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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和她的客棧

2014-01-14 19:58胡大平
飛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外師兄紅塵

胡大平,男,1965年生,安徽樅陽人。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2003年至今,已在《青春》、《陽光》、《雨花》、《散文選刊》、《星火》、《山花》、《北方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約70萬字。

那個小伙接的電話,說:還剩一個鋪,三十五元每天。

麗江住了幾天,感到吃不好,住不好。主要是吃不好。通往男人心的路經(jīng)過胃。古城地區(qū)隨便一頓飯也得半張以上,那些傳說中的艷遇酒吧,她愛我,我愛不起她。

想起大理有個叫紅塵的,開了家客棧,上網(wǎng)一搜也就聯(lián)系上了。紅塵,我好像是認(rèn)識的,其實不是認(rèn)識,同一期刊物發(fā)過小說而已,只是而已。那個小伙接的電話,說還剩一個鋪,三十五元每天。

我不放心,找到一個手機號,短信過去:紅塵嗎?你的房子租出了嗎?我想入住貴棧修稿。注上名字“阿?!薄U埢貜?fù)!又及:紅塵你好。2011《海朵文學(xué)》七期,阿牛,曾有幸與你同度。連著四五條過去,到下午看手機有回信道:現(xiàn)有個套間帶衛(wèi)生間,一個月一千四百元,租期到8月20號。大理人,有點不大愛理人,藝術(shù)家,大概都是不大愛理人的人,再說,人也不愛理他們對吧?他們不食人煙,而拉撒。紅塵是作家,旅行家,有人說她還是個畫家,但我沒見過她的畫,起碼到現(xiàn)在。

走進(jìn)前方的小院,午后時分了。

義工給我開的門,我對他說:你小子,不是說接我嗎?

那小子笑笑道:我讓你響我手機一下的。

早上,在麗江打電話時,聽接聽的是個女聲,我脫口問:是紅塵嗎?又問:是前方的紅塵嗎?我告知今天到大理,她才說她不是紅塵??跉庀袷沁z憾:唉,我不是紅塵哦。

這會兒,義工領(lǐng)我把行李放好,我跟著他走進(jìn)客廳,就看到了那張紙條?!按髱熜郑航裨绨它c接一男生電話,說今天由麗江出發(fā)來前方。像是‘追紅塵的?!迸耘痪洌骸鞍Γ上也皇桥?!”

大師兄是誰?

哦,我姓孫,她們叫我大師兄。

唐僧的大徒弟,姓孫的行者,呵呵,我想。問題是誰是唐僧呢?紅塵嗎?十七載,西天路上,八十一難,一直在路上,大旅行家。紅塵是個旅行家。網(wǎng)上她的名很走紅。

大師兄就那張筆記本紙,左手捏圓珠筆寫“孫干布”,字體怪怪的??蛷d也怪怪的。客廳連著一個廚房,連著廚房的是兩個起居間,也可能是三個,門上都落著門簾,蠟染工藝的雙開簾,白底藍(lán)花,不留神當(dāng)是潑墨未洗凈。旁一個洗手間,門側(cè)豎寫著“瓊瑤稱為一號”。再轉(zhuǎn)回客廳看,紅磚的裝修主調(diào),粗獷的風(fēng)格,仿紅木沙發(fā)旁分別置有書架、壁爐,那把長沙發(fā)背后還臨窗吊著把吉他。風(fēng)動弦響,泠泠,纖纖紅酥手,彈與誰聽?

都住些什么人?很多作家吧?

大師兄笑,我不知道。又說:住了幾個手藝人,一個是裁縫,一個做皮件的。

裁縫隨后見到了,圓臉,黝黑膚色,愛穿棉質(zhì)長裙,跟大師兄說話帶笑。傍晚八點多,蒼山之下,洱海之畔,高原大理,天還亮亮的呢。這時候,裁縫走進(jìn)我下榻的鋪子的外間,對著那把嵌在墻上的、下方有裂紋的大鏡子修理眉毛、眼線,她略顯柔肥的肩頭來不及般的挎著布質(zhì)坤包,大概趕時間,臉上搽了粉了,不大勻,像外面忽云忽雨的天色。一定是去約會,我想。她的房間必定沒有鏡子,我想。

來到院子里,我一下子喜歡上了。

兩棵大些的樹,幾株小樹,三四畦菜地,不紅不黑的土,種花也種菜。西北,毗鄰鄰家山墻的一棵是梨樹,青春年紀(jì),掛累累果子,才草雞蛋大。此刻我在本子上寫著,鋪了蠟染桌布的方桌上,一簍果,十來只,比雞蛋還小的梨果,其中三四只海棠,是賣水果奶奶送的。奶奶也是住客之一,用繩子背起紙箱子,去人民路擺攤,還是滿街跑?販甜的小販瀟湘后來對我說,奶奶和她,都是未來的客棧老板娘,和紅塵一個級別哦。

紅塵呢?她在家嗎?

