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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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的情感心態(tài)及其表現(xiàn)形式論析

劉全發(fā)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19）

陳子昂懷揣“論道匡君”的濟世夢想走入仕途，可是武后王朝并沒有給予他足夠的重視，故而在入職十多年的時間中，詩人所受的挫折大于成就，失望大于信心，最終選擇了歸隱。這一系列的人生經(jīng)歷形成了陳子昂內(nèi)心凝重而孤寂的情感心態(tài)，并在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其中云煙意象和疑問句的使用當(dāng)是其最為突出的兩個表征。

陳子昂；孤寂情結(jié)；情感心態(tài)；云煙意象；疑問句

陳子昂（659―701年）?①，初唐詩歌復(fù)古的倡導(dǎo)者，以其《感遇》38首等詩歌以及《修竹篇并序》為后人所重，韓愈贊譽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好問稱他“論功若準(zhǔn)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陳子昂的早期詩歌蒼古雄渾，且多近體，中晚期受道家思想影響較深，詩中多有對神仙境界的向往以及歸隱東山的意愿表達，其懷古之作《登幽州臺歌》尤為后人稱賞，其中深切的孤寂之感令人感慨不已，也使很多懷有歷史悲憫之情的人們深有同感。孤寂之感是陳子昂詩歌中普遍具有的一種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從其21歲第一次離開蜀川就開始日漸加深，直到其40歲解官歸田之后被段簡所害而結(jié)束。陳子昂一生一直欲振興家族、有所作為，但現(xiàn)實卻是仕途艱憂，體弱多病，再加上深受道家影響的家庭氛圍，形成了其特有的情感心態(tài)。陳子昂的這種情感心態(tài)在詩歌當(dāng)中表現(xiàn)為在遣詞造句中慣于使用荒煙、白云一類的意象來表達內(nèi)心的凝重，而又常在詩句中發(fā)出疑問來表現(xiàn)自己的孤寂之感。本文欲從凝重孤寂的情感心態(tài)、蒼古幽深的煙樹意象、化問入句的人生質(zhì)疑三個方面來探討其孤寂情結(jié)形成的原因以及這種情結(jié)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

一、凝重孤寂的情感心態(tài)

陳子昂詩歌中具有凝重孤寂的情感心態(tài)，而這種情感心態(tài)的形成主要來自他的人生體驗和對隱逸思想的自覺。陳子昂生活在一個“好道不仕”的家庭，在他寫給親人的三篇碑銘文《梓州射洪縣武東山故居士陳君碑》《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陳公墓志文》《堂弟孜墓志銘》中我們看到，從其八代神祇“自其高祖方慶，好道不樂為仕，得墨子五行秘書，汝南仕蜀為尚書令”以來，陳氏家族便“居住在蜀地，隱于武東山”，曾祖湯“遇梁李喪亂，避世不仕”，叔祖嗣“素?zé)o經(jīng)世之情”，父元敬“屬憂艱不仕”。好道不仕近乎陳家的傳統(tǒng)，但是這個傳統(tǒng)又有一個政治前提，即陳家人不為隱而隱，而是世亂則隱。其父元敬曾告誡他：

吾幽觀大運，賢圣生有萌芽，時發(fā)乃茂，不可以智力圖也。氣同萬里而合，不同造膝而悖，古之合者，百無一焉。嗚呼！昔堯與舜合，舜與禹合，天下得之四百余年；湯與伊尹合，天下歸之五百年；文王與太公合，天下順之四百年。幽、厲板蕩，天紀亂也，賢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淪溺溷世，不能自昌，故有國者享年不永，彌四百余年。戰(zhàn)國如糜，至于赤龍。赤龍之興四百年，天紀復(fù)亂，夷胡奔突，賢圣淪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將周復(fù)乎？於戲！吾老矣，汝其志之。[1]115

