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琦
(西安外國語大學 中文學院, 西安 710128)
新詩解詩學自上世紀30年代以來漸成氣候,劉西渭和卞之琳就《魚目集》中相關詩篇進行的交流與討論乃新詩史上著名的闡釋公案。然而至今,讀者對新詩的閱讀困惑仍居各種文體之首。劉西渭和卞之琳的討論已觸及新詩閱讀的關鍵問題,只是我們理解得還不夠。無獨有偶,西方幾位符號學家——里法泰爾、卡勒、艾柯等,在詩歌闡釋問題上也爭執(zhí)不休。下文將重返歷史語境,對讀中西方詩人、學者對詩歌閱讀問題的論爭,一方面重估“圓寶盒”衍義的意義,另一方面以詩歌符號學理論為依據探討現代詩學中的閱讀難題。
1936年4月至7月,《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22期、142期、158期和182期上,分別刊登了劉西渭和卞之琳就《魚目集》中相關詩篇的反復探討。其中《圓寶盒》一詩爭議最大,不同的解讀,構成符號釋義活動中無限衍義的幾個環(huán)節(jié),即便作者本人也無法終止衍義過程,后來有更多的討論加入。
下面以對《圓寶盒》的多種解讀為中心,考察新詩史上的闡釋問題。為方便分析,首先引出全詩:
我幻想在哪兒(天河里?)
撈到了一只圓寶盒,/ 裝的是幾顆珍珠:/ 一顆晶瀅的水銀/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一顆金黃的燈火/ 籠罩有一場華宴,/ 一顆新鮮的雨點/ 含有你昨夜的嘆氣……/ 別上什么鐘表店/ 聽你的青春被蠶食,/ 別上什么骨董鋪/ 買你家祖父的舊擺設。/ 你看我的圓寶盒/ 跟了我的船順流/ 而行了,雖然艙里人/ 永遠在藍天的懷里,/ 雖然你們的握手/ 是橋——是橋!可是橋/ 也搭在我的圓寶盒里;/ 而我的圓寶盒在你們/ 或他們也許也就是/ 好掛在耳邊的一顆/ 珍珠——寶石?——星?[1]3—5
《圓寶盒》闡釋引發(fā)的問題和思考如下:
第一,兩種封閉式的尋找“圓寶盒”意旨的方式。劉西渭從“別上什么鐘表店”連續(xù)四行詩,推斷“是否詩人心想用圓寶盒象征現時?這個猜測或者不見其全錯。那‘橋’——不就隱隱指著結連過去與未來的現時嗎?”但下面的詩句“可是橋/也搭在我的圓寶盒里”,現時搭在現時里,似乎講不通;劉西渭繼續(xù)假定,圓寶盒象征“生命,存在,或者我與現時的結合”。于是“我”的生命在生命之河中流動,也會碰到種種交流,而“我”那充滿理想和追求的生命,在別人眼里,或許只是掛在耳邊的“珍珠”、“寶石”或“星”。最后,劉西渭指出:“還有比這更悲哀的,我們詩人對于人生的解釋都是裝飾:‘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劉西渭對《圓寶盒》的解讀,見他為《魚目集》寫的書評,發(fā)表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22期(1936年4月12日)。
圓寶盒究竟是什么?劉西渭并無意過多糾纏于此,其解讀的終點是對“裝飾”的理解和闡發(fā)。卞之琳對自己筆下的物件似乎更鐘情一些,在回應文章中明確指出“圓寶盒象征現時”是全錯,詩人認為更妥當的解釋是“心得”、“道”、“知”、“悟”、“beauty of intelligence”;至于“橋”,作者扭轉了劉西渭的縱向勾連,“明明是橫跨的,我有意指感情的結合?!北逯諏A寶盒的解釋,使得具體符號的意旨更加抽象,倒也符合其知性詩歌的特點。卞之琳對總體詩意的闡釋,更看重“相對”的意味,而非“裝飾”,“一沙一世界”,圓寶盒可大可小。