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女性與民歌:葉梅小說的二元文化符碼
李莉
少數(shù)民族女作家中,葉梅對土家族女性的觀察與書寫甚為獨特。她將女性性格命運置設(shè)于民族文化中,通過吟唱各種歌謠予以詮釋。女性與民歌構(gòu)成人物與民俗書寫的二元文化符號,經(jīng)過創(chuàng)造性編碼,以歌謠彰顯個性,又以個性豐富歌謠,讓人物命運和民族文化緊密相連,產(chǎn)生別具一格的審美韻味。作家對土家族文化的熟稔、關(guān)照與熱切傳承之心可見一斑,其作品所承載的文化價值必將得到更多關(guān)注。
女性寫作;民歌;文化符碼
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上,就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民族文化的書寫而言,土家族女作家葉梅具有不可或缺的席位。她筆下的絕大多數(shù)女子集剛烈、柔情、智慧、嬌美于一體,且深受民間文化、少數(shù)民族文化熏陶,對土家民俗,尤其是土家歌謠熟稔于心,表現(xiàn)于文。女性與民歌,構(gòu)成葉梅小說的二元文化符碼,為其創(chuàng)作演奏了意蘊深長的和諧之曲?!蹲詈蟮耐了尽发賲⒁娙~梅:《最后的土司》收錄了文中所涉及的5個短篇小說,《五月飛蛾》則見《山花》2002年第8期,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中的啞女伍娘,《五月飛蛾》中的二妹,《撒憂的龍船河》中的巴茶、蓮玉,《花樹花樹》中的昭女、瑛女,《黑蓼竹》中的竹女,《回到恩施》里譚青秀、九姨等,都在土家歌謠熏陶中成長,從日常生活到精神信仰,無一不關(guān)聯(lián)著土家民歌。
當代文學中,尤其是鄉(xiāng)村文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一旦下定決心做某事,常常比男性來得堅決且徹底”[1]91,無論賢惠、溫柔,還是能干、潑辣,大抵如此。然而,葉梅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性格多元的。她們既深諳本土民族文化規(guī)則,又在規(guī)則邊緣處悄悄尋求突破途徑?!蹲詈蟮耐了尽分袉∨槟?,容貌出眾,智慧超群。她柔情中不乏剛毅,善良處明辨是非,堅守原則又不拘泥原則。伍娘是龍船河里橈夫子撿來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出落成龍船河最漂亮的女孩,擅長跳舞。外鄉(xiāng)人李安因偷食舍巴日的祭品遭遇斷腿懲罰,伍娘受土司安排悉心護理李安,由憐憫產(chǎn)生愛情。新婚之夜,伍娘虔誠地把自己的初夜交給土司覃堯,認為這是神的旨意,是土司制度的遵守。當覃堯發(fā)現(xiàn)其美艷決意要娶她為妻時,她又固執(zhí)地謝絕了土司。初夜權(quán)引發(fā)了李安的憤怒,而土司留下的兒子又加深了他們之間的仇恨。李安與覃堯、伍娘的矛盾進一步激化,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引發(fā)了三人的爭奪。伍娘不顧李安的打罵虐待,不顧土司的求情求和,強大的母性力量驅(qū)使她克服重重阻礙勇敢地承擔起母親的責任。在舍巴日祭祀上,伍娘伴著激烈的鼓點跳著舞蹈而死。