在家。還在睡覺。大師兄說。

她一個人?

她和她男朋友。

我吃完中飯回來,已是兩點多了,院子里只見一個打著赤膊的老外,個頭簡直高過高出墻頭的小石榴樹,穿一條軍用迷彩大褲頭,松垮垮的,早溜過了腰,露出癟癟的外國肚臍——跟我們的也差不多,天下肚臍都一樣。不是嗎,肚臍眼,最無用的眼。大師兄后來說。老外打著赤膊,泛著金黃的毛茸茸的赤膊。一個人點兩盤菜,一盤蔥白炒牛肉,另一盤是炒茼蒿,扒了兩碗半米飯。不大不小的碗。后又要了瓶啤酒。坐我對面的也是一個人,戴白色旅游帽,我沒戴,但大概看得出剛脫下,頭發(fā)壓得扁扁的,一看也是旅人痕跡。他叫劉云高,面前兩盤菜快要干凈了,我讓他分享了我的小半瓶啤酒,及兩勺子炒牛肉。湖南人,來大理開客棧的,飯后饒有興趣地領(lǐng)我去參觀,稱客棧是他再有兩月即告完工的作品。

那瘦高個老外在玩一個游戲,他把一只實心皮球運來運去,在我以三十五元買下的鋪位的外間。七八平米,大概是房東的客廳,租下后改造隔斷,成了里外兩間,鋪了淡黃仿木紋地板,墻體漆乳色,東墻鑲面大鏡。老外對著鏡子練習(xí),幾乎沒作交流,就讓我加入了進(jìn)來。教我運球,左手傳右手接,讓它不停地旋轉(zhuǎn),繞著身體。嘍,嘍,嘍,聽不懂他的話,他也聽不懂我的,他只會簡單的漢語,瞪著毛毛的大眼睛,攤著手說:“補(不)懂!”卻會講,邊做著動作講:“陰,陽”,“太極”。一會兒,大師兄也加入進(jìn)來,老外讓我們用一只球,玩類似擊鼓傳花的游戲,有時會讓我靠近他的身體,他雙手猛地擒住我的雙手,身體旋轉(zhuǎn),像我后來看到他們的舞蹈那樣,突然一發(fā)力,我被彈射出兩米多遠(yuǎn),撞在乳色的墻上,腦袋差點磕碎鏡子。他說:

“太陰!”

“太,極!”

大師兄僵住,然后笑了。我再做,有點怯怯,不知道這個言語不通的老外,會做出什么言語不通的危險動作。還有一點是,他光著膀子,很瘦的裸體上,聞到一股膻味,類似夏天的羊圈氣息,還有點像馬味。在麗江古城的四方街廣場上,很多納西族漢子牽著不高大的邊疆馬讓游人付費照相,夏天中午烈烈的日頭下,屎尿直接拉在大研街古老的石頭上,一股大被毛動物的氣息,低調(diào)地喧騰——這老外所散發(fā)出的如出一轍。

他是誰?哪個國家的?

我不知道。大師兄在運著球,頭發(fā)長,個頭小,不時弄得皮球打腳。

哪個國家的你不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他是紅塵的男朋友。

二樓傳來一陣女聲,有點嬌滴滴的,是呼喚老外的外語。接著聽見換回國語喊:大師兄!拿毯子來!我要打麗!

大師兄應(yīng)著馬上把客廳的條紋沙發(fā)套拿了來。樓上女人又喊:拿那么小的,怎么接得??!又喊老外,改用中文叫:瑞奇,我要打麗紫!打麗紫!

打什么?她要打麗江嗎?

忙著不敢出聲,大師兄給我努努嘴示意墻邊的梨樹。女聲把“梨子”改變聲調(diào),成了“麗紫”,可是始終看不見麗人,麗人何樣,麗人何在?

