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水草
三十年前的事不好講,但講起來總會生出一些感慨。
三十年前常去仙境湖邊玩耍,和幾個年歲相仿的同學(xué)或兒時伙伴。一大早,騎上自行車,走二十多公里的沙石路——屁股常被顛得生疼,但興趣一點也不會減少——再穿過一大片綠汪汪的蔬菜地,順便偷了西紅柿和黃瓜,作為中午的佐餐——之后,瘋狂地叫著,進入大自然的寧靜的懷抱。
為什么總會想到寧靜這個詞呢?
也許,從始至終,我們真實生活的世界太過喧鬧吧?
“去游泳吧?”有人提議。
沒有人應(yīng)答,只是脫了身上的衣服,小鳥一樣地往湖里跑。
鏡面一樣的湖水被赤條條的身子劃破了,浪花濺起的小水滴凝成晶瑩剔透的珍珠。
快樂啊!沒有一點心事的少年時光。
沒有心事的時光是快樂的。
可是,有了心事的時光是否可以被稱做“甜蜜的憂傷”呢?
應(yīng)該是可以的吧!
那年夏天,所有的玩伴們都習(xí)慣在游泳的時候,游到湖的對岸去,他們更喜歡稱這種行為叫“橫游”。對于他們來說,“橫游”是一種壯舉。這種壯舉使他們一律都有了長大成人的感覺。
“長毛了嗎?那個地方?”他們問。
我還沒有。
于是,他們一律指著自己的下處,十分自豪地說:“這里,你看,這里!”
他們那里真的長出了細長的絨毛。
他們歡呼著,往深水區(qū)去了。而我,因為還不具備這樣的資格,被留在原地——他們稱之為“淺水區(qū)”——看衣服。
我大半個身子站在水里,一瞬間心里有點寂寞。
想起外祖母講的一個故事——
說在水中淹死的人會變成水莽鬼,白天,在路邊搭一個茶棚,賣用水莽草做成的茶,誰喝了那茶,不久就會死去,而給他茶的那個水莽鬼就可以投生了。
這樣想來,四周的山就變得闃寂,連身下的水也變得冰涼起來。
已經(jīng)是大下午了,玩伴們大概已經(jīng)游到了對岸,正躺在岸邊的草叢中休息。一般都會是這樣,他們休息過來了,再一起游回來,等到再見到他們,天就接近黃昏了。
夕陽西下,水面盡是粼粼的波光。
一個人往岸上走,希望遠離湖水。
就在這時,忽聽身后有“啪啪”的響聲,似乎有人在拍水,難道是他們回來了,還是……
心和身體都縮成了一團。
回頭去看,見到水面上飄著長長的黑發(fā),一只女孩的白皙的手在努力地劃水。顯然,她溺水了,她的姿態(tài)完全是無望的掙扎。
本來要跑,卻聽見她嗆水的聲音。
水莽鬼是不會嗆水的吧?
這么說來,一定是人嘍。
急忙游過去,伸手拉住她的頭發(fā),很順利地把她拉到岸上。雖然順利,卻也疲憊得不行。
女孩在咳嗽,她竟然沒穿衣服。
“怎么會在水里?”
“想當(dāng)水草。”
“水莽草?”
“也許吧!叫不上名字,總之想當(dāng)水草?!?/p>
看女孩的年紀,和自己相仿,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身體還沒有完全發(fā)育,所以羞恥感還不是那么強烈。但也不是沒有,她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
巧得很,那件衣服竟是我的。
“為什么不穿衣服?”
“水草不穿衣服。”
“就這樣光著來的?”