不過,在進行一番顛覆之后,卞之琳指出:“我寫這些詩到底不過是直覺的展出具體而流動的美感,不應解釋得這樣‘死’。我以為純粹的詩只許‘意會’,可以‘言傳’則近于散文了。”*卞之琳對劉西渭評論的回復,見他寫的《關于<魚目集>》,載《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42期(1936年5月10日)。闡釋詩歌,確實不應拘泥于一種所謂正確的觀點,但若意義接收者止步“意會”,也無益于闡釋的展開。
詩若可以“言傳”則近于散文,實際上是說,散文具有相對明晰的言說對象——抽象的觀念或具體的現實。所謂“意會”,所謂“言傳”,更多指涉的是對一首詩內容的領會和轉述,接收者的注意力集中于符號的對象,而詩歌恰恰是跳過對象直指解釋項的符號。因此,詩歌難以“言傳”的是對象部分,而符號自身和解釋項,應當被仔細觀照。誠然,無論用何種方式進行觀照,詩歌闡釋都不會得出唯一答案?!秷A寶盒》意在“裝飾”還是“相對”?二者無需對決,值得注意的是各自的衍義過程。
第二,詩人擋不住讀者——劉西渭的基本闡釋立場。面對卞之琳的糾錯、指正,劉西渭的態(tài)度猶疑不決。劉西渭首先表達了讀者的難處:“一個讀者,所有經驗限于對象(一部書,一首詩)的提示,本身和作者已然不同,想像能否幫他打進讀書的經驗,即使打進去,能否契合無間,正如一句傷心的俗話:‘天曉得!’”[2]這句辯白,隱含著讀者對作者的追逐,讀者想要領會作者全部的意思,何其之難!
“一行美麗的詩,由它的灰燼,無限制地重生出來”,如同劉西渭借用瓦雷里所表明的,詩歌文本蘊藏著無限豐富的含義。由此出發(fā),對于《斷章》一詩的不同解釋,劉西渭認為,“我的解釋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絕不妨害我的解釋。與其看做沖突,不如說做有相成之美。”[2]此處,詩歌文本意義普遍繁復的特征,成為讀者的解釋與作者的解釋得以并存的基礎。
在《圓寶盒》的闡釋問題上,劉西渭忽然對作者依賴起來,但“圓寶盒”果真必須如卞之琳所言解釋為圓的寶盒嗎?“你”必須解釋為“情感”嗎?由“掛在耳邊”聯(lián)想到“裝飾”就一定全錯嗎?這些問題都不會有也不必有整齊劃一的答案。
劉西渭對作者的過分認同,或許和“態(tài)度謙虛”一類的批評外圍的因素有關,雖然對《圓寶盒》的闡釋做了一番較為徹底的自我檢點,他還是亮出了鮮明的立場為讀者之自由吶喊:“如今詩人自白了,我也語完了,這首詩就沒有其他‘小徑通幽’嗎?我的解釋如若不和詩人的解釋吻合,我的經驗就算白了嗎?詩人的解釋可以攆掉我的或者任何其他的解釋嗎?不!一千個不!幸福的人是我,因為我有雙重的經驗,而經驗的交錯,做成我生活的深厚。詩人擋不住讀者?!盵2]把讀者從作者的遮蔽中拉出來,還讀者以自由,更是還闡釋以自由。這才是新詩闡釋的起點,一切剛剛開始。
有意味的是,卞之琳晚年對五十年前與李健吾的爭辯頗感后悔。他放寬了對文本意義的限制和讀者閱讀感受的自由,盡管依然認為《斷章》意在表現“相對”,“我著意在這里形象表現相對相親、相通相應的人際關系,本身已經可以獨立,所以未足成較長的一首詩,即取名《斷章》。第一節(jié)兩行,中軸(或稱詩眼)是‘看風景’;第二節(jié)兩行,詩眼是‘裝飾’,兩兩對稱,正合內涵”。但對于預料之外的解釋,已不覺困擾。作曲家冼星海為該詩譜曲,仍以《斷章》為題,題下標注Lente“徐緩”(帶傷感),卞之琳聽不出“傷感”,但“見譜上明明注了‘帶傷感’,我想人家這樣‘接受’,確也未嘗不可”[3]209。