老外立即奔上樓去了。水泥樓梯緊鄰鄰家白山墻——大理民居白墻黑瓦,全城同色,這客棧外觀也是。老外在平臺那里,縱身一躍,往樹上爬,像一只猴子。我仰頭看,二樓陽臺伸出一根長竹篙,但就是看不見人,篙頭上一個類似木鉤的東西,后來“嘗”了才知是塑料鎖扣,大師兄用來固定電線的,帶細(xì)牙齒,活頭一拉,咔咔鎖死。死了再解不開,除非剪掉。樓上竹竿伸向梨樹,穿過掩不住梨藏的青綠樹葉,但老外已經(jīng)捷足先登了。瘦得細(xì)長的老外,搖動瘦細(xì)的樹枝,梨跌落下去,大師兄毯子沒用上,梨汁摔得一地,白色的梨汁,青青的樹葉,落英繽紛……

我要打麗,打麗……樹下的人聽見樓上的人越發(fā)尖叫著。

叫聲里,梨子落得更猛了,仿佛被那嬌音震下來的。水泥地上,仍然摔爛,像一個個嘗試跳高的小動物,沒做好準(zhǔn)備,落地腦瓜兒稀爛,腦漿迸濺。大師兄揀起一些,裝進(jìn)紅色塑簍里。

不,我要自己打!我要自己打麗紫!老外把那竹篙頭上的鎖扣活頭一拉,鎖死在一根梨枝上,等于她扯動在搖,越搖越緊,興奮地叫:打麗紫!哈哈,打麗紫!梨枝折斷了,她大概被慣性跌坐在陽臺上了,發(fā)出噗的一聲,還在興奮地喊。

一條叫“巴蒂”的狗,興奮地跑來跑去。它在梨樹下,在碎果里,跑得發(fā)出夸張的、曖昧的喘息聲。網(wǎng)上紅塵博客里,張貼著這狗的彩照,這條狗如飛地追逐她,使她如飛地在跑,脖子上的彩帶飛了起來,風(fēng)讓乳房越發(fā)鼓脹。

紅塵喜歡狗。她有過孩子嗎?

我寫下這幾個字,放下筆,去幫賣水果的奶奶理理果箱上的繩子,好讓她能一背背起,做完這些坐下續(xù)寫前,望望那個小小的木頭十字架。院子里,菜畦當(dāng)中,蓋了塊水泥板,它上面寫了一個名字,不,是兩個,十字架當(dāng)中系著紅布條,我拂開布條看見,“羅羅、小鉤子長眠之地”,字體怪怪的,算是碑文?石塊壓兩幅過塑彩照,一條大耳狗,另一條花狗。它們活著時的樣子,定格曾經(jīng)活著的健影,它們曾先后在這里生活兩年。

它們是被鄰居毒死的。

毒死的?不會是殺了吃肉?

吃什么肉?尸體扔回院子里。大師兄指那小十字架讓我看。

紅塵的博客里有一段:這院子里有……還長眠著小鉤子、羅羅。客棧兩年來賺了一點,賺得不多。我不想開了,另起廚房,收回四間自住,和我的男朋友。

紅塵結(jié)過嗎?有孩子嗎?我問大師兄,他沒理我。

一個晌午,他們在跳舞,兩女一男,放著音樂,迷你小喇叭,聲腔卻不迷你,小蛤蟆大腔。我感到困,打算午休一下時,一條黃色的公狗安靜地趴睡在我的被頭上。

對視了約一分鐘,它安然不動。

你占了我的床鋪哦。我說。

外間一個女人的聲音,柔聲喊:巴蒂下來。

另一個歇下舞,也喊:巴蒂下來??跉庀衲7?。

巴蒂賴住我的被頭,搖動著尾子不肯下床。被子是黃藍(lán)中格子的,不大顯狗毛,十分鐘后我終于能躺下,手一摸卻一手的毛。這時候我巴結(jié)它:是我的鋪位哦。

它三角形扁頭,由于沒下巴,根本沒下巴,使得它的上嘴巴顯得怪異,往上撅著,像一天都生你的氣。

巴蒂下來吧。她走進(jìn)來,少不得過來喊它,亦是勸說的口吻:以前它跟義工睡,他喜歡它,他們一直睡這張鋪。

以前它跟義工睡。另一個也進(jìn)來說。給我介紹道:你不是要找紅塵么?說著出去和老外共舞去了。

這里,她在打手勢引誘它下床,才來的吧?給我說,仿佛是“才來”的我占了狗的位子。但她作為主人,一視同仁。

前方客棧的老板娘紅塵,同我這新房客,算正式說了第一句話。

我直覺紅塵是60年代的,乍看上去不像,但稍微走近一點,她就遮掩不住要回歸到1968年。她膚色黝黑,微尖臉形,兩頭小,中間大,橄欖狀,一頭瀑布般的小波浪深棕色長發(fā),加上印度風(fēng)格的金絲裙子。

整個下午都沒法休息,忍受著外間喧囂的音樂聲,是外國舞曲,我想是外國少數(shù)民族舞曲。我國有五十六個民族,光云南省就有五十二個。大理有很多人,街上有很多外國人,外國也有很多少數(shù)民族嗎?節(jié)奏強烈于巴西桑巴,非洲手鼓聲里,有蘇格蘭風(fēng)笛短促奏響,催人熱血。

