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艷艷
(隴東學院 文學院, 甘肅 慶陽 745000)
當代有影響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對于經(jīng)典作品有過一個定義:經(jīng)典作品是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xiàn)的書。[1]廢名的田園小說就是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正如嚴家炎所說,“廢名的小說是耐讀的,不僅耐得住不同的閱讀空間,也耐得住不同的閱讀時間和閱讀對象?!盵2] (P2)再次重讀,赫然發(fā)現(xiàn):廢名的小說不僅以崇尚自然而聞名,而且,作品中自覺地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深切關懷?!皬U名是具有濃厚的女性情結的人”[3] (P126),他經(jīng)常在創(chuàng)作中提到女子世界對于他創(chuàng)作的巨大意義。更耐人尋味的是,作品中的自然與女性同為一體,作者用平等、敬畏的心態(tài)來看待、贊美自然,使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自然發(fā)出聲音,建構起人類與自然合二為一的生態(tài)景觀;同時,作品批判了父權制文化將女性“他者化”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使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女性發(fā)出聲音,構筑起女性與男性和諧融通的美好圖景。而這一切正暗合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要義。
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女權運動和生態(tài)運動相結合的產(chǎn)物,產(chǎn)生于20世紀70年代。它由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弗朗索瓦·德·埃奧博尼在《女性主義或者毀滅》中首次提出,從性別的角度切入生態(tài)問題,旨在解放婦女與自然,并圍繞自然、女性、發(fā)展等主題批判了父權制的統(tǒng)治和壓迫,進而高揚女性文化、女性原則對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作用。該思想分為不同流派,在不同地域亦有不同特點的表現(xiàn)。但無論是派別的差異還是地域的分別,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均從自然和女性的特殊地位及二者之間的關聯(lián)出發(fā),把性別公正和環(huán)境公正結合在一起考慮,為解決環(huán)境危機、婦女解放、社會公平等問題提供新的思路和途徑。其以多元包容的視角,試圖揭示普遍存在于人類思想領域和社會結構中的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的地位及關系,深入探討女人與自然被宰割的深層聯(lián)系,倡導人與自然、人與人的新型和諧關系。
在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看來,自然在孕育宇宙萬物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陰性特征是與女性的生育特征對應的,且隨著人類進入父權制文明社會,尤其是工業(yè)文明時代,自然和女性都成為了被統(tǒng)治和征服的對象,因此女性與自然是交織融合、密切聯(lián)系的,這種聯(lián)系包括符號上或象征的、經(jīng)驗上或地位上的聯(lián)系。而在文學中,這種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符號上的或象征性的聯(lián)系。自然被“女性化” 的同時女性也被“自然化”?!齻兿嗷パa充,相互表現(xiàn),相互象征。[4](P175)
“‘五四’小說家中,對社會的感受之深,莫過于魯迅;對自然美的感受之細,除郁達夫外,莫過于廢名”。[5] (P17)而在廢名的田園小說中,自然與女性是同為一體的,自然美就是女性美?!短覉@》中多次提到了“月亮”。在中國文化中,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義就是女性或母親。阿毛的童年沒有得到足夠的母愛,月光代替了母愛浸潤著阿毛。這是自然的女性化?!吨窳值墓适隆防?,小說描寫的對象無疑是三姑娘,但開頭卻從竹林寫起,結尾又回歸竹林,小說的題目也是“竹林的故事”。因為,三姑娘就是竹林,竹林的美,就是三姑娘的美。其實,廢名具有濃重的自然崇拜和女性崇拜情結,在他看來,贊美自然就是贊美女性,他的自然觀可以說是一種女性化的自然觀。因此,他小說中的景物,無論是竹林、桃園,還是陶家村、史家莊,都呈現(xiàn)出寧靜、古樸、清新、秀麗的特征,如同一幅幅寫意山水畫淡雅飄逸,又如同一支支小夜曲舒緩迷人。那里的竹林、木橋、古塔、春日、四野、碧水、楊柳和菜園,無不顯現(xiàn)出女性的柔美清秀、恬靜平和、靈動多姿和婀娜婉麗。廢名小說中的自然,就像一位美麗多情、善良堅毅的女性,讓人喜愛神往。正如有的研究者認為,“廢名理想中家園世界本質是母性的,充滿著愛護,充滿著安全感?!盵5] (P127)
