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089)

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作為‘他者’的異國異族形象，在文本中是以多種形式存在的，它可以是具體的人物、風物、景物描述，也可以是觀念和言詞?！保?］這一點在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作者通過多種中國元素締造了“香格里拉”——一個迥異于西方世界的烏托邦形象。但是每一個他者形象的生成同時伴隨著自我形象的言說，香格里拉也不例外，既表達了作者對中國的文化想象，又與西方文明高度契合，從而使這一異國形象變得含義豐富而又耐人尋味。

一、作為“他者”的香格里拉：遠在中國的烏托邦形象

“一個作家對異國現(xiàn)實的感知與其隸屬的群體和社會的集體想象密不可分。莫哈稱大多數(shù)人往往并不是通過自己的直接接觸去感知異國，而是通過閱讀作品或其他傳媒來接受異國形象的?！保?］希爾頓的情況恰恰如此，他并沒有來過中國，其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探險家約瑟夫·洛克(Joseph Charles Francis Rock)1924-1935 年發(fā)表在《國家地理雜志》圖文并茂的九篇文章以及到過中國西南邊陲藏區(qū)的探險家和傳教士留下的文獻，“希爾頓在采訪中說他是在大不列顛博物館的閱覽室邂逅的繆斯女神，他在那里研讀過胡克神父的《韃靼、藏區(qū)、中國旅行記》”［3］。香格里拉是作者在這些資料的基礎上經(jīng)過文化想象塑造出來的烏托邦。而“烏托邦具有‘社會顛覆的功能’”［4］，作者借助這一異國形象實現(xiàn)了對20 世紀30 年代的英國現(xiàn)實社會的背離和顛覆。

1．莊嚴神圣的自然環(huán)境

《消失的地平線》出版于1933 年，那時英國工業(yè)化的負面影響已經(jīng)被廣泛關注，工業(yè)廢水、煙塵和有害氣體，不僅對自然界的動植物造成傷害，而且嚴重損害了人類的健康。與此相對照，中國西南邊陲的香格里拉卻沒有一點矯揉造作，那矗立的冰山雪峰和懸崖峭壁蘊藏著某種自然而奇異的力量，似乎稍一靠近就會冒犯它的莊嚴與神圣，香格里拉的風景“整個就是一幅無與倫比的綺麗畫卷，加上荷花池對面飄來古琴清亮的簡單的旋律……這曠世絕美的景象與那音韻交相輝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5］。具有中國韻味的荷花和古琴與自然景色和諧交融，共同構成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本真的大自然，與歐洲已經(jīng)被人為破壞的自然形成鮮明的對照。

2．中庸、適度、寬容的儒家哲學

早在18 世紀，伏爾泰對孔子的思想就十分敬仰，自稱孔門弟子，隨著傳教士東來西去，儒家思想逐漸被歐洲所熟悉和接受。20 世紀初，德國歷史哲學家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出版并風行，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希爾頓也在“向東看”，因此，香格里拉不僅自然環(huán)境被設置在中國，而且其統(tǒng)治理念也遵循儒家思想，表現(xiàn)了對中國古老文明的推崇。作者通過香格里拉的締造者也是最高統(tǒng)治者佩勞爾特修士，生動地表明儒家思想的巨大力量。他本是盧森堡籍的傳教士，誤入藍月谷后想要在古老而衰敗的喇嘛寺舊址上建立一座基督教堂，饒有意味的是，他后來覺悟“在銘刻著這么些更為古老、截然不同的記憶的遺址上建造這個修道院或許是錯了”［6］。因此，最終建立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喇嘛寺，佩勞爾特也不再是修士，而是大喇嘛。他沒有把基督教強加給當?shù)厝?，相反自己研究起了佛教，沒有固執(zhí)己見地修造基督教堂，而是在喇嘛寺中進行了余生的修行，成為受人愛戴的最高首領。佩勞爾特被改寫的人生，彰顯了崇尚中庸、寬容的中國文化的強大力量。

3．神奇的中國風物——藥膳與茗茶

“實際上，對‘異’的追逐，也是西方社會探求理想、釋放焦慮、自我確證和自我批判的過程?！保?］中國古老悠久的藥膳使西方人倍感神奇。“他(康維)猜想這菜肴中也許含有某種草藥或藥劑，可以起到調節(jié)呼吸的作用，因為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感受，他發(fā)現(xiàn)他的幾個同伴也感到輕松多了?！保?］藥膳有效地緩解了外來客的高原反應，讓西方人直接感悟了藥食同源的中醫(yī)理念和效果。與菜肴相比，茶在這里絕非一種普通的飲品，而是一個符號，屬于靜謐、清雅、古老的東方符號，傳遞著濃厚的文化意味?？稻S第一次被大喇嘛召見時，就是從精巧的茶道開始的，“彩漆托盤里擺放著小蛋殼般的茶碗，里面盛著幾近透明的液體”［9］。清香甘冽的茗茶促使兩個西方人在遙遠神奇的異國敞開心扉。在小說中，藥膳與清茶營造的是一種中國特有的氛圍和風情，是早已被歐洲人認可的、符合西方世界對中國社會的集體想象物的代表性符碼。