我從院子里回到房間去倒水,得穿過紅塵和她的男朋友的外間,他們正在跳舞,像之前的每次一樣,用數(shù)碼相機錄下,筆記本播放觀賞著,挑出一個個疵點……為不打擾畫面,我禮貌地立定觀看著。紅塵舞動起來像個婀娜的精靈,尤其是那一把小蠻腰,幾乎看不出四十五六年歲月的臃腫痕跡。那時,一個高難度的720度旋轉(zhuǎn),她被他的長臂摟著起一個大幅度后仰,露出黑肚臍和微微鼓凸的小肚子……她幾近全裸的后背,有點像一個剛從農(nóng)田里打稻歸來的母親。打稻歸來的母親,到家第一件事是“喂伢奶”吧?但是她沒有伢,只有奶。

目光穿過他們這舞場,望向院子里,發(fā)霉的太陽傘下,我看見巴蒂跳上了椅子,跳上了桌子,它把沒下唇的嘴巴伸向——我的本子和筆,還用腳爪勉力扒拉著,使勁踩了踩。它像識字似的!我一陣心悸,難道它讀懂了主人的名字?幾分鐘后,我欣賞本子上它的梅花形腳印,以及乳黃色狗毛。紅塵他們的舞蹈終于結(jié)束,我沒有鼓掌。巴蒂的梅花形腳印,乳黃色狗毛,轉(zhuǎn)載在我的寫作本上。

雙人舞,他們的雙人舞,舞伴有時會增加一位。女子來自江水,那位給大師兄留紙條并旁批“唉,可惜我不是”的,她膚色比紅塵白些,努力旋轉(zhuǎn)起的江水般柔軟身段幾乎使你看不出歲數(shù),但是貴庚,我想應(yīng)該和紅塵差不多。

河西不比江水人黑,你看劉三姐白不白?

她們?nèi)齻€女子坐客廳沙發(fā)上聊天。紅塵的博客曾寫道:“一白蓋三丑,白發(fā)除外。”

有一次修鼻毛,剪著一根白的,我高興得像是……

像是被你男朋友那個?瀟湘女子笑問。

哪是的呀,我高興得就像多賺了一筆稿費。紅塵悄聲說。

唉,我不是紅塵哦。江水說。

我抱著臟衣服去洗,見公衛(wèi)門前有臺洗衣機就問:能洗嗎?紅塵回頭說:壞了,今天剛壞了。就叫:大師兄叫人把洗衣機修一下。大師兄應(yīng)著跑過來,她又喊:水管子壞了,怎么不通水?那時,她的外國男朋友和江水女子正熱舞著,“太極”,那老外口里說著“太極”“太陰”,老猿般的長臂盡力伸長了開去,她在他的猿臂上紫藤般地纏繞著,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紅塵不由贊嘆。坐一把小竹凳上,所處的地位矮,紅塵仰望他們共舞,表情寂寂,手里一根ESSE白細(xì)的香煙,一口死吸,迅即灰了三分之一。小紅光爬著、爬著,煙灰細(xì)長,顫顫的。

紅塵都打完“麗紫”了,大師兄才把豬肉切成片,不太薄的片,用一只黝黑的鐵鍋坐電磁爐上“烤”,放上切好的青辣椒,到肉片冒油快熟時撒上精鹽。和他一起燒烤喝啤酒的是瀟湘女子。一刻鐘前,她掀開蠟染的門簾沖大師兄慵懶地說:飯好了么?我要吃肉唦。說著掀簾鉆入“瓊瑤稱為一號”,半日出來,牽牽白休閑衫,整整民族風(fēng)的七彩裙子。她坐沙發(fā)上翻著書,等肉的她,把兩條肉腿疊起、放開,一低頭,拿叉子去叉肉,大領(lǐng)口衫子,白膩的一對肉,葫蘆般下垂的乳房。

叫我瀟湘吧,她說,你是紅塵的粉絲嗎?沖我笑一個,叉子含嘴里。

不是!我回答她,我為什么要做紅塵的粉絲呢?

紅塵中人,討厭被這樣問,我覺得做一個粉絲是不可忍受的,但是跑這么遠(yuǎn)……那天我還對文友說,吹牛的口氣:要赴一個叫紅塵的作家開的客棧啦。那里聚會著一大群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哥們羨慕地問紅塵是哪兩個字?說他應(yīng)該認(rèn)識的,說也要來趕這場團聚。

瀟湘似有點尷尬,就說,紅塵有很多粉絲,無數(shù)的粉絲,全國的,全國的粉絲們,沖紅塵而來,不遠(yuǎn)千里慕名來到前方,敲開門一問紅塵在嗎?得到否定的答案,背包轉(zhuǎn)身即走。

那么說你也是作家,成名作是啥子?