廢名筆下的女性,是自然存在的另一表現(xiàn)形式。作家通過塑造一系列具有自然美的女性形象來表達對于自然和女性的雙重贊頌。她們的外表、體態(tài)充滿著詩意,盡得山水的氣質神韻,令人遐想,讓讀者感受到女性美就是自然美?!稑颉分校僮拥拿济恰安恢伾?,實是使盡了這一個樹林,古今的山色都湊在一起哩”[6] (P113);而細竹的眼睛“多么清澈,有如桃花潭的水,聲響是沒聲響,而桃花卻不能躲避她的紅”[6] (P110),臉上“格外的現(xiàn)著日光強”[6] (P115)。她們的內心純凈,品格美好,具有自然一樣美的生命特質?!短覉@》里,阿毛的美是遠離世俗的純凈的自然之美,天真善良,與人為善,豁達開朗。《橋》中,琴子的美是包容一切的平和的自然之美,心胸坦蕩,波瀾不驚,通達明澈。細竹的美是張揚本性的自由的自然之美,靈敏可愛,率性自在,毫無顧忌?!@群少女是大自然的精靈,承載著作家的審美理想。廢名的筆下還有一類母親形象,如《浣衣母》中的李媽,《橋》里的史家奶奶、小林母親等,她們的美是博大堅韌的慈愛的自然之美,溫婉柔順,富于愛心,無怨無悔。這都是女性的自然化。在這里,女性與自然相互補充,互為表征,作家將自然的女性化和女性的自然化推向了極致。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自然的女性化,使得廢名筆下的自然充滿了人的靈性和生命活力,具有了人的品格和內在價值;同時,就像尊重、欣賞女性一樣,作家用平等、敬畏的心態(tài)來看待、贊美自然,營造出一種頗具禪意的化外世界。因此,與人類中心主義下的自然不同,這里的自然,超越了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被賦予了主體性,被提升到了與人平等的地位。為自然立言,這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所追求的目標之一。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男性統(tǒng)治女性與人類統(tǒng)治自然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都源于男性中心的父權制統(tǒng)治邏輯或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二元思維方式和價值等級觀念。要想解放自然和女性,必須消除二元思維方式和價值等級觀念。于是,在文學中,作家們往往通過對二元思維方式和等級觀念下女性“他者”命運的展示,企圖喚醒人們對自然和女性的生態(tài)健康和生存處境的深切關懷。廢名雖然不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但作為“五四”新文學作家的一員,他的田園小說中,有對父權制統(tǒng)治下被壓抑被損害的女性命運的深刻展示。
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是優(yōu)勢群體,女性是弱勢群體,與男性的主宰地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女性的地位低下、權利的喪失及其作為男性附屬品的存在?!栋⒚谩防?,作為女性的阿妹,從一出生,就受到了輕視,喪失了應有的權利、地位,甚至于她的生命,在父親、祖父眼里,也是無足輕重的。而作為男性的“我”,父親卻關心倍至,十分在意;就連阿妹的祭日,在阿妹的墳前,父親也只說“保佑你的炎哥病好”的話。阿妹與“我”境況的鮮明對比,將父權制文化下男女的不平等、女性的悲慘命運展露無余,讓人不寒而栗。《浣衣母》的開篇:傍晚的時候,婆子們聚成許多小堆在閑談,孩子們一伙伙團在墻角做游戲,而當家中的男主人回家時,媽媽們的聚會便會不知不覺地解散,回家端出洗腳水給丈夫洗腳。這段描寫將男權制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以及男尊女卑的狀況得以最自然地顯現(xiàn),這些婆子們,以男性為中心,詮釋著關于男性附屬品的女性存在。
其實,世界上的生命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在男權社會中,自然和女性都成為了被統(tǒng)治被壓迫的對象,女性的活動領域和角色扮演一直被局限在家庭范圍之內,其一生的使命只是扮演好女兒、妻子和母親的身份。而人們似乎都默認了這樣的一種世界觀,就連女性自身也是這樣,她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也一個人,也有做人的權利,她們認同于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并使其成為生活的標準。無論是阿妹,還是婆子們,她們心甘情愿地屈從于男性的統(tǒng)治和男性強加的不幸命運,逆來順受,委曲求全,阿妹是好女兒,婆子們是好妻子、好母親,卻唯獨不是她們自己。女性不是主體也不想成為主體。這一切像呼吸一樣自然,象日出日落一樣天經(jīng)地義。于是,許多花一樣的生命就在其中枯萎、凋零。而這形成了廢名作品中“淡淡的哀愁”[7](P3)。
作家同情于父權制統(tǒng)治下女性不可逃避的悲慘命運,但更隱憂于她們這種安忍不動的生存狀態(tài)。因而,這些女性形象并不是作家所推崇的形象,作家欣賞的女性是以另一種姿態(tài)出現(xiàn)的。
生態(tài)女性主義關注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關系。他們認為,男性和女性是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的人類,本應有著平等的地位,擁有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獲得同樣的尊重和機會。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顯得尤為重要。女性自我意識首先表現(xiàn)為女性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并意識到作為人的獨立存在。
