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赫
18歲的劉西(化名)剛上大一,他來到學校的心理咨詢中心找心理咨詢師師曉霞。她堅定地說:“我有嚴重的拖延癥,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我十多年?!?/p>
咨詢了一段時間,師曉霞發(fā)現(xiàn)劉西的拖延其實沒有對她產(chǎn)生什么樣的消極影響——每每拖到最后一刻,她總能把事情做完,只不過都會有一些不夠完美的遺憾。媒體上一直在報道拖延癥,她也就覺得這是個大問題,所以才來做心理咨詢。
師曉霞與劉西嘗試了很多辦法,但劉西幾乎沒有變化。一個學期的咨詢過后,眼看她的學習、社交沒有受任何影響,也沒有焦慮和煩惱,師曉霞跟她協(xié)商:接受自己拖延的這一事實。最終,劉西坦然面對了這個現(xiàn)實。
實際上,一些心理問題的“痊愈”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有的來訪者工作效率會提高,有的人則調整心態(tài),從心理上接受了自己的狀態(tài)。“兩者我們都可以稱為痊愈,”北大心理學博士李松蔚說,“他們做咨詢是來取得比較好的心態(tài),沒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p>
在拖延、選擇焦慮或囤積癥者中,像劉西這樣的案例并不鮮見。與絕大多數(shù)“病人”們的想象不同,這些病癥并非會完全改變一個人。
“我越查越覺得資料還不夠?!辈┦可軛睿ɑ┳哌M北大心理咨詢中心時,他的同屆同學們已經(jīng)順利畢業(yè)兩年了。因為博士畢業(yè)論文一直拖著沒能寫完,他只能延期畢業(yè)。
事實上,周楊從很早就開始下手進行論文的資料查閱工作,十分努力??伤膯栴}在于,他竟然將整整兩年的時間全都花在了查資料上。
他在電子期刊網(wǎng)上輸入論文的各種關鍵詞,就能發(fā)現(xiàn)上千條相關文獻。他將它們一篇篇地保存下來,分類放進各種文件夾里。有的按年代,有的按主題,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特別完美的數(shù)據(jù)庫。
周楊每次打開自己的電腦,看到上千篇論文,都會苦惱自己看不完。怎么辦呢?他返回頭上網(wǎng),再去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論文和資料。于是,他的兩年時間完全陷入了信息搜集和建立一個完美小型數(shù)據(jù)庫的循環(huán)里,但他一篇論文都還沒有開始看。
這是北京大學心理學博士李松蔚見過的一個較為極端的案例。周楊的“完美主義”是拖延行為最重要的一類成因,他的生活也因此被完全改變了。
李松蔚在咨詢過程中,讓周楊接受更為現(xiàn)實的想法:保證信息永遠更新到最新一篇是絕不可能的,不管文章寫得如何,即使會漏掉很多東西,首先都得寫出來。在打斷他完美偏執(zhí)的同時,他為周楊制定了一些更為現(xiàn)實的計劃,先找到幾篇重要的文獻讀完,并且開始構思論文。
最后,周楊終于畢業(yè)了,方式是寫了一篇自己非常不滿意的論文。在搜集的一千多篇文獻里,他只用了十分之一不到——90%沒有讀,就寫完了這篇文章。
“戰(zhàn)拖會”會長高地清風這樣向《中國新聞周刊》形容他見過最嚴重的拖延:7(天)×24小時全天候拖延,吃飯拖延、睡覺也拖延。白天玩或休息時會覺得自己有工作要做,但是打開電腦之后又不工作,反倒開始刷網(wǎng)頁、刷微博,或者用手機刷微信,或者去玩游戲、逛淘寶,一直逛到要剁手。一切能夠幫他轉移注意力的東西都會顯得極其有誘惑力,時間全部貢獻在糾結上。
心理咨詢師師曉霞認為,更為嚴重的是拖延、囤積、選擇焦慮等心理問題所引發(fā)的焦慮或抑郁。如果引發(fā)嚴重的抑郁癥,患者必須去精神類??漆t(yī)院做治療。
但對于更多的輕微拖延、囤積或選擇障礙人群來說,他們各自的“癥狀”并不會嚴重影響生活。
如果一個學生假定自己的拖延行為讓他的論文得到了C——他本來可以花100小時來做這件事,可因為拖延,他只花了5個小時,損失了足足95個小時。他因此十分焦慮。
然而,如果換個角度看,這個學生沒有因為這件事受到特別的影響。不能說論文得了C,他的生活就被毀掉了。心理咨詢師碰到這種情況,通常會反問他:你為什么首先假定自己就是那個得A的人呢?
“大部分人只是自己不能接受這件事。但其實這件事就是可以接受的,”李松蔚說,“如果你不想讓這些心理問題對你產(chǎn)生影響,基本上就不會影響?!?/p>
但對于大部分咨詢者而言,他們從一開始就要求咨詢師讓自己“立刻不要再拖延”“立刻停止選擇恐懼”。
“其實這個表述本身就會導致他們繼續(xù)拖延下去,”李松蔚說,“看上去他們很想要自己變好,但是沖動、自責、壓力會讓他們繼續(xù)拖?!?/p>
在實際咨詢中,一些咨詢者無法平靜地“接受”,有時候甚至會因為不接受、痛苦而誘發(fā)出更深的心理癥狀,變成非常嚴重的焦慮,甚至抑郁、自殺、酗酒成癮。
碰到這樣的情況,心理咨詢師們都會十分為難?!八麄儜摲泡p松,沒必要非得拿第一,首先要接納自己的狀態(tài),然后去看看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慢慢去調整的,穩(wěn)定下來?!?h3>什么樣的人更容易“患病”?