第三,個體體驗是讀者(意義接收者)最后的法寶——闡釋無“度”嗎?“當一切都不可靠的時候,自我總不至于滑出我觀察的中心。”*見劉西渭和卞之琳的通信,《關于“你”》,發(fā)表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82期(1936年7月19日)。讀者在閱讀中,常常想要努力接近作者以及文本意欲傳達的意義,但無奈歧路百出,唯一可靠的似乎只有自我的體驗和感知。劉西渭講“自我”,我們引申為“個體體驗”,其實還可以再擴大一點,概括為“個體的闡釋活動”,包括闡釋主體的感悟、思考、分析、推論等一系列思維活動。
在通向某個最靠近文本意義的路上,布滿障礙和不確定性因素,闡釋主體唯有依靠自我的思維活動。劉西渭一方面撥開作者和文本的制約,讓闡釋的自由落到讀者身上;另一方面又以某種確定的意義作為參照系,“我的用心,在怎樣努力接近對方——一個陌生人——的靈魂和它的結晶。我也許誤入歧途(猶如現在),然而我避免隔靴搔癢?!雹僖妱⑽魑己捅逯盏耐ㄐ牛蛾P于“你”》,發(fā)表于《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82期(1936年7月19日)。
“闡釋”早已不是一個新鮮話題,但它仍在各種文學理論中占據顯赫位置,符號學尤其如此??ɡ罩赋觯骸袄锓ㄌ柊岩饬x的研究等同于閱讀的研究,詩歌符號學實乃講述讀者處理或理解文本的方式。”[4]80卡勒雖然對里法泰爾所作的詩歌符號學建構多有推崇,但認為他對讀者的自由限制過多,沒能堅持對“文本和讀者之辯證關系”的分析。寫《詩歌符號學》的里法泰爾至少在兩個問題上令卡勒非常不滿。
第一, 里法泰爾受到闡釋的誘惑,沒能完成起初的詩學設想。里法泰爾的《詩歌符號學》幾乎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本最具系統(tǒng)的詩歌符號學理論著作,其基于主型、模式、核心語、不通、追溯閱讀法等關鍵概念基礎上的論述,自成體系且別具一格。從結構主義階段到解構主義階段,卡勒對文學研究有相對一致的要求:“作為一個學科的文學研究的目的正在于努力去理解文學的符號機制,去理解文學形式所包含著的諸種策略?!盵5]127在某種特定的理論形態(tài)之上,卡勒始終執(zhí)著于大文學理論觀,即堅持文學本體論方面的探索。因而,在肯定《詩歌符號學》成就的同時,卡勒無法容忍里法泰爾過分沉醉于具體文本的闡釋。
第二,里法泰爾在文本與讀者之間,較多地偏向于文本。在意義的探尋過程中,文本與讀者,恰似一場拉鋸戰(zhàn)的雙方,難分上下。“新批評”、“結構主義”、“符號學”、“讀者反應批評”、“解構主義”等諸多理論,對文本或讀者的偏重上,雖沒有絕對清晰的變化軌跡,但20世紀以來的西方文論,大體經歷了從偏重文本,到偏重讀者,再到調和二者的過程。
斯坦利·費什的《罪的驚詫:〈失樂園〉中的讀者》、斯蒂芬·布思的《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伊瑟爾的《暗含的讀者》、里法泰爾的《詩歌符號學》,以及卡勒的《福樓拜:不確定性的運用》等著作,“都描述了讀者怎樣試圖依據認為是有關的代碼和慣例來影響文本,以及文本對特定闡釋模式的抗拒或服從。正是于讀者活動的描述之中,作品的結構和意義顯現出來了”[6]25??ɡ瞻l(fā)現諸多理論家對意義的論說,實乃在講述一個閱讀的故事,其中,里法泰爾講述的故事更富戲劇性。
