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中
上饒地處贛閩結合部,山水相連如唇齒相依,自古是中原入閩商旅必經(jīng)之路。
青山南去連八閩 綠水北流入信江
武夷山是贛閩之間的界山和分水嶺,這條蜿蜒曲折的東南第一高峰所在的武夷山脈,將中原來的文明通道攔腰切斷。歷史上,要實現(xiàn)對海西地區(qū)的有效控制,就必須橫越武夷山脈開通行道,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歷朝歷代,經(jīng)勞動人民披荊斬棘、開山劈石的多次開拓,慢慢形成了從江西進入福建的“八閩孔道”。
這條“八閩孔道”也叫鵝湖古道。它起于江西鉛山河口鎮(zhèn),終于福建武夷山市崇安鎮(zhèn),全程90千米左右,類似于滇川藏之間的“茶馬古道”,是靠人工劈斫而成,靠人踩畜踏而通。早在東周戰(zhàn)國時期,這條路就已形成,距今已達2000多年。在宋代以后的漫長歲月里,這條路被充分利用,成為東南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上的交通咽喉,并成就了古鎮(zhèn)河口作為商貿(mào)集散中心和國際茶葉貿(mào)易大道的顯赫名望。
這里又散布著許許多多的古老村鎮(zhèn),很多村鎮(zhèn)擁有千年以上的歷史,甚至有超過2000多年的城鎮(zhèn)。如鄱陽古縣渡鎮(zhèn)就是秦末漢初古縣邑治所,鉛山河口鎮(zhèn)和石塘鎮(zhèn)也是千年以上的古鎮(zhèn)。信江貫通上饒全境,而信江河又可通閩江水系、錢塘江水系、鄱陽湖水系和長江,因此在以水路交通為主的古代,上饒是個交通中轉(zhuǎn)地。公元前11世紀,周代曾有一條“通京大道”從這里穿越全境。此后,以這條大道為依托,東南交通狀況歷朝歷代都有新的開拓。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出兵南越,在江西修筑3條大道,其中兩條連接通京大道。漢武帝于元封元年(110年)兵分四路,水陸并進,討伐東越王余善,打通了經(jīng)鉛山經(jīng)分水關到崇安的驛道,最終由水路抵達福州。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令各地勤王兵馬追殺原扈衛(wèi)統(tǒng)制官苗傅和劉正彥,平叛大軍在浙江富陽、江西上饒和福建建陽一帶輾轉(zhuǎn),大軍所到之處的道路又有所開辟,閩浙贛邊界交通得到改善。南宋以后,閩贛商路得到進一步開發(fā),明清時更是暢通無阻,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初年。武夷山南北的崇安、鉛山等地都盛產(chǎn)茶葉,形成了明清時期的萬里茶路第一村——福建崇安的下梅村、萬里茶路第一鎮(zhèn)——江西鉛山的河口鎮(zhèn)和萬里茶路第一關——閩贛分水關。
信江河畔的河口通過信江與鄱陽湖水系和長江連通;崇安位于閩江上游,通過崇安溪連通閩江水系。河口和崇安便成為鵝湖古道的起終地。
關頭霧露白蒙蒙 關下斜陽照樹紅
曾經(jīng)的鵝湖古道,沿途有鵝湖驛、紫溪驛、車盤驛、大安驛、黃亭驛、長平驛等大小10多處驛站,日夜驛馬如飛,商旅來往不絕。千年古道和驛站見證著“太平時則行李往來,車來人往,絡繹不絕;戰(zhàn)亂時則戎馬倥傯,旌戟排空,道所居塞”的歷史。
陸游3次被提舉為武夷山?jīng)_佑觀,他第一次從紹興到崇安,夜宿黃亭驛,留詩曰:“未到名山夢已新,千峰拔地玉嶙峋。黃亭一夜風吹雨,似與游人洗俗塵?!睋?jù)明《崇安縣志》記載,宋時黃亭驛有舟楫12艘、竹筏8張、卒百人、馬8匹、驢5匹、伕20人、轎兜15乘、嗇夫30人,還有挑夫20人。崇安的黃亭驛與鉛山的鵝湖驛比,僅僅是一個小小的驛站而已。鵝湖驛是南宋京城臨安到福建通道上的最大驛站。