百度能找到一些,我這樣回答她,當(dāng)然有些心虛,畢竟無名,“無名也是一種有意義的狀態(tài)”,我哥們說。雖然寫了一堆,連一本書都沒出過,畢竟無名,沒法跟大名鼎鼎的紅塵比。

遠(yuǎn)方,一無所有。海子的詩。

紅塵略改,加了一句,應(yīng)有盡有。紅塵走了進(jìn)來。

“應(yīng)有盡有”不好,太俗。我褒貶道。

你有好的?

我,還沒想好。

大師兄與瀟湘女子喝著酒,談?wù)撝W?,吃著肉,紅塵淡然在一邊,沒事就逗逗狗。兩手扶正它的臉,眼對眼說道:巴蒂,我看看你的眼睛。

花了多少?好些了嗎?瀟湘問。

好多了,都不怎么奓了。大師兄了解地說。

五百多,挺劃算的。依我要給你做個雙眼皮的,嗨,你爹……瑞奇不太同意。紅塵握手般握著狗的右爪說,向樓上一劃,給狗洗澡倒都煩他來干,也不大嫌的。

嘻嘻,瀟湘笑著,兩指伸向烤鍋,拎起一塊肉,非要喂到他嘴里,大師兄正要……卻不成想,舌頭上一無所有,是巴蒂中途打劫,噙了就跑,并且在跑向院子途中,吞進(jìn)肚子里。微微一梗脖,舔著沒下巴的嘴巴。

嘻嘻,它是餓極了。大師兄說。

吃了肉,你看它仍然像生氣的樣子。

我不也是啊,三星期不沾肉,今天才開個葷。

紅塵素食,大師兄作為義工,白吃住,不拿分文,只好也跟著素食。

這頓肉菜誰買單呢?

我昨晚擺攤,賺了三十,足夠這一頓了。

你以后給我當(dāng)義工吧,保證比這吃得好。瀟湘女子笑拋個眼風(fēng),別的不敢說,可以保證你有肉吃唦。

挖墻角也不是這挖法吧?紅塵抗議道,看我不趕走你,你這愛吃肉的,將來要開客棧的,看我不趕走你。老外下樓來了,紅塵嬌聲向他投訴:瑞奇,他們都欺負(fù)我!

親愛的瑞奇先生,你難道不想吃——我的“密特”嗎?瀟湘女子拈一塊肉沖老外誘惑。

yes,yes,肉!扔進(jìn)了嘴巴,沖紅塵望,他聽見她說:我又不管你。

瀟湘跟我說,你以后也可以住我那里。

她來古城賃下一個當(dāng)?shù)厝思以鹤樱曜饨鹑f多,正裝修中,有十三個客房呢。大理的客棧都不大,一個院落,兩三幢屋子,十二三個房間,投入?yún)s不一定不大。劉云高領(lǐng)我參觀著,他的“作品”里灰塵亂舞,掀屋頂,翻地面,改造衛(wèi)生間,民工們的電錘聲殺豬般的嚎叫。劉云高說投入至少八十萬元,那么可以算筆賬,按每房日入百元算,哪,十三間我留一間老婆孩子自住,十二間每天收千把塊,全年多少,你算算?

我算了說,在三十萬。

是營業(yè)額呀,做到那么多那就算成功了,劉云高說,還有淡季呢,大理這地方客人雖多,但是淡季也長,一年有三四個月。

但是,全年不用開空調(diào),省了電費。

精明的瀟湘說道。同樣把這筆賬算給我聽,又笑笑地嘆口氣。但是來開客棧的比客人還多,你看這里,住客棧的就有兩三個是要開客棧的,“8月20號有套間出來”,說的就是販水果的那位奶奶,奶奶起早掃地,下午洗衣服,順便煮菜。我讓大師兄問她哪天可搬,回答是工人們很拖,裝修還早呢。

住客棧的是要開客棧的,我心里說,就像讀書的是要當(dāng)寫書的,嘿嘿。

大老板們,從麗江殺過來,麗江的房價高得快崩盤了,不像給人住的,像是給神住的。于是開發(fā)大理,他們裝修好了不一定做。目的是?拿轉(zhuǎn)讓費,賺錢走人呀!

你將來的比這里好,紅塵這個,房租又高,設(shè)備又舊,還有……

這已是一個星期后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寫下去,用紅塵的話說,“寫下去有什么意思?我無辜地被你記錄在案,免費被做了女主角,做了你筆下的被演員,我何苦來哉?你何苦來哉?”

那么,我回?fù)舻?,那些被你寫進(jìn)筆記,發(fā)表在雜志上、報紙上的中國人、外國人,人家何苦?

