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妥協(xié),我衣著筆挺地出了家門,連同那兩張歌劇票。
票子是妹妹拿來的。每個周末,她照例帶著丈夫和女兒回娘家。票子在大家手上傳來遞去,到了我這兒就沒人往下接了?,F(xiàn)在看來,吃晚飯時間比平常提前一些,都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澳憧梢越信笥岩黄鹑タ绰铩!泵妹蒙⒆雍笥悬c發(fā)福的臉顯在端著的飯碗的上方,瞇眼笑地對準我,隨即又補充道:“是那種正式的女朋友!”我看到,對我妹妹這番旁敲側擊,父母深為贊許,接著我妹夫像有意無意地問起:“有沒有這樣的女朋友?”“我們才不去管他呢?!备改笌缀跬瑫r說道,口吻淡淡地。在這淡然之下,分明游動著一種傷感。我的婚事成了父母晚年的一塊心病,我承認,我那循環(huán)不止的戀愛周期以及難以明朗化的婚事總在折磨著他們。他們不看我,一直在舀湯喝,已有白發(fā)的側面似乎又老了許多。
我很快離開了飯桌,梳洗、換衣服,弄得上下整潔一新。父母不時從飯桌上扭過頭來看我,想說什么,末了仍由我妹妹作代表,開口讓我快去,因為還要去叫別人呢,說著又提醒似地叮囑著:“票子挺難弄到的,你不要隨便叫個人去,要叫那種正式的女朋友……就是日后會跟你……”
“知道啦!”我大聲應著,跑了出來。
一路走著,我不止一次地回頭,怕被誰跟著似的。幾條橫空出世的電線把巨幅廣告上明星姣好面容添上了許多黑道道,小商鋪挑出的睡衣褲被隔壁西餅屋射出的燈光照得纖維畢現(xiàn),這景觀像在告訴路人一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的。
我搭乘公共汽車進入市中心,這兒馬路清潔,市容繁華,這些年還建了不少外觀新潮的高樓,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其中一幢商務樓里。我提前一站下了車,市中心車站間距不長,在接著走去的大約十來分鐘的漫步中,我準備把要做的考慮一下,以便更好地達到目的。我發(fā)現(xiàn)馬路上像我這樣漫步的人還真不少,他們大都衣冠楚楚。相對于堅定的步履,神情則顯得有些飄忽。
商務樓底面寬大藍色的玻璃幕墻,映出我前去的身影。個頭中等以上,腿較長,五官清晰的臉,身著淺墨綠帶隱條的西裝。那挺刮的西裝前片,隨著輕快步伐,會撐立起來,如同海中恣意游弋的魚。
我進了商務樓。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在這里上班,準確地說,我和她分屬兩家公司,處于不同的樓層。我們認識有幾年了。在這兒工作的青年人大多另起了洋名,為了不與大洋彼岸的人弄混,在洋名前又冠以中國姓氏,乍聽有點拗口,但恰如其分。就在上星期,我和鄭露茜在一起度過了她二十九歲生日?!摆w邁克,日子過得真快,自己快是三十歲的人了,有時候想想真叫人害怕?!本频甑陌坷?,她依偎著我,反復述說著。那個晚上我們簡直難舍難分,仿佛要把時光留住似的。走出電梯我看見鄭露茜辦公室里的燈亮著,在路上我給鄭露茜通了電話,得知她還留在公司里,今天輪到她做晚值勤,就是接接電話、收發(fā)收發(fā)電子郵件等。