近幾年來,零星幾篇研究“拖延癥”的學術性論文開始在國內(nèi)出現(xiàn),其中有一些對國外拖延文獻的總結、綜述,也包括一些個案研究。如2010年,西南大學心理學院陳娟等在2011年心理學與社會和諧學術會議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文《慢性拖延癥的接受與實現(xiàn)治療個案》。但總體而言,對類似拖延癥等“病癥”的研究性論文還是非常少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心理問題不太容易用實驗、問卷的方法量化研究,可操作性不強。
而有拖延、選擇焦慮、囤積等心理狀況的人群數(shù)量、范圍幾乎無法統(tǒng)計。在更大的精神障礙流行病學領域,從1993年以后,中國已有近20年沒有開展全國性調查,直到2012年底,中國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項目才再一次展開。雖然如此,但它的調查重點仍集中于程度較重的精神障礙病患。
目前,人們能看到的“拖延病人”或“囤積病人”大多數(shù)都是豆瓣小組成員等網(wǎng)友。這意味著,他們大多數(shù)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輕人。
高校的免費心理咨詢師們也能碰到很多這樣的案例。近幾年來,各個大城市相繼出臺措施,要求全日制高等院校配備專業(yè)心理咨詢教師。比如在上海,專職心理咨詢教師與全日制在校學生的比例被要求不低于1:3000。北京大學心理學博士李松蔚指出,在他的印象里,拖延者占到他在北大心理咨詢中心接待來訪者的50%左右。
而社會付費咨詢時,這樣的“病人”則很少見。心理咨詢師師曉霞回憶,她的來訪者50歲以上的人不多,其他人也幾乎不會問到拖延、囤積問題,因為在中國當下,大部分人只會為更嚴重的心理問題花錢咨詢。
在“戰(zhàn)拖會”組織者高地清風的主觀印象里,有拖延行為的人很多是學生、創(chuàng)業(yè)者、自由職業(yè)者或半自由職業(yè)者,因為“時間安排越自由,可供拖延選擇的節(jié)點也越多”。此外,腦力工作者比體力工作者更容易拖延,“拖延是大腦的功能”。他認為,這批人大多在15歲到35歲中間,“年輕人選擇很多,困惑、迷茫也很多,35歲之后他可能不把這個當成一個問題了?!?/p>
“這類人群接受信息的渠道很多,眼界很開闊,所從事的工作不是特別有保障、不按部就班,他們自我要求都還挺高的,”李松蔚總結,“他們從事的都是那種有點需要創(chuàng)造力的工作,需要寫文章、做研究、做實驗,做很多有創(chuàng)意的事情?!?/p>
而以拖延行為為例,它也會有很多不同的亞型。很多人會拖延運動計劃,健身年卡用一兩次就廢掉——這樣的拖延就不局限于上述年齡、人群。
在心理學上,有時候生病是會令病人獲益的。師曉霞曾經(jīng)遇到一個患有抑郁癥的姑娘和父母一起過來做心理咨詢,她發(fā)現(xiàn)這個姑娘的父母關系并不好,姑娘是用自己的病來維系父母之間的關系。
心理上的“獲益”也許能說明目前很多人爭相往身上安放各種“病癥”的現(xiàn)象。一些愿意給自己貼上“病人”標簽的人會獲得借口,“很多人跟我一樣”,這樣他們可以稍微緩解焦慮情緒。
李松蔚在北大心理咨詢中心工作了7年,他回憶,從網(wǎng)絡上得知“拖延癥”一詞、自己對號入座前來咨詢的學生“太多了”。
人們都會有這樣的“對號入座”心理。李松蔚回憶起自己在學校里學習《變態(tài)心理學(abnormal psychology,也譯為異常心理學)》課程時,第一堂課老師就對他和同學們說:“你們學的時候肯定會一邊學一邊對號入座的,千萬不要這樣。”書中涉及到的異常心理里有意志障礙、思維障礙、情感障礙、人格障礙等十幾種表現(xiàn)形式,“總有一款適合你”。
在當下,人們更是特別熱衷于尋找這樣一些癥狀、貼標簽。一些對自己現(xiàn)狀不滿的人了解到囤積癥、拖延癥或選擇障礙之后,立即會覺得自己就有這個病,也想找一些方法去解決,好像他們一旦治好了,生活就會好起來。
“可往往他們貼標簽的過程就會讓自己的狀態(tài)越變越嚴重。貼標簽后他們會愈發(fā)關注這個問題,經(jīng)過自我暗示、自我強化,越敏感,壓力就越大,問題也會更嚴重,” 李松蔚說。
大部分來訪者一開始來咨詢中心時,其實都已經(jīng)跟這個問題死磕了很久了,在李松蔚看來,這個“死磕”的過程本身就是他們的問題變嚴重的過程。
現(xiàn)在,李松蔚覺得拖延跟幸福感很有關系。前幾天,他在知乎網(wǎng)上這樣回答一個問題:一個人的拖延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們不幸福。但大多數(shù)人會反過來想:是因為我拖延、工作沒效率,所以我才不幸福。如果這些人倒置因果的話,拖延只進一步加深:“首先你的生活得先好起來,你才能擺脫拖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