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若說魏晉間罪名的界定和相關處罰規(guī)定、原則存在因襲漢律或發(fā)生變異的話,僅靠律文表述恐怕不足以說明問題,有相關案例可證可佐或許是更重要的依據(jù)。就謀反罪中所涉及的兄弟連坐問題而言,公孫淵、鐘會、楊駿三案具備兄弟中有人謀反,有人陳情自告卻又株連入罪的共性;但處理結果卻生殺兩殊。在承認古人有遇事求同類比的心理前提下分析三案,恐怕我們對任何案例所要認識的并不僅僅是罪與罰的問題,而是罪與罰背后的法律觀念、價值與判斷,以及古人是如何理解、接受甚至批判的。
關鍵詞:魏晉;謀反;兄弟連坐;判例
中圖分類號:DF09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2.09
一、公孫淵案、鐘會案、楊駿案概述
(一)公孫淵案
魏太和二年公孫淵奪其叔公孫恭位,占割遼東。時淵兄公孫晃在洛陽任質人,景初元年淵自立燕王,晃上書明帝云“淵終不可保,數(shù)自表聞,欲令國家討淵。”景初二年魏平遼東,“以國法系晃”,《魏略》云:“晃雖有前言,冀不坐,然內以骨肉,知淵破則己從及。淵首到,晃自審必死,與其子相對啼哭。時上亦欲活之,而有司以為不可,遂殺之”。
時魏明帝曹睿念晃有揭發(fā)之舉,大義滅親,欲留全性命,但不為有司所納。但據(jù)《三國志》則未言曹睿欲活晃事,其載:?!安蝗淌袛兀酮z殺之”;高柔上疏求隋,“帝不聽,竟遣使赍金屑飲晃及其妻子,賜以棺、衣,殯斂于宅”。從《魏略》記載看,顯然曹睿在是否處死公孫晃態(tài)度上有所猶豫。但在《三國志》中,曹睿只是不忍將公孫晃棄市,非全其性命。這種心態(tài)的轉變或許就是有司的一再堅持,使得曹睿放棄拯救公孫晃,可知魏謀反連坐,罪及兄弟之“國法”執(zhí)行有力。時在景初二年,魏律已成,有司所執(zhí)之法當是魏律。對是否誅殺公孫晃,魏應有過一場討論,高柔曾力主赦公孫晃罪,其言:“《書》稱‘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王制之明典也?;渭捌拮?,叛逆之類,誠應梟縣,勿使遺育。而臣竊聞晃先數(shù)自歸,陳淵禍萌,雖為兇族,原心可恕。夫仲尼亮司馬牛之憂,祁奚明叔向之過,在昔之美義也。臣以為晃信有言,宜貸其死;茍自無言,便當市斬。今進不赦其命,退不彰其罪,閉著囹圄,使自引分,四方觀國,或疑此舉也”。按高柔所言,其并不否認兄弟罪及,因此引用了《尚書》中賞罰遠近親疏“待之如一”的先王明典。但又以公孫晃對其兄謀反先前多有揭發(fā),也勸曹睿起兵攻伐,觀其心志并不從逆;且宥人之過,圣人所美,因此可原情論罪。其實高柔對此案的關注除論述原情外,更在于對當時處理此案,朝議“進不赦其命,退不彰其罪”,只是“閉著囹圄,使自引分”多有微詞。可見朝議對公孫晃案也頗有顧慮,這種不進不退的選擇,并非執(zhí)中之道,相反會對魏律的確定性產(chǎn)生負面影響,而身為廷尉的高柔自然有所憂心。
《漢書·宣帝紀》載地節(jié)四年詔云:“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這一詔書被視為親親相隱的首次法律規(guī)定,并沿襲至唐。毋庸置疑,漢唐間的魏晉律都繼承了此原則,但在唐律卻附加這樣的規(guī)定:“若犯謀叛以上者,不用此律”,即謀反、謀大逆、謀叛等嚴重犯罪,不得適用親親相隱,必須告發(fā)。那么這種規(guī)定是唐律首創(chuàng),還是這一制度在漢唐間不斷演變的結果呢?對此,可作三點思考:1.公孫晃不為兄弟隱罪是否為明哲保身?2.魏是否有明確規(guī)定:謀反之類重罪禁止親屬容隱,必須告發(fā),所以公孫晃才大義滅親進行揭發(fā)?3.公孫晃的揭發(fā)是否構成自告,即代親屬自首。實際上高柔對于親屬容隱是持肯定態(tài)度,可以從其他案例得到旁證:建安年間鼓吹宋金亡逃,按“舊法,軍征士亡,考競其妻子。”時曹操“患猶不息,更重其刑。”宋金有母妻及二弟皆給官,主者奏殺之,高柔上言“愚謂乃宜貸其妻子,一可使賊中不信,二可使誘其還心。正如前科,固已絕其意望,而猥復重之,柔恐自今在軍之士,見一人亡逃,誅將及己,亦且相隨而走,不可復得殺也。此重刑非所以止亡,乃所以益走耳”。知漢魏間的株連制度已經(jīng)對親屬容隱造成了破壞,高柔反對株連親屬其實也是反對“軍征士亡,考竟其妻子”,強迫親屬間互證有罪這一現(xiàn)象。但是高柔反對罪及妻子,強迫親屬間互證有罪,這并不等同于他不認可親屬有罪可以告發(fā),特別是對oLA1EOM4tnDy5rH3PX7aFN4m9erLdqJcNMgiUSK45Ow=于謀反大逆這類情況。