想到這里,莫弦替他爸爸難過。還好,難過勁很快就過去了。莫弦很少見到爸爸,爸爸的面目有些模糊。

草根對爺爺很好,推門進(jìn)來,他先給爺爺一點煙草。他說:“大爺,這是什邡雪茄,味道好?!?/p>

爺爺笑呵呵地看著煙草,一臉慈祥。

草根又給莫弦一點小禮物。

夜里,莫弦抱著爺爺?shù)哪_,感到很溫暖。他已經(jīng)長到十歲,在村小讀小學(xué)三年級,每當(dāng)感到溫暖時,他就聯(lián)想起春天陽光下的草地,秋天閃爍著金光的樹葉,以及稻田里翻滾的谷穗。他浮想聯(lián)翩,屋外傳來木板被踩動的聲音,可能是耗子,也可能是他媽媽起夜的腳步。莫弦迷迷糊糊地眨了幾下眼睛,很快就睡過去了。

收割完田里的水稻,太陽慢慢變?nèi)?,光線一天不如一天。原來光芒四射的太陽像一只邊緣模糊的蛋黃,耷拉著腦袋坐在山巒上面,讓襲來的寒潮一點點冷卻。莫弦坐在爺爺懷里,爺爺笑呵呵地靠在草地邊的柿樹上。那是他打官司從八斤爺爺手里討回來的柿子樹。寒假之后,柿樹葉子慢慢變紅,像秋風(fēng)中燃燒的一蓬冷艷火苗。

八斤跟在皮筋后面,沿小河跑過來。

皮筋說:“我們要去鎮(zhèn)上趕場,你去不?”

莫弦說:“鎮(zhèn)上有什么?”

八斤說:“新來了一個乞丐?!?/p>

莫弦說:“去?!?/p>

莫弦從爺爺懷里站起來,跟著小伙伴們跑遠(yuǎn)。

場鎮(zhèn)離阿蠱寨不遠(yuǎn),大約有五里山路。翻過一道長滿針葉松的小山岡,過一條有橋的小河,莫弦跟小伙伴們一起進(jìn)入場鎮(zhèn)。他們準(zhǔn)備來看傳說中新到的乞丐,在喧嘩的人群中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乞丐。即使看到,他們也不認(rèn)識。正當(dāng)他們漸漸失去興趣,莫弦看到了那個戴紅帽子的男人。

天氣還不冷,他卻戴一頂奇怪的紅帽子,遮住了耳朵。

莫弦走過去。

男人說:“小孩,去別處玩?!?/p>

八斤和皮筋跟過來。

皮筋看了看男人腳邊的廣告牌,又看了看男人身后的柜臺,說:“這幾個字我認(rèn)識,助聽器,是醫(yī)生用來聽病人肚皮的?!?/p>

八斤說:“皮筋,不對,你跟你爺爺一樣喜歡吹牛。我聽爺爺說過,助聽器不是醫(yī)生用的。助聽器是傳說中的順風(fēng)耳,如果戴上它,聾子也可以聽到千里之外的聲音?!?/p>

皮筋說:“你爺爺才吹牛?!?/p>

男人說:“到一邊玩去,你們又不是聾子。”

皮筋說:“他爺爺是聾子。”又指了一下莫弦。遠(yuǎn)處傳來一陣嗩吶聲。他們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西裝的新郎,手里牽著一個穿紅衣服的新娘,在大庭廣眾之下邁著害羞的碎步,像兩個被抓到現(xiàn)行的賊,恨不得街面上有個地縫好讓他們鉆進(jìn)去。新郎身后,四個嗩吶手鼓起肥嘟嘟的腮幫子,吹著歡快的曲調(diào),吸引人們觀看。嗩吶手后面,有兩隊端瓷盤的男人,瓷盤里面貼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大概端錢的人很樂意有人圍觀,他們的腳步比新郎還歡快。皮筋興奮地尖叫了一聲,跟在八斤后面跑了過去。

男人說:“你爺爺是聾子?”

莫弦說:“是?!?/p>

男人說:“你可以進(jìn)來?!蹦腥苏f完把莫弦拉進(jìn)門,取下帽子。他帽子下的耳朵里藏著一個月牙形的東西,像女人的銀飾。男人接著說,“小家伙,你可以回去讓你爺爺來買一個這樣的東西,叫助聽器。你看,戴在帽子下面,誰也看不出來,但戴上它情形就不一樣了,即使聾了很久的人,全世界的聲音也能夠來到他的面前?!?/p>

莫弦說:“叫順風(fēng)耳?”

男人說:“也行?!?/p>

莫弦說:“要好多錢?”