小說開篇用極富張力而又勁道十足的語言描述了土家人在舍巴日莊嚴的祭祀慶典上的活動。白天,土家人唱著“啊——舍巴日”載歌載舞;夜間,則圍坐篝火旁念唱“祭告上天,祭告鬼神,祭告生養(yǎng)的頌揚詞”。舍巴日上伍娘以舞蹈精靈的形式出場。與李安定親后,伍娘由九位姑娘陪坐著“日夜圍唱哭嫁”。①哭嫁,是土家婚俗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土家女子出嫁前必修的一門功課。以歌哭形式表達情感:與親人的別離之情,對未來的恐懼之心,對生活的擔當之責全部在歌哭中呈現(xiàn)。正式結(jié)婚前一個月就要由閨閣們陪伴每日哭唱。內(nèi)容有哭爹娘、哥嫂、媒人、親戚朋友以及未來生活等等。伍娘是啞女,但她聲殘心美,既不放棄本民族的群體活動,積極參加舍巴日;也不放棄以歌哭為主的哭嫁,而是巧妙地展示自己的特長,用優(yōu)美的舞蹈尊重習俗,回饋鄉(xiāng)親。土家族習俗的敦厚,以及伍娘與鄉(xiāng)親們的親密感情在此充分顯示。
伍娘與李安的婚事確定后,土司組織龍船河人給他們修造新房,木屋立起之日專請?zhí)莠敒樾路砍漓敫瑁?/p>
一步一行走忙忙,二步二行新華堂,
三步三行打一望,主東選得好屋場。
前有朱雀來定向,后有玄武定山岡,
左有青龍來獻寶,右有白虎呈瑞祥。②本文引用的歌謠皆出自前述葉梅小說的原文。
歌后還唱“安煞詞”,祭拜東西南北中五方土地,要“五方鬼煞不得侵擾”。修房造屋是土家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從選址、砍樹、砌墻、上梁到搬家入戶,各個環(huán)節(jié)均十分莊重。選址要請風水先生察看地形地勢,主梁須從林中“偷伐”而得,上梁時唱贊梁歌,落成時要唱安神歌,搬家要選黃道吉日,每道程式都祈求神靈保佑。從祭祀歌和“安煞詞”既可以看出土家人敬鬼信神的虔誠態(tài)度,對重大生活事件的高度重視,也間接表達了人們對伍娘的喜愛,對她和李安未來幸福生活,為人物命運的發(fā)展提供了鋪墊。
新婚儀式上伍娘被梯瑪背至土司堂屋跪拜神龕,梯瑪唱祭神歌:
我左手哎燒香,//我右手哎燒香,//我雙手哎捧上。//青洞哎千年有神,//紅洞哎萬年有神。//上啊千年平安,//場上啊萬年清潔……
神靈是土家人至高無上的信仰。敬畏諸神以祈求和諧生活,是土家人共同的心愿。新娘的初夜權(quán)奉獻給土司也是神的旨意。冰清玉潔的伍娘從內(nèi)心里坦然而虔誠地遵守土家規(guī)矩,依從土家習俗。她的溫順又為后文對土司求愛求子的拒絕埋下伏筆,先揚后抑的手法揭示了伍娘內(nèi)心世界的獨立和頑強執(zhí)著的性格。
小說引用的歌謠旨在描述伍娘的情感生活,張揚了土家頗為獨特的民俗風情。伍娘高超的舞蹈才能以及她為舍巴日跳舞的獻身印證了人類學家泰勒的觀點:“在文化的童年時期,舞蹈卻包含著熱情和莊嚴的意義。蒙昧人和野蠻人用舞蹈作為自己愉快和悲傷、熱愛和暴怒的表現(xiàn),甚至作為魔法和宗教的手段?!盵2]275最后的土司存在于晚清時期,早已脫離了“蒙昧”和“野蠻”的狀態(tài),而土家族祖祖輩輩流傳的歌謠和舞蹈仍然遺留著先民的情感淵源與精神根基。