我推開辦公室的門,鄭露茜獨自坐在里面,桌上的電腦開著,幾份傳真紙旁放著一杯插著吸管的酸奶,鄭露茜在等我。見面的吻使我分享她嘴里濃濃的奶油味,稍后她用手碰了我一下,這帶有提示性的一碰改變了我俯下身、她坐著、扭過臉來接吻的姿態(tài)。這是我倆之間——就在那個生日晚上——訂下的一個默契:盡量避免她扭著脖子接吻,以防止脖頸部的皺紋出現(xiàn)。這種抗衡年齡增長的舉動,也體現(xiàn)在用酸奶代替以前杏仁酥充當傍晚的小點心上。我坐到了她的對面,轉過臉來的鄭露茜像在拍身份證使用的照片那般正視著我。
“喲,你今天真是容光煥發(fā),這西裝沒看你穿過?!编嵚盾缦穸喝さ厍埔粋€陌生的闖入者,對我的到來,她有些驚異,可并沒有說什么。在電話里,我沒告訴她我來的緣由。幕墻玻璃藍閃的光合作用為辦公室?guī)韼追钟撵o宜人的情調(diào),這對我來講十分親切。記得有次我從上面好幾層跑來借故查個資料,直到其他人下班走了,我從紙袋里取出事先準備的一束玫瑰和著我的愛意向鄭露茜遞去,她接受了,用花朵摩挲著自己的臉龐。這次競同樣地讓我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表達我的心意,似曾相識的一幕往往可以奏效。
我亮出那兩張歌劇票向鄭露茜遞去。
“太漂亮了。”鄭露茜贊嘆起來,翻看起設計得很精美、窄窄長長的票子。前些天她也如此議論過飯店里的生日蛋糕,接著她告訴我,自己已從電臺的廣播中知道這場演出了,這兩天的晚報上還連續(xù)登載有關專家談如何欣賞歌劇的文章。這時,鄭露茜翻到票子的最后一面,上面印有提醒出席者的注意事項:要著裝整潔莊重、不要開著手機等等。鄭露茜看著,似乎回到我的邀請上來:“趙邁克你看,我今天穿得很一般,并且穿了好幾天了,如果去超市買點東西還對付得過去?!?/p>
我看看手表,提議道:“你現(xiàn)在回家換套衣服,不會來不及,我們可以坐出租車來回。晚飯嘛,可以在路上買點什么,或者干脆,你也用不著去換什么衣服了,我們現(xiàn)在就出去找家餐館吃些東西,然后就去看演出,票上說要注意著裝,但也沒說穿著一般就不可以進去,再說你這身衣服也對付的過去?!蔽艺f話時一直看著鄭露茜穿著的那身由于久坐有些起皺打折的蛋青色的套裝。見鄭露茜無語,為擴大戰(zhàn)果,我伸出手去,指點著票子中印著的演出目錄,提醒著那都是西方歌劇的經(jīng)典之作:《托斯卡》、《塞維利亞理發(fā)師》……鄭露茜興趣廣泛,領悟力也很強,常對我講,有明顯不懂或欠缺知識要互相提醒及時補上,以免被人瞧著落伍。這會兒我哼了幾下從電臺音樂節(jié)目中克隆來的“斗牛士之歌”,語氣加強地對鄭露茜說道:“不要以為這么哼上幾句,就是知道西方歌劇的全部了。”
“這些年來了個《圖蘭朵》,在北京的太和殿搭實景演出過。對有些人來說,就最多再會哼一段《茉莉花》了吧!”鄭露茜邊搖搖頭邊俏皮地說,繼而看向角落邊的傳真機,好像該受到奚落的人躲藏在那里。
“今晚上歌唱者多數(shù)在聲樂比賽中得過獎的。”我又說?!肮?jié)目的確不錯,”鄭露茜像對花似地嗅嗅票子,不時瞅我一眼,像在考慮什么,終于開口道:“不過,今晚上我已與人約過了?!编嵚盾绺嬖V我,她與幾個當年的大學同窗已說好,今晚去一家健身中心,這是前一天約定下的。那家新開的健身中心處在邊緣區(qū)域,設施一流,地方寬敞,價格比市中心便宜得多。那地方是一個同窗推薦的,她們準備今天一起去那兒,借健身的同時也好聚聚。鄭露茜述說的口氣力盡委婉,還沖我俏皮地皺皺鼻子撅撅嘴,看得出,她在照顧我的情緒。
角落的傳真機停止了運作的微響,辦公室一下子變得寂靜。我和鄭露茜四目相對,在類似這樣彼此注視著的目光里,我們曾經(jīng)逛街、吃飯、郊游、KTV唱歌……但是很少去探究著目光背后的對方在想些什么。