“當(dāng)然不是?!?/p>
女孩又是一陣咳嗽,然后,才用手攥住頭發(fā),把發(fā)間的水?dāng)D下來。
她指著遠處有蘆葦?shù)牡胤?,說:“衣服在葦子上,幫我取來?!?/p>
我沒有說話,按照她指的方向,快速跑去。
跑了大約二百多米,果然在葦子上看見了衣服和裙子,伸手抓來,又快速地折轉(zhuǎn)。
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也沒穿衣服,尷尬地站在那里,像在等待她的指令。她沒有什么指令,只是拿了自己的衣裙,轉(zhuǎn)身換上。
她換衣服的時候,我也趕緊穿上短褲。
都穿好了,復(fù)又坐在堤壩上。
“從城里邊來的?”她問。
“是?!?/p>
“知識分子家的?”
“是。”
“真好?!?/p>
不知道她所說的“真好”是什么意思,但聽了之后心里很舒坦,好像得到了認可一般。于是多說了幾句,說自己家在城南,城南是大學(xué)區(qū),父母都在學(xué)校里教書。
她又說:“真好?!?/p>
我也說:“真好?!?/p>
之后,就是長時間的沉默。
山風(fēng)掠過,天空有飛鳥滑翔的痕跡,緊接著,水面蕩起層層漣漪,再接著,湖的中心地帶傳來伙伴們的說話聲。
她站起來,看樣子要走。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說:“謝謝你,救了我?!?/p>
我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她說:“我要回去了,天就要黑了。”
我抬頭看天。
她說:“長大了,你……你可以來找我?!?/p>
我的臉一下子羞紅了。
她笑了,笑得那么純真,那么美麗。
……
這是夢幻一般的相遇,卻難以像夢幻一般消失。一個想做水草的女孩,有著黑黑的長發(fā)和白皙的手。后來想起,她說話的聲音也是那么的好聽。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住址。
只留有一個不是承諾的“承諾”。
在以后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我沉寂在自己的少年情境里難以自拔。我養(yǎng)成了一個無法更改的習(xí)慣——喜歡蹲在水里憋氣。
起初,只是洗臉的時候,把頭扎在水盆里,一直憋著,不肯出來。后來,可以在里邊睜開眼睛了,水盆里真的出現(xiàn)了綠瑩瑩的水草,既茂盛,又鮮亮。
水盆里,水缸里,最多的時候是在湖水里。endprint
我簡直癡迷了,做水草的感覺真的很美妙。
不呼吸的時候,人是透明的。
我無數(shù)次去過仙境湖,但總也沒有再遇見過那個女孩。有時,我就那么蹲在湖水里,隨著波浪輕輕的搖晃。我以為她就在我身邊,一定在我的身邊,我們是兩株普通的水草,卻不為外人所知,但內(nèi)心里非常甜蜜而幸福。
彼岸泉
在一面爬山虎密布的殘墻邊,她對我說:“給我照張相吧?!?/p>
我在口袋里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了相機——我這樣說,你一定會誤會,一個人的身上有多少個口袋呀?實在有點麻煩,我穿的是一件攝影服,而且是老式的,口袋多,口袋里的東西也多,所以,請原諒,我確實是翻了很長時間。
拍照了。
她緩緩地走過來,說:“我看看。”
我把相機舉到她面前,說:“看吧?!?/p>
她看了,看后說:“等了那么久,臉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我歉意地點點頭。
她說:“去哪兒?”
