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女。1956出生,哈爾濱人,下過鄉(xiāng),當過老師、文學編輯,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自197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過幾部詩集,散文集。獲得過魯迅文學獎及其他一些文學獎項。
生活流程
從幼兒園到大學時代
熟悉的師生都說我“太有個性”
而今,我經(jīng)常因無語而眼簾低垂
卻會被認為是“隨和可親”
平庸的力量也可以水滴石穿
當初,多么不喜歡“婦女”這個詞匯
如今坦然面對,前面還要相繼冠以
“中老年”這般黯淡的前綴
那曾經(jīng)有些愛我的男子
有的已成為友人,有的日漸陌生,
他們也都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
分別是他人引以為榮的丈夫或者父親
生活的慣性看似無意
卻裹挾了太多的夢想和英姿
到最后,除去寥寥者信守依舊
多數(shù)人只剩下一聲嘆息,滿臉倦容
我還是幸運
我還是幸運
時至今日,父母健在
這個世上,還有人叫我孩子
還有種種叮嚀和囑咐
盡管,那些話基本多余
早已喪失了應用功能
父母大人,都比盛年時
小了整整一圈
挺拔的不復挺拔
窈窕的不復窈窕
此時,就坐在我的面前
卻是逐漸變遠的樣子
父親母親,如今
想到他們就有些心酸
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分別
寫好了遺囑,不用看
我都知道那文字里的內(nèi)容
他們會把那有限的
用工資存起的錢,分給我們
還會寫上:世事艱難
你們要彼此照料,吃虧是福
要與世無爭
黃昏的光線里
黃昏的光線里
父親說我,長得
越來越像祖母了
他已不止一次這么慨嘆
這個年過古稀的老人
竟是從女兒的五官上
不斷見到逝去的母親
唏噓和傷感
苦澀在空氣里彌漫
兒子對母親的回憶
斑斕而豐潤
最為深邃的思念里
有許多深藏于心的場景
有刻骨銘心的一切
祖母安息了,可她的神情
經(jīng)常在我的面龐上回來
我的父親,常常會在
這樣的時候,愴然止語
不知他想起了什么
他不愿,與人分享那一刻
只是安靜地,獨自陷入沉默
兩串珍珠項鏈
我將一串珍珠項鏈送給母親
另一串送給自己
我想讓晶瑩潤澤的珍珠
在我們母女的頸項上
有限地停留。我想滿足
從前,母親對珍珠項鏈的喜歡
母親說這么老了,皮膚都松弛了
和珍珠不再般配。說到這里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讓我想到
那些蚌中之珠,一粒一粒
也如同聲聲嘆息的結(jié)晶
母親,還是戴上吧
你已年邁,我也不再年輕
我們還會更老,最終化為煙塵
讓這項鏈,默然地成為遺物
我?guī)赣H來到鏡前
讓鏡子打量,兩代
佩戴珍珠項鏈的女人
這面鏡子,有一種魔力
只要是我和母親同時出現(xiàn)
我就總能看到,若干年前
一個小女孩兒稚氣的神情
而她的母親,彼時風華正茂
頸項光潔,雙頰水潤
她正在梳妝,脂粉之香
連同溫婉細致的動作
讓房間里彌漫起
一種柔軟的,讓人沉迷的氣息
當父親生病
這是我最恐懼的時刻
夜半電話響起,一看號碼
鈴聲就變成了刀尖
不祥的預感讓我手指冰涼
還好,是父親生病
只要是病,就有痊愈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飛奔而去
是一連串的忙碌
是度日如年,是祈禱和看護
我焦急萬分,卻外表輕松
像是一個職業(yè)演員
正在進入規(guī)定的劇情
如今,風平浪靜,一切貌似如初
父母身邊,我們說著家長里短
常常是從東,突然說到西
繞過一些傷感的話題,像船繞過礁石
我們彼此都知道
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
其實才是,我們之間
最為重要的部分
真是奇異的夢境
真是奇異的夢境
我竟然夢見,一些從前的衣服
列隊而來,簇擁著我
那上面飄浮著我自己的氣味
像是有聲音說,你好,主人
我們來找你,一直沒有忘記
全是我從前喜歡的衣服
花色,樣式,依然讓我傾心
有的尺寸之小,讓我驚詫
我曾有過那么纖細的腰身
它們與我親密無間
熟悉我身體、生活一些隱秘的細節(jié)
它們沉默忠實,從不亂說
什么也不曾吐露
那些衣服讓我在夢中動容endprint
我和自己的過去猝然相逢
多少往事,在衣服中一一浮現(xiàn)
我甚至在那條藍裙子里
翻出一張字條:江邊,紀念塔下
不用急,我會一直等你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
不再年輕。我的好時光
被這些衣服帶走了
它們包裹著稚嫩、青春、光芒
一個女人飽滿豐盈的歲月
優(yōu)美地消失在塵埃里
如果回來,也只是在這沉沉的夢里
一旦醒來,就倏然消失
母親老了以后
母親老了以后,性格有變
有時會無事生非,神經(jīng)過敏
挑剔,絮叨,撫今追昔
執(zhí)著于敘述她對整個家族的
奉獻。她甚至會聲淚俱下
每一次,都是她自己深為感動
而后,依靠安眠藥睡去
次日慵懶而倦怠
目光失神地,呆坐良久
母親,這就是你的晚年嗎
讓自己痛苦,也讓身邊的人
不得安寧,同時懷有愧疚
那一日,你突審一樣
問我對你最真實的想法
我竟無語。真的,母親
對于你,對于浩蕩的養(yǎng)育之恩
就像我對這個國家的感情
深厚,復雜,無法一言以蔽之
遺傳
“從里到外,你都不像我”
母親這樣說的時候
我居然甚感欣慰
有一次還脫口而出
“這真是,太好了”
深深地傷害了她
我的彌補更為愚蠢
“當然,我有時也會偏執(zhí)”
媽媽,無論如何,對不起
從形到神,我的確更像姑媽
也像我最親愛的祖母
基因的密碼真是神奇。細微的
習慣,包括一些日常的動作
我們祖孫三代,猶如復制后粘貼
都喜歡閱讀,喜歡紙制品與棉布
相信宿命,偶爾自言自語
旅行時,都愿意帶上一本厚書
接下來的日子宛若有了保證
都擅長胡思亂想,并自得其樂
有時,就混淆了現(xiàn)實和虛幻的邊界
祖母已長眠,姑媽今年八十高齡
今年春節(jié),我在長途電話里說
老太太,我愛你,你要長壽
她說,姑娘,我也愛你,我試試吧
放下電話,耳邊是綿密的爆竹之聲
我的感應不會出錯,在北京
她也會站在窗前,裝著在看焰火
讓眼里的淚水,慢慢回去
責任編輯 李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