其引《尚書》大義,謂“晃及妻子,叛逆之類,誠應梟縣,勿使遺育”,這說明高柔對謀反大逆應株連家屬一制是認同的,“以國法系晃”是誰也不能改變的,此其一。其二,黃初五年曾頒令:“謀反大逆乃得相告,其余皆勿聽治;敢妄相告,以其罪罪之”。這表明魏謀反大逆,他人(包括親屬)得以相告制度的確立,揣“乃得相告”之意,可知黃初五年前有關于“謀反大逆不得相告”的禁制,至于這種禁制是曹操、曹丕所創(chuàng),還是承漢制而來,不得而知。但其他罪行仍不得相告,若有違反則反坐。謀反大逆得以相告的本身就預示著謀反、謀大逆、謀叛之類重罪已不適用親親得相首匿原則。這一規(guī)定的改變恰好可為公孫晃為何主動揭發(fā)公孫淵謀逆作出解釋,也更易理解高柔為公孫晃求情的立論依據(jù)是原心論罪,而非討論公孫晃是否有權告發(fā)公孫淵謀反和違背相隱之道。
據(jù)此可以推斷:上引黃初五年令應是唐律關于謀反、謀大逆、謀叛等嚴重犯罪,不得適用親親相隱的規(guī)定所本,唐律對親親相隱適用的限制其實在魏就已萌芽或確立了。需要指出的是,“謀反大逆乃得相告”之“得”,從語義來看并無強制告發(fā)之意,但是否不適用親親相隱就意味著強制相告,囿于資料此不再展開,待以后詳考。又按《二年律令·賊律》:“謀反者,皆要(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薄跋雀胬簟奔词孪扰e報者可除其罪。漢律有“先自告,除其罪”之文,但這種自告多限于當事者本人,即自告之人就是犯罪者本身。是否包括親屬的代為自首告發(fā),從史籍來看尚不能尋得確證。唐代對漢律作了進一步發(fā)揮,并確定了自首的核心條件“諸犯罪未發(fā)而自首者,原其罪?!庇帧短坡墒枳h·名例》規(guī)定:“即遣人代首,若于法得相容隱者為首,及相告言者,各聽如罪人身自首法。”據(jù)此可知,與犯罪人在法律上有容隱關系者在犯罪人不知的情況下去官府為犯罪人自首或進行告發(fā)的,法律上亦視同犯罪人的自首而得減刑。但其前提是“于法得相容隱者為首”,即不屬于謀反大逆等國事重罪。顯然,公孫淵事若穿越時空來到唐也難免一死。若說唐律“諸犯罪未發(fā)而自首者,原其罪”是源于漢律謀反“先自告,除其罪”的話,則魏律規(guī)定當不出其左右。但對告發(fā)謀反大逆,魏是否對告發(fā)者有所獎勵或赦宥,高柔只提到“晃信有言,宜貸其死”,知其主張告發(fā)親屬謀逆者能免死,若說高柔的立論為魏律具體規(guī)定,可推測魏也沿用漢律“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的原則。但史又謂公孫晃“雖有前言,冀不坐,然內以骨肉,知淵破則己從及”,是意味著魏自告原罪的規(guī)定不適用于謀反大逆等國事重罪,所以公孫晃才有這樣的心理活動。且按《魏略》云當時魏帝欲活公孫晃,“有司以為不可”,有司的意見也當據(jù)法而言,這是否預示魏已不適用“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的原則,史料稀闕,已難詳證。公孫晃為何屢言公孫淵有謀逆之心,是其明哲保身,懼怕株連而自告,還是其本身就是曹魏的純臣,恐怕只是歷史之謎了。
至此,可以對公孫晃被誅所揭示的魏制作一些總結:黃初五年魏文帝令規(guī)定“謀反大逆乃得相告”,對于謀反大逆,魏不禁止他人(包括親屬)相告,即限制了親親相隱的適用,這種限制為明帝修律時所吸收,也為唐律所本。謀反大逆,魏株連兄弟妻子。謀反大逆是否強制親屬相告,闕考。告發(fā)親屬謀反大逆,告發(fā)者能否減免刑罰,闕考。
為更好地解讀公孫晃案,下結合魏晉間類似該案的鐘會、鐘毓案;楊駿、楊珧案從“例”的角度對此再作分析。
(二)鐘會、鐘毓案
鐘會是鐘繇幼子,鐘毓之弟。鐘會欲據(jù)蜀自立,與蜀降將姜維共謀其事,后死于部將兵變。按《l一國志》載:毓死在景元四年,時鐘會并不知情。鐘會死后,其所收養(yǎng)的“兄子毅及峻,迪等下獄,當伏誅”,司馬昭表魏帝曹奐下詔言:“峻等祖父繇,三祖之世,極位臺司,佐命立勛,饗食廟庭。父毓,歷職內外,干事有績。昔楚思子文之治,不滅斗氏之祀。晉錄成宣之忠,用存趙氏之后,以會、邕之罪,而絕繇、毓之類,吾有愍然!峻、迪兄弟特原,有官爵者如故。惟毅及邕息伏法”。峻、迪免誅,司馬昭功勞甚大,峻、迪祖鐘繇是魏佐命功臣,配享魏廟,其子嗣自然能入八議之列;父毓歷任顯職,又佐司馬昭平定淮南。因此,計功原情,可免鐘毓一支死罪。《三國志》又載:“毓曾密啟司馬文王,言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故宥峻等云”?!稘h晉春秋》亦載:“文王嘉其忠亮,笑答毓曰:若如卿言,必不以及宗矣”。知鐘毓早已曉鐘會心有貳志,亦曾向司馬昭進言,而司馬昭也許下了若鐘會謀反,存活鐘毓一支的諾言。