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她想了想,說:“長途站吧,反正對我無所謂,趕上哪班算哪班,趕到哪里算哪里?!?/p>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
于是,我們打了一輛車,趕奔長途汽車站。
最近的一班車是趕往望溪地的——我從小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卻一直未聽說過“望溪地”這個地方,問她,她也不知道。也難怪,中國這么大,對于許多人來講,沒聽說過我們城市名字的也大有人在吧。
我這樣想,竟有一種釋然之感。
在車上,我的眼前總有一只壁虎。無論是我睜大眼睛,還是我緊閉眼皮,壁虎趴在那里,尾巴歪向右邊靠近后爪的地方。我坐在辦公室給她寫信,生怕她就此丟失。那信寫得很長,以當(dāng)時稿紙的三百個格算,大概會有二十幾頁之多。
寫信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只知道一想她,胸口就疼,眼窩酸酸的。
她是畫院的學(xué)生,大一的時候要修文學(xué)課。而我恰恰是她的老師。說是老師也不完全準確,因為我是客座教授,并不完全屬于她的學(xué)校。和我的人一樣,之于她和她的學(xué)校,我的身份是游移的,飄忽不定。
我和她的個人交集只有兩次,一次是在林蔭道上,我正做著午飯后的散步,穿插在二球懸鈴木和銀杏之間(在給她的長信中我也這樣寫,原因是,有了后來的那次對話)。突然,一塊不和諧的顏色被我的眼角掠過——我走路快,就算是散步,也會比正常的散步快至少一倍。我下意識地扭頭,看見她站在樹下微笑。
“怎么在這里?”
她還是笑。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
“每天在這里等你。”她說。
“為什么?”
“不為什么,自己和自己打賭?!?/p>
“打什么賭?”
“要你管?”
她好像突然生氣了,停止了笑容,轉(zhuǎn)身而去。
當(dāng)時我還納悶,一個人笑得那么好看,怎么能說停就停了呢?我站在那里,除了看她的背影,揣度她簡潔語言背后的含義,仿佛其他的事情都可以被忽略了。她剪齊耳發(fā),短衣長裙,不化妝,不穿高跟鞋,不戴任何首飾。這些是那次邂逅之后,我一點點想起來的。為什么會想起來?無論怎么說,平日里還是關(guān)注過她吧?至于她像誰呢?年輕時的山口?吳倩蓮?實在說不好。
第二次遇見她,是幾年后,他們就要去外地實習(xí)了。這中間,也見過幾次面,一切如常,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其實也沒發(fā)生過什么,不過是幾句“莫名其妙”的對話而已。
那一夜,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于是跑到常去的酒吧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一搖一晃地往回走。最后,終于不支,憑潛意識躺到附近小公園的長椅上,沉沉睡去。
醒來是凌晨,頭疼得厲害。
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她的腿上。
發(fā)現(xiàn)是她,內(nèi)心獲得了巨大的輕松,整個頭被水瞬間放大了一圈,竟然一沉,復(fù)又躺回到她的腿上。頭有了著落,雙臂也跟著抬起來,輕輕環(huán)住她的腰。
“怎么在這里?”
竟然和上次的開場白一模一樣。
“要你管?”
我知道,這句話是她故意的。
于是我知道,她一直在這家酒吧打工。因為要實習(xí),緊接著畢業(yè),所以提前來辭工,恰好遇見我醉酒,遂一路跟來,整整陪了我四個小時。
“你散步的時候,為什么不走那條小街?”她問。
“因為那兒有二球懸鈴木?!?/p>
“什么是二球懸鈴木?”
“就是你們說的法國梧桐?!?/p>
她略有所思,又似有悟地點點頭。
“你喜歡的是真實?!彼吐曊f。
“嗯?!?/p>
停頓了一會兒。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我和自己打了一個什么賭嗎?”
我在她懷里點點頭。
“我賭我七天之內(nèi)能看見你從我面前走過?!?/p>
“結(jié)果呢?”
“那是第八天?!?/p>
“第七天又怎樣?”我好奇極了。
“七天之內(nèi)呢,”她沉吟了一下,又說,“我就嫁給你?!?/p>
我笑了。這簡直是孩子的游戲,但我深受感動。
她低下頭來,輕輕地親吻我的面頰。她的嘴唇軟且涼,很涼。
我抱緊她,呢喃著說:“嫁給我吧?!?/p>
“真的?”
她一把推開我,整個人跳了起來,一臉的燦爛,努力睜大眼睛問我。
我受到她的感染,情不自禁地說:“真的?!?/p>
她原地做了一個旋轉(zhuǎn),熱烈地抱了我一下,旋即看表,不及我反應(yīng),如上次一樣,轉(zhuǎn)身離去——上一回是走,這一回是跑!
