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小說,作為一種藝術(shù)……
??思{曾說,短篇小說是最接近于詩歌的藝術(shù)形式。他強調(diào)的當然是小說的藝術(shù)性。而在中國當下,短篇小說雖不再像以往那樣被看作“市場毒藥”,即便一些年輕小說家的短篇集也開始相繼出版,但有想法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依然沉潛在暗處,得不到彰顯,甚至走上臺面都舉步維艱。顯然,這種狀況難以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當代文學單調(diào)淺薄的現(xiàn)實。有些作家為了發(fā)表作品,緊跟雜志的口味而放棄了自己對于文學的獨特理解和追求;有些雜志則為了生存緊跟市場的步調(diào),將發(fā)行量作為衡量業(yè)績的唯一指標。從前為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做出過貢獻的文學雜志,為了迎合普羅大眾的閱讀趣味,無不將小說的娛樂性、故事的完整性作為衡量作品的重要標準。從作家個人,到文學雜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種沉浸于小說新觀念、新思潮、新寫法的大膽創(chuàng)新、勇于探索的激情和果敢早已蕩然無存,“先鋒小說”已成明日黃花,從而散發(fā)出通俗文學一家獨大的沒落氣息。有人戲言,如果勒克萊齊奧一類作家生活在中國,別說獲諾貝爾文學獎,連發(fā)表都成問題。
有鑒于此,《青春》雜志決定在2014年特別推出“新青年寫作”欄目,著重發(fā)表和推介那些堅持內(nèi)心的文學追求,甘居“臺面之下”(不向市場和普通讀者取媚邀寵)、為小說的藝術(shù)性孜孜以求的小說家的作品。以期為開創(chuàng)中國文學新秩序貢獻一份力量。
本欄目每期推介一位作家,作品在1萬字左右,并配發(fā)專題評論。
我們特邀詩人、小說家邵風華先生擔綱主持。投稿郵箱:sfh898@126.com
1
哥哥在石家莊學醫(yī)三年,以為可以回到鎮(zhèn)醫(yī)院當個醫(yī)生,誰知他只是在醫(yī)院度過半年的實習生活,半年后,還是回村里來了。為此,哥哥好長一段時間垂頭喪氣。哥哥抱著想當一名醫(yī)生的愿望去學醫(yī),他實在無法接受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他只能在村里當個赤腳醫(yī)生。當個赤腳醫(yī)生也沒什么不好,關(guān)鍵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已經(jīng)不少,大大小小有三個,一個姓陳,一個姓洪,一個姓朱,姓洪的是姓陳的學徒出身,姓朱的又是姓洪的學徒出身,也就是說,如果哥哥想當一個赤腳醫(yī)生,完全沒必要跑到石家莊那么遠的地方去學醫(yī)——遠還不說,三年下來,花了幾萬塊。哥哥大可以去給姓朱的當學徒,不出一年就能出師。哥哥大張旗鼓,最后悻悻回家,說閑話的自然不少,哥哥不想聽,耳邊也已經(jīng)嗡嗡一片。哥哥是個敏感的人。