他們不同,他們是愿意做我的模特的,樂意出現(xiàn)在我的鏡頭里。

不對,他們只是覺得好玩,但并不知道被你拉進(jìn)了文章,還把形象,不堪的形象展覽在刊物上,以此作為異國的見證,非洲、阿拉伯、印度等等,貧窮與荒涼的見證。他們當(dāng)初讓你拍照時,你把照片翻給他們看,他們只是覺得好玩,在他們伸頭看時你又拍了一張,他們真的只是覺得好玩,并不知道玩著玩著,被你玩進(jìn)了定格,定格進(jìn)了歷史,對他們來說——走進(jìn)了外國人的歷史。

呸,這跟歷史有關(guān)嗎?紅塵駁道。

那就是意義,所謂的意義:呈現(xiàn),描述——比如你這幅獲獎的,畫面上小女孩頭頂水罐汲水,你很詩意地命名為“搖晃的人生”,但這女孩不一定就覺得是詩意。呈現(xiàn),歸納,主題,然后意義……你不覺得這些都是你強加給她的嗎?

但是你也強加給了她,我——被你以小說的形式呈現(xiàn)現(xiàn)實,你自認(rèn)為的現(xiàn)實。

作為一個作家,你都不理解一個作家的書寫,那么遑論他人?

少跟我作家作家,姑奶奶我不是作家,你他媽也不是!

紅塵是河西人,但她獅吼了。稱我“不惜歪曲,侵犯隱私”。

以上寫到“……”時,我感到肚子餓了,看看時間快兩點了,紅塵和老外仍在舞著,他們舞蹈,他們流汗,他們飲水,他們忘我。我想如此忘我,如此投入,沒有不成功的,比如紅塵的文字,比如她的小說。

兩點了,你們不吃飯嗎?

紅塵代表她的男友回答:我們不餓。

他們正坐在外間的仿木地板上,研究剛拍過的舞蹈錄像,回頭看看我,紅塵說:對不起,我們趕舞。老外說:舞,馬來亞。昨天那江水女子也告訴我,他們埋頭苦練,將要同去參加國際舞蹈大賽。說船票都訂好了。紅塵說坐船去,浪漫?。∽鳛槟幸惶?,老外鐵定上場,她和紅塵,二者選其一。唉,我不是紅塵哦。江水女子說。我穿過外間走向里間,我的三十五元每天的小鋪旁,我把寫作本放進(jìn)床鋪旁的雙肩背包里,拉上拉鏈。臨出門,我注意到她瞟了一眼,就返回去,此地?zé)o銀地?fù)Q了個口袋。紅塵又瞟了一眼。

回來時,敲門,是老外把我放進(jìn)院子的,咣的一聲關(guān)緊鐵門,他大概早已等在門后,很猴急地插上鐵插銷,張牙舞爪地沖我嚷:NO!NO!

他媽的!他媽的!

與此同時紅塵也叫了起來,等不及地沖我,“他媽的,你他媽的!”早已不是“打麗紫”的聲調(diào)。我想大概是她現(xiàn)教了他國罵。

趁我出去吃飯,紅塵翻看了我的本子,像觀賞他們的舞蹈錄像那樣仔細(xì)。她先看標(biāo)題上的名字,看進(jìn)去了,便越閱越憤怒,以至于這個女人將十五頁稿紙抓個粉碎,讓它成為尸體。老外也明白了,他拿起他吸“中國黃煙”的打火機。

我撲了上去,我當(dāng)然撲了上去,我的筆記,我的心血,誰的兒子誰心疼!

憑什么?你們憑什么?

NO!憑——老外說不(補)懂。

紅塵教他,紅塵教唆他:“憑你媽的逼!”

憑,你,馬,的,逼——

不對,瑞奇——憑他媽的逼……

這個作家,這個教唆犯,這個美女,這個曾經(jīng)的旅行家,這個現(xiàn)炒現(xiàn)賣的客棧老板娘!

我想揍她一拳頭,但是,被一只毛胳膊隔擋住了,我感到一只毛毛的東西,我聞到一股被毛動物的氣味。我左臉上挨了一記,他用他“太極”狀的舞蹈動作,接著一個運球般轉(zhuǎn)身,我直到睡倒在地還在想,之前,前天,他對我的“太極”一推是不是提前試手?仿木地板很涼。

扭!扭斷他的手!讓他不再——能寫!紅塵教唆著老外。

我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像那些帶果折斷的梨枝。

鎖!鎖死,用這個,瑞奇!用這鎖扣!