對于哭嫁歌歌詞內(nèi)容,作家在《花樹花樹》中有具體引述。昭女和瑛女是雙胞胎,出生時就失去了母親,全靠祖母和父親撫養(yǎng)。瑛女長相漂亮卻不愛學習,只有小學文化。昭女相貌平常,學習勤奮,高中畢業(yè)。兩位妙齡女孩一心想尋找一條不同于長輩們的道路。待字閨中的她們老讓祖母操心婚事。小說通過表姐出嫁吟唱的哭嫁歌給兩位女孩暗示“女大當嫁”。
娘啊,你一尺五寸把兒生啊,盤得門高樹大送出啊門。你盤得一身養(yǎng)老病啊,沒得一個養(yǎng)老的人。女啊,莫講女兒命不乖,沒有女的不能成世界,女啊,上神龕的也有那祖婆和祖的太啊……
這首哭嫁歌一方面了懷念了生養(yǎng)兒女的母親,進行了孝道教育,同時也提醒女孩子們到了一定年齡就應(yīng)該勇敢面對未來,勇挑新的生活重擔。
為了獲得祖母歡心,兩姐妹都戴著面具生活,表現(xiàn)出雙重人格。在“太”面前她們是乖乖女,勤勞、乖巧、百依百順;可是在男人面前,她們又無法抵擋各種誘惑,力求用身體去換取自己所需。瑛女為物質(zhì)所惑,與好友菊子的父親、腰纏萬貫的何幺叔保持曖昧關(guān)系。她的情感被踐踏,愿望又得不到滿足,最后舍身求死。臨死前,瑛女唱起哭嫁歌:
娘啊,我是一口生水鍋啊。不會伸來不會縮啊,要伸要縮除非破啊。娘啊,我是一根青楓炭啊,來到這世上不會彎啊,那要扭彎除非得斷啊……
這首哭嫁歌明示了瑛女的骨氣。身子被男人強行玷污,志氣尚存胸中。寧可死去也不愿茍且活著,其剛烈之性情和多舛之命運令人唏噓不已。
昭女為了得到一個村小民辦教師職位與有婦之夫的鄉(xiāng)長勾搭。明白事理后,她毅然割斷了與鄉(xiāng)長的曖昧關(guān)系,走出山村,去縣城省城尋找新的發(fā)展道路。出走時,哭嫁歌也在她心中回響:
那風箏放到半天的云啊,
它腳下連著那線一根。
莫講那花兒開得遠啊,
扯根葛藤動一山啊……
“哭嫁歌唱了幾百幾千年。昭女心想,我會回來的。”這里,哭嫁歌不只是昭女們的游戲或是生命的一段旅程,而是駐扎在靈魂深處的精神寄托。
此外,小說還引用了幾首訣術(shù)歌,歌謠的寓意揭示女主人公情感和命運的變化。祖母“太”擔心兩個孫女,多次讓巫師上天庭請七姑娘(七仙女)看“花樹”。巫師念誦禱詞:“香煙渺渺下天庭,請動七姐下凡塵。請動七姐下凡去,去給凡人看凡情?!逼呓愕墓δ芫褪峭ㄟ^天庭拗花山上花樹的形狀長相預(yù)測凡間女子的命運?!啊畠豪C花常在家,又弄飯來又燒茶。一棵花樹長得乖,轉(zhuǎn)眼就到十七八……”,“……這棵花樹不分明,她說是個巖肚的藤……”這些歌謠預(yù)示兩姐妹的命運有波折坎坷,不是招蜂引蝶就是依附于人。祖母知道應(yīng)該把孫女們趕快嫁出去。盡管她料事如神,盡力挽救,結(jié)果還是事與愿違。
古代文論《毛詩序》有段經(jīng)典名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3]39-40這段話常在文學理論中引用,旨在說明詩歌舞成為一體之根源是情感的步步深入。其實,在民間,詩歌舞常常相伴而生,人們開口便是歌,隨物可做器樂,隨地可以舞蹈?!逗谵ぶ瘛繁闶且徊磕壑鴿庥羿l(xiāng)情與詩意的中篇小說,敘述了哀婉動人的樂器故事與愛情故事。