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江總白猿傳》作者不詳,一般認為是唐前期作品,各種選本常常把它排在王度的開山之作《古鏡記》之后,是唐傳奇從開始走向發(fā)展的一部重要的作品。
猿猴劫人間婦女為妻﹐古籍中已有記載。漢焦延壽《易林·坤之剝》說:“南山大玃盜我媚妾?!逼浜笪鲿x張華《博物志》等書更有較具體的描述,本篇在構(gòu)思上應(yīng)該受到這些前作的影響。甚至到了明代,那位以嚴(yán)酷的手段來維持自己清官形象的海瑞大人,也曾被傳說是海南猿猴的后代。這種影射攻擊法是從《補江總白猿傳》里學(xué)來的。
《補江總白猿傳》這篇傳奇文的創(chuàng)作靈感很搞怪,通常認為是當(dāng)時有人創(chuàng)作來攻擊唐朝初年大書法家歐陽詢的——但說是惡作劇更合適。于此亦可見唐朝時文人的“好玩”,以及幽默搞怪心很重。這種熱愛搞怪的精神和態(tài)度,到了“溫良儉讓”成為道德準(zhǔn)則和風(fēng)潮之后,就很少見了。
據(jù)說歐陽詢相貌丑陋,長得很像猿猴,當(dāng)時他的同僚、太尉長孫無忌寫詩嘲諷他說:“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獼猴。”
長孫無忌這個人也是一個好玩人,好玩而且好玩。他祖上原本是北魏貴族,姓拓跋氏,因北魏孝文帝改革,提倡漢文化而改姓長孫,因此長孫無忌也可以稱為拓跋無忌??梢姷蒙贁?shù)民族之隨和,并不以為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長孫無忌在隋末追隨了在太原起兵的李淵,頗受重視。后來他還幫助唐太宗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幫助李世民奪取了帝位,于李世民朝代歷任尚書仆射、司空等要職,位居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有人說他的戰(zhàn)功、他的謀略未必超過凌煙閣的其他大將、重臣,但他在大唐開朝的這段時間是最重要的大臣之一,這是無疑的。這樣地位的高官,會因為同僚歐陽詢長相丑陋而寫詩諷刺,也見得他的幽默好玩貪玩。換到后世,這樣的大官做人做事那是不知道隱藏得多深,口風(fēng)不知道鎖得多緊,哪里還會隨隨便便寫詩嘲諷自己的一位高官同僚長得丑?
南宋陳振孫在記錄藏書目錄的《直齋書錄解題·小說類》里說,歐陽紇是唐初著名書法家歐陽詢的父親,因歐陽詢貌類獼猴,當(dāng)時同僚大臣長孫無忌曾作詩嘲謔:“此傳遂因其嘲廣之﹐以實其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中似有感觸地說,“……是知假小說以施誣蔑之風(fēng),其由來亦頗古矣?!?/p>
雖然這篇傳奇是因試圖攻擊大書法家歐陽詢而作,但因小說中的主人公白猿的形象塑造復(fù)雜而豐富,令人讀之印象深刻,使這篇傳奇超越了諷刺、誣蔑的初衷,而成為一篇承前啟后的重要傳奇作品。學(xué)者們通常認為,初唐王度作《古鏡記》還不具備后來較為成熟的人物塑造和鋪陳故事的結(jié)構(gòu)技法,只是一則一則故事地講過去。而《補江總白猿傳》這篇,在謀篇布局上,已經(jīng)很見匠心了。其實,一則一則故事講過去并不一定不好,通過一個特殊的物件、或者以一個特別的人物來穿插時代,講述各種見聞,在古今中外的故事中屢見不鮮,而《古鏡記》以一面“魔法鏡子”來貫穿始終,有效地帶出了隋末亂世的各種怪異氣氛,顯得龐雜而豐富,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魯迅的名作《阿Q正傳》也采取了散點串聯(lián)的方法,并不是特別鋪墊一些故事情節(jié),而是通過他這個人來帶出“未莊”這個地方在清末的怪異現(xiàn)狀,而且刻畫出一個個性鮮明的無賴阿Q的人物形象——同樣,王度的《古鏡記》里的這面鏡子,也并不僅僅是一面道具,祂也是有個性的。例如王度擔(dān)任芮城令時“蒲陜之間病疫尤甚”,他屬下河北人張龍駒把鏡子帶出去禳災(zāi),家人痊愈,繼而王度認為這樣對百姓有好處,對鏡子也沒有什么不妥,于是讓張龍駒帶去治療蔓延全城的瘧疾。當(dāng)夜鏡子出現(xiàn)在張龍駒的夢中表示自己的不滿:“為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可見鏡子也是有個性的。