在對多種閱讀理論進行考察之后,卡勒點出閱讀的故事中有一個奇怪的特征:“即文本與讀者是多么容易轉換位置:讀者建構文本的故事,一轉眼就成了文本激發(fā)讀者某種反應,從而主動控制了讀者的故事?!盵6]58《詩歌符號學》在文本與讀者間滑動,總體上更偏向于文本對讀者的激發(fā),從教學式閱讀到追溯閱讀,讀者在文本的制約下被迫完成跨過藩籬的動作。卡勒承認文本激發(fā)讀者進行意義闡釋的力量,也注意到,甚至一些專注讀者的批評家,如費什,都無法確保讀者的地位。盡管如此,卡勒仍然堅持認為讀者創(chuàng)造文本,肯定讀者在闡釋中享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卡勒期望賦予讀者更大的意義解讀空間,“符號追尋”階段的卡勒已經顯示出對闡釋的寬容態(tài)度。1990年,在與理查德·羅蒂、艾柯等圍繞“詮釋與過度詮釋”展開的辯論中,卡勒更是義不容辭地選擇了為“過度詮釋”辯護的角色。
艾柯在仔細考察皮爾斯關于符號“無限衍義”(unlimited semiosis)的觀念之后,強調“從‘無限衍義’這一觀念并不能得出詮釋沒有標準的結論。說詮釋(‘衍義’的基本特征)潛在地是無限的并不意味著詮釋沒有一個客觀的對象,并不意味著它可以像流水一樣毫無約束地任意‘蔓延’。說一個文本潛在地沒有結尾并不意味著每一詮釋行為都可能得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7]24—25。依據皮爾斯的“無限衍義”概念,符號表意過程永不結束,我們無法終止“符號—意義—符號—意義—符號……”的延展過程,但意義無法窮盡,并不意味著,對意義的解釋沒有限定和標準。艾柯的提醒把“無限衍義”從一種可能的誤用中解救出來。艾柯多次強調闡釋一定有某種必須遵循的標準,比如華茲華斯的詩句: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依據華茲華斯所處時代的語言系統(tǒng)的基本情況,gay一詞不具有“性”內涵,不能被理解為“同性戀”。艾柯退一步假設,如果華茲華斯的詩稿在一個神秘瓶中被發(fā)現,我們無從判斷其時代背景,那么gay一詞能否被理解為“同性戀”呢?這首先取決于文本其他部分是否允許,如果允許的話,可能繼續(xù)推測,這個文本出自一位模仿浪漫主義作家的當代作家之手。艾柯進一步說:“我進行揣測的只是‘文本的意圖’,或者說,運用文本策略能夠確認出來的那個‘標準作者’的意圖?!盵8]73艾柯闡釋理論的核心概念之一——“文本意圖”,很難清楚地描述出來,它被放置在標準作者、標準讀者與文本之間構成的動態(tài)關系中:文本意圖不能直接從文本的表面看出來,而是由標準讀者推測出來,并由此勾勒出一個標準作者,因此“文本就不只是一個用以判斷詮釋合法性的工具,而是詮釋在論證自己合法性的過程中逐漸建立起來的一個客體”[9]68。艾柯的“標準作者”類似于韋恩·布思的“隱含作者”,而“標準讀者”則類似于斯坦利·費什的“闡釋團體”。艾柯、布思和費什在各自不同的理論傾向下共同的趨向是,在一定程度上,剝除有血有肉的經驗作者和經驗讀者對文本的專斷統(tǒng)治。處于闡釋循環(huán)中的文本意圖,既是闡釋活動的目標,又反過來制約著闡釋活動的展開。
對于艾柯一再表明的闡釋的自由是有一定限度的自由,卡勒予以強烈反駁,“詮釋只有走向極端才有趣”,他借用切斯特爾頓的形象表述加深這一認識:“一種批評要么什么也別說,要么必須使作者暴跳如雷?!笨ɡ盏挂膊皇且晃秾﹃U釋求新求異,而是始終堅持闡釋的詩學探索,“不應該將文學作品的詮釋視為文學研究的最高目的,更不能視其為惟一的目的;如果批評家們執(zhí)意如此,那也應該盡量多思考一些問題,應該將其思維的觸角伸向盡可能遠的地方?!盵5]119在詩學建構的宏觀視野下,卡勒對里法泰爾、羅蒂、費什等學者的閱讀理論均有不滿。