鄭露茜接到手機打破了原有的寂靜,對方是鄭露茜公司的一個同事,那人的家就住在那家健身中心的同一區(qū)域內(nèi),可以把路途不熟的鄭露茜帶過去。接手機后,鄭露茜顯得有點名正言順地去做離去的準備。
充作更衣室的里間光線更幽暗些。鄭露茜身手敏捷地在脫套裝,準備換上去健身穿的運動服。陰影中的體態(tài)被白色的內(nèi)衣褲一襯托,富有立體感。鄭露茜長得算不上很漂亮,但體態(tài)勻稱,整體感不錯,遠看與我們剛認識那年差別不大。這時,鄭露茜示意我?guī)退澈蟮睦満仙?。我趁勢抱住了她,她轉過臉來,這次我們面對著接吻,她嘴里的奶油味已變得淡了。我感到她的腰腹部被健美用的內(nèi)衣褲收得緊緊地,難以收進衣服中的脖子上的皺紋已悄悄地漫游了出來。我摟抱著鄭露茜,為達到目的再次努力,一再說著即使她穿著身上這套運動服去看歌劇我也不會在乎。末了我摟著她,力顯溫存地說:“今晚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歌劇演出,我把它看作是我們關系中一個盛典的開始?!?/p>
“什么盛典?”
“訂婚。”
“我中午見過你也沒聽你說起今晚的演山?!编嵚盾鐩]正面回答我?!捌弊邮悄銖哪睦锱獊淼??”我如實作答,鄭露茜聽了身子往后一揚,盡顯自己黠慧地一笑,又問:“你家里人知道你來叫我看嗎?”
“他們僅知道我會請女朋友看,但不知道請誰?!蔽易终寰渥玫卣f:“如果他們知道請的是你,我想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
兩年前相戀時,鄭露茜和我都講好,說怕有負擔,讓我不要向家里人明確地提及她,直到哪一天她同意與我結婚她也是這樣去履行的,這是我們當初達成的一個協(xié)定。今天我站在破壞者的立場上。既然面紗已撕開,我也不回避地再度鄭重其事地發(fā)出邀請,我摟得鄭露茜有些喘不過氣來,眼下這好像成了我唯一的武器。這一回輪到鄭露茜在我耳邊力顯溫柔地絮絮低語了。
“……這對我有點突然,我覺得今晚上有點太正式了,我負擔會很重,免不了想這想那,以這樣的心情去看歌劇那未免有點兒……我突然感到去看今晚的演出,對我來說就像滑進一個我還不愿馬上進入的軌道,然后下滑,一直滑到以后結婚、生小孩。趙邁克,你要給我一點點時間考慮,不要太急,這只會讓我感到害怕與恐慌……”
在電梯里,鄭露茜給我一個長吻。
商務樓前通向車庫的那頭,戴上防護頭盔的鄭露茜推著助動車出現(xiàn)了。另一頭路邊,她公司的同事跨著助動車在等著,如果我不是鄭重其事地身著這套筆挺的西裝,我與那同事有不少相似之處:穿著被稱為公司服的深藍色西裝,三十歲上下,有著這年齡的成熟,至少看上去如此。見我望過去,那人向我揮下手。他已戴起了頭盔,我無法準確地判斷出他是誰:是孔喬治?還是胡基爾?……
鄭露茜減慢著車速向我駛來,同時高舉起一只手,手掌對著我。這是我們之間達成的另一個默契:在大庭廣眾的外面,如一方與其他異性由于無法退卻的原因在一起時,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忠誠,另一方也應作出相同的手勢,來表達自己的理解,然后——