小說開門見山寫道:“吳先生的家鄉(xiāng)是一只咚咚喹?!睈圩鄻菲?、愛唱山歌的民族浪漫而富有詩意。文本以土家族樂器“咚咚喹”①蓼竹制作的短而小巧的竹簫。為主線,串聯(lián)三位人物竹女、田佬、吳先生間的情感糾葛。年少的田佬拿著竹女贈送的咚咚喹在勞動之余快樂地吹奏著。離家從戎的吳先生出發(fā)時,偶然聽到少年田佬吹奏優(yōu)美的咚咚喹,便向他們索要。經(jīng)竹女的勸說,田佬無奈地把咚咚喹送給了吳先生。為了寬慰田佬的不舍之心,竹女唱起了家鄉(xiāng)民歌《龍船調(diào)》,當唱到“妹娃要過河,哪個來背我嘛”時,田佬勇敢地對答“我就來背你嘛——!”這里,《龍船調(diào)》不只是單純的娛樂性民歌,還是一首寓意豐富的情歌,包含著這對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青春夢想。其實,竹女和田佬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民歌。民歌不但可以緩解身體疲勞,增加生活情趣,也是聯(lián)絡(luò)感情、表達感情、增進感情的重要手段。興致高昂、情投意合的兩位少年繼續(xù)不停地“吼山歌子,從高高山上一樹槐唱到妹妹下河洗衣裳。很嘹亮很悠揚地唱到太陽中天”。未料,竹女父親羅篾匠心中早已暗暗許諾:咚咚喹送給誰,竹女就嫁給誰。
深愛竹女的田佬卻因咚咚喹的拱手相送而得不到心上人。他央求羅篾匠再做一只以求再得機會。羅篾匠采伐了奇異的黑蓼竹,制作了精致的咚咚喹,卻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為了遵守父親的諾言,明知吳先生已離開家鄉(xiāng),竹女毅然搬到了吳家和吳母同住。為使竹女回心轉(zhuǎn)意,田佬常用篾匠送他的咚咚喹在竹女家門前吹奏《黃四姐》。
黃四姐啊!你干啥子?我要送你一只金簪子啊。你送我一只金簪子干啥子?戴在妹頭上啊,行路又好看,走路有人瞧啥,我的個乖乖。
貨郎愛上女子,用歌聲和贈禮表達愛慕之情。田佬吹奏這首土家族的經(jīng)典情歌,借歌謠抒發(fā)自己的情意。咚咚喹吹得動情,竹女卻不敢接受。埋葬名義上的婆婆后,她悄然離開了家鄉(xiāng)板橋,從此田佬的咚咚喹也喑啞失音。失聲的咚咚喹成了田佬的精神負擔和情感負擔。年過半百的吳先生從臺灣回鄉(xiāng)探親,伴隨他四十年的咚咚喹與田佬的那一支合成了精美的一對。田佬決計砸碎自己的那一支,以卸載心理負擔。然而,咚咚喹毫無損傷,被離家多年的竹女撿拾。三人意外相逢,卻留下永久的別離。
咚咚喹,看似簡單的普通樂器,因制作人羅篾匠的莊嚴心愿而損毀了三個人的幸福。田佬和竹女錯失良緣,吳先生也因咚咚喹的牽掛而一生獨身。咚咚喹猶如神秘的魔咒,它與黑蛇的孽緣,與羅篾匠的命運,與竹女、田佬、吳先生三人的情感糾葛如影隨形。文中提及的土家民歌《龍船調(diào)》《黃四姐》《開天辟地》①吳先生祖上修房時請風水先生唱開天辟地歌謠:“啊尼!大竹盤根。傳說大鷹也來幫忙,傳說大貓也來相助。大樹飛起做支柱,大竹飛起把天撐,大鷹展翅橫起身,大貓伸腳撐得穩(wěn)。啊尼!天開地也開啊,天成地也成?!边@是鎮(zhèn)邪辟煞之歌,預(yù)示安穩(wěn)興旺吉祥,也隱喻了吳先生和竹女奇特的情感生活。等均揭示了人物的情感變化,特別是竹女與兩個男人那種若即若離、心動而不能身動的矛盾。而《龍船調(diào)》中那句“妹娃兒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成為貫穿人物命運的紅線。田佬曾高聲歌唱著要“背”竹女過河,可是一生都沒有得到機會;竹女也沒有被男人背上,一生都未能趟過愛情之河。山歌,成為他們朦朧初戀的美好記憶,成為他們情感追求的精神寄托。
