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中等

雞首壺是指帶有雞首狀流的盤口壺，又名雞頭壺、天雞壺。它創(chuàng)燒于三國末年，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演變，至隋朝盛行一時，隋以后逐漸消失。雞首壺的發(fā)展和演變，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青瓷器的一個重要類別，雞首壺在當時非常流行。

以往對雞首壺的研究主要著眼于不同時代造型的演變、空間分布的規(guī)律，至于造型的意義亦只是對雞的象征意義進行相關的闡釋，忽略了雞首壺作為一個整體而體現(xiàn)出來的蘊含著那個時代的歷史背景及相關的文化的綜合性考察。本文即試圖從雞首壺造物特征、功能、時代背景、思想、文化等諸層面對雞首壺之造型意義予以解讀，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教。

一、 關于雞首壺的造型

中國古代成熟的瓷器自東漢中晚期燒成后，到六朝時期迎來了第一個高潮，特別是三國、西晉時期，南方地區(qū)生產的青瓷器形制多樣，除了大量的碗、碟、罐、壺、洗、盤、耳杯、香爐、唾壺、虎子、盆等日用器具外，還有鬼灶、雞籠、豬欄、羊圈、狗圈、谷倉、碓、礱、磨、臼、杵、米篩等模型明器①；而且在器物表面普遍采用模印、刻劃、堆貼，甚至釉下褐彩等裝飾手法，使這一時期的青瓷器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尤其是貼、塑各種動物形象的蛙形水盂、鳥形杯、獅形或羊形的插臺、虎形虎子、熊形燈以及貼塑佛像、鋪首銜環(huán)、雞頭、虎頭、羊頭的罐、壺、洗，還有各種形象的組合體——谷倉罐，等等，它們隱含著歷史、文化、審美、習俗等諸多方面豐厚的內涵，無不向后人昭示著迷人的魅力②。

壺是中國陶瓷史上一個重要的器物種類，雞首壺作為一種獨特的壺式，創(chuàng)燒于三國末年，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演變，至隋朝盛行一時，隋以后逐漸消失。雞首壺流行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社會大動蕩的時期，也是瓷器大發(fā)展的時期。

在中國古代藝術發(fā)展史上，動物陶瓷雕塑作為中國古代造型藝術的一種獨特的風格，廣泛的出現(xiàn)在人類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其以獨具特色的造型形式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內涵和別具一格的審美標準，其廣泛的題材，豐富的造型表現(xiàn)手法以及高超的工藝水平給中華文明的藝術寶庫增添了絢麗的色彩。

取動物形象為器皿的造型，早在青銅器時代就廣為流行。諸如：銅質地的號鳥尊、雙羊尊、鳥尊等，后來匠師們集先民鑄動物形象器皿的技巧塑造出許多外觀優(yōu)美、經(jīng)濟實用的象生瓷，開創(chuàng)了青瓷動物造型的一代風尚。以青瓷塑動物最早見于東漢。而選擇雞、狗、羊、熊、獅、虎、鳥、蟾蜍等多種動物形象作為器皿的整體或局部造型，更是六朝青瓷的顯著特征。

魏晉六朝是中國歷史上分裂和動蕩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的大解放和轉折時期，各種文化思潮得以發(fā)展和滋長，有祟尚老莊、高談玄理，又有外來佛教文化的滲透，都在這一時期青瓷制造上得到體現(xiàn)。從考古發(fā)掘的資料看，墓葬中各青瓷動物類造型的器皿大大增加，成為主要的隨葬品。這種與社會生活息息相關的各類動物裝飾題材和裝飾技法，直接反映了當時社會人們的宗教信仰和審美趣向，特別是西晉太康前后，社會出現(xiàn)短暫的統(tǒng)一和繁榮，追求生活上的奢靡成為一種時尚，這一時期的青瓷制作，表現(xiàn)出富麗繁縟的裝飾特點，非常盛行各種精雕細刻的裝飾手法。在動物塑造器皿的表面往往采用堆雕、劃刻、模印的水波紋、聯(lián)珠紋、花蕊等圖。有的以繁縟重疊的堆塑手法進行裝飾，以表達其宗教信仰或情感，形象反映了當時社會對“群生蟲豸皆有靈”的認同。從動物陶瓷雕塑的分類看，雞首壺是屬于動物形象作為實用器物和工藝品的某一部件存在于器物上，起到實用與審美結合的功效，是人類生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審美與實用的藝術形式，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