福建遠離中原,又有武夷山阻隔。古代中原人入閩路線主要有3條:一條由撫州經(jīng)杉關到邵武,一條由鉛山經(jīng)分水關到崇安,一條由江山經(jīng)仙霞關到浦城。其中,鉛山經(jīng)分水關到崇安的路是主要通道,在宋代叫“大關”,意為大路;其他兩條因水路不如“大關”便捷而居次,均叫“小關”。
戰(zhàn)國時期,越國解體,越王十三世孫無諸率族人翻過分水關,來到崇安,建立閩越國。閩越族的“王城”最初建在崇安,后沿崇安溪、閩江遷到福州。魏晉南北朝時,晉人避戰(zhàn)亂紛紛從中原經(jīng)鉛山翻分水關入閩,史稱“八姓入閩”。唐以后,閩人進京趕考必經(jīng)分水關。朱熹當年徒步過分水關,往來于閩浙皖贛湘。劉伯溫(劉基)軍務倥傯中策馬至分水關時,吟《詠分水關》詩云:“關頭霧露白蒙蒙,關下斜陽照樹紅。過了秋風渾未覺,滿山秔稻入閩中?!泵髂?,南京被清兵攻陷,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孫朱聿鍵經(jīng)分水關入閩。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方志敏曾兩次率領紅十軍從分水關入閩作戰(zhàn)。
從6世紀起,渤泥古國便與中國之間使節(jié)、商人往來不絕。明永樂六年(1408年)春,渤泥國王麻那惹加那乃率王后、王妃、王子、兄弟姊妹及大臣隨員150余人來到中國訪問。當時兩國來往,走的就是鵝湖古道。
鵝湖古道是中原入閩和八閩通京必經(jīng)之路,也是商旅出海至南洋諸島的中轉(zhuǎn)之道,更是閩贛兩地通商和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
明清時期,福建各地的茶先匯集到崇安,挑夫經(jīng)分水關挑到河口,再由水路沿信江入鄱陽湖,一路經(jīng)贛江過梅嶺入廣東,之后溯長江到武漢。
今日猶存“崇安擔” 情人伴老話滄桑
巍巍青山南去連八閩,綿綿綠水北流入信江。鵝湖古道就像系在武夷山“胸頸”上的項鏈,沿途的古鎮(zhèn)、關隘、驛站、涼亭、石橋、津渡、巖梯、棧道等遺存,就是串綴于項鏈上的顆顆珍珠。
雖然古道如今已纖若游絲,但它曾經(jīng)編織了閩贛共同發(fā)展繁榮的文明歷史。古道上的河口、石塘、崇安等千年古鎮(zhèn)的歷史陳跡還在,透過它們,依然可以感受到當年的繁華,領略到古鎮(zhèn)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韻味,看到“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的熙攘熱鬧和碼頭上裝卸貨物的工人和挑夫們忙碌的身影。
在鵝湖古道上,朱熹、辛棄疾、陸游、徐霞客、馬可·波羅等歷史文化名人都曾留下過文化足跡。
1292年,馬可·波羅在中國逗留17年之后,由浙江杭州、江西信州(上饒市),翻越武夷山脈進入閩北,再從泉州港啟航歸國。他在《馬可·波羅游記》中記錄了沿途耳聞目睹的風物人情。他在武夷山看到了成群的老虎,“體型巨大,出沒無常,給這地區(qū)的游客造成很大的威脅。游客們除非結伴同行,否則非常危險”。他翻山越嶺,經(jīng)過許多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看到“這里物產(chǎn)富庶,生活充裕。山野田間游獵活動種類繁多,尤其是鳥類,特別豐富。居民都是大汗的臣民,從事商業(yè)和制造業(yè)”。
徐霞客6次叩訪上饒山水。年屆五旬的他最后一次出游,在《江右游日記》寫道:“又二十里過旁羅,南望鵝峰(鵝湖山),峭削天際。此予昔年假道分水關、趨幔亭(黃亭)處。轉(zhuǎn)盼已二十年矣。人壽幾何,江山如昨,能不令人有秉燭之思耶!又二十里抵河口,日已下舂。一水自東南分水關,經(jīng)鉛山至此入大溪。兩溪合,通大舟。市肆甚眾,在大溪之左,蓋兩溪合而始也?!?/p>
當年鵝湖古道上往來的貨物不是以馬幫運輸,而是靠人挑。挑著貨擔來往于這條古道上的挑夫被稱為“崇安擔”。
