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春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近代中日兩國的交流最早始于19 世紀60 年代。1862 年德川幕府派遣“千歲丸”號赴上?？疾?，開啟了近代日本人赴中國旅行的新時代。杭州及西湖在日本享有盛名，日本人對這個“人間天堂”的向往由來已久。自明治維新至新中國成立，大批的日本人懷著各種目的涌入杭州，并以游記的方式記錄下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當時來杭州旅行的日本人有學(xué)者、記者、作家、商人、軍人、政治家乃至宗教界人士，其中日本近現(xiàn)代作家占有相當?shù)谋壤⒊洚斨匾慕巧?。?jù)統(tǒng)計，來杭州旅行或居住的日本近現(xiàn)代作家主要有德富蘇峰、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佐藤春夫、村松梢風、河?xùn)|碧梧桐、金子光晴、小林秀雄、小田岳夫、火野葦平、武田泰淳等人。他們把在杭州的所見所聞所感寫進了小說、詩歌或游記，但囿于篇幅，本文不能把所有的游記都納入研究范圍，只能選其中篇幅較大的、研究價值較大的來研究，例如德富蘇峰《七十八日游記》和《中國漫游記》中的相關(guān)章節(jié)、芥川龍之介的《江南游記》、小林秀雄的《杭州》、《從杭州到南京》。這三位分別是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著名作家、文人。本文重點將研究這些游記中的杭州形象，因為這具有重大的研究價值。

一、德富蘇峰的杭州形象

德富蘇峰是活躍于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著名作家、評論家、新聞記者，一生的著述有300 多種。他曾兩次長時間、大范圍地在中國旅行、考察。第一次于1906 年5 月25 日出發(fā)，途徑朝鮮半島、東三省、天津、北京、上海、南京、長沙、武漢、杭州、蘇州等地，8 月4 日回國后寫成《七十八日游記》一書。其在杭州的行程如下:7 月29 日晨乘船經(jīng)運河到拱宸橋，游覽靈隱寺、清漣寺、岳廟、俞樓、文瀾閣、林和靖墓、三潭印月、雷峰塔、吳山、保俶塔、丁氏八千卷書樓等處，30 日晚乘船離開杭州赴蘇州。第二次于1917 年9 月15 日啟程，12 月6 日回國后寫成《中國漫游記》一書。其在杭州的行程跟上次大致相同。

許多近代日本文學(xué)家根據(jù)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通過閱讀中國古代典籍，形成了憧憬中國古代文化的中國情趣和先驗的中國形象，這種形象往往是浪漫、唯美的，充滿了異國情調(diào)和傳奇色彩。德富蘇峰也不例外。少年時期所受的漢文化教育使他對杭州的歷史、文化、古跡、名人軼事等都了如指掌，而杭州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氣息也沒有讓他失望。他對杭州的良好印象和熟悉程度，僅從他第二次游覽杭州時所作的三首絕句中就可知一二。他在滬杭線列車上曾寫到:“平田一望半收禾，柳圃桑村次第過。勝景已知杭州近，翠松樹里錦楓多。”［1］(P188)由此可以看出，他非常欣賞江南的“勝景”，而且對杭州的“勝景”充滿期待?！安粐@紅顏化作塵，落花芳草每年新。小小冢接秋瑾墓，千古西湖屬美人?！保?］(P191～192)——這首絕句體現(xiàn)了他對蘇小小和秋瑾的憐惜、敬佩之情?！袄追逅舷﹃栃?，湖上蒼煙淡似紗。風景依然吾老矣，白頭重宿水邊家?！保?］(P191)——這首絕句表現(xiàn)了他對杭州的留戀之情。當然，他對杭州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贊美，例如在來杭州的路上和在靈隱寺的周圍，他看到了大量墳?zāi)?，并想起了大谷光瑞的墳?zāi)雇鰢摗Ｅc他濃墨重彩地描寫杭州的美景和歷史文化形成明顯對比的是，他很少描寫當時的杭州人和社會現(xiàn)狀，只是偶爾提到了靈隱寺的乞丐。