這應是鐘峻、鐘迪得免的一個重要原因。公孫晃被誅事,相去不遠,為何未能成為處理鐘會謀反案的參照呢?粗看公孫案與鐘案,有一定相似之處,即都是弟身涉謀反,兄提前告發(fā),不隱弟之罪,最后兄(包括兄的子息)也連坐人罪。但細察可知,公孫一族并非魏佐命功臣,其身處遼東,魏常疑其貳心而多有戒備,公孫晃就是因為如此才任質洛陽以牽制公孫一族,就算誅其一族在當時而言也并不為過。但鐘氏世臣曹魏,可謂忠心,且有司馬昭進言,全滅鐘氏,恐怕會引起士族異議。終魏一朝,在兄弟謀反是否罪及問題上,出現(xiàn)了一殺一赦截然相反的處理結果。殺者,公孫晃之例;赦者,鐘毓之例。但有理由相信鐘峻、鐘迪免誅只不過是一個特例,是司馬昭操控魏政,籠絡人心之舉,比起公孫晃案,其有著更為復雜的政治斗爭因素,從司馬昭“表天子下詔”也恰好說明了這一點。
(三)楊駿、楊珧案
按《晉書》記載:晉車騎將軍楊駿女為晉武帝皇后,甚受寵信,駿與弟楊珧、楊濟權傾晉室。駿在任大權獨攬,不納良言,遍樹親黨。元康元年賈后政變,楊駿被殺,黨羽下獄皆夷三族,死者數(shù)千人,楊珧、楊濟也未能幸免。與兄長剛愎自用相較,珧、濟二人尚算清望,有所名稱,為官更顯得如履薄冰?!稌x書》載,珧“以兄貴盛,知權寵不可居,自乞遜位,前后懇至,終不獲許?!逼溆稚媳黻惽椋骸皻v觀古今,一族二后,未嘗以全,而受覆宗之禍。乞以表事藏之宗廟,若如臣之言,得以免禍?!憋@然,楊珧對其兄一直有所不滿也極懷顧慮,害怕一門夷滅,其可謂深謀遠略,最后晉惠帝認可了楊珧陳情,實際也是對楊珧許下了一旦楊駿有變,不相株連的諾言。盡管如此,仍有人對楊氏兄弟滿懷戒心,時趙休上言:“今楊氏三公,并在大位,而天變屢見,臣竊為陛下憂之?!睏铉虻弥耸赂强謶?,最后辭官還家。公孫晃、鐘毓之事,至此也不過五十年,相信楊珧會知曉這些前車之鑒。雖然楊珧沒有揭發(fā)之舉,但觀其所為是與當年公孫晃、鐘毓之舉如出一轍,都懼怕兄弟一朝謀反,累及家門,因此選擇了明哲自保,以先自告而換后原罪。事與愿違,楊珧臨刑時心有不甘,仍以當年上表陳情求免禍一事得到惠帝同意稱冤,其云“事在石函,可問張華”。時朝議既然楊珧先已陳情自告,“宜為申理,合依鐘毓事例”,知當時有人搬出鐘毓一支免于鐘會之誅的事例,欲以此事為比,企圖拯救楊珧性命。但當時賈后之黨嫉楊如仇,遂斬楊珧,時人莫不嗟嘆。楊珧受誅,一是其兄確有謀反之跡,兄弟罪及,于法有據(jù);二是晉惠帝無能,賈后專權,楊珧只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三是楊珧辭官后也有黨羽交通之事。按《晉書》載:珧“初以退讓稱,晚乃合朋黨,構出齊王攸。中護軍羊琇與北軍中侯成粲謀欲因見珧而手刃之。珧知而辭疾不出。諷有司奏琇,轉為太仆。自是舉朝莫敢枝梧,而素論盡矣?!敝獥铉驅嶋H上也參與了其他的政治斗爭,這是其受誅殺不能忽略的原因。因此不依“鐘毓事例”存活其命,就當時政治環(huán)境而言,合法又不失情理。與楊珧一樣,楊濟同樣選擇了明哲自保,按《晉書》載:濟“與兄珧深慮盛滿,乃與諸甥李斌等共切諫?!庇烛E“忌大司馬汝南王亮,催使之藩。濟與斌數(shù)諫止之,駿遂疏濟?!睏顫鴮Ω迪陶f:“若家兄征大司馬入,退身避之,門戶可得免耳。不爾,行當赤族?!敝獥顫部床粦T楊駿所為??梢?,楊駿的剛愎自用已導致兄弟不合,而楊濟坦露滅門的憂心當是肺腑之言??梢哉f,與楊珧相較,楊濟之死或更顯冤枉。
為何在處理楊案時會有“合依鐘毓事例”的議論,為何楊珧臨行稱冤。通過以上對鐘案、楊案的概述可以看到:鐘毓、楊珧都顧慮兄弟有謀逆之心;懼怕日后株連,都曾向皇帝陳情自告以防不測,也得到了皇帝的免死諾言。二案相距不足五十年,前殷可鑒,其中的相同之處自然使人們認為楊案與鐘案事同類比,鐘毓一支得以存命,楊珧一支自然也能免罪。至于楊珧本人陳情自告是否有意模仿鐘毓,不得而知,但至少其臨刑前是以陳情自告得到皇帝許諾作為救命稻草。由此可見鐘毓一事對晉人法律觀念乃至對司法的影響。
二、“鐘毓事例”
據(jù)楊一凡、劉篤才(下簡稱楊氏)的研究,“事例”具有“單個的判例”的含義,其使用可追溯到“鐘毓事例”,即前文楊案中所言。同時認為“如果某件事情是一個司法案例,并且被賦予法律效力,成為判決的依據(jù),那么這個事例就成為判例。然而,這種情況并不多見”。楊氏認為事例轉化為判例,影響司法的史料少見,“鐘毓事例”是“兩個在晉代沒有成為判例的案例”之一,另一個是邵廣盜竊案。如果沒有理解錯誤,楊氏征引這兩個沒有成為判例的案例,是為其“在晉代,由于人們擔心判例可能破壞法律統(tǒng)一的疑慮始終未得到很好解決,司法中的判例沒有生長的土壤和存在的空間”這一具體觀點作支撐,從而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判例為什么沒有生存空間”這一重要命題。