她人跑遠了,嘴唇的涼卻還在我的面頰上。
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長達二十幾頁,寄往她實習(xí)的所在地。endprint
信是在辦公室寫的,紙上鋪滿夏末秋初的悶熱。天欲雨,氣壓低得壓死人。我伏在辦公桌上,汗流浹背。墻上有一只壁虎,極盡全力的下視,仿佛我的信不是寫給她,而是寫給它的。
我沖它揮揮手。
它嘲笑般地扭曲了一下尾巴。
我的信寫完了,它也“啪嘰”一聲掉到了地上。
十幾天后,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眼睛笑成彎月,嘴角努力地上翹。如此這般,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又滑稽又好玩的“圓”。她背著畫夾,雙手拎著一個提兜,在身前形成一個標準的“v”,恰好是勝利的圖案。
“你,”我驚詫萬分,“你怎么回來了?”
“和你結(jié)婚呀。”
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
她歪歪頭,示意我腳邊的拉桿箱。我急忙走過去,下意識地抓住箱子的把手。
我們?nèi)コ燥垺R宦飞?,她一直在講話,我連一句言也插不上。她說,我好不容易說通了他(指她男朋友),讓他放棄我。反正是他一直在追我,我又沒有同意,但總不能一走了之,我還是要對他負責(zé)的,畢竟人家喜歡的是你嗎。我也說通了老師,讓他提前放我回來,他可厲害,磨了兩天啊,嗓子都說干了。我說我媽病重,他就是不信。后來,我讓我媽打電話,他才放我走。他指著我的鼻子尖說,你就撒謊吧,你媽病重還能打電話。我媽也是這么說,她問我為什么要請假,我說等不及了,我懷了孩子,一畢業(yè)馬上要結(jié)婚。
我不知道如何讓她停下來。
坐到飯桌前,她終于給了我說話的機會。
她停下來,用手絹扇著風(fēng),得意地盯著我看。
我知道,這一回,我真切地知道,我惹禍了。
“他們沒有和你說起過我?”我怯怯地問。
“誰們?”她顯然沒有聽出我的話外音,一邊翻菜譜,一邊問,“說你什么?”
“我……”我支吾了一下。
她抬起頭,一只手停在菜譜上。
“我結(jié)過婚了?!蔽冶M量讓自己保持平靜——這很難。
她整個人愣在那里。
“你想想,我比你……”我咽了一口唾液,“我怎么會不結(jié)婚呢?”
“我為什么要想?”她問。
“那,你也應(yīng)該問問。”我的口氣有點急。
“我為什么要問?”她的聲音提高了。
我站起身,又頹然地坐下。
四周有人向這邊張望。
她說:“也好辦?!闭f完,笑笑,又說,“你離婚,娶我。”
“我的孩子……”
這回,是她站起身,雙手支在桌面上,身體大幅度地向我壓來。我以為她會高聲,誰知,她冷靜地、極力壓低聲音地、清晰地對我說,你喜歡的是真實,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一個喜歡真實的人是不會騙人的,你不是說要我嫁給你嗎?現(xiàn)在我來了,你為什么這么輕率地告訴我這些?好了,就算前邊的都是游戲,你一個人的游戲,你為什又寫那么長的一封信,讓我誤認為你已經(jīng)離不開我?
“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頓地說,你聽我說!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現(xiàn)在怎么辦?看我還要解釋,她猛地一揮手,說,算了,你會有什么辦法,辦法還要我自己想,你除了把我導(dǎo)向誤區(qū),還能有什么好的辦法。她身子一縮,坐回到原位,說,算了,我餓了,吃飯。
我們點了四個菜,要了兩瓶啤酒(后來又要了兩瓶),默默地吃起飯來。
結(jié)賬前,她說,婚禮還要舉行,新郎是他。條件是,我一輩子也不要孩子。
轉(zhuǎn)身離去!