《撒憂的龍船河》是一篇用歡樂的民間歌舞表達土家人熱愛生活樂觀生死的小說。文章用土家跳喪舞“撒憂兒嗬”②事實上,恩施很多民歌資料把跳喪舞寫作撒葉爾嗬、撒爾嗬、撒兒嗬。此文中,作家有意識地寫成“撒憂兒嗬”,就是利用諧音以及這種跳喪舞在民間的作用而充分展示土家人達觀生死的觀念。為基調(diào),串聯(lián)文中人物和情節(jié)。全文有八處引用了民歌。文章開頭就是一首“撒憂兒嗬”民歌:“跳啊——//啊啊//跳撒憂兒嗬哇——//跳撒憂兒嗬哇?!庇玫箶⒌姆绞綄懗鐾良覞h子覃老大臨終前的狀態(tài)。他的妻子巴茶、弟弟覃老二(梯瑪)按當?shù)亓曀诪樗e行隆重的送終儀式,以歡快的形式為其辛勞的一生畫上完整的句號?!巴良胰藢τ谥烀平K的亡靈從不拋灑悲傷的眼淚,……一切善終的人只是從這道門檻跨入了另一道門檻,因此只有熱烈歡樂的歌舞才適于送行?!@是一樁極大的樂事?!毙≌f再回憶覃老大年輕時當水手的傳奇經(jīng)歷,用不同的歌詞來展示覃老大在不同階段的生活狀態(tài)和情感狀態(tài)。頌揚土家漢子的淳樸善良和敢于擔當?shù)耐瑫r,也襯托了土家女子識大體、解人意和執(zhí)著、剛烈的個性。
懸崖陡馬群跑似平地逍遙
水流急浪滔滔乃登天之道
祖先流傳的歌謠里,真實地描繪了覃老大們水里來浪里去的艱辛生活,也隱喻人生的艱難以及生命結(jié)束后的歸途。自然的風浪伴隨著人生的風浪,給他的船夫生活帶來了波折起伏。在一次販賣鹽巴的航行中,偶遇躲避戰(zhàn)亂的玉蓮,覃老大的剛毅與玉蓮的嬌美迸發(fā)了愛情之火。老大的情變引起了能干潑辣的妻子巴茶的憤怒。她用“剁砧板”的訣術(shù)歌詛咒勾引丈夫的女人:
你到河里呢,水老倌扯住你的腿喲——
你到山上呢,妖精拖住你的腿喲——
你到屋里呢,吊頸鬼抱住你的腦殼喲——
你看了我的男人瞎眼睛,
你親了我的男人爛舌根?。?/p>
丈夫外遇情人,這是任何妻子都難以忍受的。個性剛烈的巴茶別無他法,只好采取土家族最古老最傳統(tǒng)的詛咒方式驅(qū)趕女人,以挽回丈夫的心思。她何嘗知道喜歡丈夫的女子是完全無辜,只是一見鐘情地相愛?善良的玉蓮又怎知偶遇的這個土家漢子已有妻室?她只知道自己獻出了最寶貴的東西就應(yīng)該和這個男人生死在一起。而率性的老大,不知客家姑娘的求情目的,以為只是土家人常見的露水夫妻。面對兩個女人的深愛,覃老大矛盾萬分。弟弟覃老二愛惜自己的嫂子,卻又不敢跨越雷池,最后只好離家做梯瑪。機遇和誤會,讓兩個女人和兩個男人陷入了情感糾葛,四個人在情感中掙扎、煎熬。小說多次引述喪鼓歌以抒發(fā)進退兩難的矛盾情感。
跳撒兒嗬哇!跳撒兒嗬哇!
歌郎打從哪里來?
我從東方甲乙木來。
路上遇到何物叫?
斑鳩聲聲叫苦苦,
既來之我不怕苦。
再問你從哪路來?
我從南方丙丁火來。
路上遇見何物叫?
猛虎聲聲叫吼吼,
既來之我不怕吼。
再問歌郎哪路來?
我從西方庚辛金來。
路上遇見何物叫?