我的父親把能找的關(guān)系都找了,最終還是沒能幫哥哥在鎮(zhèn)醫(yī)院謀一個小職位。父親也感覺挺失敗的,怎么說也當過幾年村干部,有過那么些酒肉兄弟。父親還活龍生虎時,他那些兄弟一個比一個大聲,“以后有事盡管找我?!薄赣H那幾年倒霉透了,事事不順,身體還不好,廟里的阿姑說父親可能是被女鬼招駙馬,把母親嚇得天天往廟里跑,牲禮果盒,求神佛救命。父親五十歲出頭看起來卻像是六十有余。父親把他的那些兄弟都找了個遍,他們有的推脫說管不著,有的又直言說不方便。管不著的官居小職,可以理解;不方便的則是鎮(zhèn)里一二把手,是不想管。沒什么好埋怨的,對他們來說,我父親已經(jīng)是個沒用的老頭,幫不幫都無所謂,自然也就選擇不幫。
哥哥去石家莊學醫(yī)之前,父親放過豪言。那時父親的身體還好好的,父親叫哥哥放心,學回真本事,弄到醫(yī)院里工作不是件難事。父親對村里三個赤腳醫(yī)生都有瞧不起的意思,認為他們沒真本事,不過是半路子出師的庸醫(yī)。我們一家有個什么頭昏腦熱,父親都不會讓赤腳醫(yī)生把醫(yī)囊背進我家,父親會用他的嘉陵摩托車把人載到鎮(zhèn)醫(yī)院里。在村人眼里,父親的小題大做、故作姿態(tài)已經(jīng)出了名。村里人大病都忌諱上醫(yī)院,父親倒好,一個小小的感冒就把人往醫(yī)院里送了,多不吉利。所以,當人們都等著哥哥從石家莊的醫(yī)學院畢業(yè)然后到鎮(zhèn)醫(yī)院上班時,他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這對村人來說,是個意外,也是個驚喜,尤其是那三位赤腳醫(yī)生,他們都恨不得當面譏諷。他們之前倒是相信父親有把哥哥弄進醫(yī)院的本事的,如今看來,他們把父親的能力高估了。鑒于此,那段時間,我父親和哥哥一樣垂頭喪氣,一般都不出門。受家人的牽連,我在村里也多少得到些異樣的目光,以及一些意思很明顯的詢問,比如:“你家銀水現(xiàn)在干嘛呢?”“你爸應該把你家銀水弄到縣醫(yī)院去,鎮(zhèn)醫(yī)院算什么……”
哥哥甚至對他的名字也變得極為敏感——陳、銀、水……這三個字,只要哥哥聽到有人說起,他第一反應便是躲開,掉頭走掉,或者快速通過。哥哥感覺他們提起他的名字不是嘲諷就是譏笑——事實上也差不多。只是哥哥過于敏感,以至于有時家里人說起他,他都會警惕地問:“說我什么?”我想哥哥需要冷靜一下。
如此時光,我家大概過了一年。一年后,父親的病有了好轉(zhuǎn),這得歸功于哥哥。哥哥把所有在石家莊學到的醫(yī)術(shù)都用在了父親身上,他似乎把父親當成了試驗品,以此來證明自己,也希望在村人面前能挽回點尊嚴。事實上,沒有父親的病消磨時間,哥哥那一年還真不知道怎么過。哥哥等于是用科學的辦法證明了我父親并非女鬼纏身,或者直接證明鬼本身就不存在,母親也免得天天往廟里跑——沒有鬼哪來神啊。哥哥挺有成就感。
有一天,哥哥突發(fā)奇想,找父親商量:要不就在村里開個診所,看病,賣藥,但不是赤腳醫(yī)生,不出診,病人自己到診所來。哥哥這么說,把我父親說得一愣一愣的。說實在話,我父親并不看好哥哥的設(shè)想,村里三個赤腳醫(yī)生,基本上都隨叫隨到,半夜三更,哪家小孩感冒發(fā)燒了,就算是大冬天,被叫到的還是得起床往人家家里去……稍有怠慢,人家就改叫別人了,姓陳的,姓洪的,姓朱的,誰服務好就叫誰,有競爭,他們自然都不敢怠慢。如今哥哥卻要開一個自愿上門看病的診所,能成么?父親不言語。但他又不想打擊哥哥的積極性。哥哥看樣子興致高漲,非辦不可,像極了他幾年前剛準備去石家莊學醫(yī)的模樣。