男人說:“三百?!?/p>

莫弦跑掉了。

男人說:“狗日的?!?/p>

整個秋天,莫弦都在攢錢。他翻出他爸爸春節(jié)給他的壓歲錢,偷了他媽媽兩次錢,又悄悄找草根要了五十元。草根后來只來過一次,當(dāng)莫弦背著媽媽向他要錢的時候,他高興地笑了一下,給了莫弦五十元錢。當(dāng)?shù)谝粓龃笱母哌h(yuǎn)的山上壓下來,一直壓到小山岡和河道的時候,莫弦終于攢夠了三百元錢。早上爬起來,他給羊子添上草料,獨自一人踩著積雪去了鎮(zhèn)上。

站在村小旁邊的柏樹下回過身,莫弦看見爺爺站在屋角,歪著腦袋笑呵呵地目送他。爺爺腳下滿是積雪。寒冷的屋外,曠遠(yuǎn)的雪地上,只有他爺爺一個黑色的身影,像獨身老野豬一樣孤寂。

莫弦把目光收回來,滑過田野,看到他和爺爺秋天放羊的那片草地。草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呈現(xiàn)出一條漂亮的潔白曲線,一直伸展到結(jié)滿了薄冰的水田。在草地與水田相交的地方,那棵討回來的柿樹已經(jīng)謝盡葉子,樹上的柿子一只只全部變紅。從莫弦的位置看上去,像雪地上掛出了一樹小小的燈籠。

莫弦看了一會兒,離開村小。

晚上,他偷偷在床上亮出禮物。

他像那個男人一樣給爺爺戴上,用帽子掩好耳朵。

爺爺笑呵呵的臉上突然收縮了一下,像黑夜收回閃電。原來慈祥的甚至有些呆呆傻傻的面孔一下子變硬,像聰明人那樣嚴(yán)肅起來。爺爺奇怪地說:“你給我戴的啥東西???我聽見你打屁的聲音了。”

莫弦快樂地笑起來。

莫弦說:“順風(fēng)耳?!?/p>

爺爺說:“真是順風(fēng)耳啊。要是春天就好了,這樣我就能聽見鳥叫?!?/p>

莫弦說:“到了春天,你就能聽見鳥叫?!?/p>

爺爺說:“你可不能給別人說,他們會笑話我?!?/p>

莫弦說:“不說?!?/p>

爺孫倆在床上大笑。

屋外傳來莫弦媽媽不解的嘟噥聲。

白天,莫弦和爺爺帶著這個小秘密,先去了牛圈,聽見牛的哞叫;又去了羊圈,聽見羊子的咩叫;莫弦打了一下跟在身邊的狗,爺爺?shù)拿弊酉埋R上傳出狗的叫聲。爺爺表情越來越正常了,他背著手,聽著一路風(fēng)聲和腳下積雪被踩響的吱吱聲,走過打麥場,去他的朋友皮筋的爺爺家。

推開皮筋家的門,莫弦看見門后溫暖的火鋪上,坐著幾個烤火的閑人。八斤的爺爺也坐在人群中。在莫弦的記憶里,秋天過后,八斤的爺爺就跟皮筋的爺爺和好了,他們再也不一個說東,一個偏要說西。仿佛火鋪上的人正在談?wù)撘患缓玫氖虑?,看見莫弦跟在爺爺身后進(jìn)來,他們歡欣的面孔僵了一下,有人說:“別說了,莫弦的爺爺來了?!?/p>

皮筋的爺爺說:“沒事,他是個聾子。”

人們擠了擠,讓莫弦的爺爺坐下。

莫弦看見爺爺對火傻笑,像什么也沒聽到。

八斤的爺爺說:“你如果不幫他,我不會失去一棵柿子樹?!?/p>

皮筋的爺爺說:“我不是幫他,是看上了他給我的九斤臘肉。他傻,跟現(xiàn)在一樣?!?/p>

人們像火苗一樣哄笑。

隨著哄笑聲,莫弦爺爺?shù)哪樝褚粓F曬干的麻布慢慢收縮,鼻子里有了輕重不一的喘息。莫弦爺爺?shù)淖兓鹆巳藗兊淖⒁?,八斤的爺爺說:“他那表情,像能聽見我們說話一樣。”他拍了拍莫弦爺爺?shù)募绨?,大聲說,“你的臉看上去很不高興,聽到什么了?”莫弦的爺爺把臉轉(zhuǎn)向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又把目光投向火堆。

皮筋的爺爺說:“他能聽見什么?又不是神仙。”

莫弦的爺爺起身走出房門。

莫弦跟了出去。

回家路上,身邊只有風(fēng)在呼吸,雪地?zé)o動于衷。

接下來,莫弦發(fā)現(xiàn)爺爺一天比一天難過,他不再安靜地傻笑,臉上的慈祥也不見了,變得像正常人一樣生硬。阿蠱寨的人們忙著應(yīng)對嚴(yán)寒,沒人注意到爺爺?shù)淖兓?。莫弦知道,爺爺重新聽到了世界的聲音,感受到來自背后的腳步聲和狗叫聲。他越來越不快樂,慢慢失去了身上溫暖的感覺。

