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蘭州,一開門就得看見莽莽的山,以及無邊曠野,日頭格外毒辣,大風(fēng)格外悲冽,牛肉面、釀皮子、水車、羊皮筏子、秦腔、花兒……這些詞語,這些形象,像是凸出海面的點點珊瑚礁描繪了海底的形狀一樣,描繪出這個城市沉積在底的靈魂和氣質(zhì)。蘭州的文藝范兒,因此與別處不同。
蘭州人好酒,有一句話這樣形容:“一年喝倒一個牌子?!币馑际牵m州人是酒的專家,一個牌子的白酒或啤酒,即便再醇香美味,在蘭州也只夠堅挺一年,一年之后就被蘭州人棄如敝履。甚至可以想到蘭州人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那必然是帶著一點點自負(fù)、一點點自足的吧。蘭州人,有遍嘗天下美酒的豪邁和勇氣,酒是蘭州真正的時尚,也是蘭州文化的底色。
這樣好酒的蘭州人,從前只是消磨在家中、飯館里,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蘭州開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酒吧,而酒吧出現(xiàn)的另外一層含義是,喝白酒與喝啤酒,從此代表了兩種生活方式。
第一家酒吧是哪家,至今仍有爭議,但在蘭州人的印象中,“百度”酒吧、“雙百”酒吧、“勝利”酒城應(yīng)當(dāng)可以列在“最早”之列。這批酒吧里,至今仍然健在的,是百度和藍(lán)派,它們的裝修盡管在不斷改進,在今天看起來卻已經(jīng)非常落伍,燈光過于黯淡,演出也頗多可挑剔之處,但它們有一批死忠粉,保證了它們至今也天天客滿——人總是更喜歡自己已經(jīng)熟悉的事物。
就在此時,一些年輕人,試圖把酒吧作為傳播文化的載體,并迅速落實到了現(xiàn)實中。一家名叫“滾石”的酒吧出現(xiàn)了,90年代末這里曾是蘭州地下?lián)u滾樂隊最常出現(xiàn)的舞臺,每到周末,每逢有演出,經(jīng)常擁擠到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如果演出是在冬天,去那里的人常會自嘲“去給別人擦擦皮夾克”。
“滾石”之后,是“艾倫·金斯堡”、“48號影像基地”、“失憶公社”、“后門”,還有西固區(qū)的“藍(lán)音鼎”酒吧。因為西固區(qū)的大廠氣氛,“藍(lán)音鼎”的氣氛和城區(qū)的酒吧不一樣,那些面孔異常精神的年輕客人,大多是大廠移民的后代,在那里不大聽得到蘭州方言,也沒人猜拳行令。但這些酒吧都陸續(xù)停業(yè)了。
在這樣的出現(xiàn)、消失、分散、匯聚的過程中,蘭州也有了一些酒吧相對集中的街道,例如早一點的中街子,以及后來的甘南路和麥積山路。據(jù)說,甘南路上有大大小小兩百個酒吧,晚上出租車司機總是不愿意去那里,因為車多,醉漢也多。
美國作家魯思·本尼迪克特用“菊與刀”來說明日本人性格中的兩面。蘭州人也是如此,在帶刀習(xí)俗之外,也有另外一面,而那一面,是由那些色彩濃烈的花朵來體現(xiàn)的,例如牡丹、玫瑰。西北適宜牡丹生長,冷的時候不太冷,熱的時候也不太熱,陽光透徹,雨水不多,中性沙壤土分布比較廣,是牡丹喜歡的環(huán)境,所以,打從古代起,西北就成了重要的牡丹生長區(qū)域,幾個最重要的牡丹繁育基地,都在蘭州附近。
比如“和平牡丹園”,它的主人陳德忠從20世紀(jì)60年代開始,和同村年輕人組成“和平綠化小組”,在荒山上種草種樹;到了80年代,時代氣氛寬松了一點,他在荒山上建起牡丹園,二三十年下來,將那里建成了中國三大牡丹基地之一,擁有無數(shù)奇異的牡丹品種。
每到夏天,早市上就會有人售賣牡丹和玫瑰,價格非常便宜,這些濃顏之花,以尋常姿態(tài),進入蘭州人的生活之中。
蘭州在很多地方,還帶有古風(fēng)。
比如,很多年輕人有帶刀的習(xí)慣。西北是農(nóng)牧交匯之地,還保留著許多游牧民族的習(xí)俗,即便是在城市里,也還是遺風(fēng)尚存。飲食上,西北人喜歡吃牛羊肉,喜歡飲烈酒,隨身帶刀有實際的功用——切割牛羊肉。例如,在吃烤全羊的時候,懂規(guī)矩的人,會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切下一塊腿肉,獻給席間最尊貴的客人。
時至今日,這種實際的功用其實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帶刀,更像一個儀式,充當(dāng)裝飾,顯示自己的勇猛,或者,什么也不為,只因為別人也帶刀。詩人海杰曾經(jīng)說:“其實,刀就是男人的面具。”而作家張海龍的網(wǎng)絡(luò)ID,就叫“橫行青海夜帶刀”,他有一本寫西北故事的隨筆集,名叫《西北偏北,男人帶刀》。