這一段話是子昂41歲時寫在其父的墓志文中的回憶，彼時子昂已經(jīng)辭官在家，對于父親這一番語重心長的告誡可能有更多感慨。陳父本身不受命于李唐，“二十二，鄉(xiāng)貢明經(jīng)著第，拜文林郎，屬憂艱不仕”，而他對陳子昂所說的這一番話是對其家族歷來而成的隱逸思想的深刻總結(jié)，即賢圣之發(fā)跡需要靠時運，歷史總是以四百年的規(guī)律在更替著，如今到周（武則天朝），也是四百年，子昂或許正好遇到了一個承應(yīng)天意的朝代，言外之意是勸說子昂能夠抓緊機遇，伺機而動，不可再避世不出。這也解釋了出生于素有“好道不仕”傳統(tǒng)家庭的陳子昂怎么會在武周朝出任職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陳子昂24歲詣闕上書之后，“（太后）覽其書而壯之，召見問狀……乃敕曰：‘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暐曄’”。武后的褒獎和賞識更加堅定了子昂出仕的信心，使他確定了自己的人生坐標(biāo)：

懷君欲何贈？愿上大臣書。（《春夜別友人其二》）

再取連城璧，三陟平津侯。（《答洛陽主人》）

以身許國，我則當(dāng)仁；論道匡君，子思報主。（《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序》）

走出家風(fēng)影響而在武后朝出仕的陳子昂，期間三變其職：光宅元年（684年）被武后擢為麟臺正字；永昌元年（689年）遷右衛(wèi)胄曹參軍；長壽二年（693年）擢為右拾遺。任職期間他多次上表議論國事，兩次出征以求軍功?？墒?，其所上之表并未得到武后重視，而遠赴邊塞的兩次出征，第一次倉促結(jié)束，第二次向武攸宜進諫不被采納反遭貶署，特別是長壽三年（694年）因“坐緣逆黨”而陷獄，使陳子昂備受打擊。對于陳子昂的政治才能，王夫之曾評價過：“陳子昂以詩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選也，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盵3]1677因為有著對于武周政權(quán)的先入判斷以及對于武后擢拔賞識的報恩思想，所以陳子昂總是盡自己最大的心力、智力、精力為之出謀劃策；因為有著家族世系的驕傲、自豪，陳子昂并沒有在武周朝為了謀求仕進而喪失人格，即便是向武后上了頌表，卻絕無像沈佺期、宋之問一般干謁權(quán)臣的行徑；因為充滿對圣明之朝的想象和“論道匡君”的抱負，十多年滿是挫折和壓抑的仕宦生涯使其產(chǎn)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無以謀求改變之道、無以追尋圣賢之遇。這些人生經(jīng)驗中的失落與苦悶使得陳子昂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強烈的孤寂感，最終不得不求助于隱逸思想，一步步回歸對陳家“好道不仕”家風(fēng)的認同。

由人生體驗而對隱逸思想的自覺追求形成陳子昂內(nèi)心凝重而孤寂的情感心態(tài)，這種情感心態(tài)使得他對天道命運、死生變化以及人生境遇不停地進行追問和思考，如“人生固有命，天道信無言”（《宴胡楚真禁所》）、“自古皆有死，徇義良獨稀”（《田光先生》）、“大運淪三代，天人罕有窺”（《鄒子》）、“青春兮不可逢……素華流年不待君”（《彩樹歌》）、“夫道之將行也，命也；道之將廢也，命也”（《與韋五虛己書》）等。在這種思考中詩人認為人生短暫，而天道的興廢與輪回的掌控都在于“命”。

二、縹緲悲情的云煙意象

陳子昂孤寂而凝重的情感心態(tài)決定了詩人寫作詩歌時的情懷和眼光，決定了其詩中物象的選擇與意態(tài)的表達。陳子昂現(xiàn)存詩歌127首，古體74首，近體53首。《感遇》38首以及《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7首等皆為古體，王夫之讀后評論曰：“正字《感遇詩》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乃不復(fù)似詩”[4]41，與這些近乎獨吟且又重于議論的詩歌相比，其近體詩歌更多注重情與景的營造，在其詩歌全集中出現(xiàn)“云”有72處，“煙”也有15處之多，筆者認為，云煙意象在陳子昂詩歌中構(gòu)成了他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重要藝術(shù)形式。

