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平
老王的邏輯
老王退休了,可是他不是一個閑得住的人。老王照樣四點鐘起床出去跑步,老王有早起鍛煉的習慣。老王是一位邏輯學教授,以前,每天早上沿校園跑一圈,然后回家洗刷,再去上課或者做研究。
現(xiàn)在,老王從學校搬了出來,住進了這個小區(qū),小區(qū)不大,總共才八幢房子,在小區(qū)內(nèi)繞跑一圈也就十分鐘,老王覺得不過癮??衫贤醪幌肱艹鋈?,外面吵鬧的馬路他不喜歡,他喜歡安靜,當時買這房子,老王看中的也是它的靜。
小區(qū)內(nèi)的道路有點臟,估計時間還早,清潔人員還沒來打掃。老王就把路上的紙屑、礦泉水瓶等撿起來,扔到垃圾筒里,跑幾步老王就得停下來,撿一撿。老王突然就有了掃地的欲望。老王的邏輯是這樣的:反正是鍛煉,都是花力氣,不如花得更有價值,而且掃地的強度更大,更適合他。老王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高興了一下,以前,他在校園里從沒想到這一點,因為校園比較干凈,而且校園的清潔工總是很早就把校園打掃干凈了。
老王第二天就買了掃帚,掃起了地。起先,老王只能堅持掃小區(qū)內(nèi)一半的路,后來,慢慢的得心應(yīng)手了,他可以用一個小時把整個小區(qū)的路掃一遍。掃完,生理上大汗淋漓,心理上淋漓酣暢。以前,他沿校園跑一圈也是一個小時。
老王掃地的時候,當然會碰上早起的人,有人和老王打招呼,你好。老王也說,你好。老王當然也會碰到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人,人家問,你怎么掃地???老王回答,我鍛練身體。打掃衛(wèi)生的人就不問了,有人幫她干活,她當然不反對。
一天早上,老王又出去早鍛煉。一個人拉住了他說,掃地的,地下車庫臟得一塌糊涂,你也要經(jīng)常掃啊。
嘿,人家把他當掃地的了。老王當然氣,老王想,這就有點欺負人了,真把我當掃地的了。老王想大聲地告訴那人,我是教授,我不是掃地的。可老王轉(zhuǎn)念一想,就想通了。老王想通了的邏輯是這樣的:我掃地是為了鍛煉身體,和別人怎么認為的沒關(guān)系。
老王繼續(xù)掃地,一掃就是幾個月,從不間斷。可是接著還是間斷了兩天,不是老王偷懶,是老王去外地參加聚會了。聚會一回來,老王發(fā)現(xiàn)小區(qū)臟得不成樣子。怎么會這樣?一打聽,才知道,物業(yè)把原來打掃此片區(qū)的清潔工撤了。老王出門這兩天,竟然沒人打掃衛(wèi)生。也就是說,這個小區(qū)打掃道路的任務(wù)全成老王的事了。
老王郁悶了。老王想,這邏輯不對,我鍛煉身體,怎么就能把人給撤了呢?老王拿這個問題去問他老伴。老王的老伴說,你把人家清潔工的地掃了,人家清潔工活少了,物業(yè)當然得撤人,就是物業(yè)不撤人,也肯定會讓她去做別人的活,別人再去做別人的活,最終還是會有人因你鍛煉而被撤。老王的老伴繼續(xù)分析說,還有,因為你每天鍛煉,所以小區(qū)干干凈凈,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平衡。如果你某一天,突然不鍛煉了,那么小區(qū)原來的平衡就壞了,就沒有人打掃衛(wèi)生了,沒人打掃衛(wèi)生就會影響大家的生活質(zhì)量,影響了大家的生活質(zhì)量,你就要負一定的責任。
老王聽完老伴的分析問,照你這么說,我以后這鍛煉還不能停下來,還沒自由了?老伴說,目前的情況還真是這樣。
老王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這是什么邏輯?
這個邏輯老王沒想透,老王又碰上了新的邏輯。老王那天早上正在鍛煉,有人拉住老王說,你天天掃地,讓物業(yè)少用了一個人,少用一個人就等于少開支了一千多元。物業(yè)少開支了一千多元,怎么的也得給你補償個幾百吧。
老王一想這邏輯沒錯啊,憑什么物業(yè)在這個地方白省錢,物業(yè)得給他補償啊。老王把這想法在腦子里過了遍,又覺得不對。我是來鍛煉身體的,怎么就變成賺錢的了呢?
老王后來還是繼續(xù)掃地,老王后來的邏輯是:我是來鍛煉身體的,管那么多邏輯干嗎!