回過頭來分析《補江總白猿傳》,這是一個典型的“少女-英雄-怪獸”的三角人物組合,在民間文本敘事分析中,這種結(jié)構(gòu)是可以套用到大多數(shù)的故事里去的。故事的核心是:美少女被怪獸搶劫,英雄尋找并殺死怪獸,英雄救回美少女——通常還有一個結(jié)尾: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這些“幸?!蓖ǔJ俏鞣酵捄蛡髡f的結(jié)尾,中國式結(jié)尾要復(fù)雜得多,因此,我們?nèi)狈Α巴捤季S”,如著名唐傳奇《郭代公》里,郭代公殺死那個作怪戕害少女的野豬精后,少女因家里人貪圖錢財把自己出賣而感到心寒,說愿意侍奉郭代公這位青年英雄,但郭代公為了維護自己的正直與正義形象,而斷然拒絕了。
在《補江總白猿傳》里,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過去的那種人類英雄,而是妖怪白猿,這樣就把“少女-英雄-怪獸”的結(jié)構(gòu)給破壞了——這種結(jié)構(gòu)是西方敘事學(xué)理論,他們所研究的西方童話及民間神話范本,比唐傳奇晚了很多——在這個故事中,辛辛苦苦尋找被劫掠了的妻子的歐陽紇將軍并不是核心的“英雄人物”,而修煉了千年的白猿才是“英雄”和“怪獸”的共生體、混合體,他兼具了怪獸和英雄的雙重功能,因此讀者無法簡單地把愛/憎的不同情感投射給不同的人物,對白猿,不僅那些被劫掠來的婦人們情感復(fù)雜,讀者也被引導(dǎo)得很糾結(jié)。
在中國,漢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搶劫婦女的猴子的故事,而來自印度的猴神哈奴曼的形象,在唐代已經(jīng)很受讀者的歡迎。有學(xué)者認為“白猿”形象,與哈奴曼或有一絲聯(lián)系。但這篇傳奇中的白猿形象矛盾而復(fù)雜,構(gòu)成了個性鮮明的一個特別的主人公形象。白猿作為地上修煉成精并且通達上天的形象,后來成為一個大類,例如《三遂平妖傳》里寫到白猿偷到了無字天書等。
通常來說,劫掠婦女的怪獸代表了惡的形象,品行一定是很壞,性格一定很乖張,做事一定邪惡而不顧后果,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壞蛋大多數(shù)都是粗人。可是,本傳奇中的白猿卻把這種故事的定式都打破了。
傳奇中的白猿修煉千年,力大無窮,雖然他抓來的婦人曾用“彩練”綁住他的四肢,可是白猿往上一躥就繃斷了。他的身體如鋼鐵般堅硬,刀槍不入,只有臍下是罩門,受到攻擊會受傷。他行走如飛,而好酒、嗜食犬,并有超人的雄性能力。雖然白猿力量大、武功高,但他卻嗜好讀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睋?jù)這介紹,白猿似乎是博學(xué)鴻儒,談吐文雅博通——“言語淹詳,華旨會利?!倍宜先思易x的木簡上“字若符篆”,看起來在當(dāng)時就是古籍了。
可能正是因為好讀書又博學(xué),這位身手了得的白猿還有些多愁善感,最近以來不斷地說一些悲觀喪氣的話。
其一,“今歲木落之初,忽愴然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于眾靈,庶幾可免?!闭f他遭到了山神的控訴,可能被判死罪。他希望求過其他的神靈幫忙后,能躲過此劫。
其二,“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边@里說前月初,白猿居所附近的石階突然發(fā)火而燒掉了他的竹簡,讓他意識到有些劫數(shù)無法逃避?!敖裼凶印笔前抵笟W陽紇的妻子已經(jīng)懷孕,而這次意外的懷孕,卻可能導(dǎo)致千年修行的白猿到了生命的盡頭。這很難理解,為何“今有子,死期至矣”?