調(diào)露元年（697年），陳子昂自蜀川入太學(xué)，在行程中寫下幾首精致的格律詩，如《度荊門望楚》：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這是一首應(yīng)景詩，詩人自巫峽順流而下，駛往章臺，剛出發(fā)時的地方已遠去了，要到達的終點已可以望見?！斑b遙”“望望”點出一片極為寬闊的境域，巴蜀的山川代之以楚地的風(fēng)物，詩人的心情由“遙遙”的不舍回望逐漸隨荊門的煙霧而“開”，曠野外城郭分開畛域，白云邊樹木遮斷了視線，視野開闊至極，詩人喜極而“狂歌”。再進一步，萬物的陌生感逼仄，內(nèi)心的孤寂重又升起，這么樣一個“我”又有“誰知”？此詩被選入方回《瀛奎律髓》，并被視為“唐代律詩之祖”的壓卷之作[5]1。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首詩中，詩人采用了一個“分斷”機制：煙霧——開；蒼野——分；白云——斷。詩人長途孤旅而生的內(nèi)心陰郁因煙霧的消散而得到化解，蒼野的茫茫無際在城郭處得到收束，那些散淡而縹緲的白色云朵也被古樹參天的氣勢超越，詩人內(nèi)心為一種虛空的、變幻不定的、蒼茫的感覺所通攝，故而對于一種確定的、實在的、硬朗的力量充滿向往。這種機制被不停地使用在此次行旅所作的詩歌里，如“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晚次樂鄉(xiāng)縣》），“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峴山懷古》），“古木生云際，歸帆出霧中”（《白帝城懷古》）。在這些詩中，或者荒煙與古木并列，或者古木沖破云層，或者云層生于古木之間，都顯示出一種蒼茫的視域境界，云霧的虛無縹緲與古木沖天的氣勢相接，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所具有的信心以及對于一種超越感的向往。這種向往在之后的詩歌中不斷地被表達出來：

紫塞白云斷，青春明月初。（《春夜別友人其二》）

古樹蒼煙斷，虛亭白露寒。（《秋日遇荊州府崔兵曹使宴》）

這些詩作于陳子昂任麟臺正字期間。夜月別友時長城外黯淡的云朵、秋日暮光下隱約可見的蒼煙都以一種游移、縹緲的形態(tài)點化出全篇蒼茫、簡淡的境界，又將詩人送別朋友后的悵然若失、宴會結(jié)束時的空虛迷惘、為人情古今之變而生的失落感傷，以一種杳遠、虛弱的狀態(tài)細膩、真實又充滿張力地表現(xiàn)出來?！胺謹唷睓C制在這幾首詩中再次使用，但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如果初出蜀時詩人內(nèi)心還存有一種對超越虛妄的孤寂力量的向往的話，那么在這幾首詩中，詩人已經(jīng)見識到現(xiàn)實的冷酷，所以那種向往變得很淡了，夜晚所見長城外的白云之“斷”有種自生自滅的意味，再無任何外力來破解；秋暮里的荒煙凄凄慘慘，與臺階上的白露相對，寒氣瘆人。一切促使云、煙變動的外物都消失了，變得靜默無比，只有一個眼神，滿是孤獨和失落，投向它們，然后任其自顧自地存在著，自顧自地與夜月、與白露沒有任何交涉地共處、對應(yīng)著，詩人內(nèi)心的惆悵和孤寂，化身為云霧無依無著。

在官居右拾遺期間，詩人因在建安軍幕中的打擊而心情沉痛，贈予好友盧藏用的7首組詩則近乎純用議論，而在《軒轅臺》中煞然收尾的一句“尚想廣成子，遺跡白云隈”，似乎可以看作此后詩人對于白云所寄托情感變化的關(guān)鍵。詩人在內(nèi)心極度壓抑之時想到已化為神仙的廣成子：“他在那里呢？——在白云深處”。此處的白云已經(jīng)是仙人歸天時的遺物了，詩人內(nèi)心深沉的無奈與孤寂，猶如籠中困獸，欲掙脫卻沒有辦法，欲突破卻找不到出路。在這樣的失落中詩人徹底不再向往“分斷”的力量出現(xiàn)，而是渴望隨著白云離去。同年寫給朋友宋之問的詩中，詩人這種無依無靠、困頓無奈的心跡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