2
哥哥信件抄錄之一。
父親、母親及家人:
展信佳!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到石家莊兩個多月了。不瞞你們,剛離開家那會,到坐上廣州開往石家莊的火車,我都很興奮,那感覺就像是要從一個世界走進另一個世界。事實也是,說了你們可能不相信,現(xiàn)在的石家莊,都已經(jīng)漫天飛雪了,到處白茫茫一片,很好看,當然,也很冷。家里現(xiàn)在還穿襯衣吧。我想說的是,我以為自己不會想家的,那個小丁點的村莊,但我還是想了,我想村口的榕樹,想那個有螃蟹爬上來的池塘,我還想我們家的巷子,財能(作者注:我們家的狗)喜歡趴在巷子中間睡覺,路過的人要是踩著它了,它就會神經(jīng)兮兮地跳起來,把人嚇一跳。弟還不聽話嗎?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他……
學院挺好的,在郊區(qū),沒當時招生冊子上的照片好看,但也沒讓我失望。學生還不少,都是外省人。我們班里,就我一個人來自最南方,南方人倒是不少,他們都來自湖南四川一帶。要在家里人看來,那些都已經(jīng)經(jīng)是北方人了,石家莊是更北的北方。到了這里后,我看待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樣了,好像是視野開闊了不少,推開了一扇門。要是能在這里遇到老鄉(xiāng),那得有多激動,同省的也行??上]有。
我們的老師姓鄭,上海人,他長得真秀氣,我心目中的醫(yī)生應該如此,說話也好聽。第一天,他就跟我們說:醫(yī)者仁慈,救死扶傷。這都是老腔調(diào)了,可他那么一說,竟然很感人,我聽著都渾身顫抖起來。我想三年后,回到家鄉(xiāng)當了醫(yī)生,我也可以做到。
站在宿舍大樓的陽臺上,能看見外面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地。下第一場雪時,你們猜我有多興奮。我跑了出去,在雪地里滾了起來,身下是被我壓彎了的麥苗。我回去時,渾身濕透了,同學們都看著我,啞然失笑。我想,他們是在笑我幼稚吧。可是,我真是第一次見到雪。你們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呢——對了,等我畢業(yè)后,工作穩(wěn)定了,有時間我們一家人一起來這兒旅游,順道去北京。時間得選在冬天,這兒就冬天挺美,到處一片雪白。等雪化了,可能就沒這么好看了,跟我們縣城差不多。
對了,弟弟寄來的毛衣已經(jīng)收到。這里,我都把毛衣當睡衣穿。我還從沒有穿著毛衣睡過,要是在家里,你們肯定得說我,但在這里,似乎一切都習以為常,因為真是太冷了。
遺憾的是,我來兩個月了,還沒進去石家莊好好玩玩,不知道石家莊有多大,高樓有多高,道路有多直。我還想去北京,那是以后的事了,先把這邊的環(huán)境熟悉了再說。還有,我們的學業(yè)還沒真正展開,只上理論課,上中醫(yī)時,我驚訝課本里那些植物大多都能在我們后山上找到。原來一切就在我們身邊。聽說往后還有解剖課,停尸樓在學院最東面的角落里,我經(jīng)過一次,很想走進去看看。我還沒見到過死人呢。爺爺那次不算。我不知道到時真見著了會不會害怕。
總之,我可不想讓你們失望。好了,先寫到這。
此致
敬禮!