就“鐘毓事例”而言,其在楊案中顯然沒能采用。但對其為何未在楊案中發(fā)揮作用,成為判例,楊氏似乎沒有直接回答,只對另一個“在晉代沒有成為判例的案例”——“邵廣盜竊案”進行分析,并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案件的處理,必須考慮它有可能被后人效仿。即使申明其屬于特事特辦,也不能排除人們在未來與之攀比?!币虼私y(tǒng)治者往往制止有意識的確立判例,將一切判例預先扼殺于形成之前。對于楊案,楊氏指出:其“是否能夠反映當時的制度,有待考證”??梢?,楊氏并沒有將對邵廣盜竊案的分析結論套用到楊案中,顯然這樣的考證是實事求是的。既然楊案沒有適用“鐘毓事例”,但其處理結果卻與公孫案一樣,那我們不禁要追問:是否公孫案在楊案已經(jīng)成為了判例呢?公孫晃之例有沒有可能被賦予法律效力,成為處理楊案的判決依據(jù)?如前所論,終魏一朝,公孫晃之例與鐘毓事例是生殺兩殊,這是否意味著魏晉間處理類似問題總要面對這樣非此則彼的選擇呢?在此,筆者無意將古代的一般案例擴大為具有明確法律效力,可以在審判中援引適用的判例。但就算將公孫案、鐘案、楊案都歸為一般案例,仍能發(fā)現(xiàn)三案有很多相似:兄弟中有人謀反,有人陳情自告、株連入罪,不同只是處理的結果。
誠然,回歸到每個獨立案例和特定時空,公孫、鐘、楊三案各自都有迥異的政治背景和個人因素,如:公孫氏世據(jù)遼東,暗通孫吳,為魏所忌,公孫晃是任質之身;鐘氏是魏功臣也是純臣,但史籍上的鐘會卻是“野心勃勃”,師出在外,案發(fā)又逢司馬氏擅權、魏晉革命;楊氏逞后親之屬,黨同伐異,與賈后爭權,案發(fā)時又是八王之亂的前夜……每個案件的一些特殊背景,在前文分析已作交代,此不作詳論。有理由相信這些因素會在一定程度影響到案件的判決,特別是楊案沒有適用“鐘毓事例”。因此也很難說由于“鐘毓事例”與公孫晃案的生殺兩殊,所以楊案棄用“鐘毓事例”,就等同于晉人在司法中認可、選擇了公孫晃之例,如株連公孫晃一樣誅殺楊珧、楊濟。這樣的立論并非本文考證所應有的態(tài)度。其實楊氏在引用楊案時,也謹慎地指出“鐘毓事例”雖然沒有在楊案中發(fā)揮作用,但其案本身“是否能夠反映當時的制度,有待考證”。但拋開判例因素,楊案棄用“鐘毓事例”的背后,是否意味著楊案受某些觀念、價值判斷的影響呢?否則不至于魏晉革命之后,仍有人舊事重提。按《晉書》記載,對于楊案“當時皆謂宜為申理,合依鐘毓事例”,楊珧死后,“時人莫不嗟嘆”。這里的“當時皆謂”、“莫不”不能不讓人深思“鐘毓事例”的影響力,或者說魏人傳承給晉人的法律價值觀。以筆者之見,公孫案即使不能成為魏晉處理謀反罪中兄弟連坐問題的一個可供參考的判例,但卻為處理此類問題提供了一種可供參考的價值判斷和觀念,公孫案具備了這點法律“意義”不算為過。同樣,“鐘毓事例”也具備了此“意義”,只是未能轉化為現(xiàn)實判例而已。無疑,到了楊案發(fā)生時,擺在晉人面前的有公孫案與“鐘毓事例”兩種處理結果和價值判斷,自然避免不了輿論甚至政治角力。楊案棄“鐘毓事例”,其實質是對公孫晃被誅、兄弟罪及這種案例的價值認同,即不管是否陳情自告,只要涉及謀反大逆這些國事重罪,兄弟連坐,皆不赦免。
當我們論述魏晉問為何某一案例被棄用而不能轉化為判例時,是否可以將關注的重心不放在棄用某一案例的表面,而是關注棄用某一案例的背后是否受某種價值觀念的影響,這種影響或許就是源于某種先例。魏晉間為什么某些司法案件沒有成為判例,一是如楊氏所言魏晉人有擔心判例可能破壞法律統(tǒng)一的疑慮。除此外,楊氏還從法律形式演變的角度作出解答:魏晉間律、令、科、比、格、式等傳統(tǒng)法律形式大體可滿足治國之需,也是統(tǒng)治者所推崇的成文法制度,“凡是與這一制度相悖的法律形式都被視為法制的對立物,從而對例的出現(xiàn)采取了排斥的態(tài)度”。二,每個案件背后的復雜關系,使得難以用一種固定的模式來套用。三,若某一案例真的適用于司法,轉化為判例,那么為何這一被適用案例的對立面——在此姑且稱其為“反例”——它為何就不能轉化呢?對案情的處理意見、朝議輿論總不會永遠傾向“正例”,而不同情“反‘例”或其他“例”,這或許是困擾古人的兩難選擇。但某一案例最終轉化為判例,肯定是對某種具有普遍性、能被廣泛認同的價值判斷和法律觀念的接受,或是多種價值判斷和法律觀念中和的結果,不應是單純的非此即彼的選擇。同時,每一次案件的判決都有成為判例的可能性,只是看何時被后人舊事重提,何時發(fā)揮出其潛在的法律價值。此外,某一案例不能轉化為判例,表面上是拋棄了某種“例”,實際上是為了追求某種價值判斷和觀念的統(tǒng)一,為日后確定一種固定但抽象的“例”:不因特事特例而壞法。這也正是楊氏所言魏晉人并不希望判例的形成和發(fā)揮破壞法律的統(tǒng)一,以更好地維護其他法律形式的確定性。此為對楊氏所論的續(xù)貂,以求爭鳴。
