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12歲,沒有發(fā)育,沒有早戀,沒有夢遺,個頭很矮,坐在教室第二排,經(jīng)常連女同學也打不過。班里只有一個男同學比我矮,他叫張守君,坐在第一排。我和張守君關(guān)系不錯,我很邋遢,張守君更厲害,耳朵根全是黑泥,我經(jīng)常見他上課的時候搓泥玩,這只耳朵搓完,搓另一只耳朵,這只手搓完,換另一只手。
有一天下午下課,張守君說,我們?nèi)ゴ螂娮佑螒虬?,電子游戲特別好玩,會上癮。我說不會吧,我干什么都不會上癮。
回想起來,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還傻自信,老覺得自己百毒不侵,正因為如此,我如今有了煙癮、酒癮、茶癮,等等。那天下午我沒吃餛飩,用五毛錢買了三枚游戲幣,和張守君在學校西邊的一個游戲廳里,雙打一個名叫《雙截龍3》的游戲,一枚幣一條命,打完三條命,我就對張守君說,我確定,我上癮了。
很快,我就熟悉了學校附近所有的游戲廳。
除了這家街機游戲廳外,還有一個在家里開的游戲室,里面有幾臺任天堂紅白機,老板是個中年女人,游戲室的墻壁上貼滿了各種游戲的目錄,主要是《魂斗羅》、《超級馬里奧》這樣的經(jīng)典。打完《超級馬里奧》,回到教室上課,把鉛筆盒用手握著,每按一下,就感覺講臺上的代數(shù)老師蹦了一下,我當時想,如果他能把教室的屋頂頂碎就好了,代數(shù)就不會那么枯燥了。就會掉下很多磚頭,就會頂出一朵太陽花,他吃了太陽花,就可以發(fā)子彈,用手中的粉筆頭砸向一排排的蘑菇和烏龜。
接著,我就被他砸了一下,他很嚴厲地說:“魏新同學,你又開小差了!”
注意,他的話里有一個“又”字,這說明我那時候經(jīng)常上課開小差,腦子里天馬行空。我們的代數(shù)老師姓崔,當時都快退休了,頭發(fā)花白,竟然想讓他做這么危險的動作,現(xiàn)在想來真有負疚感。
也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理解了張守君,他搓泥的時候,也許是在找搓游戲手柄的感覺。
初三時,學校門口開了一家世嘉游戲室,老板是個年輕的女人。我特別喜歡玩《戰(zhàn)斧》那個游戲,每次都打通關(guān)。世嘉上的《戰(zhàn)斧》比街機上的要長,每次通關(guān)需要40分鐘時間,一大堆同學觀戰(zhàn)。有一次因為通關(guān),上課遲到了,正好是班主任的課,我根本沒來得及撒謊,前面幾個觀戰(zhàn)的同學已經(jīng)把我供了出來,于是我只好叫了家長。記得那天挺熱,我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我爸的廠里,他正在辦公室和人說話,我一推門,說:“爸,老師讓我叫你去學校一趟?!蔽野诌€心想大概是因為我表現(xiàn)好,讓家長過去交流經(jīng)驗,到那里才知道,原來是去挨批的。
我們班主任是一個挺漂亮的女老師,對我一直挺好。就是一個對我這么好的班主任,把我爸批了一頓,大概意思是,初中三年我爸就沒到學校來過,一點也不關(guān)心自己兒子的成績。其實我知道,我爸之所以沒表現(xiàn)得那么關(guān)心,是因為他對我太有信心。小學五年級,我去參加全縣小學生智力競賽,比賽回來,我一進家門,對我爸說:“你猜我得了第幾?”我爸很平淡地說了一句:“第一?”我說是。于是,他領(lǐng)我去照相館拍了張彩色照片,以作獎勵。那張照片的背景是冰松,前景中,我穿著感覺快掉到地上的厚棉褲,一臉燦爛笑容。
沒想到,幾年后,我的學習滑到班里的中游。