路邊,我舉著的手掌與前面過來的鄭露茜的手掌在空中彼此相互地一擊。擊掌的清脆后是助動車發(fā)動器加速的聲音,鄭露茜和同事在樓前延伸的車道上行駛片刻,然后拐上了大馬路。路邊成排的建筑成了我眺望的阻礙,我疾走了一陣來到路口,繼續(xù)望去。我正看見鄭露茜和同事的車駛上橫跨蘇州河的混凝土橋,弓形的橋托起他們,往前面頂上送,這時我看見鄭露茜高舉了下手臂,這其實包含了前面那個默契的另一部分:當一方不得不與其他異性共處時,而另一方不在身邊或只能遠距離看著時,通過這手勢表達自己的相同意思。
但這手勢在我看來似乎有些含混,這是否給我的?沒容我多想,在到達橋的頂端的瞬間,鄭露茜與她的同事往另一面沉下去。我用剛與鄭露茜擊過掌的手橫斜出去,喚來輛出租車,當時我的念頭就是一路追上去,追上鄭露茜……車窗不時掠過路邊的電線桿、騎自行車的人……后來我最終沒追趕上去,使我轉變原來的念頭是:即使追趕上去,又會怎樣,鄭露茜她仍然不會與我一起出席今晚的歌劇表演,也許我們還會把原來的話重復一遍,只是這一次是在馬路上而不是在辦公室。然后,生活依舊按著我們表面解釋的那樣進行下去……
我坐在車內(nèi),歌劇票在我手上翻弄著。票子的正面印有一幅上海大劇院外景的照片,兩邊朝上翹起的大屋頂顯得造型別致,挺有氣勢。這時車速漸慢,我從車窗看出去,落日余暉中屹立的上海大劇院正向我移動過來。與照片相比,眼前的大劇院多了幾分活力,這活力是由來觀賞歌劇的人們賦予的,絡繹而來的人走在大劇院前長長的臺階上,猶如一個個五線譜上跳動著的音符。我瞧著那些成雙作對的男男女女,慢慢地,那如大鳥展翅般的屋頂造型變成了牛仔式的兩頭翹起的船形帽,挑釁地對著我。我不像歌劇院中的騎士用劍回應,而是讓出租車再次快速開去,其中包含的不亞于關系到一場決斗的勝負:一定要與一個女朋友來觀看今晚上的演出!聽了我這番雄心,你也許以為我的女朋友很多,實際上我想到的只是一個人,她是我一個親戚家的鄰居,后來我的親戚搬走了,我與她的認識留了下來。她實在是我與鄭露茜相處低潮時的一個替補,她知道我有鄭露茜,我也知道她有追求者,我們之間有些超脫了那種追求者與被追求者的關系。我們在一起時很少去觸及對方戀愛方面的事,好像不談就不存在了一樣,我們還互相用諢號相稱。盡管如此,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與她出去一般不選擇在人多繁華的地方雙雙露面。
我下了車,前面是一帶有個假三層半圓形頂端的小樓房,鐵柵欄把樓房與臨街的人行道隔開?!靶∨?、小胖?!蔽以谧呓抢飼r叫著,其中一棟樓的二層窗子開了。小胖探頭閃了閃,然后沒了。接著完全按著以往的程序進行,很快地,她從月洞形門口出現(xiàn)并朝我走來。這使我大為感動,不由地在心目中把小胖的位置提升了下,不過,我瞅著路上疾馳而過的助動車,如果鄭露茜這時出現(xiàn),我的選擇恐怕還是對小胖不利。
“這西服你穿著挺合身,新做的?”從柵欄空當處,小胖欣賞地瞧著我,還夸張地后退兩步,像要全方位地領略我似的。由于有前車之鑒,我及時把話題從帶點正式隆重的西裝上引開。每次我們都這樣,相隔著柵欄談上幾句,然后她上樓準備一下會和我出去,我則在原地等著,這兒離大門口有一段距離,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下雷暴雨,那里總坐著些人在談山海經(jīng)。
我把歌劇票遞過柵欄。票子在她手上翻弄了幾下:“歌劇我知道,但沒怎么看過,電視里以前好像轉播過,每個曲子一唱就是老半天,對嗎,長腳。”小胖問我。
“今晚上演出的歌劇是普及性的,都是著名歌劇中一些精彩片段,除了演唱,還配有劇情表演,”我盡量揀小胖理解的飛快地說著?!氨热缬行┦潜憩F(xiàn)外國男女愛情方面的情節(jié),很生活化,容易看得懂。”
