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癥(自閉癥)患兒又被稱為遙遠(yuǎn)星球的孩子。他們的軀體降落于地球,靜靜地旁觀著這個世界,卻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因為長期在盲童學(xué)校的自閉癥中心做義工,這些遙遠(yuǎn)星球的孤獨癥患兒拉近了我和這個星球的距離。因為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很多基本的東西并非是人人都需要的。比如一塊手表,對于我來說是用來清楚地告知每時每刻的;對于這里的盲童來說,卻并非必需,只要頭頂一聲吃飯時間的鈴響,他們就會興奮地從地上爬起來,相互牽引著走向飯?zhí)谩?/p>
我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很多基本的概念,也并非普遍簡單地適用于每個人。
一個盲童問:老師,什么是藍(lán)色?我心里微微震顫,頓了頓說,藍(lán)色是大海的聲音,藍(lán)色是我觸碰到海水的一瞬間,藍(lán)色是我心情低落時的感受,藍(lán)色是薄荷糖入口時的清涼感受。但是老師,什么是顏色?什么又是藍(lán)色的鉛筆?
這就是他們的世界,很多在我眼里看似重要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卻微不足道,而很多在我眼里不值一提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則神秘?zé)o比。
大鞋子的安全感
在泰國做義工的日子里,每天除了上午在日照中心教英文,下午還要去芭堤雅的盲童學(xué)校和學(xué)校里的自閉癥中心陪同那里的孩子玩耍游戲。
屋里沒有什么桌椅,只有20個孩子,統(tǒng)一穿著黃色衣服、深藍(lán)色短褲。散在地上亂七八糟的玩具,紅的、黃的、綠的。孩子們散落在屋子的各個角落或者中央,沒錯,是那種弱不禁風(fēng)的散落,如同一片片枯黃的葉子從樹上墜下。有的頭朝下趴在地上,紋絲不動;有的坐著,搖頭晃腦;有的雙手?jǐn)傇诳罩校煌5卦剞D(zhuǎn)圈,諸如此類。
先前我在尼泊爾同自己說過,這個世界上,原本是沒有安全感這種東西的,都是人類自己臆想出來的。但當(dāng)我向內(nèi)觀望時,我不禁質(zhì)疑起原先的觀點。這些孩子呢?他們?nèi)绾文軌蚩匆婋p腳踩住的土地?雙目失明再加孤獨癥,如何去看、如何去感受、如何去付出、把握或是自我調(diào)節(jié)?仿佛一陣狂風(fēng)襲來,那條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的標(biāo)準(zhǔn)開始隨風(fēng)鬼魅般地晃動,在我瑟瑟發(fā)抖的心里搖搖欲墜。
我注意到一個女孩,雙眸清澈,名叫Pai,患有弱視、輕度的自閉癥,除非將物體擺放得很近,否則難見具體物象。相比起來,她算是這群孩子里稍顯活潑的了,尚能并且愿意四處走動,感受到我在身邊時,便會張開雙臂湊上來期待我將她抱起,緊緊攬在懷里。
一次,不,應(yīng)該是第三次了,我發(fā)現(xiàn)Pai特別喜歡穿我的鞋子,整整比她的小腳長大半截的大鞋。只要趁我不注意,她便將我擱在一旁的鞋子套在自己的腳上,被我發(fā)現(xiàn)后沖著我“咯咯”地笑個不停。對了,幾乎所有的盲童穿鞋,都是先蹲下身來,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地上,雙手四處找尋著,然后再將鞋子給自己套上。我是早就習(xí)慣了直立著身子穿鞋子的,哪里有機(jī)會俯下身子甚至像他們那樣,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摸索自己的鞋子。
鞋子在哪里,這是他們現(xiàn)實生活里的不確定性,真實地來源于外部。那么當(dāng)下的他們會有不安全感嗎?Pai穿上大鞋子的那一瞬間,是怎樣的心情呢?為何每每在穿上大鞋之后她都會笑得如此燦爛?
我慌神了。這些身患孤獨癥又失明的孩子,他們的眼前一片黑暗,內(nèi)在的光亮又從何而來?
