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珺
明代有林霔的篆刻,清代有伊秉綬的隸書書法,其集句聯(lián)語“從來多古意 可以賦新詩”,語自何來,何意?且試做兩點解讀。
常常見于明清集句楹聯(lián)的“從來多古意”與“可以賦新詩”,分別出自杜甫的兩首詩。
“從來多古意”,語出杜子美15歲時去探望時任兗州司馬的父親所作五律《登兗州城樓》,也是今存杜甫最早的一首詩作。詩云:“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岳,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钣?。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千年之后,有評曰,“此等詩在集中不多得。其胸中尚無隱憂,身處俱是樂境,故天趣足而象氣佳,此后則不能如此已”。 (清張謙宜《繭齋詩談》)金圣嘆(1608-1661)則評之:“此詩全是憂時之言。若不托之登樓,則未免涉于譏訕,故特裝此題,以見立言之有體也”;“‘從來’二字與上‘初’字應(yīng)成一篇,章法妙訣”。后世多認(rèn)為本詩繼承了其祖父杜審言 (645?-708)被流放峰州途經(jīng)襄陽時所作《登襄陽城》的寫法和意境,且“不讓乃袓”。(《瀛奎律髓匯評》馮班語)。清朱彝尊《青玉案·臨淄道上》“清秋滿目臨淄水,一半是,牛山淚。此地從來多古意:王侯無數(shù),殘碑破冢,禾黍西風(fēng)里。”同是“此地從來多古意”,鏡像相類,意境相近,然氣勢全非也。
“可以賦新詩”,則集自15年后亦即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 (741)他寫的一首《巳上人茅齋》:“巳公茅屋下,可以賦新詩。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浙迷S詢輩,難酬支遁詞?!痹娭兴鶎懪c之交游的“巳上人”“巳公”,是東都洛陽的一位詩僧。金圣嘆評道:“‘可以賦新詩者’,是言巳公之屋下可以賦新詩,非言巳公可以賦新詩也。如此行文,真是指吳山乃罵洞庭矣?!薄爸竻巧侥肆R洞庭”者,指桑罵槐也。如“人人說我與你有私情。尋場相罵洗身清。你便拔出子拳頭只說打。我便手指子吳山罵洞庭” (明馮夢龍輯《山歌》)。
這年,是杜子美的而立之年,也是其人生頗不平常的一年。子美的遠(yuǎn)祖杜預(yù)、祖父杜審言之墓位于同鞏縣、洛陽、孟津相毗鄰的偃師縣西北首陽山下。這年,他暫時中斷了在齊魯燕趙間的漫游,自齊趙回返洛陽,并奉父命在祖塋所在的首陽山下建筑了陸渾山莊。在此山莊,他迎娶了弘農(nóng)縣 (天寶年間改靈寶縣)司農(nóng)少卿楊怡之女為妻。曾歷任奉天縣 (今陜西乾縣城區(qū))令、兗州 (今濟(jì)寧市兗州區(qū))司馬和朝議大夫的杜甫生身父親杜閑(682-741),也是在這一年過世。按照傳統(tǒng)禮俗,其父應(yīng)當(dāng)歿于子美婚后。相去15年前,已是另番人生境遇矣。
清乾嘉時代的書法家伊秉綬 (1754-1815)
宋人詩里,亦可見有關(guān)注到杜子美“可以賦新詩”句者,如宋光宗紹熙年間(1190-1194)終生未仕的布衣詩人劉學(xué)箕《釣硯候舟》詩云:“可以賦新詩,江清釣石磯。船移山勢動,灘急岸形飛。云日林紅薄,晴煙野翠微。長歌漁父句,世事付蓑衣?!庇秩绻僦凉げ坷晒偃朔Q“香山先生”的喻良能 (1120-?)有一首詩徑題《近結(jié)茅屋數(shù)椽以可賦軒揭取子美“可以賦新詩”之義用沈約體賦詩一首》,其詩云:
安仁偃息處,之問讀書室。
茅軒規(guī)昔人,聊可容吾膝。
幽芳秀垣曲,翠筱蓊檐隙。
松窗炯虛明,荊籬互疏密。
淡月曉窺幾,候蟲夕鳴壁。
詩書后前陳,圖史左右秩。
遐覽到三五,旁搜及堅白。
一語偶有得,寸心欣自適。
輪奐非所慕,茲焉頗放逸。
淵明儻來過,真趣會能識。
可見“可以賦新詩”類如典故似的受到后世的注重,劉學(xué)箕、喻良能兩詩,似可作其含義的旁注。
再后來,“從來多古意”與“可以賦新詩”則合用為集句楹聯(lián)并入金石印文。清乾嘉時代的書法家伊秉綬 (1754-1815)的傳世書法作品中,即有嘉慶九年 (1804)隸書本聯(lián)。
如何繼承與創(chuàng)新?《印法參同》關(guān)于書法篆刻理論關(guān)于“奇、庸、正、怪”四者的關(guān)系的辨析,似乎非常微觀,卻不乏啟迪意義。
本聯(lián)篆刻者林霔,字德澍,號雨蒼,別號桃花洞口漁人,晚號晴坪老人,晚明侯官 (今福州)人,一代著名書法篆刻家,精文字學(xué),長于鑒別,兼擅醫(yī)術(shù),事跡和作品可見于《廣印人傳》。其書法以篆隸見長,林霔篆書師法秦代李斯,隸書師法東漢蔡邕,因注重傳統(tǒng)而法度嚴(yán)謹(jǐn)。其所書小篆,結(jié)構(gòu)精妙、出神入化而又平穩(wěn)端嚴(yán)、雍容典雅。林氏尤其精于篆刻,頗受時人推重,撰有《印說》,輯刻印有《印商》《宜雨樓印史》《麗則齋印譜》《虹橋印譜》《貞石前后續(xù)編》等行世。篆刻主張“凡刻印必須冠冕堂皇,有玉堂氣象”,“刻印雖小技,非胸有書卷,終不免俗乎”(《印說》),云云。
鄧實 (1877-1951)收藏之嘉慶九年(1804)伊秉綬隸書本聯(lián)
書法篆刻理論關(guān)于“奇、庸、正、怪”四者的關(guān)系,明代徐上達(dá)《印法參同·奇正》闡發(fā)得甚是清晰:“不奇則庸,奇則不庸,而或失之怪;不正則怪,正則不怪,而失之庸。果能奇而復(fù)正,斯正而奇也,不怪矣;果能正而復(fù)奇,斯奇而正也,不庸矣。然不極怪,必不能探奇;不至庸,必不能就正。則欲奇欲正,此又不可不知?!比藗兣u“莆田派”之弊,在于偏重“正·庸”而失之“奇·怪”。
林氏作品疏淡清麗,富于清秀之趣,雖時或有怪謬之作,但仍以工整者居多,印風(fēng)與晚明莆田派相近,故后人評其“未脫盡莆田習(xí)氣”。其實,未必盡然。林氏對“莆田派”自有其見地,曾評論說:“刻印正派,吾閩自練元素、薛穆生、藍(lán)采飲三家外,雖名流輩出,而合于正派者蓋寡,以人之好奇者多也。如世所稱莆田派者,狐禪外道,不足為重”。作品富于清秀之趣,雖時或有怪謬之作,但仍以工整者居多。其“奇正”之說,恰與徐上達(dá)之說相合。
個中之“正·庸”與“奇·怪”的實質(zhì),亦正是“多古意”與“賦新詩”的相互辯證關(guān)系。
“從來多古意 可以賦新詩”,以余之解,簡而言之,就是繼承與創(chuàng)新——文明與進(jìn)步的千古真理,也是世人追求建樹之道。世事如此,生活如此,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呢?古今一理也。
(明林霔篆刻“從來多古意可以賦新詩”見本期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