銀水
1997年11月8日
3
哥哥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那段時間,哥哥一直為診所的事忙碌著。
我家剛好在巷頭,坐南向北,村里人進出都得經(jīng)過我家門口——似乎我父親在起房子前就已經(jīng)考慮到他的兒子將來會在家里開診所。哥哥沒跟父親商量,二話不說,就在里屋的墻上鑿出了一個大窗口,作為診所向外開放的柜臺。我們?nèi)叶紦母绺鐣颜麄€屋子都拆散了,屋頂?shù)耐呶菁词挂恢回堈驹谏厦娑碱濐澪∥?,哥哥一鋤頭一錘子的,早就把屋子震得噼里啪啦掉沙土了。哥哥要是把屋子弄塌了,我們?nèi)夜烙嬀椭荒芩镒恿恕?/p>
父親嘴里不說話,抽著煙,其實心里正揪結(jié)。父親把所有的家產(chǎn)都押在了哥哥身上,叫他放手干。經(jīng)過努力,哥哥直接把里屋變成了他的診所——其實也夠簡陋的,四塊木板撐住墻上的柜臺,從墻外看,除了兩個藥架子,一個柜臺,便是哥哥睡覺的床鋪了。然而哥哥把他的診所弄得很干凈,輕易都不讓別人入內(nèi),尤其是我們那些小毛孩。哥哥鄭重其事,真把那地方當成救死扶傷的醫(yī)院那般神圣不可侵犯。哥哥還在窗口外掛上招牌,上面寫著“陳銀水中西醫(yī)診所”八個紅色美術(shù)字。哥哥特意找人噴繪、制作,弄得挺正規(guī),給人一看,那簡陋的診所倒配不起這高檔的招牌了。哥哥真把它當回事去做。哥哥其實更在意“陳銀水”三個字,他對這三個字有著高度的敏感,所以當他看著它們堂而皇之的和“中西醫(yī)”這樣專業(yè)而神圣的字眼排列在一起時,他感到無比的光榮,生活的激情也在那一瞬間涌滿全身。哥哥真的想辦好他的診所。
既然是診所,哥哥便要做出診所的樣子,不能讓人覺得只是一個簡單的藥店。藥當然也要賣——事實上好長一段時間,哥哥的診所充當?shù)亩际撬幍甑慕巧3速u藥,哥哥每天都在診所里坐診,穿上他特意定制的白大褂,有時還戴頂白色的帽子,把聽診器掛在胸口處,看起來像是古時人所佩戴的器物……哥哥就那樣,每天坐診,看看報紙,更多的時候是讀藥書,他有個自制的書架,上面擺的都是他在石家莊學醫(yī)時的課本和新買的醫(yī)書。哥哥每天都那樣,雷打不動,村里人從巷口經(jīng)過,約定俗成一般,都要朝哥哥的診所望一望,透過那個旁邊掛著“陳銀水中西醫(yī)診所”的招牌由四塊木板撐起來的窗口柜臺,看見了哥哥聚精會神的樣子。他們有時會低頭說上一句什么,聲音都不大,臉上閃過一抹笑意,也是快速地消逝。我知道村里人都不看好哥哥的診所,至少認為沒那必要,而哥哥的認真,又讓他們覺得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診所讓哥哥變得神秘起來。尤其是哥哥還在診所里貼滿了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和其他一些裸體的圖片,甚至能看清楚人的肝臟脾胃腎,還有生殖器,有男的,也有女的……使哥哥的診所更是蒙上了一層不一樣的氣息。哥哥泰然自如置身其間,倒像個坐懷不亂的圣人。
盡管作為哥哥的弟弟,我也不是隨便能進出哥哥的診所。所以有伙伴喚我?guī)麄內(nèi)タ锤绺缭\所里的人體圖時,我也為難。不過為了逞強,我通常都樂意答應,并偷偷領(lǐng)著他們,趴在哥哥的診所門口,或是窗口,趁哥哥看書入了神,往里面偷看??傆幸恍┐篌@小怪的家伙,看到女人的奶子或者黑乎乎一片的下體,便哦哦哦地叫了起來。哥哥抬頭發(fā)現(xiàn)我們,也沒說什么,只是豎起食指放在嘴上,“噓”一聲,示意我們安靜。哥哥繼續(xù)看書。哥哥在我那些小家伙的眼里,都成了一個怪人了。
哥哥后來特意在診所的墻上貼了一個大大的“靜”字,宋體字,像醫(yī)院那樣,哥哥不允許有人在他的診所里喧嘩。陸續(xù)有些人來診所買藥,一袋板藍根或者一盒風油精什么的,都是不要緊的普通藥。我甚至懷疑他們買藥只是借口,來看一眼診所里的人體圖才是真的。他們大多是村里的光棍,站在診所的窗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上看。他們發(fā)出笑聲,問我哥哥:
“怎么能貼裸體圖?”