三、晉唐間人對公孫、鐘、楊案的追述
由于史料的缺乏,對公孫案、鐘案、楊案,都難以找到關于案情的詳細記載。唯晉唐間史家仍有不少議論,可據(jù)此分析古人對此問題的態(tài)度,即屬“隔靴搔癢”,但總比今人推測顯得客觀。
對于公孫淵案,后世史家曾結合公孫晃曾任質于魏作討論,如晉孫盛云:“聞五帝無誥誓之文,三王無盟祝之事,然則盟誓之文,始自三季,質任之作,起于周微。夫貞夫之一,則天地可動,機心內萌,則鷗鳥不下。況信不足焉而祈物之必附,猜生于我而望彼之必懷,何異挾冰求溫,抱炭希涼者哉?且夫要功之倫,陵肆之類,莫不背情任計,昧利忘親,縱懷慈孝之愛,或慮傾身之禍。是以周、鄭交惡,漢高請羹,隗囂捐子,馬超背父,其為酷忍如此之極也,安在其因質委誠,取任永固哉?世主若能遠覽先王閑邪之至道,近鑒狡肆徇利之兇心,勝之以解網(wǎng)之仁,致之以來蘇之惠,耀之以雷霆之威,潤之以時雨之施,則不恭可斂衽于一朝,焦哮可屈膝于象魏矣。何必拘厥親以來其情,逼所愛以制其命乎?茍不能然,而仗夫計術,籠之以權數(shù),檢之以一切,雖覽一室而庶征于四海,法生鄙局,冀或半之暫益,自不得不有不忍之刑,以遂孥戮之罰,亦猶瀆盟由乎一人,而云俾墜其師,無克遺育之言耳。豈得復引四罪不及之典,司馬牛獲宥之義乎?假令任者皆不保其父兄,輒有二三之言,曲哀其意而悉活之,則長人子危親自存之悖。子弟雖質,必無刑戮之憂,父兄雖逆,終無剿絕之慮。柔不究明此術非盛王之道,宜開張遠義,蠲此近制,而陳法內之刑以申一人之命,可謂心存小善,非王者之體。古者殺人之中,又有仁焉。刑之于獄,未為失也?!睂O盛首先介紹了“質任”一制的由來,三國承襲此制,規(guī)定率軍在外的將領或任職于邊遠地區(qū)的官吏須將親屬留在后方作為質任,這一制度正是公孫淵案的重要背景。但孫盛又認為“質任”制度所導致的沒有誠信,互相猜疑,以人為質的手段對治國并不能起到作用,更是對禮教、人倫的違背。但此后孫論就顯得虛言浮誕,既言“何必拘厥親以來其情,逼所愛以制其命乎?”又謂“豈得復引四罪不及之典,司馬牛獲宥之義乎?”同時對高柔之論又有反駁,認為原心之論是心存小善,非圣王之道。孫盛既提倡為政在仁,最后又總結“古者殺人之中,又有仁焉。刑之于獄,未為失也。”盡管孫盛對公孫案的評論多有矛盾之詞,但其評論仍落筆在殺字,這種殺是有仁之殺,所謂的仁即孫盛所自認的不刑于市而刑于獄而已。此外,孫盛這種仁殺的觀念,是與其站在司馬氏的立場有關,一因其為晉史家,要避諱;二是伐公孫淵為司馬氏之功,要贊美。若其評論是為公孫晃翻案,自己難免不會深陷囹圄;同樣,孫氏也不會以“鐘毓事例”作比,因為鐘案的判決可說是司馬昭操縱的結果。若以公孫晃比鐘毓,無疑是對司馬氏的極大諷刺。因此,所謂“仁殺”,不妨視其為史家的曲筆。同時也看到在楊駿被誅后,晉人仍然在此類問題上有著不依“鐘毓事例”的心態(tài),仍持兄弟罪及的態(tài)度。這可謂對楊珧被誅為何不能援引“鐘毓事例”的最好注腳。晉在遇到這種問題上,雖不行“鐘毓事例”,實際上卻遵循了誅殺公孫晃之例。公孫晃被誅的“意義”在于它成了魏晉間處理謀反罪中兄弟罪及問題的一個可供參考的事例,或可說是價值判斷,孫論只是其進一步發(fā)揮而已。
裴松之結合孫盛之論,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辨章事理,貴得當時之宜,無為虛唱大言而終歸無用。浮誕之論,不切于實,猶若畫魑魅之象,而躓于犬馬之形也。質任之興,非仿近世,況三方鼎峙,遼東偏遠,羈其親屬以防未然,不為非矣。柔謂晃有先言之善,宜蒙原心之宥。而盛責柔不能開張遠理,蠲此近制。不達此言競為何謂?若云猜防為非,質任宜廢,是謂應大明先王之道,不預任者生死也?;沃疄槿?,歷年已久,豈得于殺活之際,方論至理之本。是何異叢棘既繁,事須判決,空論刑措之美,無聞當不之實哉?其為迂闊,亦已甚矣,漢高事窮理迫,權以濟親,而總之酷忍之科,既已大有所誣。且自古以來,未有子弟妄告父兄以圖全身者,自存之悖,未之或聞?;我孕指娴?,而其事果驗。謂晃應殺,將以遏防。若言之亦死,不言亦死,豈不杜歸善之心,失正刑之中哉?若趙括之母,以先請獲免,鐘會之兄,以密言全子,古今此比,蓋為不少?;沃把?,事同斯例,而獨遇否閉,良可哀哉”!孫論在裴氏看來多少有些空言和自相矛盾。裴氏并不否認質任一制的存在,也更能“體諒”此制在三國戰(zhàn)亂時何以盛行,公孫晃任質也是常理之事,這也是他所謂的“辨章事理,貴得當時之宜”。對于公孫晃之死,裴氏以鐘毓案相校,認為“事同斯例”,但公孫晃不能免死,既不得刑罰之中,也杜其歸善之心,是為晃報不平。顯然,面對歷史,后人看待同樣的事情總有類比的心理。這種求同心理,使裴氏也注意到公、鐘二案的同“例”異遇。此外,對謀反相告,裴氏也一針見血指出“自古以來,未有子弟妄告父兄以圖全身者,自存之悖,未之或聞”。揣其意,裴氏視子弟妄告父兄者為人倫之逆,但對涉及謀反,子弟告父兄屬實卻株連受罪,裴氏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