動物的氣息里,我聽到咔咔作響,頸子被勒死,我感到斷氣了……

此刻,面對筆記本,我在回想當(dāng)初的內(nèi)容,沒什么冒犯他們啊,“寫作即冒犯,先鋒即自由”。然而我只是記錄,我只是臨摹,我只是像他們舞蹈錄像般的臨摹生活的現(xiàn)場——關(guān)于他們和我們的,一些住店的客人,一些走在路上的旅人。紅塵,曾經(jīng)的旅人,她獨自背著行包,走中東,上埃及,癡迷印度,逛俄羅斯。她現(xiàn)在不再漂泊了,不再流浪了,她有了固定的收入,當(dāng)起了老板娘,旅人們的老板娘。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點兩盤菜,一盤油炸虎背魚炒辣椒,一盤空心菜,仍覺得一個人吃不了,就點了啤酒喊大師兄,像那天中飯一樣。我覺得大師兄很苦,做義工,擺擺攤,湊點錢,掙點路費錢,然后走天下。喝完最后一滴啤酒,我陪著大師兄去擺攤,玉洱路上,肩上背簍的他,拐進(jìn)一家雜貨兼電器店,跟那老板說著什么。

能修,你把它拉過來。那老板表示能修洗衣機。

大師兄又拐進(jìn)一家電工水暖商店,跟老板溝通著。聽見那老板說:留個號碼吧,如果不是保險絲燒了,那就要換電線。出來時,大師兄手里拿著塑料鎖扣,把它揣進(jìn)背包里。

很多城市都有人民路,人民路上有很多的人民。大理人民路,游人很多,攤子也多,大師兄一路走著,尋找著一個未標(biāo)示“此處謝絕擺攤”的店前臺階。他遇見幾個排排坐的女孩子?!按髱熜?,你現(xiàn)在才來嗎?”她們坐在第三層石頭臺階上,背靠店家的木門檻,面前擺著一塊布,布被帽子、鏈子、杯子占滿了。

帽子是各種“酷”風(fēng)格的帶破洞的,帶紅五星的;鏈子有銀的,玉的,鐵的;杯子有玻璃的,陶瓷的,塑料的。大師兄跟一個賣帽女孩擊了個掌,另一個小些的說:大師兄,你說請吃烤肉呢?

那胖的就問:真的嗎?大師兄,你那兒有烤爐對嗎?

大師兄說:你又不去嘛。中午的烤肉還沒吃完呢,不信你問問古大哥。

古大哥,他——是干什么的?那胖女孩瞅瞅我,表情仿佛怕我來搶了她的生意。

放心吧,古阿牛大哥是作家,不會擺攤搶你飯碗的!大師兄說著,就想因地制宜,卸下肩上的背簍。

別聽他的,我要擺攤賣帽子呢。我跟那胖女孩開玩笑,引來她們同伙一陣騷動,一個大塊頭男孩正傾頭穿一串手鏈,射來一眼,簡直是要“望眼而穿”,我只好回之一笑。

你來賣帽子呀,正好我想典給你。呵呵。那胖嘟嘟女孩胖乎乎地笑。她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大師兄已借機卸下簍子,踢踢,拿出了那塊五邊形的蠟染布。紅塵給他撕的,說與眾不同更有吸引力。

其實,可以用“假惺惺”三個字概括。

哪三個字?

假惺惺。

一,她不吃肉,素食主義。三年前開始的。之前?之前豬狗羊貓都來,她文章里寫過喝貓蛇湯——龍虎斗。她嘴上不吃,心里想得慌,知道她拿什么代替嗎?大師兄嚼著虎背魚說,她買回假雞肉——豆制品,大理人稱豆雞的,大串大串的豆雞,隔一天買一回,她自己吃,也讓我跟著吃。我想吐,我真想吐。

三年前發(fā)生了什么?

羅羅的尸體被人扔回院子。

二呢?

她不喝酒,兩年前著文戒酒。她想喝酒了你知道怎么辦?之前多大的量?她寫俄羅斯之旅,一次跟老毛子一賭兩瓶,兩瓶伏爾加,否則強奸,脫褲子接受強奸。她買酒釀回家,使用那新開的小廚房,有時一天兩頓,飲后甜酸,你說還不是飽含酒精?

大師兄終于把攤子擺下了。他這是蹭的,那兩個女孩看看趕不跑他,便換作一副笑臉說:我們讓你挨著擺,你這個冤家,看你怎報答我們哦?