Pai又趁我不注意穿上了我的鞋子,“啪嗒、啪嗒”地踏在地上,笑著向我走來。那笑聲,大抵是從她內(nèi)在那個神秘的世界里漾出的吧。
那個教室里的男孩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泰國恒久不變的烈日高掛在上空,空氣里黏人的氣息讓我渾身不適。我提著些甜點和往常一樣走進(jìn)了盲校。
掃視了一圈屋內(nèi),我注意到了那天在我旁邊歡喜地聽我哼歌的男孩,于是徑直向他走了過去。
他的名字叫Sonti,15歲,雙目完全失明,并伴有自閉癥。我見到他時,他要么是一個人低頭獨自坐著,要么是自我陶醉般地晃著腦袋,尋求著感官刺激。
我放下包,蹲下身,坐在他身旁哼起歌。顯然Sonti聽出了我的聲音,往我這邊挪了挪,我順勢握住了他的手。他驀地抬起頭,我又看見他的微笑了。Pai聽到我的聲音,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張開雙手往我身上蹭。
我遞給Sonti一塊餅干,示意他這是點心,可以吃的。我看到他先是放在鼻尖聞了聞,然后將一小部分送到了嘴里。然而,他拿餅干的姿勢卻有別于其他孩子:用兩只手的大拇指、食指以及中指指尖小心翼翼地夾著那塊餅干,無名指和小拇指彎曲地翹了起來,有點像蘭花指,但一個小小的手勢,便透露出他內(nèi)心安全感的缺失。
對于自閉癥,我若是希望減少他不停搖頭的動作,就得增加他另一方面的動作。有增加才會有減少,是需要平衡的。
想到這一點,我便主動扶Sonti站立起來,示意他去走動走動。他低著頭害羞地笑了笑。
我的左臂伸過去扶著他的左臂,右臂摟著他的右肩,我們就這樣慢慢地前行著。下意識地,我忽然覺得他雖然長期不說話,但聽見我哼小曲的聲音卻也有微笑的反應(yīng),這是否說明他有著認(rèn)知或者交流的意愿呢?只是,長期以來,沒有人真正地給過他細(xì)微的關(guān)懷罷了。
Sonti先是小心翼翼,后是一把抓住。忽地,他說,喜歡。而他也一直低著頭,這儼然是信心不足的表現(xiàn)。
在Sonti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我莫名地激動、欣慰,還有歡喜。這至少證明我的直覺是沒有錯的,這個孩子之所以封閉自己,應(yīng)該是早期失明階段缺乏關(guān)愛,缺乏指引所致,雖算不上全部原因,但至少也是大部分。
我和Sonti繼續(xù)繞著圈子在盲童學(xué)校轉(zhuǎn)悠著。我見學(xué)校里的游泳池有些盲童在游泳,便主動帶著Sonti走進(jìn)了游泳池。
我讓他先坐在岸邊,只將兩只腳淺淺地伸入水里。我靜靜地蹲坐在他身旁,仔細(xì)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想知道他對水的反應(yīng),因為在法國,水療也是一種治療孤獨癥的方式。不到三分鐘,我便看見Sonti的面部有些許反應(yīng)了,那是一絲淡淡的微笑,其中摻雜著驚喜、膽怯與好奇。我低下頭,問他喜歡嗎?他答,喜歡。我再問,想游泳嗎?他答,想。總是很簡短的表達(dá),但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我望了望四周,向一個美國義工問道,是否可以讓Sonti換上救生衣,然后下水。他點點頭,說放心,會照顧好Sonti的。
就這樣,我看著Sonti換上救生衣下到水里。本以為他會像其他孤獨癥患兒那樣興奮得大喊大叫,可他卻像在作水中冥想,一聲不吭、一動也不動地浮在水面上。后來幾次,Sonti都是這般漂浮在水里一個小時。他是對水中的這種特殊感覺緊張戒備,還是依托于水面找到安全感后的放松?現(xiàn)在的我終究無從得知,只有匆匆記錄,日后再作思考。
我覺得自己先前就是一個盲人,是大半年一路來的磕磕碰碰摔得我逐漸睜開了眼睛。第一跤摔得我跌到最底處,學(xué)會了抬頭仰望,謙卑地做人;第二跤我磕到了一塊大石頭,硬生生地疼,我咬著牙,知道了時不時需要向后探看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路以及走路的姿態(tài),或丑或美都需要我自己去親自審視。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間沒有窗戶的小黑屋,里面有好多身影在晃動,趴在地上的,縮在角落的,直立著在原地旋轉(zhuǎn)的。
我驚悸地半夜醒來,拉開臺燈,從冰箱里翻出一瓶水大口大口地喝著。
臺燈的光亮將我的影子拉長在墻壁上,黑夜里顯得兀自的單薄。
(馮正渡摘自中信出版社《安心的義工旅行》,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