第一回是走,第二回是跑,這一回是挪。
“你去哪兒?”
“要你管?”
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新婚請柬,我?guī)缀鯖]有猶豫,在典禮的那一天趕到了現(xiàn)場。新郎是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溫文爾雅,羞澀謹慎,一點也不像一個畫畫的人。我本不想留下來吃飯,和她打招呼,她指著一個座位,眉頭緊緊地皺了一下。我不能走了,只好尷尬地坐下。我坐的是主桌,緊挨著她的母親。儀式很簡單,她換了衣服,就和新郎一起來敬酒,除了他的母親,我是第二個被介紹的。
“這是我的老師,是我一生最敬重、最愛的人?!?/p>
她對她的母親、新郎還有全體來賓說。
我謙卑地笑了笑。
“老師,我單敬你一杯。”
這樣的酒無法拒絕。
我們把酒喝了,她伸開雙臂,說,祝福我吧,說完,輕輕靠在我的懷里。就在她的臉貼向我的那一瞬,她又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看,我還是嫁給你了。
婚禮的酒,我喝多了。
前邊說的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過去,除了衰老,繼續(xù)衰老,我們變化無多。我一邊做著本職工作,一邊在她的母校講文學(xué)課;她果真沒有要孩子,這使她比同齡女性顯得有閑而又年輕,她丈夫去了畫院,成了一名不錯的國畫家。在某次活動上,我們還見了面。他想送我一幅畫,我婉言拒絕了。別人以為可惜,我自己內(nèi)心卻知道這是為了什么。
這十年里,我一直試圖忘記她,可每當(dāng)我即將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就會有電話打過來,或者,我剛一轉(zhuǎn)身,她就像影子一樣站在你身后。
一般的時候,我們都會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聊。
我們吃飯都聊什么呢?
現(xiàn)在想想,天南地北,東邪西毒,雜七雜八,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我們的記憶。
有一次,我好像說過,“把那封信毀了吧?!?/p>
她說:“在我媽那兒?!庇终f了許多不相干的話,突然又說:“誰也不能再見到它?!?/p>
“為什么?”
“要你管?”
無論說到什么問題,有了這三個字,便戛然而止。
記得那次活動中,我意外見到她的丈夫。她丈夫似有所指地對我說:“她的精神一定有問題。她對我說,還是決定結(jié)婚的時候,她說,她有一個秘密,我不能知道。我要是知道了,她就離開我。這不是精神病是什么?你是他老師,你還不了解她?像她那么簡單的人,她會有什么秘密?”endprint
這正是我的隱憂。
我們?nèi)ネ?,之前一點準備也沒有。早晨吃過飯,她就有電話打過來,約我一起喝茶。我問她有沒有事,她笑了笑,說沒有。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這種散漫的方式,于是,直接去了我們?nèi)ミ^的那家茶館。茶館的老板信佛,整個茶室里都彌漫著藏香的味道。她先到了,手里拿著一本私人刊印的《心經(jīng)》小冊子。
我進來,她并沒有抬頭,只是問我:“‘行深般若波羅蜜是什么意思?”