晚霽望崧岳，白云半巖足……白云失處所，夢想曖容光。（《贈盧陳二子之作》）

這里寫到了夜雨停歇后的白云：夜晚向山岳的一望，看見四顧無著的云朵浮在半山腰間，曾經(jīng)懷想的種種都黯然無光了。

陳子昂此后的詩歌中所出現(xiàn)的“白云”則更頻繁地與《莊子·天地》“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中之“白云”聯(lián)系起來，詩人更加迷戀和向往白云外的神仙世界。如：

眷然顧幽褐，白云空涕洟。（《感遇》其三十三）

白云蒼梧來，氛氳萬里色。（《古意題徐令壁》）

白云岷峨上，歲晚來相尋。（《贈冀侍御崔司議》）

白云成為一個入口，它的到來使萬里之空充滿色彩，滿心瘡痍的詩人回顧過去而潸然落淚，但是，即便耽誤了諸多時間，卻還是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并堅定地追尋它們。

這種以物馭情的方式，蘇珊·朗格有過經(jīng)典總結(jié)：“詩人筆下的每一個詞語，都要創(chuàng)造詩歌基本的幻象，都要吸引讀者的注意力，都要展開現(xiàn)實的意象，以便使其超出詞語本身所暗示的情感而另具情感內(nèi)容?！盵6]284陳子昂詩中所創(chuàng)制出來的云煙意象，應(yīng)該說基本上是詩人內(nèi)在情感心態(tài)的直射，或者可以直接視為其心路歷程的情感符號。

三、化疑入句的情感直陳

通觀陳子昂的詩歌，我們發(fā)現(xiàn)其詩歌中除了使用典故、對仗、格律等手法之外還很重視疑問句式的使用。這種句式的使用起到了很好的修辭效果，比如在開篇發(fā)問，可以先聲奪人、振起全篇，在結(jié)尾發(fā)問，則落句含思，言近旨遠。但是，在修辭以外，陳子昂詩歌中疑問句的大量使用，有其特殊性之處。蘇珊·朗格說：“當(dāng)一個詩人創(chuàng)造一首詩的時候，他創(chuàng)造的詩句并不單純是為了告訴人們一種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種特殊的方式去談?wù)撨@種事情?！盵7]140我們認為，在陳子昂的詩中所使用的疑問句是詩人表現(xiàn)其情感心態(tài)的另一重要方式。

陳子昂共有75首詩歌使用了疑問句式，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60%，發(fā)問有反詰語氣、感嘆語氣、詢問語氣，其中使用一個問句的有57首，有16首使用了兩個問句，另各有一首分別使用了三個和四個問句。陳詩所使用的疑問詞比較穩(wěn)定，有何（39句），誰（27句），安（10句），寧（8句），豈（6句），胡（4句），詎（2句），共7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感遇》詩38首中有32首首句使用了疑問式，占詩歌總數(shù)的43%，相比其他詩歌，這個比例是比較高的。

在陳子昂入職之前，寫有27首詩歌，其中有11首使用了疑問句式，占41%。陳子昂在入職之前的獨吟詩只有7首，使用疑問句的卻有6首，這些詩歌大多寫于行途之中。這一時期詩人從蜀川千里迢迢往洛陽赴舉，卻不幸落第，后告訴朋友正欲上言請愿。詩人在赴舉、落第以及再上書這三段時間中的心情截然不同，如“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誰知萬里客？懷古正躊躕”這些發(fā)問中多是赴舉前對自信心的檢視和約束以及對自身力量的不確定，而落第之后的詩人則滿心的失落與愁苦，“今成轉(zhuǎn)蓬去，嘆息復(fù)何言？”這一問有三嘆之妙：落第失敗之嘆，生命如飄蓬之嘆，對日后會不會再來赴考完全不確定之嘆。詩人的情感日漸復(fù)雜了，而對洛陽，詩人總有些不舍：“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此問置于尾聯(lián)，詩人用追尋京城洛陽所經(jīng)歷的辛酸來譬喻這條路途的漫長，又以通向洛陽之路的距離來形容分別后可能再見面的時間。在這11首詩的問句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陳子昂行途之中內(nèi)心的自卑與渴望、孤寂與失落以及他與朋友交往中的赤忱、真摯和對前程的憂慮、堅持，這些問句既提升了詩歌的情感表現(xiàn)力，也將詩人的心態(tài)妥帖地反映出來。