進(jìn)入小寒之后,阿蠱寨的人們開始準(zhǔn)備過年的東西,殺年豬的聲音在雪地上此起彼伏,偶爾夾雜著幾聲沉悶的打糍粑的“咚咚”聲。莫弦想,再過上一段時間,爸爸就會從城里回來,給他帶回一個書包和一些新衣服,然后心不在焉地轉(zhuǎn)上幾圈,又回到城里。

莫弦有點想念草根。

草根就來了。

草根沒有收到牛皮,像過去那樣來借宿。他給爺爺帶了一點煙草,給媽媽帶了幾件女人們用的禮物,也給莫弦?guī)Я艘恍┬⊥婢?。爺爺從草根手里接過禮物時,不再像過去那樣笑呵呵的。他板著臉,像個肝炎病人。

夜越來越深。虛樓外面,寒風(fēng)打著尖厲的唿哨在雪地上奔跑。偶爾有一兩只狗的睡夢沒被凍僵,它們鉆出狗窩,對著竹影亂叫。晚上是狗的天下,也是夢的天下,可莫弦久久不能入睡。爺爺半靠在板壁上,腳不停地扭來扭去,使他無法抱到懷里。莫弦抱著爺爺?shù)哪_入睡已經(jīng)很多年了,現(xiàn)在那雙腳像兩條卷動的游蛇,攪得他一點睡意也沒有。莫弦只好睜開眼睛,看著爺爺發(fā)呆。

這時,樓板上傳來褲子掉到地上的聲音;接著,一串鑰匙砸到木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鳴響。莫弦聽得出,那是草根掛在腰間的鑰匙。夏天,他拴著這串鑰匙在阿蠱寨行走,陽光在鑰匙上一閃一閃,像他皮帶上掛著幾塊小小的鏡片。

草根說:“天?!?/p>

媽媽說:“他們聽不見?!?/p>

聲音很隱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莫弦心里想,可能這些聲音以前也存在,只是他睡得早,沒聽見。莫弦這樣想著,用手把頭支起來,側(cè)過身去看靠在板壁上的爺爺。借著窗戶上透進(jìn)來的雪光,他看見爺爺鐵青著臉,皺紋扭曲著,眼露兇光。莫弦想,爺爺可是他的親爺爺啊,那個很慈祥很慈祥的親爺爺?shù)侥睦锶ダ??他有點害怕,悄悄閉上了眼睛。

爺爺看見莫弦不安的表情,嘆了口氣。

爺爺說:“嚇著你啦?”

莫弦說:“嗯?!?/p>

爺爺說:“孫子,你不該買順風(fēng)耳,讓我聽到聲音?!?/p>

莫弦說:“聽到聲音不快樂嗎?”

爺爺說:“不快樂。”

他們驚動了隔壁,呻吟聲消失了。

接近年關(guān),阿蠱寨的女人們忙碌起來。她們從早到晚做家務(wù),熏臘肉,做香腸,蒸年糕,打糍粑,掃揚塵,忙得連生孩子的時間都沒有。莫弦覺得,假如這時讓媽媽停下來,她一定會像他在水田里玩過的寄居蟹。每當(dāng)他從蚌殼里把寄居蟹掏出來重新丟回水里,那些家伙就像一群無家可歸的人,倉皇而又茫然無措。

媽媽沒時間管他,莫弦提著樹枝,跟在八斤和皮筋的后面,追趕雪地上覓食的竹雞。幾只饑餓的竹雞被他們追得四處亂跑,到處洋溢起小家伙們的歡聲笑語。有人打中一只,小家伙們尖叫著聚在一起,褪掉毛,商量著在樹下架起柴火,碼上鹽巴烘烤。

莫弦的爺爺笑呵呵地走過來。

小家伙們哄的一聲跑開了。

爺爺變得跟過去一樣,慈祥,傻笑,不為身邊的聲音所動。

莫弦把爺爺拉坐到雪地上,掀開帽子,發(fā)現(xiàn)爺爺?shù)亩淅锟湛杖缫病?/p>

莫弦說:“順風(fēng)耳呢?”

爺爺嘟噥了一聲,像過去一樣含混。莫弦想,爺爺丟了順風(fēng)耳,一定會回到他耳聾的時候,披著大片陽光呆呆地坐在草地邊,專注地看著小山岡上游動的羊群,像一棵樹,一動不動。

爺爺順勢躺下來,睡到雪地上。

莫弦也躺下來。

此時,雪地是寧靜的,像聾子一樣寧靜。莫弦跟爺爺躺進(jìn)厚實、柔軟、潔凈的積雪,沒有感到刺骨的寒冷,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溫暖。他們仰面朝天,看著棉花般的白云飄過山岡,像棉垛一般堆疊到天邊。

一切都是那么寧靜,空中只有素淡的干凈氣息。

莫弦感到自己正慢慢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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