據(jù)當年挑崇安擔的老人說,“崇安擔”們把浙皖贛等地產(chǎn)的絲綢、布匹、瓷器、石灰等挑進崇安,把福建的茶葉、荔枝、龍眼、柑橘、食鹽、紙張等貨物挑到河口。每天,走在古道上的“崇安擔”隊伍成百上千。一路上的村寨都是“崇安擔”歇腳的據(jù)點,熱鬧得很。挑崇安擔的全是青壯年男子,幾十人一伙,頭戴竹笠,腳穿草鞋,打著綁腿,肩披汗巾,挑百多斤重的貨物,每天行走七八十里路。凌晨,他們或從河口或從永平或從石塘或從紫溪出發(fā),或兩個日夜或3個日夜抵達崇安,然后再挑上福建的貨物踏上歸途。他們長長的扁擔,兩頭微微翹起,包著鐵皮,釘著鐵釘。釘子上掛著裝干糧的蒲包、裝水的竹筒以及煙袋。每人還有一根齊肩的擔撐。擔撐根部鑲著厚鐵箍,裝著尖鐵棒。這擔撐,上嶺時是結實的拐杖;危急時是自衛(wèi)的武器;歇口氣、擦把汗或換肩時,能支住扁擔,讓人有片刻的輕松;擱在空肩上,手壓前頭,翹起的那頭便托起扁擔,能減輕肩上的負擔。
每隊“崇安擔”都有一個領頭的。前面領頭的,如果拄著擔撐一步一移,鐵棒便敲擊石頭路面一步一響,后面的隊伍就知道陡坡到了,大家便合著節(jié)拍而行。如果領頭的拖著擔撐在路面上滑行,鐵棒摩擦石頭路面就會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后面就知道前方路況好,可快速行走。走在山路上,重擔在肩,大家很少說話,怕消耗力氣。所以,擔撐的聲響傳遞著一種特殊信號。那或長或短的節(jié)奏,或輕或重的聲響,時而通知迎面有隊伍來了,靠邊讓路;時而傳達后面有人掉隊了,該停下休息等待。迎面兩支隊伍交會時,大家又會互相鼓勁,互道平安。這時,山前山后,嶺上嶺下,鼓勵和祝福聲響成一片。
走在崇山峻嶺之中,經(jīng)風雨冒寒暑,辛苦不用說,有不少挑夫或病死或累死在途中,甚至還會遇上強盜。在山道崎嶇處,有時前后會突然出現(xiàn)強盜攔截。強盜喝道:“留下買路錢!”于是,每人拿出1元。強盜得了錢后,給每人發(fā)一片畫著符號的樹葉。一個月內(nèi),遇上別的強盜,憑這片樹葉可以不交買路錢。盡管路途如此辛苦和危險,還是有很多人從事挑擔這種職業(yè)。因為收入很可觀,來回一趟五六天,賺的錢可買30~50千克的谷物。
96歲的楊發(fā)生是鉛山紫溪人,18歲開始挑崇安擔,挑了20多年。他說,雖然山高路遠,險惡異常,但也有樂趣。路過有村寨的地方就會有客棧,到了客棧,可以找相好的女子。受到這些女子噓寒問暖、熱飯熱水的熱情款待后,勞苦驚險就被拋到九霄云外。這些接待“崇安擔”的女子大多有情有義。他的妻子就是他33歲那年從福建帶回家的相好,一直陪伴他走到人生終點。
飛鳥空鳴“崇安路” 千人萬擔道已空
這些挑崇安擔的挑夫風餐露宿,無論寒暑,在這條古道上留下一串串的堅實足印,用自己的肩膀維系生計的同時,也維系著這條贛閩經(jīng)濟交往的通道。
經(jīng)過這條通道進入崇安的絲綢、瓷器等貨物,通過水路運到南平、福州,又通過閩江遠涉重洋進入異國,那里的人們也正是通過這些商品感受到了中華文明的燦爛。如果說,這條古道是溝通贛閩貿(mào)易的動脈,那么,“崇安擔”們就是動脈中的血液。從東周起,直到20世紀40年代,這血液一直在流動,生生不息地維系了古道千百年的繁榮。
雖然今天的人們對當年古道的貿(mào)易量缺乏完整、準確的統(tǒng)計,但從古人“出入贛閩,用夫動以數(shù)千,用船動以數(shù)百”的描述,從河口、崇安等地殘存的古街區(qū),不難想象這條古道當年是何等繁忙。
而今,這條古道早已廢棄,但在莽嶺和古村落遺址中,人們尚能尋找到幾段荊棘叢生的殘存古道、古關和古碑,它們是這條中原入閩商旅通道繁華的見證者。分水關古道旁的草叢中,有一塊刻有“光緒六年(1880年)孤魂總祭”等字樣的石碑,石碑旁還有一座破敗的孤魂祠。這孤魂總祭石碑和孤魂祠就是殤于異鄉(xiāng)峻嶺的“崇安擔”和客商們用血與汗維系古道商旅繁榮的見證。
如今,挑崇安擔的扁擔早已被遺忘,曾經(jīng)輝煌與滄桑的閩贛古道也已遠去了人喧馬嘶,卸下了千年沉重。
但瘦馬西風里,古道斜陽中,項鏈般的鵝湖古道仍然是一筆厚重的精神財富。
【責任編輯】趙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