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 穎

《神雕俠侶》是我寫的

文 _ 曾 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

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武文雷（金融從業(yè)者）

講述背景：全家人在大理旅行，在洱海邊的夜色里，大家聊起自己小時候丟臉的事，女兒和妻子講的都與虛榮有關(guān)，于是激發(fā)了這次糗事兜底大放送。關(guān)于虛榮，青春期的人們都有故事。

在人的天性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我認同，這種認同包括對自身優(yōu)點的喜愛和宣揚，以及對那些于自我形象不太有利的缺點的掩飾。就像樹林中那些樂于展示自己美麗羽毛的小鳥一樣，人的天性也是樂于將自己光鮮美好的一面展示出來。這本是人之常情，但如果過分了，就會惹出麻煩。

我年少時，就干過這樣的蠢事，而且還不止一次。

我上小學之前，去鄉(xiāng)下親戚家串門，我發(fā)現(xiàn)那時鄉(xiāng)下的孩子特別崇拜抗日英雄。在他們的口語中，凡是好的，都用“中國”來表達；凡是壞的，都用“日本”。我這個城里來的孩子，在他們眼中本來是很“中國”的，我正宗的軍用挎包，以及包里裝著的小人書和嶄新的撲克牌，都為我增色不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人書看過了，撲克牌也不再新鮮，而我在游泳、爬樹、捉小鳥等方面的劣勢漸漸凸顯出來，我開始受到冷落，甚至偶爾還會被鄉(xiāng)下孩子嘲笑。

為了扭轉(zhuǎn)局面，我決定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讓孩子們對我刮目相看。我原本想把自己吹成小兵張嘎那樣的小英雄，但害怕經(jīng)不住面對面的盤問，而且，我也不確定小兵張嘎的出生年月跟我的是否吻合。于是，我選擇了一個被戳穿風險更小的——我向他們吹噓我爸爸是抗日英雄，而且還殺死了日本軍官，奪了他的指揮刀，刀就在我家柜子里，下次進城拿給他們看！

幾句神乎其神的謊言，加上從抗日電影里看來的各種橋段，瞬間把我那在建筑工地當木匠的父親包裝成為李向陽、羅金寶式的傳奇英雄。我也因此沾光，重新獲得了小伙伴們的尊重與敬仰，沒有人再拿爬樹、游泳之類的事情來嘲笑我了。

但這種美好場景并沒維持多久，當孩子們各自回家，把我的“傳奇身世”向大人們吹噓時，知道底細的大人們鼻子都笑歪了。

這只是我丟人的往事“之一”，而不是“唯一”。此后的很多年，我還因我的虛榮心干出過更多的荒唐事，為別人增添了更多的笑料，為自己累積了更多的恥辱。我曾經(jīng)因為吹噓自己家有親戚在電影院守門，可以帶人去看免費電影，而把存了幾個月的零花錢拿來買了電影票，請人去看電影；我曾經(jīng)因為向同學們吹噓我家有雙卡錄音機，而不得不背著一大堆磁帶，頂著白眼和冷語去親戚家?guī)屯瑢W翻錄歌曲……

以上謊言，有的被當場揭穿，有的一直沒被揭穿，卻令我糾結(jié)了很久。這些都算是我為自己的虛榮心付出的小小代價。之所以說是“小小代價”，是因為之后還有一件更奇葩的事情發(fā)生。

那時流行看武俠小說。最早一輪武俠熱，源自當時的一本武術(shù)雜志《武林》，這本雜志連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每月一期，每期刊登兩三章。這等于是用火腿腸喂獅子，除了更吊胃口之外，便再無其他用處。于是，我們瘋狂地四處尋找能一次看完并過足癮的方法。書店的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商機，托人從外地找來一本梁羽生的新派武俠小說《萍蹤俠影》，將它拆成了一章一本，重新裝訂成冊，化整為零地以三分錢一小冊出租，賺足了我們的鈔票。我至今還記得一大群同學在光線幽暗的小書店里，擠坐在矮小的條凳上，貪婪地讀著那些驚險刺激的武俠故事的場景。那種如饑似渴又幸福無比的感覺，充盈在我整個青春時代的記憶里。

也許是那種感覺太美妙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那些日子，我被武俠小說引領(lǐng)著，飄飄然穿行于想象的世界中，上天入地，飛檐走壁，快意恩仇，行俠仗義。那些文字，使我在遠離童話的年紀里，重新找回了閱讀童話的感覺，而且無須承擔“幼稚”的自責，任自己被那些奇幻縹緲的文字引領(lǐng)，在想象的世界里飛行。

書店女老板尋找新書的能力與我口袋里零錢的數(shù)量都十分有限，根本無法滿足我對武俠小說的需求。這個時候，我像許多同齡人一樣開始了“創(chuàng)作”，但事實上，那些看似簡單的故事需要不簡單的想象力，以及歷史、武術(shù)等知識和寫作技巧來支撐，這對于一個初二學生來說太勉為其難了。在“創(chuàng)作”了三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沒有靈感的寫作比便秘還令人難受。但可悲的是，我一向膨脹過頭的虛榮心，已讓我向眾人宣布了我即將寫一部長篇武俠小說，讓大家不花錢也過一把癮。大家臉上半是期待半是懷疑的神情，讓我有了堅持寫下去的決心。我不希望他們的懷疑變成嘲笑。

想寫下去和能寫下去其實是兩回事。就在這個時候，我在上海工作的大姨父出差路過我家，臨走時留下他在火車上用來打發(fā)時間的幾本盜版書，其中有破案的，有歷史解密的，還有一本是武俠小說。這些一看就是在鄉(xiāng)間印刷廠印制出來的粗糙產(chǎn)品，讓我眼前一亮——我的“創(chuàng)作”從那天起進入高速發(fā)展期。

我以每天三四千字的速度，向同學們發(fā)布最新的創(chuàng)作成果。那本封面已不存在的武俠小說雖然錯漏百出，但內(nèi)容還算驚險神奇，講的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射雕英雄傳》的后續(xù)——楊康和郭靖的兒女們的故事。古墓中的美女，刻骨銘心的仇恨，奇絕的武功，浪漫的愛情……讓我在抄寫的過程中，激動得渾身如過電一般充滿了酥麻的感覺。這本書其實就是后來風靡一時的《神雕俠侶》，但因為裝幀和印刷的粗糙，讓我誤以為它是某位鄉(xiāng)間同好的作品。我還僥幸地想，從上海帶來的東西，想必我這些連省城都沒去過的小伙伴們難以識破。于是，我向他們宣布：這是我寫的！

這個謊言讓我收獲了無數(shù)欽佩和贊嘆。小伙伴們?nèi)琊囁瓶实刈x著我抄寫在作業(yè)本上的文字，并給我?guī)硇《Y物作為回報和鼓勵。大家眾星捧月一般圍繞著我，讓我有史以來最大限度地感到虛榮心被滿足的快樂。有的同學甚至也開始寫起武俠小說來，但收獲的卻是諷刺與嘲笑?？粗麄冊谌藗兊某爸S中苦惱的樣子，我心中的得意難以言表。

這種滿足感和幸福感一直持續(xù)了半年，直到金庸的《神雕俠侶》通過各種渠道進入我們縣……

圖/黃煜博

曾穎，職業(yè)網(wǎng)絡工作者、資深媒體人、業(yè)余文學愛好者。常以“不務正業(yè)”的形象混跡于江湖，寫專欄、泡論壇、發(fā)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種雕蟲小技，以小說和雜文寫作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國內(nèi)多家媒體開設專欄?，F(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