帶你去西藏,求妹子搭車。

不胖的那個女孩一笑,肥嘟嘟的手指向斜對面的唱歌攤子。我跑去看看,是一群年輕人,穿的大管褲,或者裙子,格子裙子,七八個人都抱著吉他,有的拿著話筒,打手鼓,“納西姑娘唱情歌”,主歌手唱過,都一起和:唱呀唱情歌。

有圍著觀賞的游人,聽了鼓掌,便叫小孩子給他們的黑色吉他套里扔上錢。孩子獻(xiàn)了賞,轉(zhuǎn)身就跑,他們笑著齊唱“謝謝你給我的愛”。他們這音樂人,這流浪歌手,我看見一個立著的牌牌上,在一輛加重自行車后座上:新浪七點半樂隊在流浪,求包養(yǎng)哦。又一條寫“求妹子搭車哦”。

大師兄說他們:傻逼!

你們就這樣呆著嗎?目的是什么?

沒想過,沒想過目的。過得一時是一時。誰去想那么多?誰知道未來什么樣呢?

這話原版好像是紅塵的。

差不多吧,她,她來了……

他們走來了,大師兄忙向我示意,人民路上,他們?nèi)膫€人民,走成“一”字形,牽手說笑著,差不多要妨礙其他步行的人民。紅塵和江水女子,還有那穿棉裙的裁縫,老外被她們擁在當(dāng)中,老外被三美簇?fù)頌橹行???匆姶髱熜趾臀?,“一”字形也不打招呼,走出一大截了,把大師兄喊了過去。

大師兄回來了。我問那兩個女孩:你們也當(dāng)義工嗎?

不呢,我們不當(dāng)義工,我們租住在客棧里。胖女孩說著,挪挪石階上的屁股,以示與大師兄有別似的。

冒昧問一句,擺攤收入夠房費嗎?

這個……總差不多吧。那小女孩很自信地說。

這天晚上,大師兄未能開張,他背著簍子,我?guī)退嶂”嘲?,小背包里是紅塵讓他代賣的印度裙子。那裙子手感特柔軟,色澤明暗搭配,金絲閃閃發(fā)亮。紅塵穿著這裙子,和男朋友旋轉(zhuǎn)舞蹈,仿佛一個吉普賽女郎,仿佛一個來自異邦的精靈。

早飯后,她在樓上喚大師兄。大師兄先上去了,我也跟著不請自來。我想看看她的書房,她的那些描寫異邦風(fēng)情的、精靈一樣的文字,來自這間書房吧?但是,她不向我發(fā)出邀請,擔(dān)心被書寫?文人相輕?

她在撕一塊布,讓大師兄拿去擺攤,裂帛之聲里,空氣里有毛衣子飛,像蠕蠕的飛蟲。

其實,我們也算認(rèn)識吧。

你認(rèn)識我?紅塵疊著裙子,印度友人送的。

《海朵文學(xué)》,2011年七期,呵呵,有幸同度。

我都沒看。它寄給我的房東,我一般不看。紅塵說,我早都不寫了。

你投稿的嗎?

我不投的,一個編輯小姑娘,網(wǎng)上找到我,非要跟我要。紅塵說,早都不寫了。

她疊著裙子,她的表情是,寧愿疊疊裙子。我覺得少了個同道,少了個同路人,還有點被撂在路上的感覺。

為什么不寫了?

不想寫了,覺得沒意思。

該不是因為愛情吧,你們挺幸福的……老外走了進(jìn)來,向紅塵要著什么。遞給他一紙包什么,他跑著下樓去了。一會兒我聞到一股煙香,飄來的縷縷煙香里,紅塵略皺了下眉。那狗跑上樓來,興奮地打轉(zhuǎn)轉(zhuǎn),汪,汪汪,往沙發(fā)上跳。她差不多控制不住它了。第三天,幾乎同樣場景里,一幕戲卻有了不同。老外仍沖她要,她未能給他。后者沒得到滿足,我們聽見——大聲一吼:他媽的——肉!狗發(fā)出怪異的尖叫聲,使人心驚肉跳。離開紅塵的書房,大師兄對我說,他已見怪不怪了。

跳舞和玩是他的命。大師兄說。

沒煙抽沒肉吃——那是要他的命。瀟湘疊著肉肉的腿子說。

大師兄罵:他就是個肚臍眼!

你知道紅塵是個作家嗎?在我的鋪子前,我用筆記本上的百度翻譯問他。

NO,NO!他奪過電腦,熟練地使用谷歌,谷歌的中文譯道:我看不懂漢語。

你喜歡她嗎?你愛她嗎?我百度問道。

yes,yes,他點著頭。手指磕磕額頭,利用谷歌補上一句:她好像能養(yǎng)活我。

我想告訴他,她的一千顆字,才賣四十元,頂多六十元,有時只賣三十元、二十元,覺得說不清,于是問:你的職業(yè)?收入?

我看見谷歌里跳出幾行字:計算機工程師。我寧愿失業(yè),我有申領(lǐng)失業(yè)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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