詩人唐欣的一首詩,寫的是蘭州,卻很能體現(xiàn)整個西北人的氣質(zhì):“在蘭州,很多少女操著方言/多半小伙藏著兇器/每個街道拐/都會有人和你拼命。”帶刀,曾是西北人的習(xí)慣,現(xiàn)在,這習(xí)慣似乎也還被保留著,盡管有這習(xí)慣的人群,日漸縮小。
能夠同時反映出蘭州人剛?cè)嵯酀愿竦?,?dāng)屬秦腔。蘭州是秦腔覆蓋區(qū),秦腔演出點很多,公家的劇團有專門的劇場,要正襟危坐地看,私營的劇社略微活潑些,劇場同時也是茶園,看戲的同時,有吃有喝,遇到自己喜歡的演員出場,就買一條紅被面送上,類似于歌舞場所送花籃,十塊錢一條,被面可以循環(huán)使用。
蘭州的私營劇社,一度集中在黃河邊,一座一座緊挨著,非常熱鬧。隨著秦腔衰落,城里漸漸看不到秦腔了,能在日常生活里看到的秦腔,多半是民工和城中村的居民建的自樂班子,演出地點是廣場或者空地,往往和廣場舞混在一處,那邊是“鳳凰傳奇”和大媽們,這邊是皮膚黧黑,戴著石頭鏡子的老人,刮地風(fēng)一樣吼著秦腔,最年輕的,也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
有一首歌里唱到:“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所謂“蘭州”,其實是“蘭州”牌香煙。
明朝末年,蘭州開始種植煙草,此后幾百年,蘭州漸漸成了中國的綠煙主產(chǎn)區(qū)。我的老家金崖,以及后來生活過的夏官營,都盛產(chǎn)煙葉,這兩個地方,在清朝時有20多家煙坊,新中國成立后增加到40多家。有一段時間,這里產(chǎn)的水煙,曾是貢品。
20世紀(jì)80年代,抽水煙的人少了,卷煙成了主流,蘭州卷煙廠漸漸成了名牌,它的前身,是1936年成立的“中國華隴煙草公司”,1949年,它被軍方收購,變成“中華共和煙草公司”,再后來,成了蘭州卷煙廠。70年時間,它推出的香煙牌子,有“耕?!?、“826”(為紀(jì)念蘭州解放日而制作的品牌)、“黃河橋”、“濱河”、“泰和鐘”。80年代之后,就是“海洋”和“蘭州”了,2006年,“海洋”停產(chǎn),蘭州從此只剩下“蘭州”。
牛肉面是蘭州性格的重要部分。它可能起源于唐朝,直到清朝初年才發(fā)揚光大;另一種說法是,它在清朝才出現(xiàn),逐漸成為蘭州的標(biāo)志性食物。最沒有爭議的是,它是由回族人民創(chuàng)造的,肉湯+面+刺激性的蒜苗和油辣子,這是比較典型的游牧民族的食物。
牛肉面的做法有嚴(yán)格標(biāo)準(zhǔn),湯的調(diào)配尤其重要。煮湯師傅是一間牛肉面館的靈魂人物,要起得很早,摸黑熬湯,湯的配方絕對保密。關(guān)于他們,有種種神秘傳說,有時候,一間牛肉面館的湯實在太香,讓人戀戀不舍,每天都要去報到,人們就會笑說,湯里一定是放了罌粟殼了,這種猜疑,多半基于它的神秘姿態(tài)。
這都可以言說,無法言說的,是牛肉面深入蘭州人生活的程度。2007年,通貨膨脹加速,牛肉面作為蘭州最敏感的價格神經(jīng),立刻做出反應(yīng):大碗由2元漲至3元,小碗2.8元,爭議立刻出現(xiàn),市民怨聲載道,讓物價管理部門發(fā)出了“牛肉面限價令”。這件事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顯然,牛肉面是蘭州人內(nèi)心的等值物,是蘭州美食文化的根源,是蘭州生活的節(jié)奏提示,賦予蘭州一種味道,面館是日常交際場所,甚至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
蘭州性格里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黃河與濱河路。蘭州建立在狹長谷地中,南北距離不過十幾公里,東西距離卻有四五十公里之遠(yuǎn),黃河由東向西貫穿整個城市,沿河建起的濱河路和伴生的濱河公園,是全中國最長的,蘭州的大部分景點都分布在這條線上。這條沿河的路,是整座城的門面,也是所有人的必經(jīng)之地。
早先,這條路上,被公園化的只是市區(qū)的一小段,但就是這一小段,也令全城振奮。1989年,還在蘭州軍區(qū)戰(zhàn)斗歌舞團工作的張保和,出版了蘭州方言快板專輯,其中有一段叫《夸蘭州》,特意提到濱河路:“觀燈看花上西固,談情說愛你到濱河路!濱河馬路長又長,給多少年輕人幫過忙,知心的話兒你就盡情地說,這么好的機會你不老(蘭州方言,“不要”之意)錯過!”
2000年以后,濱河路向著東西兩頭拓展,公園也隨之跟進,黃河兩岸將近一百公里的河岸,在此后十年時間里,陸續(xù)變成了公園,它像一個微縮的天堂,指向未來的某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