“那些外國男女一個人可以同時談好幾個朋友,從不在乎什么?!毙∨诌呎f邊捎帶不滿地掃了下柵欄大門處那圈坐著的人影:“哪像我們這兒有種種禁忌,每人都有一張專說別人嘴?!?/p>
我不免有感而發(fā)地說:“一個人同時談幾個朋友,或者同時擁有好幾個情人,即使在外國這樣的人也畢竟不多,因為這世上還是每天忙于上下班的中下層的人多,就是想著那樣去做,恐怕也缺乏維持這種生活的精力與財力。”說過之后,我向小胖示意地指指手表。票子又在小胖的手上翻幾下。小胖人并不很胖,只是孩提時代鄰里這么叫著。
“歌劇我知道,電視里看到過。觀眾席上幾乎坐滿了人,等臺上一曲唱完,大家還要一起鼓掌……長腳,我今晚上不想去看了……”小胖終于慢吞吞地顯得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那兩張歌劇票小胖沒有主動還給我,而是讓我的手伸進柵欄去取,好像這么一來,似乎不是她不愿去看,而是我自己把票子取走似的。
柵欄里,小胖跟著外面的我并行地走了幾步,提議下一次我們一起去看電影,由她去買好票子來通知我,說完,小胖眼里注滿我倆才領會的含義,使她本來容貌端莊的臉龐閃過有點壞的味道。
我和小胖去的電影院一般在冷落些的地段上。剛開始我們買普通座位的票,到后來就買雙人連著的座位票,就是兩只座位并在一起,中間沒有扶手阻隔的那種。電影院光線晦暗,觀眾又少,有時感到除了銀幕上出現(xiàn)的角色就剩我們倆了。在看那些驚險片和恐怖片的時候,我們似乎特別緊張,特別害怕地把手握在一起,身體緊貼著。記得有次看部叫《埋伏》的電影,片名很帶驚險味,可從頭至尾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場面,但在座位上的我們?nèi)匀焕p繞在一塊。電影散場,我們各自分手走開的時候,常感到肢體帶些麻木,好像對方還與自己纏在一塊兒。
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大劇院與周圍的輪廓線。那頂俯視的挑戰(zhàn)帽隱匿了許多,這正合我意,已乏應戰(zhàn)之術的我悄然、快速地走近那兒,準備把票子退掉,然后找個地方呆著,等大劇院曲終人散,我也“看好了歌劇”打道回府。
歌劇演出的時間在臨近,那些持票進場的人跨著臺階的腳步明顯比先前加快。待價而沽的“黃?!痹谌硕嗟牡胤睫D悠,時不時叫上兩句:“一張一百五,兩張連號的三百五!”邊上那些想等退票的人多數(shù)用掩飾誘惑的冷漠對抗著。我隱在一邊,觀察四周。這時有對青年男女從掛出“滿座”的售票處走來,嬉笑著。我迎過去,取出票子向他們示意地說,我不賣高價,可按原價退給他們。在清晰可聞的“黃?!边汉戎兴麄兡米吡似?。他們走向通往大劇院璀璨大廳的臺階,我站在原處,不由得帶著羨慕的心情回頭去看那對青年男女,他們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好像要極力保持彼此身體緊貼著的姿態(tài)。我看到,那男的一只手捂在女的屁股上,那女的半條胳臂都隱進那男的西裝里面。我三步并二步地追了上去,他們動作未變,只是莫名其妙地看我。我一下奪過票子,把錢塞給那男的,“這……這為什么……是你自己說按原價退給我們的!”那男的瞪大眼睛問?!翱锤鑴∈遣荒芟胱鍪裁淳妥鍪裁吹模胱杂砂l(fā)揮,你們可以去看夜場電影?!蔽疫呎f邊飛快地離開他們,但我還是挨了他們兩下臨別贈言:“戇人!……十三點!”