“到達智慧的彼岸?!蔽艺f。
“哦?!彼c點頭,不再言語。
這也是我們的方式。
彼此坐著,誰也不說話。
“什么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很久,她又問。
“無上正等正果?!?/p>
她依然點點了頭。
我的胸口又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的疼痛。
同時,我看見壁虎伏在菩薩像的旁邊,一動不動,仿佛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水分。
“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彼蝗徽f。
“好?!蔽已杆俚卣酒鹕?。
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個安靜的上午,我們的手機都沒有響,除了那幾句關(guān)于《心經(jīng)》的對話是我們自己制造出來的聲音,再沒有任何人打擾我們。走出茶館,就看到了有爬山虎的柵欄。她攏了攏頭發(fā),讓我給她照張相——是上帝的安排吧,如果不是要拍資料,我也不會帶相機,結(jié)果帶了,給她留下了一張有些僵持的笑臉。
望溪地在一條大河的旁邊,汽車走了兩個小時才到。我無法形容河床上開闊地的平坦,也無法形容望溪地——這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村莊的寂寥。荒草叢生,野花遍地,蜜蜂和蜻蜓成梯隊地一群一群飛過, 在這里,季節(jié)變得模糊,時間也漸漸凝滯。
我們坐在堤壩上,安靜地凝視遠方。
我想,如果我沒有結(jié)過婚,如果我和她有婚姻,那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換言之,如果我離婚,真的和她結(jié)婚,那我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是比現(xiàn)在好,還是更糟糕?生命會重新被賦予意義,還是無比空寂、無聊。
理查四世呼喊過:“一匹馬,一匹馬,用我的王國換一匹馬!”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發(fā)出這樣的嚎叫?
“你看,壁虎。”
她指了指天空,頭輕輕地枕在我的肩上。
傍晚,云霞正往天邊凝聚。在灰色和橘色交匯的地方,氣流形成一只巨大的壁虎,緩慢地,堅定地向太陽的余暉里挺進。我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胸口形成一個壁虎一樣的空洞。
“我們回吧。”她似乎有些疲憊。
我在恍惚中站起身。
我們是坐末班車回到市里的,分手時已是十點,本來我提議吃點東西,她猶豫一下,拒絕了。我要送她,她擺擺手,自己叫了一輛出租車。我站在夜幕里看著她遠去,心里有一種苦澀的滋味。回來的車上,她一直枕著我的肩,呼吸勻稱,平靜安穩(wěn)。
又幾天之后,她丈夫突然來找我,把一個大信封交給我,然后就站在那里吸煙。一支煙吸完,才開口說話:“她自殺了,沒留下任何話?!?/p>
“為什么?”我脫口而出。
“前段時間她母親突然住院,我?guī)椭|西,無意中看到了這個?!?/p>
我寫給她的信!
“這算什么秘密?!”她丈夫走了,走出很遠,又停下腳步,轉(zhuǎn)回頭說,“我告訴你,她至死都是一個處女,你相信嗎?”
我相信。
小寫意
蘇州,水一樣的城市。
我想,那年的事如果進一步發(fā)展下去會是什么樣呢?那個女孩對我說:“我姓孟,孟子的孟?!比缓?,電梯瞬間關(guān)閉,急速下降。電梯瞬間關(guān)閉,可那條把孟越變越窄的縫隙卻在記憶中定格,把一場夢一樣的愛情故事變得源遠流長。
蘇州離上海是那么的近。
我因為單位的組稿任務(wù),星夜飛往上海。上海的消息說,不日將有一個日本作家代表團訪滬,和上海的作家們進行討論和交流。我不想放棄這樣一次機會,就搭乘一架小型客機直抵上海。是晚上,繁華的東方都市讓我又動蕩又安詳。
張愛玲。
我想起這個把舊上海的愛情故事描繪得錯落有致的作家。
我的口袋有一本她寫的小說集。
后來孟對我說,她特別喜歡這本把愛情變得美好又憂傷的小說集。
每次到上海都住到單位的辦事處里,這次是一個例外。從機場往市里飛奔的路上,我在心里盤算很久,最后決定住到作家協(xié)會的附近。出租車離開大道,在上海背街的小馬路曲折前行。高大的梧桐把昏黃路燈的碎影很藝術(shù)地鋪在路面上,某個從出租車前一閃而過的單衫薄履的上海女孩像跳著舞的精靈。
精靈?
對!一點不錯!精靈!!