白鶴聲聲叫癡癡,
既來之我不怕癡……
歌詞中提到的三種動物的叫聲“苦苦”、“吼吼”、“癡癡”,其實就是三種情感狀態(tài),情怨之苦、情真之吼、情深之癡,當他們都同時在一個人身邊出現(xiàn)并要求同時分享空間時,情緣之重難以承受。跳喪歌真實地唱出了覃老大的情感生活,活著時他在巴茶和蓮玉間無法取舍。兩位女性也柔中顯剛,即使所愛無法得到,也依然頑強地徘徊在各自的情感生活中。他們明知是苦,還要勇往直前,“不怕”漩渦,勇于追求。民歌將生死情愛串聯(lián),淋漓盡致地揭示出土家人的率真、執(zhí)著、大膽,以及土家習俗的神秘、淳樸與真誠。
跳喪歌有很多情歌類型,在《回到恩施》中也引用了一則。譚駝子不幸被土匪向金川打死,人們?yōu)樗k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喪事,打起了喪鼓、跳起了喪舞。
《回到恩施》敘述了兩個女人九姨和譚青秀的命運。軍人“父親”從山東南下到偏遠的恩施野三關(guān)任區(qū)長,負責解放初期的清匪反霸工作。“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吃的是洋芋果,背的是蓑衣殼?!边@首歌謠描述了恩施山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而“辣椒當鹽,和渣過年”則是山區(qū)人的生活寫真。從山東半島來的父親要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的生活和工作自然有不少困難,獲得老百姓的幫助和支持是他工作的首要任務(wù)。作為革命老區(qū),早在上世紀初當?shù)鼐土餍兄@樣的民歌:
睡到半夜深,門口在過兵,婆婆坐起來,豎起耳朵聽,不要茶水喝,又不喊百姓,只聽腳步響,沒有人做聲,你們不要怕,這是賀龍軍,門口點個燈,照在大路上,同志好行軍。
這首紅色民歌流行于1932年的恩施地區(qū),革命軍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獲得了老百姓的贊賞,革命工作得到了土家人的大力支持。這就為建國前后如“父親”般的南下干部從事進一步的剿匪工作打下了堅實的群眾基礎(chǔ)。
身為區(qū)長、承擔艱苦剿匪任務(wù)的父親,擁有光榮身份和英俊外表,他贏得了當?shù)毓媚镒T青秀的強烈好感。
黃色傘一把,紫竹把一根,郎說把傘打,姐說把傘撐,心肝二姐打傘來,遮住你的身……
一首看似簡單的詩歌,卻巧妙地運用傘的色彩和功能暗示女子的情感變化?!耙话銇碚f,視覺經(jīng)驗與外來的色彩刺激往往產(chǎn)生一定的呼應(yīng)和共鳴,會在人的心理上引出某種情緒。”[4]妙齡女子譚青秀唱著悠長的山歌迎接好久不見的區(qū)長,利用工作機會主動接近,表達情意。以歌為媒,以歌會友,是土家人常見的習俗。陌生男女的相見從歌聲開始,自然而又浪漫。歌聲的好壞標示著唱歌人才能的高低,是能否吸引異性的重要標志。
青秀不但會唱歌,還會打蓮湘:“蓮湘那個一打呀,扭蓮花呀扭蓮花呀,四山里響啊,梭兒郎當海棠花呀……”她不但自己會唱會跳,還會教大戶人家的小姨太太九姨學習。她的活潑和能干也贏得了九姨的賞識和信任,成為要好的朋友,影響了九姨思想的進步。
青秀的主動和熱情,工作的大膽和潑辣,蜜糖般甜潤的歌聲以及健美的體態(tài)令區(qū)長無法拒絕,欣喜中又感到害怕,害怕那一份熾熱的情感會燃燒了他。已有妻室(但妻兒遠離)的他嚴格約束自己,一次又一地固執(zhí)地拒絕青秀的愛。當青秀得知區(qū)長已有家室時,她不傷心,不抱怨,依然憑借自己的真誠與善良盡力追求。然而,她的健美、主動始終未能打動區(qū)長的心,不得不嫁作他人婦。青秀的情感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山區(qū)土家女孩的特點。
土家族歌謠在葉梅小說中不是照搬套用,而是被加以靈活的改造和提煉。《五月飛蛾》中的二妹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吃苦耐勞、勤儉樸素的品質(zhì)源于家庭熏陶。在家時父母和弟弟均可以教育她。“男子的頭女子的腰,只準看不準撈”,本是告誡成年男女要遵守某些規(guī)則,可是當這句話由未成年的弟弟劉光明對親姐二妹說出來時就有了一股特別的趣味和天真。男孩子半懂不懂,卻又想教訓姐姐,手足之情顯露,也間接告訴了二妹要保持潔身自好的生活態(tài)度。二妹母親教育她要學會家務(wù)活,“二妹,一個女人好不好,一看灶頭二看線頭三看床頭。”這是鄉(xiāng)村女子的教育方法,把女人的全部要求用12個字概括了。在這種嚴格家庭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二妹,有著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規(guī)范,而社會新思想的影響以及倔強的個性,迫使她在規(guī)則邊緣尋求突破。她一心想跳出農(nóng)門,離開家鄉(xiāng)石板坡到城里找三姨媽幫助。可是進入城市第一站就遭到了三姨媽的奚落:“可跟她們①原文中指表哥邢斯文談過的女朋友。比你是烏鴉比鳳凰,差遠了去?!比虌尩陌谅c偏見一張嘴就暴露無遺。受不了三姨媽的頤指氣使和苛刻挑剔,二妹深夜逃離到老鄉(xiāng)桃子所在的美容院棲身。她踏實肯干、積極求進的辦事方式贏得老板歡喜的同時,卻換來了同伴嫉妒。好強的二妹另找發(fā)廊掙錢,不斷提高自己的技藝獲取老板和顧客賞識。二妹力圖在城市中尋找自己的生活空間,可是她交往的群體大多來自鄉(xiāng)村,即便是男友,她還是覺得農(nóng)村的男人踏實。民族文化之根深深地刻印在二妹身上,撕扯著二妹游走于城鄉(xiāng)邊緣之間,在邊緣處尋找自己的命運。
