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陽這地方,如今以民工輸出地聞名。近年我時常來到阜陽,大多是春節(jié)后,大批農(nóng)民工乘火車外出務(wù)工的時候。作為鐵路工作組的一員,站在阜陽火車站廣場上,身邊走過扛著大小行李的旅客,我的思緒總會飄遠。想起兩個人,想起在這片土地上曾誕生過的哲學思考。
哲學思考超越碌碌生活,帶著對人生的參透,對自然的領(lǐng)悟,讓人們似乎在迷霧中突然見到云開,在繁雜中見到至簡的生活本質(zhì)。于是,有幡然醒悟的驚喜,有對高智慧的膜拜,有人文層面的信奉。
有一種哲學思考顯示出極強的生命力,流傳兩千多年,影響了許多人,甚至被奉為一種教義。這就是道,道家,道教。
“道”學說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和莊子,學界并稱老莊,就是俺阜陽人!
當然,老子的家鄉(xiāng)渦陽和莊子的家鄉(xiāng)蒙城,前幾年在亳州從阜陽劃分出來的時候,作為亳州的一部分隨同劃了出去。但是,渦陽和蒙城這兩個縣距阜陽并不遠。而那些拖家?guī)Э?,在新年里就踏上外出艱辛打工旅程的農(nóng)民工,誰又能說不是老子和莊子的同鄉(xiāng)人?
眼前老莊的同鄉(xiāng)人手里攥著火車票,目的地上海、廣州、北京,那些名聲極大的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在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等著他們。他們將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城市的繁華與優(yōu)裕不屬于他們。他們保留著鄉(xiāng)村式的簡樸與貧困。簡陋的房子,粗糙的飲食,以及每日十幾小時勞作將娛樂與休息擠迫到最小處。若還有時間、空間和才智,則常常被“這個月買米的錢有些緊了”、“孩子在哪里上學,繳多少借讀費”、“有一家新開工廠招工,薪水有多少”等最實際的生活問題所占用。
他們也許不會想到,他們同鄉(xiāng)的思想會長腳,長翅膀,從日常生活里走出來,飛出來,走過幾千年,走到思想深處,甚至于漂洋過海,成為中國文化對世界的一種聲音。
我曾在美國大西洋邊的一個小鎮(zhèn)書店里,找尋關(guān)于中國與亞洲文化的書。書架上最多的竟然不是引人入勝的小說、蘊含著勵志與感嘆的人物傳記,而是各種版本的“道”。
當時感嘆:道,竟然這樣強大!
兩千多年前阜陽人老子所提出的“道”,竟然這樣有生命力。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提出“道”時,起句就有了一種糾纏不清的玄虛。用今天的話來說,道,這種東西啊,如果可以用語言來表述清楚,就不是永恒的道了;名這種東西啊,如果可以用語言來表述清楚,就不是永恒的名了。
讀懂“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我粗淺的水平、直接的語言來揣測,老子想表述的大概是一種虛無。什么都是虛無的,不值得去追求,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所以,以不變應(yīng)萬變吧,以無為應(yīng)有為吧。老子的這種思想,至少其療傷功能是強大的。如果不想做什么事,其托辭也是強大的。如果想讓知識分子平靜下來,其理論基礎(chǔ)也是深厚的。
但不可否認,道,是人生哲理,甚或是經(jīng)國智慧。所以,后來“道”又演變成一種宗教——道教。
盡管提出的是“無為”,但“道”卻十分“有為”。在春秋時期,思想家們爭爭吵吵,各種聲音輪番登場時,老子五千言《道德經(jīng)》提出的“清靜無為”主題,以其鮮明的個性取勝。道家,成為與孔子孟子的儒家、韓非子的法家等齊肩的一家,并且是大家。
“道”的思考滲進中國文化深處。不僅文人,各代帝王對老子也是十分崇拜。東漢時有個皇帝頒旨,在老子故里渦陽建老子廟。以后歷代帝王屢屢頒旨擴建,至唐宋時,老子廟金碧輝煌,不遜帝都。元明時仍占地三千畝,食業(yè)數(shù)千人。何等的壯觀啊!