二、 關于雞首壺的功能

雞首壺，這種器皿已成為六朝青瓷的斷代標準器之一，從史料記載，青瓷雞首壺最早見于三國吳的晚期，但實物依據(jù)不足。吳和西晉的雞首壺相融相近，難以區(qū)分，一般還是認定為西晉早期始有雞首壺可靠些。西晉時期的雞首壺，形似小盤口壺，肩部的一面貼塑雞頭，另一面貼一三角形狀的雞尾，也有的盤口與肩部相連一個圓股形把手。從雞首尖嘴無孔看，此時的雞首壺應該是作明器用的。至東晉，雞首壺已基本定型，壺身變大，肩部的雞頭上有冠，下有頸，圓啄有孔，普遍裝有把手，有的把手連壺的盤口一端呈龍首狀，有的雞首壺還在壺的肩部和雞的眼珠、冠等顯著位置上，用褐色釉作點綴裝飾。至南北朝時，壺體開始變得修長、挺拔，雞首的冠部較大，頸部更加細長，盤口也有所增高，此時壺的執(zhí)柄高于壺口，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實用壺了。也有人認為，六朝時期的青瓷雞首壺，無論壺嘴實心或空心，均為一種象征性的陪葬明器而已。而實際上，普遍容易接受的觀點，應該是凡嘴為實心，為明器；嘴空心有流，系生活器皿，當然也不排除主人死后可當隨葬用具。

壺，古代用以盛酒漿或糧食，后也用于盛其他液體，如酒壺、茶壺、油壺、噴壺；也指某些盛固體的容器，如冰壺、鼻煙壺。用作酒器，多為長頸、大腹、圓足?！吨芏Y·秋官·掌客》：“壺四十，鼎簋十有二，牲三十有六，皆陳?！编嵭ⅲ骸皦?，酒器也?！薄豆騻鳌ふ压迥辍罚骸皣訄?zhí)壺漿?！焙涡葑ⅲ骸皦兀Y器。腹方圓口曰壺，反之曰方壺。有爵飾。”后代用“簞食壺漿”指犒勞軍旅。

罌（yīng）：瓶一類的容器，比缶大，腹大口小?！墩f文·缶部》：“罌，缶也。”段玉裁注：“罌，缶器之大者?！薄稄V雅·釋器》：“罌，瓶也?！薄墩摵狻ぷl告》：“釀酒于罌，烹肉于鼎，皆欲其氣味調得也?！庇纱擞^之，罌當為釀酒器。 由上論述可知，雞首壺的功能當為酒器。

三、 關于雞首壺的造型意義

1. 雞首壺產生的時代背景

從東漢末天下大亂開始，中經(jīng)魏晉南北朝到隋統(tǒng)一中國止，我國經(jīng)歷了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長達四百年之久的黑暗時代。然而奇妙的是，這漫長而黑暗的時代竟是精神史上較解放、較自由，且極有智慧、極富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一個最有藝術創(chuàng)造精神的時代。

這一時期，遺傳與變異是文化的一個最為突出的特征。但文化不只是宮廷、士人的專利，也有民間工匠造物的參與，如佛教的異文化知識及宗教功能只有當它經(jīng)由“物”的呈現(xiàn)，使一般民眾也感受到精神的解脫時，才能發(fā)揮其作用，才能構成地域性文化的世界圖像。③”

2. 雞首壺與魏晉南北朝酒文化

“藝術創(chuàng)作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充滿了各種必然性和偶然性，···我們探索的不是一個工匠工作的程序，而是圖像生產的可能性。④”

“六朝物質文化的轉折，有三個至為重要的關節(jié)：一是設計中對人及生命價值的重視和表現(xiàn)，由此而轉化了儒家“政教”規(guī)范，使造物理想和設計終極目標得以實現(xiàn)； 二是設計中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欣賞和表現(xiàn)，轉化了造物評價系統(tǒng)，對物質文化的發(fā)展帶來重大的轉變； 三是設計中佛道思想的影響和體現(xiàn)，深刻地轉化了造物觀念及人們的精神價值取向，物質文化結構因此而得到更新建構。⑤”

以往對雞首壺造型意義的闡釋，偏重于對雞的文化意義的解讀，人為地割裂器物本體的形態(tài)、功能、象征意義等，缺乏一種整體性的視野。普遍認為雞乃我國古代人民最常見的一種圈養(yǎng)家禽，除了食用之外，又是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啼鳴報曉之物，晉人即有“聞雞起舞”之說。加之雞善群居、溫馴無害，深得人們喜愛。除此之外，我國自古以來都認為雄雞之血具有除邪去禍、印證誠信之功能，素有“滴血為盟”、“灑血驅魔”習俗。由此看來，如以羊的寓意來考察雞首壺的話，“雞”與“吉”諧音，將其視為“吉利”或“吉祥”的象征，應為順理成章。當然，壺究意取何寓意，從出土實物早晚和形制變化看，其寓意也是不盡相同的，今人只可揣測，而不能妄自想象。雞首壺的寓意，除有傳統(tǒng)驅災除兇、避邪引吉的寓意外，是否還有其他另類寓意，也未必可知。比如，現(xiàn)藏于深圳青瓷博物館的一品六朝青瓷雞首壺，壺體以褐彩銘“吾有心”文字。據(jù)考證，晉代禮學分“有心”、“無心”兩派，以此推斷，取雞首為形，表明自己的哲學觀點，恐更具其深意吧。