哥哥說:
“不是裸體圖,這是醫(yī)學人體圖?!?/p>
哥哥也懶得跟他們解釋,哥哥有點瞧不起他們的孤陋寡聞。所以當他們笑著問哪里有這樣的圖可以買一張貼家里時,哥哥就不再回答他們了。
除此之外,來找哥哥看病的,少之又少。
大多時候,哥哥的診所冷清得只聽見翻書的聲音。哥哥似乎也不急,無事人一樣,每天一大早打開窗口柜臺,開始一天的營業(yè),穿上他的白大褂,先用洗潔精洗手,再泡一下酒精——哥哥越來越像一個有潔癖的人。哥哥一天的工作似乎就只剩下看書,然后在筆記本上抄錄什么,他比鎮(zhèn)上的醫(yī)生還要認真、專業(yè)。期間,除了吃飯上廁所,哥哥一步也沒離開他的診所,一直到傍晚關(guān)掉窗口,下班休息。哥哥一天只坐診八小時。如此,一天不落。
那時我已經(jīng)讀初中一年級,懂點事,我一直在為哥哥暗自憂傷,他表面的平靜和有條不紊實際上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虛弱和焦慮。我說過,哥哥是一個敏感的人,他自覺學了三年醫(yī)學,完全算得上是一個稱職的醫(yī)生,他甚至握得了手術(shù)刀。所以,當現(xiàn)實需要他低下身子和村里三個赤腳醫(yī)生搶飯吃時,他真的感覺到了羞恥。哥哥堅持不出診,不離開他的診所一步,不把醫(yī)囊背進任何一個家庭里……哥哥不觸犯自己的底線。我之所以替哥哥著急,是因為我有點擔心哥哥堅持不了,但是,如果他真的往死里堅持,那么,我們一家肯定要因為哥哥的診所而雪上添霜。
4
哥哥信件抄錄之二。
父親、母親及家人:
展信佳!
很久沒給你們寫信了。一是學習忙,二也實在沒什么事要和你們講的——這么說,不是我不想你們。我已經(jīng)一年沒回家了,一想到暑假可以回去,還會在家里住一個月,我的心就很激動,胸口“唰”的一熱,這種感覺很好。石家莊離我們家太遠了,所以每次一想到回去,我就感覺事情大到仿佛是要去外太空遨游一趟。
有兩件事,我要跟你們說說——似乎是我特意等它們發(fā)生以后才想起給你們寫信的。第一件事,是這樣,我得承認。第二件事就不是了,我也沒想到它會發(fā)生。先說第一件。我去過北京了。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幫人一起去的。他們也都沒去過北京,有云南的,有四川和湖南的。還有越南人,看起來和廣西人一樣,顴骨很高。我們很興奮,逛了天安門廣場,排隊進去看了裝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遺體,我們還爬了長城,不是不到長城非好漢嗎,如今我已經(jīng)是好漢一個。北京真是一個大地方,如果我們畢業(yè)后能到北京的醫(yī)院工作就好了。我們都這么想。去北京的路上,我們興高采烈,回石家莊時,大家都沉默了,各懷心事。我們也都清楚,等一畢業(yè),就會各自離開石家莊,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和我同宿舍的幾個朋友,我們都很好,已經(jīng)有著深厚的友誼,我難以想象畢業(yè)一別,其實就是永別,一生都不再相見。我們中國太大了,出個門都不容易,就算是石家莊到北京,相距還是那么遠。有時我一想到中國這么大,而我們又是這么渺小,心里就會感覺到十分的絕望。我跟小吳說了我心里的感受,他說他也是。
小吳睡我上鋪,是南昌人。小時候經(jīng)常聽爸爸說起的南昌起義,就是他們那兒發(fā)生的事情。我有一次和小吳說起南昌起義,他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人總是這樣的吧,對自己熟悉的東西和地方都不怎么感興趣。比如我羨慕石家莊人和北京人,但石家莊人和北京人可能還羨慕我們生活在農(nóng)村里呢。他們會說我們更接近大自然——當然,也確實如此。但我還是喜歡城市的高樓和街道。說回小吳。小吳人很好,成績也好,他還喜歡寫書法,他寫的字很好看,和王羲之一個樣,比每年過年來我們村寫春聯(lián)的老黃厲害多了。他把書法貼了滿宿舍都是,像是辦個人書法展。說起來就很巧,那個云南女孩就是那樣喜歡上小吳的,她應該是先喜歡小吳的字,后來又喜歡上他的人了。而宋穎又和云南女孩走得近,有一次,她們一起來我們宿舍。宋穎剛進學院,她是湖南益陽人,她笑起來很好看,身材就像是我們村里的秀琴。我有點喜歡她。如果我能把她帶回家,你們應該很高興吧。總之,我也不管,我要是把她帶回家,你們可不許在我面前說我們那兒的男人不能娶外省女人。當然,我和她才剛認識,昨天我們第一次出去吃了個飯。我拿不準她對我的感覺怎么樣。但是,我真喜歡上她了。你們是沒見著,真見著了也會喜歡上她的,她不但好看,說話也好玩。放心,我不會因此荒廢學業(yè)的。這我懂。
先寫到這里,以后有事再說。
此致
敬禮!