白五爺
白五爺是個裁縫。確切地說,白五爺是個講究的裁縫。
白五爺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個城市開裁縫店的呢?沒人說得清楚,可是白五爺?shù)闹v究,很快便讓大家見識了。
每天十一點五十九分,白五爺放下手中的活兒,到中堂四方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端起小酒盅,輕巧地走了一杯,然后中堂側(cè)邊那架古老的擺鐘,“當、當、當”地響起十二下。響完,白五爺?shù)酪痪?,好酒。這當然不是巧合,巧合就不是什么講究了。每天如此,每餐中飯都如此,這就是講究了。
白五爺還有一個講究,白五爺吃好喝飽后,必得休息一會兒,一直到二點之前,不得任何人打擾。日本人占領(lǐng)這個城市后,需要裁縫制作軍服,那個不可一世的佐佐木硬是在白五爺門前干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見到白五爺。
佐佐木不想等,之前,他抽出軍刀,要闖進去,可是被他的翻譯制止了。翻譯說,這個白五爺雖只是個裁縫,可卻是個可殺不可辱的怪人,只可智取,不可強逼。
佐佐木不聽。翻譯忙嘰哩哇拉地講起那個滿城人都知道的白五爺雄膽退土匪的故事。土匪來劫掠白五爺那是年前的事。土匪們要在年前制作新衣服,找上白五爺,恰逢白五爺二點之前的休息。土匪只講自己的規(guī)矩,哪會考慮別人的規(guī)矩,沖進去就把白五爺綁了出來,逼著白五爺接活。白五爺問,不懂我的規(guī)矩嗎?土匪頭子蒼耳子一聽,火冒三丈,抽出大砍刀就朝白五爺?shù)念^顱砍了下去,白五爺雙眼微閉,一聲不發(fā),只聽“端”一聲,白五爺前面的四方桌被砍去了一個角。蒼耳子吼,做還是不做?白五爺伸了伸脖子,再無言語。蒼耳子喊,拉出去蹦了。幾個土匪把白五爺拉出門外,拔出手槍連開數(shù)槍。白五爺雙眼微閉,一動不動,如入定老僧。蒼耳子親為白五爺松綁,說,白五爺真雄膽也!蒼耳子從此將不再打擾。說完拱手走人。
蒼耳子服了,佐佐木就忍了。
滿城的人都不相信白五爺會給日本人做事,滿城的裁縫更是不信。白五爺誰???白五爺就是白五爺,要是白五爺能給日本人做事,那還能叫白五爺嗎。他們都信著白五爺,都看著白五爺??墒前孜鍫敶饝?yīng)了。白五爺說,佐佐木能等我一個多時辰,那是誠心,只要是誠心找我做衣服的,我都答應(yīng),我是個裁縫,誠心上門的生意當然得接。
白五爺都答應(yīng)了,別人還有什么意見呢?當然沒有。這是個大買賣,大買賣當然得需要大批人,白五爺一聲令下,百十號人的裁縫隊伍就拉了起來。
衣服如期一批批地出去了。白五爺還是照樣講究——喝酒鐘響,喝好休息,活空閑如此,活再忙也是如此,不僅他自己如此,他手下所有的裁縫都如此。他們休息誰也不許打擾。
佐佐木眼見活能如期完工,也就懶得管白五爺?shù)倪@些窮講究,任其講究。
新的一大批軍服的緊急任務(wù)是在白五爺答應(yīng)給日本人做軍服的兩個月后下來的,佐佐木說得很清楚,這是為給前線決戰(zhàn)士兵鼓勁加油而配發(fā)的,必須加緊趕制。雖然時間非常緊,可是在白五爺?shù)亩酱傧?,這一次還是如期完工。貨發(fā)出去后,佐佐木高興,請白五爺喝酒。三五杯下肚,乘氣氛熱烈酒興正濃,白五爺獻計說,隨著戰(zhàn)事進入白熱化,新軍服的工期會越來越緊,如果不提早準備肯定將會出現(xiàn)延期的情況。到時上面怪罪下來,可不是好事。佐佐木一想,對啊??稍趺崔k呢?白五爺說,提早準備布料,提早裁制。佐佐木聽了,高興得又連說“喲西”。
很快大批布料就到了。
日本兵在一次戰(zhàn)場上的大失利約兩個星期后發(fā)生,那天佐佐木氣急敗壞地來找白五爺,負責警戒的日本兵向佐佐木點了頭后,攔住了佐佐木說,白五爺正休息,他不許別人打擾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佐佐木揮手狠狠地打了日本兵一巴掌,罵了句,死拉死拉的。
佐佐木闖進去,可工場內(nèi)早已人去樓空,連那批布料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日本兵在工場的一角找到了一條新挖的地道。在蓋住地道口的一塊木板上,寫著一行字,謝贈布料。