德富蘇峰的這兩次杭州之行都沒有特別目的和任務(wù)，又受到了日本領(lǐng)事館和大東汽船會社等日本公司的熱情款待，所以他對杭州之行非常滿意，沒有像在中國其他地方那樣大放厥詞，以至于在這兩本游記里都提到想做日本駐杭州領(lǐng)事。總體而言，他筆下的杭州形象是非常唯美、迷人的，與中國其他地域相比，他對杭州有特別的好感。德富蘇峰的這些唯美描寫更加激發(fā)了之后來杭州的日本作家的熱情和想象，他們在自己的游記里經(jīng)常提到德富蘇峰的名字，例如谷崎和芥川。這些互文性表達營造了一個唯美的、古典的杭州。

二、芥川龍之介的杭州形象

日本大正時代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作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特派員，曾在1921 年3 月底至7 月中旬對中國進行了考察，回國后陸續(xù)發(fā)表了《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等文章。1925 年11 月日本改造社出版了題為《中國游記》的單行本，杭州之行占了其中很大篇幅。芥川1921 年5 月1 日從上海乘火車，晚上抵達杭州，入住新新旅館;第二天游覽了斷橋、平湖秋月、廣化寺、俞樓、蘇小小墓、秋瑾墓、曲院風荷、岳王廟、三潭印月、退省庵、雷峰塔、葛嶺、保俶塔、孤山放鶴亭等處;第三天游覽了玉泉的清漣寺、飛來峰、靈隱寺和鳳林寺等處;第四天坐火車返回上海。

芥川從小就接觸中國典籍，深受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熏陶，成名后更是創(chuàng)作了許多直接取材于中國典籍或以中國為背景的作品，因此在來杭州之前，他就對杭州充滿了浪漫的想象和無限的期待。例如，在去新新旅館的途中，他在夜色下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力，“沉醉于阿拉伯夜話般的浪漫情調(diào)之中”［2］(P62)。在他的想象中，從黑暗的深處浮現(xiàn)出來的燈火輝煌的白墻宅院成了“鬼狐怪譚”中的古宅，而這處宅院掛著“隴西李寓”的門牌，里面也許會有風采依然的李太白正觀賞著牡丹、喝著酒。在游覽西湖的過程中，他也經(jīng)常展開幻想的翅膀。比如在樓外樓邊看到三個人在洗衣、釣魚，他立刻想起《水滸傳》里阮氏三兄弟閑適的生活場景。

在知識準備和文學(xué)修養(yǎng)的幫助下，芥川來杭州短短兩天的時間里，就輕車熟路地游覽了西湖的絕大部分景觀，而且每到一處景點，他都引經(jīng)據(jù)典，充分說明了自己對西湖的熟悉程度。例如，他在斷橋前想起了楊鐵崖的“段家橋頭猩色酒”和張承吉的“斷橋荒蘚澀”;看到老人在白堤騎馬后，想起了白居易的“半醉閑行湖岸東，馬鞭敲鐙轡玲瓏。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沙堤月明中”［2］(P69)。雖說他引用的詩句大多直接來自于池田桃川的《江南的名勝古跡》，但是他對這些詩文也是了然于心、如數(shù)家珍的。

與芥川對古代杭州的憑吊和懷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現(xiàn)實杭州的漠視甚至蔑視，以及對當時杭州落后面貌的橫加指責和信口批判。在他的眼中，海關(guān)工作人員木訥死板，動作機械;大批為旅館拉客的人厚顏無恥，不僅亂塞廣告紙，還來拉扯客人的皮包;新新旅館的服務(wù)生喋喋不休地向他們討要帶孔的硬幣;幾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美國佬正在旅館門口大喊大叫，其中那個禿頭的美國人后來還在門外旁若無人地撒尿;俞曲園多少有些俗氣;樓外樓飯館門口那個硬要顧客買糖果的小販毫無詩意。總之，芥川認為杭州人都是木訥、骯臟、貪婪的。

不僅人如此，杭州的景色也有很多地方讓他不滿。西湖的水很淺，“與其將西湖稱為湖，不如說是一個大大的水田。”［2］(P68)孤山上的富人豪宅更是俗不可耐。錢塘名妓蘇小小的墓“只是一個蓋著瓦片屋頂并涂了灰泥的，毫無詩意的土饅頭”［2］(P71)。西湖岸邊隨處修建的那種紅、灰兩色的磚瓦建筑，“就像巨大的的臭蟲一般，在江南各處的名勝古跡中蔓延，將所有的景致破壞得慘不忍睹”［2］(P72)，連秋瑾女俠墓前的大門也是紅磚砌成的。正在修建的岳王廟也是面目可憎，古色古香的景致蕩然無存?？傊娲吹降奈骱?，絕不是他心中那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他甚至認為，當時“西湖的惡俗化，更有一種愈演愈烈之勢。再過十年之后，極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林立在湖岸的每一座洋樓里都有美國佬爛醉如泥，每一座洋樓的門前都有一個美國佬在站著小便”［2］(P72)。由此可見他對杭州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厭惡，因為這破壞了那個漢詩文建構(gòu)的、美好的杭州形象。