其三,“因顧諸女汍瀾者久,且曰:‘此山復(fù)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這里說到白猿講了幾個不好的征兆之后,因為對自己的命運有強烈的不好預(yù)感而眼里出現(xiàn)淚花。他很不服氣地說,這山頭從沒有人來過,而且山下虎狼怪獸遍地,連樵夫都未曾深入,可歐陽紇卻帶領(lǐng)著三十人摸到了山上了。這純屬天意,而并非這些人有多了不起。白猿最后的感慨,令人想起《史記》里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前的仰天長嘆:“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英雄末路,通常是小說中最打動人心的情節(jié)。而白猿作為一個道德上的“反面角色”,卻生發(fā)出如此的感嘆,讓人讀來覺得感情極其復(fù)雜。
《補江總白猿傳》這篇傳奇后來于明代被馮夢龍改編成《陳從善梅嶺失渾家》,但白話文小說中,馮夢龍更多地以儒家道德強加于白猿身上,而把唐傳奇中性格復(fù)雜的白猿形象簡化了。
在讀唐傳奇時,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的是,這些作品因為身處一個文化恢宏、個性開放而視野寬廣的時代,而顯得個性張揚,精神飽滿,思想開放。從漢代以來成為主流的儒家到了唐朝后,只能與道家、釋家并存,而不能一家獨大,從而使得唐朝時候的各種思想都能得到理解與寬容,唐傳奇中的那些“怪力亂神”的故事,也因此才得以繁盛。
同樣,傳奇文到了宋代走入世俗,描摹市井生活,而不復(fù)傳奇中的那種肆無忌憚的想象和同情心了。在唐傳奇里,寬容與同情,恰恰是此前、此后都不復(fù)存在的最重要的特殊文化精髓,可惜后來被斷裂了。在唐傳奇中,大多數(shù)作者并不持“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思想,而是給予筆下的那些不同性格的主人公贖罪機會,給予他們改正錯誤的態(tài)度。如薛漁思的《板橋三娘子》中,那位在三更半夜做燒餅來給住店旅客吃而把他們變成驢子的三娘子,雖然也中了趙季和的計被變成了驢,但作者并不停在“惡有惡報”的簡單道德倫理中,而是讓三娘子在經(jīng)歷過一段的磨煉、贖罪之后,重新得到寬恕。但是后來的讀者并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很多圖畫、改寫本的作品,都把三娘子得到寬恕,在華山下被一位神秘老者掰開驢皮而從里面跳出來而“不知所終”的這段都刪掉了。如明代馮夢龍在改寫《補江總白猿傳》時,把上面引用的那三點回顧白猿的自憐自嘆的評價都刪掉了,而使得白猿的人物性格變得單一起來,僅僅是作為一個“好色”的、被欲望所驅(qū)使的壞蛋。
這也是中國文化由盛唐的恢弘博大,而走向狹窄、蔽塞的過程。
讀唐傳奇,不能停滯在獵奇上,而是要結(jié)合盛唐文化的那種人性、寬容、幽默、同情,來再度理解中國文化中已經(jīng)斷裂的一個美好的源流。
王琦,華東師范大學(xué)對外漢語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