當(dāng)出租車停在一家小賓館門口時,我習(xí)慣性仰頭,看見三樓窗口向下俯視的長發(fā)女孩像個精靈。
燈光的效果。裝飾燈很亮,把長發(fā)女孩的衣服映得像墨水一樣藍。
這是后來的事了,我問她:“你叫什么?”
她嫣然一笑,然后說:“我姓孟,孟子的孟!”
我也笑了,不知往下再說什么。
很多事情的發(fā)展符合想象,那天,我從總臺拿到房卡時,心怦然一動。306。我的眼前閃過那個險些被自己忘記的長發(fā)精靈。
我們的對話是從樓梯開始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放棄電梯,而選擇步行上樓。也許是古舊的木質(zhì)樓梯帶給我一縷溫暖而腐朽的幻想,也許,我預(yù)感到了樓道上的這一次必然的撞擊。
我是說,孟一下撞進我的懷里,把那本張愛玲的小說集都碰掉了。
我上到二樓轉(zhuǎn)角的時候,服務(wù)臺的電話鈴驟然鳴叫,緊接著從三樓傳來奔跑的腳步聲。還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個白色的影子已經(jīng)滿滿地跌進我的懷里。
一聲驚叫。
事后想起,滿懷的嬌羞。
白色影子撞入我的懷里時,我本能地側(cè)了一下身,影子有點顫抖,我被死死地靠牢在扶手上。endprint
一縷幽香蕩入鼻息。
那個影子熱。有點潮濕。
我們從尷尬中退離出來時,我看清女孩滿月一樣赤紅的臉。漂亮。
電話鈴驟然響起,又驟然消失,好像專門為這次意外而陌生的邂逅系一個美麗的心結(jié)。我說過,張愛玲的書掉在地上了,它橫坐在樓梯上,像個穿開叉很長的碎花旗袍的女孩。
“對不起?!弊参业呐⒄f。
“沒關(guān)系?!蔽覐澭皶?,而此時,女孩的手已經(jīng)和書吻合。
“你也喜歡張愛玲?”她問。
我點了點頭。
“您住幾樓?”
“306。”
女孩再沒說什么,兀自前行,手里拿著那本張愛玲的小說。我就知道,她是負責(zé)二、三樓層的服務(wù)員。
這一夜,上海起風(fēng)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清晨,風(fēng)把窗子吹開了,我才從夢境中悠然醒來。陽光那么早,已爬到我的床腳上。我去廁所,遇見長發(fā)圓臉的女孩,我笑了笑,一臉慵懶。女孩也笑了笑,說:“你的書還在我那兒呢,今天我休息,借我看看好嗎?”
不等我說話,她已經(jīng)和趕上她的同伴下樓了。
她的手里拿著飯盒,看來是去吃早餐。
上海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說日本代表團的飛機在南京落,他們第二站在蘇州,最后一站才是上海。他問我:“你還在上海等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去蘇州等?!?/p>
我喜歡蘇州勝于上海。
日程一下變得輕松,我的心情也格外得好。
用冷水洗臉,收拾床鋪,然后決定在小賓館里寫字、看書。
我正在寫一部有關(guān)童年生活的小說,工作的閑暇使我有時間修飾它。這是一部和死亡有關(guān)的小說,滿紙彌漫著淡淡的憂傷。
我本來格外好的心情因為我的文字也變得有點淡淡的憂傷!
吃午飯的時候,我在食堂找了一個臨窗的位子。因為下樓晚了,偌大的一間房子只有不多的幾個客人。我要了一瓶啤酒。我覺得這樣好,安靜,自己和自己也相距遙遠。我在自己的時間隧道里散步,撿拾細碎的歲月斑痕。
啤酒也由一瓶變?yōu)閮善浚瑑善孔優(yōu)槿俊?/p>
當(dāng)我要第四瓶啤酒的時候,服務(wù)員走到我的桌邊,小聲說:“別喝了,下班了?!?/p>
熟悉的聲音!