我們認為從整體意義上，其造型與魏晉南北朝酒文化密不可分，是魏晉南北朝酒文化在器物造型上的深刻反映。

首先，正如前述，雞首壺是一種酒器，無論其是作為明器還是實用器，其酒器的功能應能達成共識。

其次，雞作為一種圈養(yǎng)家禽，除了食用之外，又是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啼鳴報曉之物，它與酒又有何關聯(lián)？

雞是一種屬于鳥綱，雉科的動物，它在中國十二生肖中名列第十位，稱之為“酉”。雞之所以稱之為“酉”是因為在十二辰配二十八宿中，酉值三宿，“胃土雉，昴日雞，畢月烏，酉也”，即講胃宿、昴宿、畢宿屬酉。昴星宿居西方白虎七宿的中央，被認為方位正西，配酉，雞象之。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簡中，發(fā)現(xiàn)《日書》兩種。其中有一種載有生肖，并指出“酉，水也?！庇诤懒两忉屨f：“酉，水也?！彼x為“雉”，“雉是野雞，現(xiàn)在說酉屬雞，當是從酉屬雉發(fā)展而來的?！笨赡茉谑こ霈F(xiàn)之時，人們以雞和雉同為酉的屬相。到東漢時，酉與雞相配成為定論。王充在《論衡》中明確地說：“酉，雞也?！倍系淖中螢榫破鞯南笮??！坝稀弊趾苊黠@地保留著壺尊之形，在卜辭及古金文中更多地假以為“酒”字。

符號是裝飾的一種語言，是思想意識的路標，是物與物之間的一種媒介，更是與生活以及藝術息息相關的一種語言形式。雞的動物形象正是通過中國十二生肖“酉”的轉化，而成為了酒文化的一種象征。

第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魏晉南北朝時代的酒文化

魏晉南北朝時代我國釀酒業(yè)的發(fā)達和酒的質量大大提高，建安詩人王粲在他的詩集《酒賦》中盛贊道：“暨我中葉，酒流猶多，群庶崇飲，日富月奢?！?這一時代的酒文化受到特殊的時代精神的刺激，形成并強化了自身狂放熱情的品格。這一時期，是我國歷史上酒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關鍵時期，不僅此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酒的專著，而且此時期的人們與酒結成了更為親密的關系，特別是文人士大夫，他們從動亂的政局中了解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士民動輒罹禍得咎，為逃避禍患，人們沉湎曲蘗，有了借酒澆愁的習俗，借酒澆愁也成為了后來許多文學作品的母題?！霸矫潭巫匀弧笔沁@一時期的時代特征，人們通過飲酒來實現(xiàn)物我兩忘、回歸自然，達到超然脫俗的境界。可以說，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名士們第一次真正達到了享受美酒，體會酒趣、品味人生真諦的境界。

正是由于雞首壺首先具有酒具的功能，魏晉時期的人們才借助雞的造型，并通過雞—酉—酒在文化和象征意義上的轉化，由此表達了以酒文化為代表的魏晉風度。

“這種“質而有趣靈”的變化，表明造物設計正從對“物”的瑞祥寓意裝飾，轉向對人的內在情感的表達。由于長期戰(zhàn)亂帶來生活現(xiàn)實的痛楚，需要一種精神的傾瀉與慰藉，人自身的價值也在此時得到認識，因此，日常生活中的物質器物也被賦予一種精神情感色調。社會生活中的清談風氣進一步強化了“物”重質輕文的轉變，從而創(chuàng)造了六朝人的生活價值和生命價值。⑥”

博厄斯提出： “一切文化現(xiàn)象都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⑦”酒正是這一時期體現(xiàn)六朝人的生活價值和生命價值的媒介。任何器物造型以及紋飾的演變都會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背景及思想信仰的影響。雞首壺造型的真實意義即使如是。

總之，魏晉六朝時期錯綜復雜、矛盾重重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崇尚老莊、求仙皈佛的人文觀念交錯滲透到藝術的各個領域，形成了特殊格調，具有強烈時代個性的“魏晉風度”，表現(xiàn)在對瓷器動物造型的審美追求上，則有別于漢代的粗獷渾厚，流露出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之氣，明顯地受當時當?shù)氐奈幕尘?、宗教信仰、生活時尚、經(jīng)濟狀況、審美意趣的影響。今天我們觀賞著魏晉六朝青瓷代表器物雞首壺，并將其置放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對其造型意義進行解讀，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它們仿佛都流動著生命，向我們默默地訴說著魏晉時人的情感和智慧。

注釋：

① （中國硅酸鹽學會主編：《中國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7年。

② 袁榮：《淺議六朝青瓷雞首壺的文化內涵》，文物世界2010年第1期。

③ 李立新：《設計史與六朝物質文化生活的新視角》，《藝術百家》2013年第2期。

④ 巫鴻、鄭巖主編：《古代墓葬美術研究》（第一輯），文物出版社，2011年。

⑤ 李立新：《設計史與六朝物質文化生活的新視角》，《藝術百家》2013年第2期。

⑥ 李立新：《設計史與六朝物質文化生活的新視角》，《藝術百家》2013年第2期。

⑦ 博厄斯：《原始藝術》，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

（責任編輯：劉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