4． 儒雅的男人與幽靜的女子

小說花費筆墨最多的中國人是張先生，小說借康維的視角展示了他的外表：“他仔細地打量著那位老人：花白的頭發(fā)，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一身繡著圖案的絲質長袍使他顯得有些蒼白瘦弱。”［10］這是一位體面、整潔的中國老人，更令人驚嘆的是，“一個中國人竟能講如此純正的英語，而且在西藏的荒原中奉行著倫敦的社交禮儀”［11］。張先生無疑擁有許多美德，而儒雅是作者賦予他最鮮明的特征。小說中最迷人的中國女子形象是出身滿族皇室的公主羅珍，她18 歲時在遠嫁土耳其王子的途中迷路，被救到香格里拉后一直生活在此，神奇的是她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卻保有18 歲的容顏，她總是默默無語、溫文有禮地用纖纖玉指撩撥琴弦，給聽者以溫馨親昵之感，她身上散發(fā)著精致、含蓄、幽靜并略帶幾分神秘的東方美。英國軍官康維和馬里遜同時愛上了她，可以看到東方女子古典美無可抵擋的魅力。

純潔靜穆的自然、中庸平和的文化、幽美的古琴、高雅的荷香、神奇的藥膳、考究的茶藝、儒雅幽嫻的人物等元素共同營造了濃郁的中國氣息，它縷縷不絕地彌漫在藍月山谷，浸潤著香格里拉，東方樂土的魅力充分展示。香格里拉儼然是西方現(xiàn)實世界的相異性參照，如莫哈所言“從形象為建立一個徹底相異性而背離自身文化觀念的意義上說，這是一個顛覆性形象”［12］。

二、作為“言說自我”的香格里拉——鮮明的西方色彩

異國形象具有“言說自我”和“言說他者”兩種功能，“正如近年來的研究所證明的那樣，兩千年來西方所描繪的中國形象，主要的并不是揭示了中國，而是揭示了西方”［13］。香格里拉的深層結構與歐洲人精神相契合，體現(xiàn)出西方文化特征和價值觀念，實現(xiàn)了“言說自我”的功能。

1．對物質財富的想象與書寫

以中國人的理想國——世外桃源為參照，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香格里拉的西方特征。陶淵明沒有太多對物質的關注和強調，只是展現(xiàn)百姓在桃花源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各司其職、各安其命，忙時勞作、閑暇歡游的自然狀態(tài)。只是希望在秋收之后，享受收獲的喜樂，沒有來自官府的苛捐雜稅。香格里拉卻不同，對維持其優(yōu)裕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基礎——黃金的描述十分突出，小說不僅描寫了康維等人對這里黃金儲備的猜想，而且講述了以黃金結算、復雜的外購系統(tǒng)的設計者——亨切爾的故事。他一來就迷上了金礦，準備發(fā)一筆財后離開，但藍月谷的安恬寧靜使他產(chǎn)生了眷戀，他嘗試用這里的黃金從外界購買所需要的任何物資，為了避開淘金者前來，制定了一條規(guī)矩——送貨腳夫要停留在離山谷一天的距離以外，貨物由自己人去取回，進入的人什么也不許帶進來，也不許再離開，最后他以生命為代價捍衛(wèi)了這個規(guī)矩。這條鐵律從本質上講，是為了保證金礦不被外來者掠奪，因為豐富的黃金是保證理想國華麗運轉的物質基礎。

2．對知識和智慧的崇尚與贊美

小說對精神層面的描述也顯示出不同于桃花源的傾向，陶淵明受老莊思想的影響，主張道法自然，絕圣棄智，倡導“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的渾然天成，而知識、智慧在香格里拉卻是絕對重要的，圖書館中有自然科學的論著，也有佛經(jīng)讀本，會客廳既有莫扎特、肖邦等的鋼琴名曲，也有中國古琴的高山流水。中西文化在此合璧體現(xiàn)的是從蘇格拉底開始在西方有著最悠久的理念和傳統(tǒng)——唯知是德。

3． 時間的凝固與青春的永駐

與桃花源相比，香格里拉更具魔力。時間在此凝固，你何時進入藍月谷，時間都為你駐留，賜予你青春和健康。這里有曾經(jīng)拜訪過勃朗特姐妹一家的百歲老者，有實際年齡已近七旬、但卻保持著18 歲般清麗的羅珍公主。香格里拉比神話更像是一個神話，希臘神話中的黎明女神厄俄斯(羅馬神話中的歐若拉)愛上了人間的美少年提托諾斯，為了愛情長久懇求宙斯讓他永生，宙斯答應了，他不會死卻日漸衰老，天長地久的愛情夢想終究以悲劇告終。而神奇的香格里拉遠勝宙斯，表現(xiàn)了西方人對生命對青春最美好的祈望。