芥川來杭州前的杭州印象是唯美而浪漫的，但在20 世紀20 年代的杭州，這種桃花源式的景象是不存在的。他目睹了杭州的現(xiàn)狀后，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巨大反差，理想和現(xiàn)實的碰撞使他產(chǎn)生一種幻滅感和失望情緒。在他的筆下，古代的杭州和現(xiàn)實的杭州截然不同，而他對古代杭州的懷念和對現(xiàn)實杭州的漠視甚至蔑視，構(gòu)成了他分裂的、矛盾的杭州印象。

三、小林秀雄的杭州形象

小林秀雄是日本現(xiàn)當代著名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他曾經(jīng)六次來到中國，而且都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他第一次來中國是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的1938 年3 月下旬，作為《文藝春秋》雜志社的侵華日軍從軍記者來到上海，途徑杭州、南京、蘇州等地，并在杭州為獲得第六屆芥川獎，后來被稱為“第一號文化戰(zhàn)犯”的士兵作家火野葦平頒獎，4 月28 日回國后發(fā)表了《杭州》、《從杭州到南京》、《蘇州》等游記。其在杭州的行程如下:3 月26 日從上海乘火車到杭州，27 日為火野葦平頒發(fā)芥川獎，然后游覽了湖心亭、三潭印月、岳廟、中山公園、黃龍洞、玉泉寺、吳山等處，還參觀了露天市場、劇院等貧民聚集的地方，于4 月初去了南京。

通觀他的杭州游記，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鮮明的對比:一是他對杭州的美景漫不經(jīng)心，但對貧民窟卻情有獨鐘;二是對中國人的丑化和對日本人的美化涇渭分明。當然，他也承認西湖是美輪美奐的，第一次看到時也驚呆了，因而寫道:“很多香魚似的黑魚在水藻間輕快地游著。碧空萬里，湖面水波不興。以柳浪而聞名的白堤、蘇堤上，桃花和白玉蘭等盛開，交相輝映。環(huán)湖的山上春霞繚繞，寺院的屋頂和古塔熠熠生輝?！保?］(P134)雖然駐杭州的侵華日軍報道部為他安排了兩天的參觀，但是他根本無心去記住杭州的那些島名、山名、寺名，只是抄在筆記本上敷衍了事。在他看來，杭州的名勝古跡都有一個夸大的名字，名不副實。日本高僧空海都曾修行過的寺廟尤其粗俗不堪，這座寺廟雖然遠看上去是嶄新、壯觀的，但建筑簡陋，細部的雕刻尤其不夠用心，因此四大天王像看上去有猥褻之感，小的佛像竟然連眼睛、鼻子都被忽略了。與杭州的名勝古跡相比，小林秀雄更愿意去看貧民窟的露天市場，他忍受著臭氣和喧囂，每天都去觀察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露天市場上攤販充斥著街道，一派嘈雜、混亂的景象，而且還賣著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例如由煙頭重新卷成的煙卷、啤酒瓶蓋、小提琴的殘缺的拉弓、唱片的碎片等。

另外，在小林秀雄的游記中，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是以什么形象出現(xiàn)的呢?他重點刻畫了火野葦平這個侵華日軍士兵作家的形象，他認為火野葦平既沉著冷靜，又非常勇敢，突破嘉善附近五百多個碉堡時面不改色，在杭州灣上陸時也身先士卒，毫不畏懼。在小林的筆下，侵華日軍士兵也是不畏艱險、樂觀開朗的，無論是防疫班的侵華士兵、和杭州小孩在湖邊玩的侵華士兵還是吃著奶糖放哨的侵華士兵;同時侵華日軍士兵也是善良的，即使被中國小販欺騙，遭遇強買強賣也不生氣。而中國的普通老百姓卻是自私、丑陋、狡詐、貪婪、沒有民族氣節(jié)的，基本上沒有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的。例如，為投身侵華戰(zhàn)爭“筆戰(zhàn)”的小林秀雄、火野葦平劃船的船夫面黃肌瘦，偷喝了他們的酒還百般抵懶;香山洞的和尚、尼姑穿著臟衣服，面無表情地念著經(jīng);黃龍洞的和尚面帶淫邪之色，用日文版小冊子硬拉他們?nèi)ズ炔?露天市場上2/3 的人都是無所事事地閑逛，看熱鬧，并不買東西;慶祝汪偽政府成立的消防隊員們穿著草鞋，拿著過時的工具，煞有介事地游行著。