編撰《晉書》的唐史臣論:“括母以明智全身,(鐘)會昆以先言獲宥,文琚識同曩烈,而罰異昔人,悲夫”?。ɡ讣蹿w括母;會昆即鐘會之昆,鐘毓;文琚即楊珧字)對于楊珧之誅,唐史臣論與裴論如出一轍,皆以趙括、鐘毓之例相比,又惜其“罰異昔人”。但“罰異昔人”,只是異鐘毓之例,卻同公孫晃之例。唐之史臣論異忘同,不亦失考乎!
近人盧弼論:“或曰裴論至正,天下事所適宜,不貴執(zhí)一。茍時所不急,妙言祗成鄙論。絕任子而尚德懷,可言之于平議政化之日,非當言于廷尉決獄之時也。置誅辟之可否,論政術之得失,不幾視疾病之阽危,不譏蓼苓之投而顧教以飲食起居之節(jié),則為出位曠官之甚矣。豈不惑哉”?盧論雖未涉及公孫案、鐘案、楊案中的謀反連坐問題,但其言“絕任子而尚德懷,可言之于平議政化之日,非當言于廷尉決獄之時”,也透露其贊同裴論的“貴得當時之宜”。
孫盛、裴松之、唐史臣,很難說他們的每一句評論都切中公孫案、鐘案、楊案的要害,但他們的評論恰恰反映了古人對此類問題的看法。在今天看來,其觀點不管如何矛盾,如何不合情理,都是最真實的歷史記錄。特別是“鐘毓事例”,也讓今人看到魏晉以后人仍對此事例有著不舍的情節(jié)。這種情節(jié),就是出于人類最普通的遇事求同類比的心理,今人尚且如此,對古人更不能強求。
四、“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觀念的演變
按:《左傳·僖公三十三年》云“《康誥》曰: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共,不相及也?!薄蹲髠鳌ふ压辍吩啤啊犊嫡a》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边@兩處引文均不見于傳世《康誥》。傳世《康誥》云:“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边@顯然與《僖公三十三年》所引相互映照,都在闡明不孝不友的問題。又《尚書·大禹謨》言“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宥過無大,刑故無小,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边@里的“罰弗及嗣,賞延于世”同樣體現(xiàn)了這種“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思想。對于《尚書·蔡仲之命》的含義,孔安國傳云“蔡叔既沒,以罪放而卒。王命蔡仲,踐諸侯位,成王也。父卒命子,罪不相及。作《蔡仲之命》。冊書命之?!笨资弦圆淌逵凶锒讨僬撸讨俨蛔缸镎恰白锊幌嗉啊钡捏w現(xiàn)?!犊嫡a》文本差異并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后世對出自《左傳》的《康誥》佚文也無異議,按學界通說,《左傳》資料是周在“明德慎罰”指引下,改變“罪人以族”觀念,反對株連的表現(xiàn)。后世或據(jù)《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所引,又概括為“四罪不相及”。如《宋書·孔覬傳》載宋明帝詔:“朕方務德簡刑,使四罪不相及,助順同逆者,一以所從為斷?!迸c“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相提并論的另一重要思想是《春秋公羊》中的“惡惡止其身”,同樣主張“罪止其身”,在斷獄時只對犯罪者懲罰,而不株連無辜。