想你們的銀水
1998年5月10日
5
我是在一次無意中發(fā)現(xiàn)哥哥有夢游癥的。
那天夜里下很大的雨,我在雨聲中醒來,下了床,站在大廳門檻上往外撒尿。檐下的雨水濺到我身上,帶著涼意。我想趕快撒完,重新回去睡覺??删驮谶@會,我發(fā)現(xiàn)哥哥診所的燈亮了起來。由于是深夜,燈光顯得格外明亮,嗡嗡響,蚊蟲也繞著燈光飛舞。我想哥哥這么晚了還開診所干嘛,他每天都是下午五點半準時關(guān)門。沒人會在半夜找哥哥看病,就是找了,哥哥也不會起來。
我撒完尿,身子抖了幾下,躡手躡腳來到哥哥診所的門口。我可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留著一道縫,足以讓我探過去雙眼,察看診所里的一切。哥哥果真起床了。他這么晚起來干什么呢?他慢條斯理的,先是把窗口上一塊塊豎著的木板拆下來,每拆下一塊,外面下雨的聲音就多一點涌進里邊,雨水也隨之濺入。哥哥似乎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他繼續(xù)拆下木板,直到把八塊木板都如數(shù)拆了下來,倚靠在墻下的角落里。診所的窗口已經(jīng)打開,屋里的燈光泄了出去,把雨點照得清清楚楚……雨下得真大。
哥哥穿上他掛在書架上的白大褂,戴上帽子,掛上聽診器——做好這些,他站著發(fā)了一會呆,似乎正在想著還有什么忘了穿戴。確定沒有了,哥哥便到一邊的水盆洗手,和平常一樣,先用洗潔精洗,再泡酒精。哥哥洗手的動作很優(yōu)雅——那晚我看得仔細,他的手竟然和女孩子的手差不多,如果單看那手,打死也不會相信那是一雙男人的手。哥哥的手不但白,細膩,還柔,他洗手時,那些泡沫和水珠像是敷在他皮膚上的另一層皮膚,不會往外濺出一點泡沫和水珠,更不會制造出多大聲響——整個過程,倒像是在進行著一場嚴肅而柔軟的宗教儀式。我看著有些發(fā)呆,中間還打了瞌睡,把診所的門撞出聲響。我以為哥哥會發(fā)現(xiàn)我,正想把頭縮回去,可哥哥并沒在意,或者是雨聲掩蓋了一切聲響。哥哥洗好手,先是站在書架前,舉手去選擇要看哪一本書。至此,我才知道,哥哥這么晚起來并沒有要緊的事,他和每天早上一樣,只是起來開診所,開始他一天的坐診。哥哥怎么啦?他難道不知道天還沒亮嗎?況且外面還下著雨。
哥哥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很厚的醫(yī)書,坐在辦公桌前,翻閱了起來。他一頁一頁,翻得相當緩慢。哥哥翻了五六頁的樣子,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想回去睡覺,我想哥哥肯定是睡不著,想趁著下雨天起來看幾頁書——讀書人似乎都喜歡追求什么意境。突然,哥哥站了起來,像是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看。我嚇一跳。哥哥卻轉(zhuǎn)身回到他的床鋪,他大概也想睡覺了。不是,哥哥并沒有躺下,他抱起床頭的枕頭,放在辦公桌上。哥哥先是用手撫了撫枕頭,看樣子像是按著小孩的額頭看發(fā)熱沒有,接著他拿起胸口的聽診器,掛上耳孔,再把另一端按在枕頭上聽診。我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哥哥這是怎么啦,給一個枕頭聽診。然而還沒完。哥哥收起聽診器,嘴里嘟囔一句什么,似乎在埋怨孩子的家人就醫(yī)不夠及時。
