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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 兔

2013-12-31 07:16
雨花 2013年4期
關鍵詞:冬青面孔

林 宕

春燕也看到了子榮,別轉頭來笑笑。這笑是女房客對男房東的笑,收斂得很??删褪沁@份收斂讓子榮的心旌蕩得更厲害了。

兩年前

子榮看到了一對落難的夫妻,衣冠不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簡直就是逃難來了??勺訕s不會免費收容他們,子榮把他家樓下的東房間出租給他們時,毫不客氣地問他們要了三個月的房租。簽租房協(xié)議時,子榮知道了他們的名字:男的叫引生,女的叫春燕。在協(xié)議上落筆前,引生還在懇求子榮,先付半個月房租吧?手頭實在緊。子榮不依,哪有這樣租房的?從來沒有見過。子榮說著,心里在想,這兩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說不定就是想來臨時落腳的,半個月一到就立刻拔腳溜走。村里人以前可沒少碰到過這種事體,他這里可不能成為他們的臨時落腳點。

收了房租后,子榮就到村東頭的棋牌室里白相了一歇,回家后,眼睛就亮了。春燕在場角上的那棵冬青槲下洗衣裳,洗好的身體一片鮮亮,樣子與剛到來時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春燕的頭發(fā)是濕的,面孔是紅的,手臂是白的,衣裳是新的。她在水井邊的水泥臺上刷衣裳時,腰身一扭一扭的,扭出了一股香味道。子榮仔細吸吸鼻頭,是一股麥穗的味道。他別轉頭來,村道南面的麥田里,麥子已經(jīng)掛穗。原來是麥穗的味道。麥子掛穗有些日腳了,可他以前怎么聞不到麥穗的味道?偏偏現(xiàn)在聞到了?看來全是因為這好看的女人,好看的女人讓男人的鼻頭都靈了。

春燕也看到了子榮,別轉頭來笑笑。這笑是女房客對男房東的笑,收斂得很。可就是這份收斂讓子榮的心旌蕩得更厲害了。子榮也笑,也讓自己的笑控制在一個程度上。配合著這得體的笑,子榮毫不猶豫地從春燕的身旁走過,來到了客堂里。他看到了引生。引生也已經(jīng)替換了衣裳,也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這位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顯得很謙和,看到子榮后馬上在桌子邊立起來,還往前走了幾步,一顛一顛的。子榮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上去他不像是因為崴腳了,他顛動的速度擺在那里,他肯定是個壞腳。子榮的心情有點不好了。那么白嫩的一個女人哪能嫁了個壞腳?真應了一句話:好男娶不到好妻,好女嫁不著好男。子榮感到自己多想了,作為房東,他是多想了,他馬上摸出香煙,遞一根給引生,還讓引生重新坐下來。

點燃了香煙后,子榮問引生老家的情況。引生說,老家的日腳不是很好的,否則也不會出來討生活了。

春燕進來了,端著個空腳盆。見兩個男人在講話,她面孔上又露出收斂著的笑,帶著這笑,她進了租用的東房間。

子榮把面孔轉回來,問引生,你們孩子多大了?怎么也不帶在身邊?引生說,7 歲了,帶在身邊不方便,就留在他奶奶身邊。

引生在說話時,面孔上也一直帶著笑,相比于春燕的笑,這笑就放得開了,這笑因為沒有性別的自覺,所以,它是不設堤壩的水,淌滿在了引生的面孔上??墒?,這水突然凝結了,突然像遭遇寒流一樣結冰了,引生的面孔也真的變成了一個結冰的湖面,他的笑就是湖面上的冰紋。

這一切真像電影。事后,子榮回想起來,自己當時確實恍惚了一下,以為進入了一部電影的情景里。事實當然不是,事實只是在那一天的中午時分,子榮家的客堂里出現(xiàn)了電影里才該有的情景——就在引生面孔上的笑結成湖面上的冰紋時,兩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跨進了門檻,沒有任何預兆地跨進了門檻。子榮可是老實人,他家從來沒有穿著這種衣裳的人進來過,他很驚訝,他看到兩名警察的背后還站著一名矮矮的中年男子。