秦連坐之制,實際上是默認了父子兄弟的四罪相及,是對《尚書》、《春秋左傳》所倡導的明德慎罰的違背。故漢初劉邦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痹诤笕丝磥?,這是對株連制度的撥亂發(fā)正,對此魏人張晏釋云:“秦法,一人犯罪,舉家及鄰伍坐之,今但當其身坐,合于《康誥》‘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也”。漢章帝時曾下詔云:“《書》云:‘父不慈,子不祗,兄不友,弟不恭,不相及也。往者妖言大獄,所及廣遠,一人犯罪,禁至三屬,莫得垂纓仕宦王朝。如有賢才而沒齒無用,朕甚憐之,非所謂與之更始也。諸以前妖惡禁銅者,一皆蠲除之,以明棄咎之路,但不得在宿衛(wèi)而已”。這是漢首次以詔書的形式在法律上申明“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思想。顯然,在章帝下詔前株連之罪并不限于“妖言”,只不過妖言株連的情況嚴重引起了統(tǒng)治者關切,此次所除的也僅是妖言罪中的連坐而已。不難相信,兩漢在處理一些涉及國事重罪時,“父子兄弟,罪不相及”這一思想尚未發(fā)揮其真正作用。又如鹽鐵會議上文學所言:“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者寡矣”。這充分說明漢族刑連坐的盛行,“惡惡止其身”和“父子兄弟,罪不相及”這些古義在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可能被真正執(zhí)行。因此,秦漢以后,“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與“惡惡止其身”成了古人提倡恤刑,反對連坐所常引的經(jīng)典古義。古人在一些案件中援引這兩個原則為人請罪求情,也恰好可以反證父子兄弟有罪相及,惡不止其身是政治與社會生活的常態(tài)。更重要的是,如同親親相隱一樣,“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惡惡止其身”并不適用于“謀反”、“不道”等重罪,因為漢律規(guī)定大逆無道,父母妻子同產(chǎn)皆棄市。
史載陳琳為袁紹幕僚時,曾撰檄文討伐曹操,數(shù)其罪狀。后陳琳為曹操所獲,曹操責之:“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表面上看曹操贊成惡止其身,也容不得別人對其父輩有半點冒犯,認為自己有何罪狀都不應牽涉父輩,實際上卻違背之。曹操面對陳琳的口誅筆伐,無非是顧忌自己聲譽,對己要惡止其身,對人卻惡加其甚,在事實面前也難免顯得虛偽。如袁術僭亂,曹操以楊彪與袁術聯(lián)姻,“誣以欲圖廢置,奏收下獄,劾以大逆?!毙业每兹谥G云:“楊公四世清德,海內所瞻。《周書》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以袁氏歸罪楊公?!兑住贩Q‘積善余慶’,徒欺人耳”。又《晉志》載“魏承秦漢之弊,未及革制,所以追戮已出之女”,這種情況是一直延續(xù)到魏正元二年毋丘儉之叛。不是父子兄弟尚要罪及,就算已出之女亦受株連,可以想象公孫晃案中兄弟有罪相及在魏是多么“理所當然”。按《晉書》載:晉明帝時溫嶠奏軍國要務,凡七點建議,其七曰:“罪不相及,古之制也。近者大逆,誠由兇戾。兇戾之甚,一時權用。今遂施行,非圣朝之令典,宜如先朝除三族之制?!薄稌x書》又載“議奏,多納之?!敝劣凇岸嗉{之”,有沒有涉及溫嶠關于除三族之刑,并無確載。但可以肯定,晉族刑也是時興時廢。溫嶠指出謀逆確是兇戾之罪,但株連父子兄弟并非經(jīng)遠之制,也不合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古義。據(jù)此也可以看到晉族刑連坐之法一如曹魏不在律令之中,以“嚴絕惡跡也”。族刑連坐本在律令之外,那么出現(xiàn)父子兄弟有罪相及,自然也是律令所不能控制和左右的。
就算以“鐘毓事例”而言,也并未真正做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惡惡止其身”。因為鐘會之反,僅鐘毓一支全身而退,其他的“兄子”卻難逃一死。但不管怎么說,“鐘毓事例”是幸運的。三國時也有類似“鐘毓事例”的情況,如蜀南郡太守麋芳曾與關羽有過節(jié),后麋芳降吳,導致關羽敗死。糜芳兄麇竺面縛請罪,劉備“慰諭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麋芳身陷降叛重罪,又害死了關羽,其兄未受株連,這只能說劉備有大度之處,特事特辦,而非此時不承用漢律連坐規(guī)定。史又謂“竺慚恚發(fā)病,歲余卒”。這一記載很值得玩味,麋竺本是“幸運兒”,因何羞慚怨恨而死?很明顯,負株連重罪,而又身處向以忠孝仁義自居的劉備集團,對麋竺而言這種道義上的重擔、良心的譴責比行刑更為殘酷。麋竺慚恚發(fā)病說明世人對謀反大逆這些重罪株連家屬的擔憂和恐懼,若非罪重,麋竺又何必面縛請罪與慚愧呢?麋竺之死,雖惡止其身,卻又惡及其心,這也更說明“鐘毓事例”的幸運與特例。魏晉保留了秦漢以來的連坐制度,對謀反等國事重罪的打擊愈演愈烈,又多在律令外行之,這一殘酷現(xiàn)實使得很多案件不能如“鐘毓事例”那么幸運。如晉王愉與子王綏謀反,此事又涉及桓玄與劉裕的政治斗爭,王氏父子死后,其他兄弟子孫十余人皆伏誅。也正是這種幸運使得“鐘毓事例”無法為其他案件比擬,從而成為一個特例,甚至是孤例。這或是“鐘毓事例”始終未能成為判例的“死穴”。