葉梅小說中之所以大量運用民歌來刻畫女性形象,表達情感,不單單是為了民歌而民歌。一方面,歌唱是土家人自然而然的生活習慣,是她們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她們的生活本就充滿詩意和快樂。泰勒認為詩歌“用和諧的語言傳達出動人的意念;它們是想象的圖畫,同是又是悅耳的音樂”?!霸谠缙谖幕A段,詩歌是一切有力的精神激動或感情的自然流露,是把某種莊嚴的聲明或古代傳說傳達給聽眾的自然手段?!盵2]268反過來說,土家族人的歌唱由聲音轉(zhuǎn)變成文字時,就是非常精彩的歌詩。歌詩比直接描述更為生動,不但展示了民俗風情,增添了情趣,而且使人物性情更為豐滿生動。作者刻畫人物的技巧也由此彰顯。
深諳土家文化的葉梅,還大量借用各種民俗襯托詩歌,為歌謠的生發(fā)和人物情節(jié)的發(fā)展提供了環(huán)境土壤。民歌,是各種符碼中最常見,也是廣大土家族人最熟悉的一類,不同場合,不同編法,就會產(chǎn)生不同效果。如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哭嫁歌、跳喪歌其實都是土家人生與死的一套符碼。同樣的符碼,通過不同的編程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刻畫不同的形象。如《花樹花樹》中的花樹、《黑蓼竹》中的黑蛇、《撒憂的龍船河》中的梯瑪、《最后的土司》中的舍巴日等都是土家族神秘的文化符碼。在尊重符碼本義的前提下,對其隱含義和延伸義大膽解碼,甚至并巧妙編碼,為葉梅寫作提供了新思路和新話語。從而揭示出土家文化的深層形態(tài):對神的敬仰,對鬼的祭祀,對人的尊重,對習俗的偏好,對本族的維護,對生的珍惜,對死的達觀,對愛的真誠,對恨的坦蕩。無論小說的主人公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是土家文化的符碼代表者。只是每個人身上呈現(xiàn)的方式不一樣。
現(xiàn)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單獨重視女性寫作或是重視民歌寫作的作家作品并不少見,女性主義研究者和民間文學研究者??梢粤信e一大批。但是,將女性與民歌置于同等地位,而且能夠通過兩者的互動關(guān)系相互推進,現(xiàn)當代作家中則不多見。作為土家族女性作家,女性與民歌成為葉梅書寫的二元文化符碼,相信其創(chuàng)造性寫作所產(chǎn)生的史學價值將會引發(fā)更多人們的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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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春
Women and Folk Songs:Bicultural Symbolism in the Novels of Yemei
LI Li
Among minority group women writers,Yemei observes in a unique way and writes about Tujia women.She set the template for the fortune of the women characters in the national culture,and also sang a variety of songs to interpret it.The ballads highlighted personality,while personality enriched the ballads.Women and folk songs,which constitute bicultural symbols of character and folklore through a code,link the fate of the characters tightly to the national culture,and produce a distinctively styled aesthetic appeal.It’s evident that the writer knows well about Tujia,is concerned about and eagerly inherits Tujia culture,so the cultural values of her works attract more attention.
women’s writing;folk songs;cultural symbol
10.13277/j.cnki.jcwu.0010
2014-02-20
I29
A
1007-3698(2014)02-0065-06
李莉,女,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民族民間文藝研究。445000
本文系2013年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項目“恩施民歌的詩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4135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