警察對著引生說,你老婆呢?警察的眼睛真兇,一眼就看出他們要找的女人的老公不是子榮。引生呆呆地看著警察,他不可能說什么,這種情況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說什么,任何男人都只能聽天由命,聽任事態(tài)的發(fā)展。

東房間里的春燕也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外面的聲音讓她覺得自己是躲不過去了,于是,她出來了,于是,子榮又看到了那個面如紙色、沒有魂魄的春燕。春燕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春燕已經(jīng)是一副被人宰割了的樣子。

警察的手指指著春燕,問身邊那個矮矮的中年男子,是她嗎?

中年男子的目光很直,他哆嗦著嘴唇皮,可嘴唇皮里就是沒有話出來。他舉起了手,像是要用手來說話,用手來回答警察的問話,可他的手只舉到一半,就頹然地垂了下來。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個種田人,這個面孔黑黑的種田人終于說出了話,不是,不是的。

兩名警察都看著中年男子,眼睛里是狐疑的神色、警告的神色。警察說,你再看看清爽!中年男子又結結巴巴地說,不是的,長得有點像。警察看看春燕,又看看中年男子,揮揮手,說,走!

警察往門檻外邁腿,中年男子也往門檻外邁腿。中年男子幾分鐘后回來了。就是在這幾分鐘里,子榮就像小時候面對著一道數(shù)學難題,有點懂,卻又完全尋不著破題的辦法。他看著引生和春燕,竟然也像警察一樣了,眼神顯得既機警又威嚴。引生說,跑。春燕的身子抖動一下,又僵直了,說,他都那么說了。引生說,也是,警察不會來了。

可是,中年男子會來。中年男子一回來,子榮就找到了那道數(shù)學題的答案。中年男子說,把彩禮退我吧,別的,我也不說了。他說得心平氣和,也說得斬釘截鐵。春燕點頭。引生說,你是好人,所以,我們剛剛沒有跑。中年男子說,你們也來不及跑。中年男子凝神一下,又說,我也算不上好人,可肯定不是壞人。春燕面孔紅了,我們也不是。她轉過面孔,示意引生進房間。引生在房間里摸索了好一陣,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報紙裹,他把報紙裹遞給中年男子,說,都在這里了,一張不少,要不你點點?中年男子沒有打開報紙裹,直接塞胸口里了。中年男子轉過了身,可他突然又轉回來,看著春燕,目光里有了水霧一樣的東西,這東西真像霧一樣粘連,又像水一樣傷懷。

中年男子終于轉過了身,帶著目光里的不舍和痛楚。子榮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心里說,做啥那樣?討回了彩禮,又……賺了!

引生朝子榮轉過面孔,說,碰到了個好人。子榮說,也不能這么說,只能說他很聰明,別的聰明人碰到這樣的事體,也會這樣做的。子榮在跟引生這么說時,心里突然有了一個感覺,就是跟引生、春燕他們已經(jīng)是自己人的感覺。很怪的。子榮對夫妻倆說,不要緊了,沒有事體了!

一年前

窗外在淅淅瀝瀝地下雨。廊檐上的滴水聲又從這淅淅瀝瀝聲里凸顯出來,嘀嘀嗒嗒的。子榮拉開套著大網(wǎng)眼羊毛罩的矮櫥的拉門,從里面拿出一個玉兔掛件。與弟弟分家時,他娘把自己從娘家?guī)н^來的兩樣玉器分了開來,給弟弟的是一個玉豬。后來,他那二十幾歲就守寡了的娘就跟著弟弟住到了村東頭。這幾年,他一直感到對不起娘,沒有把這個玉兔送出去。其實是送出去過一趟的,拿了玉兔的前村姑娘很快還回來了,說,她娘不準拿,要他在城里買好商品房后再送。