總之,古人所提倡的“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惡惡止其身”這些經(jīng)典大義盡管能ir9Y/o5mTm50CCqsA9OpyIm45KbfIjbHySi5v8jSLoM=隨時代發(fā)展不斷得以實現(xiàn),但面對殘酷政治斗爭時,其所要構造的理想場景是不會永遠等于現(xiàn)實的。株連能在傳統(tǒng)社會延續(xù),魏晉謀反罪中的兄弟連坐也僅是表現(xiàn)之一而已。
五、余論:司法的判例與歷史的判例
張建國對魏晉夷三族曾有這樣的推論:“夷三族刑罰中,也不處死兄弟之子(即正犯的侄子)”。“兄弟從坐死,而兄弟之子是從不坐死的?!彼膬蓚€支撐案例來自李豐案和鐘毓案。李豐謀逆案見《三國志·夏侯玄傳》,魏嘉平六年李豐等人謀廢司馬氏師,事敗,李豐等人皆夷三族。李豐弟李翼當從坐死,李翼妻子曾與其討論是否叛逃孫吳,李翼并不愿意這樣做,其謂“二兒小,吾不去。今但從坐,身死,二兒必免?!崩钜聿贿x擇出逃,是因為知道按照魏律謀逆只連坐到兄弟,并不及于兄弟之子,即李翼的兩個兒子。若叛逃,則可能株連更廣。李翼的選擇是明智的,他的兒子李斌也確實未受株連,入晉后還為官。李豐侄子未受株連,這確實可以說明兄弟從坐死,而兄弟之子是不從坐死。就李豐案而言,本文也贊成張論。對于鐘毓案,張氏認為鐘會謀反表面上看株連其兄弟鐘毓之子,實際上,這些侄輩都不是因為他們是鐘會的兄弟之子而從坐的。鐘案中應當是“鐘毅坐養(yǎng)父鐘會之罪,鐘峻、鐘迪則是坐其兄鐘邕之罪”。就鐘案結果而言,張論是站得住腳的。但若說“兄弟從坐死,而兄弟之子是從不坐死”,這完全代表了鐘毓案所揭示的含義的話。那我們不僅要追問,這種含義是否完全為晉人所認同的呢?張氏的推論和分析,并不等于古人對鐘案所包含的法律價值、意義、內涵的認同?;蛘哒f,鐘案在古人眼中并不如今人戴上“擬制親屬”眼鏡所看到的那么復雜。
在此不妨再回顧之前楊珧案中晉人所引的“鐘毓事例”;裴松之筆下的公孫晃案與鐘毓案相類比;唐史臣筆下的楊珧案與鐘毓案相類比。晉人在楊案引入“鐘毓事例”,是為楊珧求情,因為楊珧也曾如鐘毓陳情自告,求一旦不測能獲免罪。晉人征引的目的不是為楊駿兄弟之子求情,而是為楊珧本人,因為他是正犯的兄弟,但無謀反之舉。若如張氏所說,鐘案反映了在謀反罪中“兄弟從坐死,而兄弟之子是從不坐死”的話,則晉人以鐘案為比,為楊珧求情,豈不是引用案例錯誤?但“鐘毓事例”是時論皆以為適用,若說引用案例錯誤是“鐘毓事例”未能在楊案中成為判例的原因,顯然如此推論也不能證明這就是楊珧最終不免一死的理由。那么我們更要疑問,晉人在楊案中的類比和征引還有什么意義呢?顯然,晉人引用“鐘毓事例”,其目的是想證明兄弟并非有罪相及,鐘毓陳情自告能在楊珧案中得到類比,這才是晉人引用鐘案的初衷。至于兄弟之子是否不坐死,并非晉人引用“鐘毓案例”所希冀發(fā)生的直接作用。因此,“鐘毓事例”不是“兄弟從坐死,而兄弟之子是從不坐死”這一含義就能概括的。這并非反駁張說,而是說古人對鐘毓案背后的價值認同,不是張氏所分析的那樣。在晉人眼中,“鐘毓事例”反映的更多是謀反罪中兄弟若先有陳情自告的情況,可以罪止其身,罪不相及。鐘案所體現(xiàn)的法律價值和評判標準是晉人更為關注的,鐘案與楊案在事例、情理上相似也是晉人所認同的,所以才引此例來救楊珧之命。同樣,裴松之以為“若趙括之母,以先請獲免,鐘會之兄,以密言全子,古今此比,蓋為不少?;沃把?,事同斯例,而獨遇否閉,良可哀哉”。裴氏將公孫案和鐘案類比,其立論在于鐘毓陳情自告獲免其一支,而公孫晃案則構成了反例,此為惋惜之處。雖然裴氏也論及鐘毓“密言全子”,顯然公孫晃案不存在“全子”的情況,但裴氏仍要比較二者,這只能說明裴氏類比旨在說明兄弟陳情自告理當獲得免罪,這既是“鐘毓事例”所包含的價值判斷,也是古今都有的事例??梢姡崾涎壑械摹扮娯故吕辈⒎恰靶值軓淖?,而兄弟之子是從不坐死”,而是成為討論謀反罪中兄弟自告是否罪及問題的一種價值參照。到了唐代,楊案與鐘案生殺兩殊的價值參照也儼然為官方(因為《晉書》是唐代官修的)所認可。
盡管“鐘毓事例”沒有成為魏晉司法者所采用的判例,但它與公孫晃案、楊珧案一樣早已成為史家筆下的“判例”:一種超于時空的歷史借鑒。以史為鑒,會比一次判例的成功運用影響更為深遠。
本文責任編輯:龍大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