三、香格里拉的背面——意識形態(tài)形象

法國學者讓·馬克·莫哈在保爾·利科的基礎上將異國形象分為意識形態(tài)形象和烏托邦形象。香格里拉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質疑現(xiàn)實的烏托邦;另一面又清晰地雕刻著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

1．中國女人瘋狂地愛上歐洲人——程式化的故事情節(jié)

19 世紀西方作家描繪中國時，“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的一種情節(jié)是：一位中國女人，盡管過著隱居的生活，在充滿成見的環(huán)境中成長，卻瘋狂地愛上了一位歐洲人”［14］。這是幾乎固定的情節(jié)，約瑟夫·梅里的小說《英國人和中國人》(1853)里，中國高官的妻子愛上了英俊的英國軍官，保爾·蒂伏瓦的《中國蟬》(1865)中，慈禧太后的蘆花公主愛上了法國外交官，不一而足。這一固定情節(jié)直截了當?shù)乇憩F(xiàn)了西方對東方的優(yōu)越感和征服感。到了20 世紀，像毛姆、希爾頓這樣的英國作家，他們在理性層面上已經(jīng)意識到西方文明是有缺陷的，于是試圖將東方文明作為理想化的參照，如毛姆的小說《面紗》(1924)早于《消失的地平線》十年，其中主人公英國女子凱蒂就是在中國經(jīng)歷了真正的人生，在中國貴族女子的啟悟下，精神得以成長。但是他們在作品中都難以避免地流露出根深蒂固的優(yōu)越感。在《面紗》中固定情節(jié)再次上演，滿洲的貴族女子主動愛上了英國男人韋丁頓，這個男人向凱蒂炫耀，“她為了我放棄了一切，她的家、家人，安定，還有自尊……我一點也不懷疑，要是我真離開了她，她保準會自殺”［15］。希爾頓筆下的羅珍，具有東方女子的美德，像康維所言，“而在西歐，依我看，絕大多數(shù)女性都缺乏這種美德”［16］，似乎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被追求者，但本質上依然像以往西方作家塑造的中國女子一樣，是一尊精美而沉默的花瓶，被人注視、被人欣賞、被人言說?？稻S一再贊美她像香格里拉一樣完美，與她相處時間最長也最為了解她的張先生借用莎士比亞描述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的那句話：“她滿足哪里就在哪里制造饑渴”。反其意表述了羅珍“她滿足了哪里就在哪里驅散饑渴”，暗示她已超越情欲，能給愛慕她的人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但是，羅珍最后的選擇與這種評價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反諷——她竟然愛上了馬里遜并且冒著巨大的風險，離開了香格里拉。這樣的安排完全不符合羅珍的性格，但是卻符合西方作家心理層面的優(yōu)越感。這樣的情節(jié)“證明中國人并非絲毫不受具有明顯優(yōu)越性的西方文明模式的誘惑”［17］。羅珍仍然是19 世紀以來愛慕歐洲人的中國貴族女子譜系中的一員。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希爾頓依然未能擺脫對自身文化的優(yōu)越感。

2．理想國的締造與選民——等級關系的流露

香格里拉的深層結構猶如西方的殖民地，表現(xiàn)出鮮明的等級觀念。香格里拉是佩勞爾特締造的，外購系統(tǒng)是亨切爾設計的，而康維因純正的英國血統(tǒng)和良好教養(yǎng)被視為下一任最高首領的最佳候選人。在居留者的選擇上，也表現(xiàn)出嚴格的等級關系：“一般來說，我們發(fā)現(xiàn)藏族人由于一直以來充分習慣了高海拔和其他環(huán)境條件，不會像外來人種那樣敏感……比較起來，漢人又稍好一點……我們的最佳人選，毋庸置疑，就是北歐人種和歐洲拉丁人種，或許美洲人也同樣適應。”［18］康維的同伴巴納德是第一個進入山谷的美國人，盡管他是個被警察追捕的在逃犯，但進入藍月谷后絲毫不影響他身份的“高貴”。

莫哈指出，意識形態(tài)形象“是對相異性進行‘整合’后的形象，它使人們從該群體關于自身起源、身份，并使其確信自我在世界史中地位的觀念出發(fā)去解讀異國。其目的是使想象出的本群體的身份支配被描寫的相異性”［19］。從這個層面看去，香格里拉不僅僅是個烏托邦形象，同時也是一個歐洲人以支配者的身份和地位構建的意識形態(tài)形象。

［1］劉洪濤：《對比較文學形象學的幾點思考》，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 年第3 期。

［2］［4］［12］［17］［19］孟 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7、33、253、253、32 -33 頁。

［3］張 寬：《香格里拉圍城：神話·小說·電影》，載《東方叢刊》，2006 年第1 期。

［5］［6］［8］［9］［10］［11］［14］［16］［18］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胡 蕊 張 穎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266、205、108、199、88、89、253、169、225 -226 頁。

［7］［13］尹德翔：《關于形象學實踐的幾個問題》，載《文藝評論》，2005 年第6 期。

［15］W·S·毛姆：《面紗》，阮景林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 年版，第1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