但老子廟終究沒有逃過改朝換代的兵劫火患。到清朝末年,老子廟已是一副“燒丹灶冷余荒草,問禮堂前剩石?!钡乃【跋?。
近幾年旅游經(jīng)濟催動文化挖掘,渦陽縣接受海外捐款數(shù)千萬元重建了老子廟。因史上有“孔子問禮于老子”一說,所以又采納“老子是孔子的老師”這一說,新建的老君殿比山東曲阜孔廟的大成殿高出十厘米。呵呵,主張“無為”的老子定是沒有想到后世為他精確計算的“榮耀”。
據(jù)說在老子廟附近還有一座尹喜墓。這個尹喜,是當時函谷關(guān)的一個領(lǐng)導,蠻有眼光,不知不覺為中國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史載,當時老子西出函谷關(guān)時,應(yīng)尹喜的懇請,才把其腦子里的想法寫成文字,為《道德經(jīng)》。后來,尹喜成為《道德經(jīng)》的第一傳人。也就是說,是尹喜的動議,才讓“道”的思想落實在了文字上;是尹喜的保存和傳播,才使“道”的影響有了第一步的擴展。
道家尊尹喜為無上真人、文始先生,并把他作的《文始真經(jīng)》九篇奉為經(jīng)典。
尹喜晚年來到老子故里定居,死后葬于此,守護老師。尹喜墓兩千多年來一直完好,卻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遭到破壞。唉!嘆一聲。雖然現(xiàn)在修復了。
老子以后近兩百年,莊子出生了,在蒙城——與老子家鄉(xiāng)渦陽毗連的另一處縣域。他承繼并發(fā)展了老子的思想,使“道”更飄逸倜儻,更自由散漫。
相比于老子的國家圖書館館長一職,莊子的官小些,在蒙城漆園做個小吏。封建社會,官位是與俸祿緊密相連的。小官在農(nóng)家市井,也是誘人的飯碗。但莊子干了沒多久就辭職了。他布衣草鞋,糝湯野菜,安居陋巷著書。真是難得的淡泊啊。
楚威王聽說本國境內(nèi)的莊子是有學識而賢德的人,就遣使備千金厚禮前來漆園,邀請莊子為楚國宰相。這是多么讓人驚喜、夢里可以笑醒的事啊。可是,莊子是個異人,他做出了異常舉動。
在如當今農(nóng)民工居住區(qū)一樣簡陋的街巷,在家徒四壁的屋前,莊子淡然拒絕了送上門來的高官厚祿,笑著對楚使說:“千金可算是重禮了,相位可謂尊貴至上??墒?,你沒見祭祀時的牛嗎?人們把牛喂養(yǎng)肥了,祭祀時披紅掛彩,還不是牽到太廟殺了做祭品?我寧愿在淡泊無為中度日,也不去做犧牛。”
這就是史傳的“喻牛辭相”。這種豪氣,或者說散漫,讓莊子空有滿腹學問,卻終生與窮困相伴。而且,有著悠久歷史的阜陽城,至今還不像其他華東城市那么富,也許與這種心境和生活態(tài)度有關(guān)?
老莊的思想,這種超脫而高遠的境界,誕生在如今為生計而奔波的阜陽人中,讓我感到一種反差,又隱隱體會到某種一致。
兩千多年過去了,阜陽周邊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中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上海,原來地圖上找不到的小漁村,成長為國際大都市;江蘇、浙江,各種經(jīng)濟活動蓬蓬勃勃;就是同在安徽,皖南商人也早早地走出了家門,“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只有皖北,誕生了老子莊子的土地,如老莊般淡泊著、逍遙著,漫步在農(nóng)耕社會,直至這片農(nóng)田再也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于是,他們只得放棄千百年來的堅守,背井離鄉(xiāng),外出討新生活。
兩千多年過去了,阜陽、亳州兩地已經(jīng)很難找到老莊的實物遺跡。聽說蒙城現(xiàn)在精心修建了莊子故里園,努力“從歷史的高度,全面深入地詮釋莊子文化的內(nèi)涵,建成皖北地區(qū)著名的文化旅游景點”。
我感謝他們,至少讓我們有個憑吊之地,視線有時可以穿過外出務(wù)工者疲憊趕路的憧憧身影,落到莊子那只遙遠而著名的蝴蝶之上,作一些關(guān)于人生與社會、經(jīng)濟與生活的高遠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