是她。
她坐到我的對面,說她和我一樣,飯吃晚了。下來晚了,是因為在讀張愛玲的小說,她問我:“你怎么也下來晚了?”
我沒出聲。
我不會說話了。我心里清楚,又醉了。
只記得她陪我回了房間,我歪在床上,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酒完全醒時,天已經(jīng)傍晚了,我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的線毯滑落到地上。我是一個易感的人,線毯的滑落讓我感覺非常溫馨。這個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名字的女孩沒有走,坐在書桌旁。她照顧了我,同時,也閱讀了我的手稿。
見我醒了,她就站起身來,說:“你出汗了?!?/p>
她說:“我看你寫的小說了?!?/p>
停頓一下,又說:“寫得真好?!?/p>
又停頓一下,說:“我喜歡!”
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很近很近。
我提議請她吃晚飯,她醒悟似的說:“我已經(jīng)違反規(guī)定了。平時,我們服務(wù)員是不允許進入客人的房間的,更不能和客人吃飯!”
她一下驚慌起來。
我說:“沒事的,我可以向你們經(jīng)理解釋。”
她連連擺手:“算了,算了,趁人沒發(fā)現(xiàn),我逃掉算了。”
她的神情那么可愛。
為了協(xié)助她快點逃掉,我豎起一只手指,放在嘴邊,長長地“噓”了一聲。我故意放慢腳步,輕輕打開房間門,左右看看走廊無人,夸張地沖她揮了揮手。
她逃掉了!
我看了一下她的房間是:301
我一下變得智慧而從容,我從小賓館的《服務(wù)指南》上找到總機號碼,把它抄在一張紙上,然后穿好外衣,飛一樣到外邊。轉(zhuǎn)角,轉(zhuǎn)角,轉(zhuǎn)角。夜街像一條美麗的銀環(huán)蛇。我給她打電話,先打總機,然后轉(zhuǎn)301房間。我是她哥哥,從外地趕來看她,希望她可以出來接我。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我們在一家小酒店里見面了,她沒有刻意地打扮。她把襯衫扎在褲子里,這使她的胸很高,這是唯一的變化。
我們在一起談了很久,誰都不肯停下。
……
終于,她說:“我們跑不過時間?!?/p>
我知道,夜已經(jīng)很深了。
我探了一下身。我發(fā)誓,我的大腦沒有讓我探身,但我探了一下身,食指正好勾住她的小指,像觸摸一片絹。我說:“我原本想吻你了?!?/p>
她笑了。
她什么也沒說。
我們的手指細膩地摩擦著分開了。
上海的夜啊,讓人的心微微發(fā)酸。
然后是分別。
第三天,我起得很早。由于睡得很晚,我的頭很疼。我沒注意到服務(wù)臺上有人存在,我背對著那里,等候電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選擇電梯?電梯來了,我進去。這時,那個女孩對我說:“我姓孟,孟子的孟。”然后,電梯瞬間關(guān)閉。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喊:“我去蘇州!”
如果我不喊。
如果我重新返回三樓。
如果我不是那么決然。
那么,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就不會在蘇州了。
蘇州,水一樣的城市,小巧而美妙。我住在南園,我的心情因為工作的忙碌而回復(fù)平靜,我沒有見到那個所謂的日本作家代表團。南京的消息說,他們推遲了這次訪問的時間,我的行動變成了一次沒有子彈的實彈演習(xí)。
我在蘇州拜見了兩位國內(nèi)知名的作家,他們都在創(chuàng)作新的長篇小說。
拜見是件相對麻煩的事,所以,煩惱的同時我也感到少有的充實。
那天,我和一位作家吃過飯,返回南園,總臺的服務(wù)生禮貌地叫住我:“先生,一位姓孟的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你?!?/p>
我吃了一驚。
我問服務(wù)生:“人呢?”
他說:“早走掉了?!?/p>
他交給我的是那本張愛玲的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