下雨天,子榮就容易想這種事體。下雨天,子榮也容易溫習“功課”——一歇后,他就靠在了床頭,手伸進了被頭里,開始動。停止動作后,他的面孔上露出了沮喪的表情。他把那個放在枕頭邊上的玉兔塞進了枕頭底下,然后,開始用心聽屋外的雨聲,他其實是在捕捉著另一種聲音,樓下客堂里或者樓下那間出租房里發(fā)出的聲音,那是引生和春燕的對話,或者是春燕的哼唱。每當聽到春燕哼唱流行歌曲,子榮的耳朵邊就會響起樣板戲《沙家浜》里的唱句:這個女人不簡單。是的,春燕是不簡單。自從那次“警察事件”后,春燕像是一下子輕松起來了??芍庇X告訴子榮,春燕還沒有放掉那種“生活”,春燕甚至在子榮面前也不想瞞,有次她說要給子榮說一個他們老家的姑娘,還讓子榮放心,不會來一個騙婚的,是想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腳的??勺訕s回絕了,還說,像她那樣好看的,都是玩假的,只有那些不好看的,才玩真的。這事就不了了之了,或許,春燕本來也是隨口講講的。

春燕做著那種高風險的“生活”,卻還能在險象環(huán)生的人生際遇間哼唱著流行歌曲,真是不簡單,讓子榮心里佩服。說實話,有時候,子榮倒感覺挺緊張的。他一直在等警察再次光顧他家,在春燕的來來回回中,他等待著??梢恢睕]有等來,他也經(jīng)?;貞浧鹨荒昵暗哪莻€場景。那個場景現(xiàn)在竟然讓他心頭產生了一個很美好的感覺。很怪的。他現(xiàn)在覺得,那個中年男子真的是個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覺得那兩個警察也是天地下最好的警察。那兩個警察怎么可能不曉得中年男子變卦了,在說假話呢?笑話。警察肯定是在想,既然你們之間相互原諒了,或許一歇后一定會達成一個完美的協(xié)議,那么,何必再大動干戈呢?所以,只有幾分鐘,中年男子就擺脫警察了。也有一種可能,那兩名警察根本就是假的,是中年男子雇來的假警察。那么,這更能說明中年男子是個好人,他的以“假”攻“假”是種友善的策略,相反,他如果帶來的是真警察,只能說明他心里有著要把春燕往死里整的企圖。

春燕出去了約莫一個月,今天又回來了。春燕就在樓下。引生可能也已經(jīng)從廠里下班回來了。子榮想下樓去,跟春燕說,他同意了,他愿意讓春燕給他介紹個他們那里的姑娘。

子榮下樓了。客堂里很香,原來春燕在客堂里煮香粳米,電飯煲里已經(jīng)有裊裊的熱氣在升騰了,她正用一把木勺在電飯煲里拌,邊拌邊哼著歌。子榮說,引生呢?

引生在一家福利廠上班,經(jīng)常要加班,所以經(jīng)常下班很晚??伤癯粫掳嗔?。春燕說,他今天一早就去老家辦事了,要明天一早才回來。

子榮的心跳加速了。他像掩飾什么似地別過了面孔。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可待子榮曉得,引生已經(jīng)回來了。在這里,總是引生在的時間多,春燕在的時間少,像今朝這樣的情況是少而又少的。子榮的心跳真的加速了,男人們遭遇這樣的情況,都會心跳加速。可心跳加速,也不見得想做啥,要做啥。子榮在一只藤椅里坐下。他說,引生不在,那我有機會了?他這話是用笑聲送出的。他這樣說是開玩笑,說啥,確實不等于就是想啥、做啥。

春燕也用笑聲送出一句話,你有膽量嗎?子榮搔搔頭皮,支開了話題,燒粥啊。

春燕說,燒粥。你嘗嘗?春燕說著舀了一勺粳米粥,遞到子榮面前。子榮剛剛平復下來的心跳又加快了,他似乎看到自己離那個曾經(jīng)想象過的圖景越來越近了,他別過頭,像是要避開那個圖景??赡旧滓呀?jīng)伸到他的下巴那里,木勺里的熱氣已經(jīng)升騰到他的面孔上了。木勺代表著的那個圖景在強烈地召喚著他,他重新側過面孔來,有點像撒嬌的孩子,說,燙。春燕就湊過面孔來,吹。子榮就一下子抱住了春燕,一下子進入了自己曾經(jīng)想象過的那個圖景。