“肚子疼很久了吧?!备绺缯f。
“那就沒錯了,疼一陣過去,又不疼了,就這樣?!备绺缬终f。
“什么?他們說是蛔蟲?他們懂什么?”哥哥接著說。
“蛔蟲是蛔蟲,不過這是長在膽道里的,那是長在肚子里的,不一樣,他們能懂么?”哥哥最后說。
我開始感到驚恐。哥哥像是瘋了一般,一個人在診所里對著一個枕頭說話。我想進去喚醒父親和母親,卻又猶豫,怕哥哥會因此責怪我。哥哥看樣子似乎還有事情要做——只見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鋁盒子。我知道,盒子里放在針筒、鉗子和幾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我見過一次,想摸一下,哥哥不讓。這時,哥哥戴上一個米黃色的手套,拿出一把手術(shù)刀,手術(shù)刀在燈光下發(fā)著寒光。接著,哥哥為手術(shù)刀過了下酒精,便開始俯下身子,對著枕頭比劃了。哥哥表情嚴肅、莊重,一手拿著手術(shù)刀劃開枕頭——枕頭漏出了里面粗糠,一手還攤開伸向旁邊,像是找人拿東西,“止血鉗?!备绺缯f,實際上他把鉗子自己遞給了自己?!凹啿?。”他又說,他同樣把紗布遞給了自己。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哥哥正在給人做手術(shù),而且還不僅是哥哥一個人,旁邊還站著哥哥的助手和病人的家屬,他們聚精會神,緊張地做著一臺手術(shù)。最終,手術(shù)成功了,因為我看見哥哥長吁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開始縫上枕頭被割開的口子。哥哥看樣子已經(jīng)精疲力竭。但他還堅持把工具都收進鋁盒里,把枕頭抱回床鋪,關(guān)上窗口,脫下衣服和帽子,再撳滅燈火,接著緩緩上床。
我躡手躡腳退回房間,卻怎么也睡不著。
類似的情景我后來又目睹過好幾次,大多數(shù)夜晚我故意不睡,就等著哥哥夢游。每一次都大同小異,不一樣的是哥哥會在夢游的世界里面對不同病情的病人,同樣是手術(shù)治療,有時棘手,有時順利,也有失敗的時候,但每次哥哥都顯得筋疲力盡,仿佛真是那么一回事。
后來我想,哥哥身為一個醫(yī)生,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是個病人。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哥哥談談,像朋友那樣,卻始終不敢。
那年我剛上初中,已經(jīng)長得和哥哥一樣高。
6
哥哥信件抄錄之三。
父親、母親及家人:
展信佳!