正是在大文學理論的層面上,卡勒對過度詮釋予以辯護:“大量被誤以為是‘過度詮釋’(或稍好一點,被誤認為是過度理解)的東西,其目的正是力圖將作品文本與敘事、修辭、意識形態(tài)等一般機制聯(lián)系起來?!盵5]125所謂“過度詮釋”,往往是對闡釋邊界的拓寬,我們一旦注意到闡釋者的努力,“過度”的說法也就自行消解。具體說來,卡勒至少在以下兩方面對艾柯做了回應。首先,針對艾柯認為的“文本確實給予讀者大量自由的閱讀空間,但這種自由是有一定限度的”,卡勒以解構主義的意義觀進行反撥:“解構主義雖然認為意義是在語境中——文本之中或文本之間的一種關系功能——生成的,但卻認為語境本身是無限的;永遠存在著引進新的語境的可能性,因此我們惟一不能做的事就是設立界限?!盵5]130解構主義理論家強調不能把語境生成意義的功能絕對化,語境不可窮盡,那么對文本意義的發(fā)掘亦無終點。符號運行機制、意義生成、文本構筑等問題的復雜豐富,決定了闡釋無需也無法設立界限。其次,針對艾柯認為的,過度將偶然的東西視作至關重要的東西,是一種專業(yè)性的有意曲解,卡勒卻認為此乃打開語言和文學迷宮的一把鑰匙。散落于文本間的碎片,或許暗藏玄機,甚至折射出一套不易被察覺的意義系統(tǒng)。圍繞“詮釋與過度詮釋”展開的這場論辯中,卡勒不遺余力地為“過度詮釋”鳴鑼開道,準確地說,卡勒希冀祛除“過度詮釋”這一概念,因為意義的開放性,闡釋無關乎“度”。
通過仔細辨析艾柯和卡勒的觀點,我們發(fā)現二人的觀點并不完全矛盾。比如,卡勒主張意義不可窮盡,而艾柯對此并不否認,他在第一篇論辯文《詮釋與歷史》中,就借用皮爾斯的“無限衍義”表明衍義的潛在無限。不同的是,艾柯倚重可能意義與對可能意義進行闡釋之間的關系,而卡勒在解構主義和大文學理論觀的影響下,更看重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和無限可能性。
由文本而讀者,由闡釋而理論,卡勒為文本的闡釋打開了一扇通向無限的大門。理論上,闡釋之“度”可以被完全剔除,但無度之闡釋的合理性論證起來困難重重。對于華茲華斯詩句中的gay一詞,卡勒應該無法說服艾柯將它解釋為同性戀。我們暫且退后一步,只把卡勒的主張看作為讀者的自由而辯,而此辯護的合理性植根于皮爾斯的“無限衍義”理論。
卡勒看似和劉西渭一樣,為過度闡釋辯護,然而,二者有著本質的區(qū)別??ɡ盏某霭l(fā)點在于不存在所謂確定的意義和正確的意義,這一點從他對里法泰爾、費什等人的批評中均能見出,前文已多有論及。劉西渭則始終難以擺脫作者的羈絆,盡管他有過“作者擋不住讀者”的宣告,但實際上還是常受制于作者和文本的約束,所以,他給出的不過是闡釋無“度”的假象。
回到“詮釋與過度詮釋”之辯,卡勒以各種方式強調意義永遠無法窮盡,艾柯則堅持闡釋一定有度,二者看似針鋒相對,實則互為補充。闡釋是否有“度”?闡釋之“度”如何界定?這些問題必須被提出來,這些問題卻很難回答,此乃闡釋面臨的一大悖論!從卡勒對里法泰爾的批評,到卡勒與艾柯的辯論,再到劉西渭與卞之琳的討論,共同呈現了符號衍義的開放性,也一并展示了設立界限的必要性。接踵而來的問題是:闡釋何為?結合上面的引證和分析,筆者試圖給出一種詩歌闡釋的選擇。