那把木勺,連同里面的粥,都掉落在了地上。

子榮和春燕從地上爬起來時,電飯煲里的粥還在“噗噗噗”地翻滾著。子榮覺得這聲音很好聽,這聲音就是音樂,這聲音就是春燕的歌。子榮在口袋里摸,他竟然摸出了鈔票。他說,給。春燕看著子榮,不動。子榮說,少?春燕說,收起來吧。她面孔上的顏色有了變化,不過她的面孔上還是浮起了笑,她笑著說,我不要你的錢。突然,春燕收了笑,神情警覺起來,她輕聲說,快,快,快走開!

子榮沒有走開,他有點迷惑。他隨著春燕的目光轉了轉頭,然后看到客廳的門被推開了。引生進來了。他怎么到現(xiàn)在還回來?說好的明天早上回來,怎么能變卦?客堂的門怎么沒有閂?

引生穿著雨披,雨披上的水在往地上滴。他看看春燕,又看看子榮,說,這么晚了還不睡?

春燕的頭發(fā)有點亂,眼神也有點亂。

半年前

又下雨了,廊檐上的滴水嘀嘀嗒嗒的。子榮聽著雨聲,也在用耳朵捕捉著樓下的聲音。他像等待著浮星下沉的釣魚人一樣,很耐心。不過他比釣魚人多了一份隨意。

子榮突然聽到樓下的聲音了??蛇@聲音顯然不是他要等待的,樓下傳來的是女人的尖叫聲。子榮凝凝神,像是在懷疑自己聽錯了??墒?,叫喚聲還是在傳來,很真切,表達著一份痛楚。在子榮聽來,這叫聲還表達著一份呼救。他在床上坐不住了,套上褲子,來不及穿上上衣,就往樓下奔。

子榮在東房間的門口站住了。里面?zhèn)鞒龅募饨新曇呀?jīng)變成了啜泣聲。春燕邊啜泣邊說,你打吧,你再打吧。

子榮聽出來,引生已經(jīng)停手了。引生說,我們明天就離開這里吧!

春燕說,你都要我出去做那種事了,還在乎別的?我當真想做那種事?

引生幾乎是吼了,兩樣的,兩樣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跟子榮之間的名堂我早看出來了。

春燕說,你是看走眼了。

引生說,你還嘴硬?還賴?

春燕又尖叫起來。

引生吼,你不離開這里,我離開。我跟你分開,還不行嗎?

子榮在木門前轉過了身子,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很冷。

現(xiàn)在

陽光很淡,照著場角那里的冬青槲,就像給這棵冬青槲披上了一件透明的輕紗。引生看著這棵樹,面孔上呈現(xiàn)出心思綿遠的神情。引生和春燕已經(jīng)離開這里半年,離開半年了,子榮早已不再等待警察來這里了,可警察卻來了。警察就是繞著那棵冬青槲走上來的,警察像是突然從冬青槲邊冒出來的。

這一次,只來了一名警察,還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一看就是警察中的文職人員。看到子榮,警察的腳步遲疑了一下,但又很快邁上來。他說,你就是子榮?

子榮點頭。他的心跳已經(jīng)加速了,心想,這位語氣溫和的警察來找他不是戶口上的事,就是那對房客夫婦的事。

子榮僵立著不動。警察就說,你帶著身份證,跟我去一趟青東看守所。看子榮不明白,警察就告訴子榮,關在青東看守所里的春燕講,在這里,她沒有別的親人,只有子榮了。

子榮還是不明白。警察就加重了語氣,說,取保候審!她生病了!很麻煩的病!

子榮明白了。他看到照著那棵冬青槲的陽光更淡了,淡得幾乎沒有了,那棵冬青槲已經(jīng)脫去那件紗衣,裸露了。子榮感受到了那棵冬青槲的寒冷。

警察說,車就停在馬路口。子榮說,等一下,我上樓去拿樣東西。子榮奔上了二樓自己的房間,拉開了那個套著大網(wǎng)眼羊毛罩的矮櫥,取出了那個玉兔掛件。他又摸摸胸口,他的身份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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