宋穎前幾天跟我講一個故事,嚇死我了。我想講給你們聽聽。
我不是說過,我們學院有停尸樓,上解剖課時就要上那兒去。那兒通常是鎖著的,去上課也不多。剛開始是挺害怕的,也興奮,晚上回來都睡不著,老想著那些尸體。老師說,為了鍛煉我們的膽子,還準備讓我們夜晚上停尸樓背尸體呢。當然,他是說著嚇我們的。我只是好奇,那些尸體都是些什么人,他們生前都干了些什么,死后卻被我們當教材使用,他們是愿意的呢,還是死了連個親戚都沒有?我一想到這些,心里就不好受。
還是說回宋穎的故事,也跟停尸樓有關(guān)。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在另一個城市讀衛(wèi)校,上解剖課時,老師和同學們老是發(fā)現(xiàn),那些尸體多了不少陌生的刀口。消息一出,成了大事件,整個衛(wèi)校都人心惶惶。有一次,師生們想出一個辦法:故意在停尸間撒了一地白粉。翌日一看,果真發(fā)現(xiàn)停尸間布滿了腳印。經(jīng)過排查,人們發(fā)現(xiàn)全校師生就宋穎那個朋友的鞋子沾滿了白粉。原來他患有夢游癥,經(jīng)常半夜起床,到處游蕩。沒人知道他夢游,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夜他都神神秘秘起床,下樓,走進停尸樓,帶上手術(shù)刀,然后對著尸體解剖。他知道真相后,自己嚇得半死,中途輟學了……哈哈,挺嚇人的。
昨天有堂解剖課,老師一邊翻著尸體的胸腔——那些肉骨經(jīng)過福爾馬林的浸泡已經(jīng)呈黃褐色——一邊講解心臟病的原理和發(fā)生,我卻想著宋穎的故事,禁不住害怕起來。我得盡快擺脫這種情緒,否則課都沒法上了。
石家莊又開始下雪了。今天是星期天,小吳和他的女朋友老早就出去了,他們租了相機,說要到雪后的麥地里拍照??此麄儽谋奶臉幼樱医蛔∠肴绻麄兘Y(jié)婚了,有了孩子,會是什么情形。小吳那時應該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了(他叔叔是南昌人民醫(yī)院的領(lǐng)導),他的女朋友也會當醫(yī)生,或者護士……肯定會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其實,小吳也跟我說過,他的理想和所設(shè)想的未來。我挺羨慕他的。
我和宋穎也約好待會去看大街雪景。趁她還沒到,我想著給你們寫封信,等下可以帶到街上去寄。我能想象大街上此刻的情景,肯定大雪飛揚,雪厚如土。這么說,我也想去租個相機,多拍幾張照片,留作日后紀念也行。
她已經(jīng)到了,在樓下喊我的名字——她不敢大聲喊,她一直覺得我的名字很難聽。我也不知道是誰給我起的名字,爸爸,還是媽媽?畢業(yè)回去了得好好問問你們。好了,我該出去了。外面冷,她為了好看,通常都不往身上穿很厚的衣服。我愛她。
信寫得短,下次再補吧。
就此擱筆。
銀水
1999年11月30日
【主持人的話】
這是一篇描寫“失敗”的小說,不僅如此,它還寫到了“失敗”如何毀掉一個人:一個好學上進、對未來充滿幻想的年輕人。他的理想在我們看來也許并不遠大,僅僅是學醫(yī)、之后去鎮(zhèn)醫(yī)院當個醫(yī)生。在理想破滅后,又雄心勃勃地在村里開了診所,以區(qū)別于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而他的診所卻只招來了幾個無聊的單身漢和好奇的兒童。事業(yè)的失敗,愛情的終結(jié),最終使他陷入了癲狂。(弟弟以為哥哥只是夢游,其實那已經(jīng)是精神分裂的跡象)。
小說當然不拒絕故事,但故事卻并非小說的全部。這篇小說的引人之處在于它異于通常小說的敘事技巧。一是兒童視角給小說帶來了一定的神秘氣息。而短篇小說在藝術(shù)上勝于長篇小說之處,正是它可以表現(xiàn)這種神秘,甚至不必交待這神秘從何而來。比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一類小說。二是用“信件摘抄”的方式展現(xiàn)了哥哥陳銀水的學院生活以及他單純美好的生活愿望,使他最終的失敗與毀滅具有了更深重的悲劇性。敘述上的輕,內(nèi)核上的重,在小說中的平衡也使這篇小說更富有魅力。
——邵風華
陳再見,生于1982年,廣東陸豐人。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長城》《江南》《山花》等刊發(fā)表作品百萬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F(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