陳子昂自光宅元年（684年）被武后賞識擢為麟臺正字，至圣歷元年（698年）解官歸侍， 15年的入職期間中共寫有83首詩，其中53首使用了疑問句，占64%，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21首《感遇》詩，更是首首有問。這15年內(nèi)詩人先后為麟臺正字、右衛(wèi)胄曹參軍和右拾遺，官職三變而經(jīng)歷坎坷，詩歌中所發(fā)問的重心也開始發(fā)生變化?！爸魅撕伟l(fā)問？旅客非悠悠……寧隨當(dāng)代子？傾側(cè)且沉浮”，詩人立志要做像公孫弘那樣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相臣，而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當(dāng)代子”，兩個問句表現(xiàn)出詩人剛被擢用時堅定不移的信念和決心。詩人在此后深切地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所發(fā)問的主題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對現(xiàn)實的質(zhì)問，此類概有12句，在這些拷問中詩人的思考涉及面很廣，如“之子黃金軀，如何此荒域？”為良謀難用的朋友仕隱得失而反思；“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為征戰(zhàn)苦伐中苦難深重的邊民鳴說不平；“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為當(dāng)權(quán)者忘記歷史的慘痛教訓(xùn)而感慨。其二，對歷史的叩問，此類概有9句。對于歷史的叩問實際源自對現(xiàn)實的反思，詩人一方面希望像那些歷史名臣一樣能夠遇到盛世之治，得到重用，另一方面又受到了現(xiàn)實的打擊故而借用古人來自訴苦難，甚至借用傳說中的神仙來尋求內(nèi)心的安慰，如“隗君亦何幸？遂起黃金臺”，是借受到昭王尊崇的郭隗的遙問來表達詩人對于軒轅盛世的渴盼；“寄謝韓安國，何驚獄吏尊？”借問曾經(jīng)為獄吏的暴虐而勃然大怒的韓安國來表現(xiàn)自己入獄后的險境；“武安君何在？長平事已空”借問武安君而表述對功臣名將的向往。其三，對人生和自身命運的反問，此類概有23句，數(shù)量最多，充分顯示出詩人在入職期間自問自省的一面，如“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是為自己力量的渺小無以挽救頹唐的時運而暗自神傷；“寧知人世里？疲病苦攀緣”是對人生攀援之苦的反思；“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時歲忽兮，孤憤遐吟，誰知吾心？”是對夢想失落、抱負無伸的哀嘆；“我輩何為爾？恓惶猶未平”是對時運不濟的感嘆。此外還有一些對于朋友的稱贊和勸勉之句，如“羽翰本非匹，結(jié)交何獨全？”“幽明長隔此，歌哭為何人？”等。

陳子昂自圣歷元年（698年）辭官歸隱至久視元年（700年）被縣令段簡誣害的三年時間里，作了17首詩，有11首使用了疑問句式，占65%，為三個階段中之最。此時詩人的寫作以《感遇》為主，發(fā)問多近乎感嘆，如“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鴻荒古已頹，誰識巢居子？”“豈無感激者？時俗頹此風(fēng)”等。這些問句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顯示出詩人在歸隱之后內(nèi)心對于世道命運和自己人生的反思。

注釋：

①陳子昂編年爭議很多，本文所使用為彭慶生先生《陳子昂詩注》中編年，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 徐鵬．陳子昂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0．

[2] 聞一多．唐詩雜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 王夫之．讀通鑒論[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 王夫之．唐詩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 瀛奎律髓匯評·卷一[M]．方回，選評．李慶甲，等集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6] [美]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M]．劉大基，等譯．北京：中國科學(xué)科學(xué)出版社，1986．

[7] [美]蘇珊·朗格．藝術(shù)問題[M]．滕守堯，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3．

2013-10-23

劉全發(fā)（1987―），男，甘肅永靖人，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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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