總的來說，來華的日本近現(xiàn)代作家大都對杭州的歷史文化有很高的評價，但對當時接觸到的杭州社會現(xiàn)實感到失望，而且很多作家對現(xiàn)實的杭州表現(xiàn)出蔑視、不滿的情緒。這種對理想杭州的贊美隨著近現(xiàn)代中日關(guān)系的惡化而減弱，而對現(xiàn)實杭州的蔑視卻越來越顯著。與前兩位作家相比，作為侵華日軍從軍作家的小林秀雄對現(xiàn)實杭州表露出更多的惡意、蔑視和批判。

四、分裂的、矛盾的杭州形象

在這三位作家的筆下，既有近代日本社會無處可尋的浪漫、唯美的異國情調(diào)——漢詩文構(gòu)筑的古代杭州形象，也有他們親眼所見的庸俗、骯臟、落后的現(xiàn)實杭州形象。在他們對現(xiàn)實杭州的描寫中，庸俗、骯臟、落后等負面形象逐漸被無限放大。在他們看來，不僅那時杭州的下層民眾怪異、猥瑣、愚昧，而且杭州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也是庸俗而煞風景的?，F(xiàn)實杭州及西湖的種種亂象使他們的浪漫情懷消失殆盡，他們在失望之余就肆意嘲諷和信口批判杭州的民眾和景物。按照他們的邏輯，杭州理應(yīng)保留原始、浪漫、傳奇、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事物，中國也應(yīng)該是一個永遠停滯不前、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古國，而任何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事物都被認為是庸俗的西洋化。這種描寫是建立在近代日本與中國處于先進/落后、文明/野蠻、潔凈/骯臟等一系列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之上的。這樣一來，現(xiàn)實杭州就被他者化、對象化了，他們及日本的讀者在心理上獲得了作為先進國家國民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

在他們的游記中，不僅近代日本與中國是對立的，古代杭州與近代杭州也是對立分裂的。他們以現(xiàn)代化的日本為標準來評判杭州的一切。其實，他們所看到的杭州不僅是“缺席”的，還是“失語”的，游記所描述的杭州其實是作為日本的參照物存在的，它的落后恰恰證明了日本的先進、文明和科學(xué)，它美好的一面正是近代日本夢寐以求的桃花源式景象和浪漫情調(diào)?？梢哉f，“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中國的現(xiàn)實，而是他們心目中的幻象，他們認為中國應(yīng)該是‘他們的中國’，并且徒勞地想將其永遠地封存在記憶中?！保?］(P49)綜上所述，這三位日本近現(xiàn)代作家對古代杭州的懷念、贊美和對現(xiàn)實杭州的漠視甚至蔑視，形成了他們筆下矛盾的、分裂的杭州印象。但是無論因喜愛而美化，還是因厭惡而丑化當時杭州的人和景，其實都是對現(xiàn)實杭州的一種誤讀。在他們的東方主義話語中，杭州被他者化、對象化了。他們的杭州游記看似真實，實則經(jīng)過人為的取舍和改寫，與當時杭州的真實面貌有一定差距。他們從杭州這個他者中看到了自身，他們對杭州的歪曲描寫使當時的日本人獲得了自我滿足。這反映了他們立足于大和民族優(yōu)越感的文化心態(tài)。他們在大和民族主義情感的支配下，站在自身的立場來審視中國，通過把中國他者化，并把中國作為自身發(fā)展的參考，從而保持并維護了大和民族的優(yōu)越感。

［1］德富蘇峰著，劉紅譯.中國漫游記·七十八日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芥川龍之介著，秦剛譯.中國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小林秀雄.小林秀雄全作品10［M］.東京:新潮社，2003.

［4］李雁南.在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淺析日本近代文學(xué)中的中國形象［J］.天津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