我繼續(xù)隱在邊上。顯然剛才這兩人不合我今晚上的退票標準,我想退給的是那種男女之間關系親熱但不過于戲謔,有著正式氣派的一對。
不久,我又等到了一對。他們也是從售票處那邊走來,我走上去。在我與他們關于退票的交談中,他們兩人的手很自然地牽在一起,神情大方。我很快感到,他們與我設想的基本一致,為了提高我回去“看過歌劇”的可信度,我要他們給我買份節(jié)目單出來,這也是我平價退票給他們的唯一條件。銀貨兩訖后,他們牽著手循著臺階上去,一會兒又牽著手下來,隔著檢票的地方把節(jié)目單給我,這對青年男女的臉始終洋溢著微笑,這微笑不會是給我的,我覺得那兩張臉上的微笑和諧得像從同一顆心靈流出來似的。接過節(jié)目單的同時我遞過去剛才他們給我的退票款?!安灰@么多,一張節(jié)目單只要十塊錢……”那對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他們當然不會明白我的用意?!斑@票子也是別人送的,我拿了你們的節(jié)目單,也算扯平了。”我把兩張一百塊的鈔票迅速往那男的西裝口袋里一塞,然后飛快地下著臺階離開,一直走出很遠,才回頭看去:只見那對男女手牽著手,時而靠近,時而分開地拾階而上,迎著他們的前面,是大劇院是燈火璀璨的大廳,我站在那兒凝視了良久。
毗鄰大劇院的咖啡館里人不多,人坐得很疏遠,我挑選了一個對面無人的座位??Х瑞^內(nèi)裝飾典雅,透出些許雍容老派的風格。從端來咖啡的服務生嘴里得知,這里也屬于整個大劇院的一部分,他們正在考慮以后每當大劇院有精彩的節(jié)目上演,這兒將進行轉播。轉弄著托盤的服務生給我介紹著,邊頗帶歐式派頭地向里面撇下頭,示意此刻放出的音樂還不屬于如此這般。
我呷了口咖啡,在還不屬于歌劇部分的輕音樂里,我把那份節(jié)目單攤在桌面上,打發(fā)時間地看起來。有金屬般光澤的“保爾·莫里亞”樂隊演奏的輕音樂在燈光映照的厚重的窗幔間回蕩,在桌子上擺著的精巧的杯盞間穿行。我翻閱節(jié)目單,把一些歌劇的劇情與演唱曲目的內(nèi)容準備熟記在心,等回到家中或下個周末與全家人共聚的餐桌上,我哼著“斗牛士之歌”的旋律給他們講《鄉(xiāng)村騎士》和《阿伊達》里的內(nèi)容,反正他們也不是意大利人的后裔。有了如此這般的哼唱敘述,我和女朋友一起坐著在看演出也就順理成章了。我和鄭露茜在進那商務樓前都在別的公司干過,我們都坦言不在乎對方有什么過去,彼此都表明對方是自己現(xiàn)在愛著的人。家里人曾商量過,等我結婚,父母就上我妹妹家中去住。到時候,周末的聚餐照樣進行,只是換了個地方,在有的人眼里,結婚就跟換了個地方擺開桌子吃飯那般容易對付。我大學剛畢業(yè)那陣,也曾設想過到了三十歲肯定會結婚,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有二了。
我眼前是歌劇演出曲目的內(nèi)容:《藝術家生涯》第四幕咪咪與魯?shù)婪驅Τ溃骸澳闶俏业男纳先?,是我的生命……你像朝霞一樣美麗……”我埋頭看著節(jié)目單,覺得正慢慢地走向普契尼、威爾悌……
我的手去夠桌子上的咖啡杯時,我發(fā)現(xiàn)對面的空位上已坐著一位女人。服務生正端來她點的東西:一杯咖啡,一塊大布丁。由于面對面坐著,她隔著桌子幾度探過腦袋來瞅我攤開的節(jié)目單,有幾次見我抬頭她縮了回去。后來我迅速的抬頭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彼此淡淡地一笑。
“你喜歡歌???”我們幾乎同時問對方。后來還是由我回答。我不想和盤托出地現(xiàn)編現(xiàn)說地告訴她,我是在這兒隨便坐坐,至于節(jié)目單,是人家送給我的。末了,我不由說道:“不過,今晚上的歌劇我是很想看的?!?/p>
“真的,那你為什么不去看?”她回答道:“沒有票子?”
