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
甲午戰(zhàn)敗后,人們正群情激憤、痛心疾首時,廣州民間書局羊城富文齋印行了曾任中國駐日參贊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此書一出版即風行天下。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部中國近代第一部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日本的著作,居然在八年前就已成書,然而一直未能出版。曾有人指責黃遵憲:如果此書及時出版,國人了解日本,主戰(zhàn)派大臣就不會輕易言戰(zhàn),戰(zhàn)爭賠款就可省了。其實,人們真是冤枉了黃遵憲。
1877年秋,30歲的黃遵憲以參贊身份前往東京。到日本不久,他就深深感到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已絕非中國傳統(tǒng)所蔑視的“島夷”“蕞爾小國”,而國人對此卻一無所知。因此,在公務之余,他搜集資料,廣泛接觸日本社會各界,研究日本政治、社會、歷史,特別是明治維新以來的變化。不久,他對官場失望,認為完成《日本國志》更為重要、更有意義,于是告假回鄉(xiāng),潛心寫作,終于在1887年夏季完成書稿。
在《日本國志》中,他詳細記述了明治維新的過程,反復強調(diào)維新的重要舉措是宣傳民權(quán)學說,要求召開國會,認為“庶人議政,倡國會為共和”是日本轉(zhuǎn)向強盛的關(guān)鍵之處。日本的經(jīng)驗使他相信“萬國強由變法通”,明確希望中國也學習日本實行變法。
寫完此書,黃遵憲便想出版。他首先想到了主管涉外事務的總理衙門,由官方出版影響最大,最有可能影響國家政策。但他的級別低且已回鄉(xiāng)家居,無資格向總理衙門呈遞公文,黃遵憲便于1888年秋將此稿呈送主管外事且對他有好評的重臣李鴻章,希望李鴻章向總理衙門推薦出版??偫硌瞄T當時有將出使大臣的日記、見聞刊刻出版的慣例,何況,1879年初,黃遵憲任駐日參贊時曾將自己的《日本雜事詩》交總理衙門,幾個月后就刊印了。
李鴻章將書稿連同黃遵憲稟文轉(zhuǎn)至總理衙門,并做了推薦,但總理衙門并未理會。半年后,未聞音訊的黃遵憲心有不甘,又將此書稿呈洋務后起重臣、兩廣總督張之洞。張之洞將此稿轉(zhuǎn)總理衙門時也作了高度評價,然而,此書仍未獲得總理衙門刊印。
又等了半年有余,仍未得到任何消息。黃遵憲終于對官方刊印不再抱希望,于是轉(zhuǎn)而尋求民間出版。此時,他被任命為駐英使館二等參贊,出國前他將書稿交廣州羊城富文齋書局,由自己出資出版。但羊城富文齋書局也不甚重視,加上黃遵憲又不在國內(nèi),因此一直未將書稿付印。1894年底,甲午戰(zhàn)爭已爆發(fā)數(shù)月,中國軍隊接連大敗,水陸軍皆已潰不成軍,最終敗局已定,黃遵憲卸任回國,此書才安排出版。近一年后,《日本國志》終于艱難問世,然而仍無人問津。這是為何呢?
經(jīng)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身處與“夷人”作戰(zhàn)前線,林則徐要盡可能多地了解“夷情”,并聘有專門的翻譯為他譯介有關(guān)情況,編譯成《四洲志》。1842年至1843年間,林則徐的好友魏源受他囑托,在《四洲志》的基礎(chǔ)上編成《海國圖志》,對“夷情”作了更詳細的介紹。魏源在此書中仍堅持傳統(tǒng)觀點,承認中國在地理上雖不居“正中”,但在文明教化、典章制度上仍是世界的中心。但他認識到“狄夷”在形而下的“器物”層面尚有所長,中國可以師法,所以對其先進的制造輪船火炮之術(shù)、練兵養(yǎng)兵之法,更有專門介紹,并明確提出要“師夷長技以制夷”。然而像林則徐、魏源這樣僅為了解敵情而編的《四洲志》《海國圖志》便被視為大逆不道,認為“知夷”“悉夷”本身就是罪過,“堂堂天朝”豈能去了解那些“蠻夷之邦”?結(jié)果,《海國圖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受到朝野上下的強烈批判。
而李鴻章、張之洞都推薦了《日本國志》,總理衙門卻不予理會,更是事出有因。早在此事十余年前,清王朝第一個駐外使臣郭嵩燾于1877年初赴英國就任,應總理衙門的要求,將自己在西方國家所記的兩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定名為《使西紀程》,抄寄一份給總理衙門,由總理衙門刊印出版。由于書中贊揚了西方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與制度文明,此書刊行后立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的口誅筆伐,一時間群情洶洶,有人以郭嵩燾“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為由提出彈劾。
而總理衙門能在1879年刊印《日本雜事詩》,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總理衙門印書的“價值取向”。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是他初到日本之作,當時他一方面仍有中華“天朝上國”的文化優(yōu)越感,一方面對明治維新了解不多、對日本的新變化還有些看不慣。而《日本國志》與《日本雜事詩》有相悖之處,所以未能刊印。這正說明,《日本雜事詩》符合朝廷的“政治正確”,而《日本國志》與朝廷的“政治正確”不符,甚至相反,有《使西紀程》深刻教訓的總理衙門自不敢出版。甲午戰(zhàn)敗,《日本國志》面世,黃遵憲的意義才被“發(fā)現(xiàn)”,日本成為中國“維新”的榜樣。
然而,統(tǒng)治集團內(nèi)有“先見”者總是作為異端受到排擠、迫害,《海國圖志》《使西紀程》與《日本國志》莫不如此。晚清的歷史表明,清王朝從不主動變革,有識之士“事前”提出的變革主張不僅不被采納反被打壓;只有在經(jīng)過巨大打擊、深創(chuàng)巨痛之后,清政府才會被動、勉強變革。說到底,黃遵憲與《日本國志》的遭遇,其實隱喻了清王朝在甲午戰(zhàn)爭中的結(jié)局。
編輯/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