班主任說我學習不好的主要原因是不聽課,老師在臺上講課,我坐在下面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確實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至今同樣如此。我從來也沒有養(yǎng)成過聽老師講課的習慣,所有坐在教室里面的時光對我來說都是折磨,從小到大,課本上的知識多是自己翻書才看懂的,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怎么聽別人講才能講明白?也始終沒有人告訴我這一點。我上高中的時候一學期畫一大摞漫畫,上大學的時候一學年寫一本詩歌,這些東西幾乎都是在不得不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搞的。讀書生涯結(jié)束后,依然有很多“不得不”,這大概也是我至今依然寫詩的主要原因——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那時候,通過統(tǒng)一口徑的宣傳,在大人眼里,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游戲機就是洪水猛獸。其實,對孩子而言,游戲機是可以操縱的洪水猛獸,沒有辦法不為之興奮。
高一那年期末考試,在我軟磨硬泡加死纏爛打下,我爸給我買了臺游戲機。
但這并不能阻擋游戲廳給我?guī)淼恼T惑。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買游戲機放家里,就像是給一名妓女贖了身,納到家中,開心倒也開心,但你很難因此就不再去花街柳巷。再加上,游戲機需要昂貴的游戲卡,很多游戲通關(guān)幾次,就徹底喪失了興趣,游戲廳的游戲則不斷更新,越來越光鮮亮麗,緊張刺激,《三國志》、《恐龍快打》、《名將》……那時候還不知道這些游戲都出自大名鼎鼎的卡普空,只知道總能把自己兜里的零花錢打空。
經(jīng)過漫長而刻苦的訓練,終于有一天,成了某幾個游戲的絕世高手,一個幣就可以打一兩個小時。那一年我在一家游戲廳玩《街霸》,有個陌生人投幣和我對戰(zhàn),他的技術(shù)遠遜于我,輸了一場又一場,但毫不放棄,陸續(xù)投了至少二十次幣,后來我有點不太忍心,就稍微讓了幾招,輸給他一次。后來游戲廳老板告訴我,這個人就是一個“黑道”上著名的大哥,后來,我聽了很多關(guān)于他如何心狠手辣的事,覺得一點也不奇怪。
那些游戲現(xiàn)在也都出了電腦軟件,當年玩過的所有游戲都可以很輕松地裝在一臺普通的電腦里,卻再也不能給我?guī)懋敵跄欠N快樂。當初操控著游戲中的英雄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快感,足以讓一個弱小的人驕傲很久,仿佛自己一下子就強壯了。
電腦游戲是上大學才開始接觸的。之前在《少年科學》上,看到有關(guān)電腦游戲程序的介紹,非常簡單,大概就是一個黑點在屏幕上跳,一直跳,直到掉進屏幕下方的黑暗中。這個沒意思的程序讓我對電腦游戲沒有任何幻想,見大學同學老樊玩《仙劍奇?zhèn)b傳》和《金庸奇?zhèn)b傳》,也覺得無聊,為什么這里面的人物,打架還要一招一式,一點也不刺激。
直到后來,學校附近開了電腦房,大概是網(wǎng)吧的前身,有局域網(wǎng),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專門讓人打游戲。白天兩塊錢一小時,包夜十塊。有一年冬天,我和老樊去打了一夜,這一夜,我們一人裹著一件軍大衣,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這一夜,我只玩了一個游戲,就是《fifa足球》。
那時候還沒有流行實況,《fifa足球》的畫面已經(jīng)讓我震撼,電腦游戲,怎么還能是三維立體的?巴蒂的速度確實比一般球員要快,能晃人能假摔還能鏟守門員,那種興奮,讓我仿佛回到了1990年跟著張守君第一次進游戲廳的時光。
那才叫游戲,讓人癡迷的游戲,能給人帶來沉醉的感覺。之后,也只有ps2上的《戰(zhàn)神》和xbox360上的《戰(zhàn)爭機器》才讓我恍惚有些那種感覺,僅僅是有些,很快就消失了。
由于經(jīng)常出門,我買過幾個掌機,從nds、psp到3ds,基本上都當mp3用,偶爾玩玩上面的模擬器。
我還會想起那個在二十多年前,玩《超級馬里奧》玩了整整一天的小朋友,那個在課堂上產(chǎn)生幻覺的小朋友,他幻覺中的未來,曾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