廢名的小說《橋》中,有一段細竹安慰大千的話,“大千姐姐,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一定的事情,就好比自己有自己的影子一樣,我們再也不可自己糟踏自己,自己就跟自己的影子做伴好了?!盵8]這段話是說女性應該建立起獨立的自我,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一定的事情”。這里的“影子”是強調自我的獨特性,這個獨特性不是源于男性存在所具有的獨立性,而是由于自身擁有的特質所具有的獨立性。這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廢名關于女子個性或者獨立性的思考”[9] (P81)。
同時,作家所推崇的女性,已經(jīng)顛覆了傳統(tǒng)男性文學對女性形象刻板的模式化描述,不再以弱者、客體和他者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有所擔當,是生活的強者。母親系列中的李媽,喪夫以后,她靠著給城里的太太洗衣服,養(yǎng)育著兩兒一女。還成為了大家的“公共母親”,她照顧著那些城里太太的孩子,關愛著守城的士兵,體恤著比自己好得多的鄰居,愛護著賣柴的鄉(xiāng)人。由于她的美好品性和廣結善緣,她贏得了全城人的尊重和認同。少女系列里的三姑娘,父親去世以后,她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代替父親種菜賣菜, 每天清早起來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凈, 還時時體恤著自己的母親,為了陪伴母親,不去看城里的賽龍燈。她以自己的勤勞、能干、懂事贏得了人們的喜愛,人們都愛買她的菜。還有柚子、史家奶奶等,這些女性,在她們所生活的那個封閉的環(huán)境中,她們都是家庭和社會中的主體,不僅承擔著家庭的重任,而且實現(xiàn)著作為人的社會存在價值。
其實,廢名并不是女性主義者,但由于童年經(jīng)歷的影響,作家一直“執(zhí)著追求女子美的價值,一再稱揚女子世界的神奇”[9] (P90),以致表現(xiàn)出“一種尊重女性,贊美女性的女性觀”[10](P21)。因此,與男性中心主義下的女性不同,這里的女性,超越了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被賦予了主體性,被提升到了與男性同等的地位。為女性立言,這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所追求的另一個目標。
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是相互依存的。他們要求建立一種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模式。在這種生態(tài)模式下,改變了傳統(tǒng)模式中依賴和被依賴的權力關系,并摧毀了權力結構和權力基礎,強調世上的萬物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和互相作用,還強調尊重平等性、多樣性和差異性。
在廢名的筆下,人類與自然完美地融為一體,共同構建出一個幽靜和諧的詩意桃花源?!叭纭逗由狭分械年惱系c楊柳,《桃園》中的王老大父女與桃園,《菱蕩》中的陳聾子與菱蕩之間構成的意境,都是人與自然相融無間的典范之作。在廢名建構的這個詩意田園世界中,人與自然兩者互為憑依,相互交融,處于一種和諧共生的審美形態(tài),或者說形成了一種同構的關系,同時互為鏡像,相互詮釋,從某種意義上說,廢名小說中的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二者渾然一體,融合共生?!盵11] (P121)
同時,作家雖然極力凸顯女性,顛覆了將女性視為“第二性”和“他者”的男權神話,但并沒有把男性作為女性的陪襯,或者宣揚男性的脆弱、不負責任,與女性形成鮮明的對比,反而,男性與女性之間彼此關愛、相互依存,共同構筑起優(yōu)勢互補、和諧與共的兩性社會。《竹林的故事》里,老程在世時,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老程和三姑娘的媽媽之間,相互尊重,共同勞作,其樂融融;《河上柳》中,駝子她媽過世前,陳老爹和駝子她媽之間,相互扶持,彼此關愛,和諧自足;還有《柚子》中的我和妻之間,也是以誠相待,平等融洽,充滿溫情的。其實,廢名小說表現(xiàn)的男性與女性平等和諧的社會形態(tài),“正是作家社會理想的審美訴求——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背景下,追求人際關系的和諧”[11] (P122)。
在作家的筆下,為我們展示出一幅人與自然融合共生、男性與女性和諧共存的美好圖景。而這恰恰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觀點不謀而合。
廢名的田園小說,是作家以故鄉(xiāng)為原型,展開想象的翅膀,用詩意的畫筆,涂染出的理想世界;是作家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人生的孤獨,退回內心深處,表達出的美好愿望;是作家處在文藝解放的時代,試圖找回失落的中國知識分子田園牧歌式的審美理想的體現(xiàn);是作家關于人的生存、信仰以及終極關懷的思考與憧憬。無論出于何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我們看到的是,作家在作品中,為自然和女性立言,構建了一個超越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二元對立的生態(tài)烏托邦家園。從這個意義上說,廢名的田園小說,闡發(fā)了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核心要義,展示出超前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哲思。正如嚴家炎曾評價說:“廢名的小說具有某種超前的質素?!盵2] (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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