原則上,符號(文本)意義,開放且不確定;詩歌文本的反語法、反模仿、斷裂、跳躍等“超規(guī)定性”特點,都決定著闡釋難以得出確定的結論。唐湜在評論陳敬容的《交響集》時強調,“藝術的成熟的理想固然是雕塑似的凝定的意態(tài),但那是為了比音樂的旋律有更無限的流蕩,更大的震幅與更多的水流般的奔涌,凝固甚至定型的枯萎卻是藝術生命的死亡?!碑斔x到陳敬容這樣的詩句“我的歌呵,穿過萬道回廊/擲出它最后的形體”時,他質疑“真正的藝術品果真有‘最后的形體’嗎?”他的回答是否定的:“文學里面的好詩,潛伏在字里行間的流質永遠不能被人啜干,好詩的理解與感受或二者的凝合永遠不會完全,甚至連詩人自己也只能抓住物象的一環(huán),結合著自己的生命力無意識地擲出他的意象,連他也只能朦朧或茫然地凝視,卻不能輕易地說已經把握了永恒或全般?!盵10]182唐湜強調詩歌意義的無限,特別指出,詩人只是提供了最初的物象,而由物象到意象,再到更深層的意蘊,皆非可掌控之物。
徹底打開意義體系之后,我們再來面對具體的闡釋活動,既然意義不確定,那么對詩歌的闡釋就有必要避開幾種誤區(qū):尋找某種主題意義;過分依附某種現實對應;把意象從文本中割裂開來,緊抓作者的經驗和文本產生的背景,肆意闡發(fā)等。
詩歌指向自身的本質特點,注定與形式論契合無間。里法泰爾的《詩歌符號學》雖不是盡善盡美,但確定無疑的是,它改變了傳統(tǒng)的詩歌闡釋觀念,從形式論入手思考詩歌,并留下大量精彩的闡釋個案?!爸餍汀J健谋尽笔菢嫵梢皇自姷幕究蚣?,“核心語”是文本意義生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互文性”、“不通”、“超規(guī)定性”、“追溯閱讀法”等,也是其重要的闡釋理念和方法。只要我們注意文本與讀者的辯證關系,避免走向文本強迫讀者的歧途;只要我們清楚,詩歌符號學的每一次闡釋實踐,獲得的也只是部分文本意義,那么,里法泰爾所提供的詩歌闡釋理論對于中國的新詩闡釋將大有裨益。
[1] 卞之琳.魚目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
[2] 劉西渭.答《魚目集》作者——卞之琳先生[N].大公報·文藝副刊,1936-6-7(158).
[3] 卞之琳文集(中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 Jonathan Culler, The Pursuit of Signs: Semiotics, Literature, Deconstruction,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
[5] (美)喬納森·卡勒.為“過度詮釋”一辯[A].斯特凡·柯里尼.詮釋與過度詮釋[C].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6] (美)喬納森·卡勒.論解構:結構主義之后的理論與批評[M].陸揚譯.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7] (意)安貝托·艾柯.詮釋與歷史[A].斯特凡·柯里尼.詮釋與過度詮釋[C].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8] (意)安貝托·艾柯.在作者與文本之間[A].斯特凡·柯里尼.詮釋與過度詮釋[C].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9] (意)安貝托·艾柯.過度詮釋文本[A].斯特凡·柯里尼.詮釋與過度詮釋[C].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10] 唐湜.新意度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