我只能應付地點點頭。
“那不湊巧,不然我就退給你去看了?!彼nD了下,然后又說:“今晚上我有兩張歌劇票,都給我退掉了?!?/p>
我問她退了多少錢,她報出了按原價退掉的數(shù)目。
“你為什么要退掉?”我沖口而出,這回她停頓了好久沒有答話,似乎不知道說些什么,接著像掩飾什么似地拿過那塊大布丁吃了起來。
她可以說是穿著盛裝,一件帶披肩的絲綢質(zhì)地的衣裙,月白的面料上點綴著一些色澤鮮艷的花朵??粗龓缀跏谴罂诖罂诘爻灾菈K布丁模樣,我猜想,她也許住得7zTECYUYXJwTQNI1O+OmIMSKyEY2c6WHXC+xM4hxq6s=很遠,早早出了家門一路上過來想和意中人一起觀看今晚的演出,結果孑然一身來到這兒……她的頭發(fā)挽起,像為了突出光滑的脖頸,同時挽起的頭發(fā)有幾綹從邊上掛落,像是掩飾著已隱現(xiàn)在眼角的一點皺紋??吹贸?,出門前,她精心化了妝,也看得出,她過去年輕時,有著如同衣服上花朵那般的青春年華的人。
“你長得很漂亮,是屬于那種天生麗質(zhì)、青春可拉得很長那種類型的人?!碑斘业弥任倚《q,三十歲,帶些恭維地說。在她的提問下,我也報出了自己的年齡。
她注視著我說道:“你看上去十分年輕,給人第一印象就是那種很富有活力的感覺?!?/p>
顯然,我們聽了彼此都很高興,十分享用,很快活。因為這類話能夠模糊年齡增長和歲月流逝的界限,今晚上引起的不快與感傷,也暫時的拋到一邊去了。我們的交談迅速擴張,從歌劇票子到——
“這里好像有點悶熱,你說呢?”我環(huán)顧四周后說道。
“可能是空調(diào)的熱氣開得火了些,畢竟是四月底的天氣了嘛,我剛進來時鼻子好像也有點堵塞了?!?/p>
“我們出去走走……要不,去看夜場電影?”
“走吧?!?/p>
我與她來到外面,被清新的夜風吹著。不知何時,我的西裝已被手指勾著甩在肩上,樣子帶點灑脫。她呢,原先的披肩也移到臂上挽著,裸露出一片豐腴光滑的肩膀。我不時哼上兩句“斗牛士之歌”的旋律,和著飄過來她吟唱的幾聲“茉莉花”……
恢宏的歌劇院襯在我們的背后。這時我問她去哪兒看電影,她回答“國泰”。那里可是上海最為繁華的地段。我對著被夜色包裹著的樓房、街心花園、路邊的郵筒舉起一條手臂,掌心向外,好像對著正在瞧我們的鄭露茜重復那條默契:當一方與另一個異性在一起時,并不意味著……
“你這是干什么?”她不由好奇地問,并往上看去,除了我的手臂,只有那有些撲朔迷離的夜空。
“我想叫輛出租車?!蔽医忉尩馈?/p>
“這算什么動作?!彼犃丝┛┑匦€不止,接著用那條沒挽著披肩的胳臂橫著斜出,動作顯得很優(yōu)雅。
一輛亮著頂燈的出租車疾馳過來。
“我還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蔽艺f。
“姓韓,”她停了停又說道,“在辦公室里,大家都叫我韓簡妮?!?/p>
我把住拉開的車門,面帶微笑,也盡量優(yōu)雅地向她做出個請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