戰(zhàn)爭當然是講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可是這一回日本兵在戰(zhàn)場上還發(fā)現(xiàn)了點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以外的新東西,他們身上穿的新衣服新褲子慢走慢跑無關(guān)緊要,想甩開腿腳死命地跑卻不對勁,一跑就要被絆倒,這使他們關(guān)鍵時的沖鋒頂不上,逃跑又跑不快,一千多人就這樣完蛋了。
數(shù)月后,抗戰(zhàn)某部換了新軍裝,白五爺在其中,蒼耳子也在其中。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無奇不有。
陳 缶
小田去陳缶家,是蒙童帶去的。蒙童是搞文物鑒定的,有時候,在古文字知識方面遇到難題,他會與陳缶進行探討,陳缶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因此蒙童敬佩陳缶,有著這層關(guān)系,兩人走得也近些。小田也是學校古典文學的教師,當然他的資歷要比陳缶他們淺得多。小田是去感謝陳缶的。小田有事求過陳缶。小田求陳缶的事,是個大事。什么事?評職稱。小田評職稱為什么要求陳缶呢?因為他的競爭對手是陳缶。要是說起來,您可別不信,陳缶他不是教授,他連副教授都還沒評上呢。陳缶沒評上教授的原因說來有很多,但最關(guān)鍵的應(yīng)該是,他發(fā)表的論文專著不夠。像陳缶這樣水平的人,搞幾篇論文應(yīng)該說不是什么難事,可陳缶好像無所謂似的,更不急。他自己不急,別人急,有人就提醒他,你把平時的講課稿整理整理那不都是一篇篇有分量的論文嗎。陳缶聽了笑笑,不置可否。次要的原因呢,是每年評職稱的名額有限,競爭激烈,有人見陳缶超脫,就來做陳缶的工作,要求他先讓讓。陳缶本來對職稱看得就談,讓讓就讓讓,無所謂的,可這一讓就讓了二十幾多年。這次,陳缶又讓了,小田評上了,他很感激陳缶的大度,想感謝一下陳缶。可聽說陳缶這人油鹽不進,所以就拉上了蒙童。
陳缶的房子是租的,在錢湖的北面,離學校大約四十公里,蒙童他們換了三趟公交車,又走了二三里的小路才找到那。蒙童就嘆,這個死陳缶,住得什么鳥地方。蒙童感嘆完,遠遠地看到那房,眼睛就亮了。待進的屋內(nèi),蒙童的眼睛就直了。那是一座保存相當完好的四合院,古色古香,屋檐下窗框上皆有雕刻,人物動物、畫草樹木,品相完好,栩栩如生。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庭院中間的那兩口清朝大缸,高約85公分,赭金色,有精美人物圖案,一缸是清水,另一缸還是清水。蒙童盯著那兩只缸足足看了好幾分鐘。
陳缶進來的時候,光著腳板,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褲子和腳上落滿了泥點。陳缶說,稀客,稀客。蒙童回,打擾,打擾。小田問,陳教授你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陳缶說,不是農(nóng)忙嗎,他們忙不過來,我給他們搭把手。他們是誰啊?小田又問,陳缶說,周邊的老百姓,也有住我這四合院的老百姓。說完,陳缶雙手一拱說,你們先自己隨便看看,我去洗刷一下。整個四合院,共十間房,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陳缶住了北房三間,一間為客廳,一間為書房,一間為臥室,其余的陳缶按這房子主人的舊例給了那些需要臨時住房的人。
陳缶再次出來的時候,穿著齊整,儼然是個教授了。小田說了些表示感謝的話。陳缶爽朗地笑笑說,你應(yīng)該評上的,與我無關(guān)哪。又說了會話,蒙童問,你怎么找到這房子的?陳缶說,我就知道,你會感興趣的。這是我在偶然的一次出行中發(fā)現(xiàn)的,我喜歡這里的靜,所以聯(lián)系了屋的主人,并租了下來。這家主人的祖上曾是進士,在當?shù)貫楣?,修建這座四合院是因為喜歡錢湖的秀麗和清靜?,F(xiàn)在這家的主人定居海外,幾年也難得回來一次。陳缶簡單地介紹了下租房的過程。
可是為什么這些雕刻品相完整,在文革中沒被破壞呢?作為文物專家,蒙童對這個是很敏感的,江南的許多古建筑中精美的雕刻,在文革中被毀的數(shù)不勝數(shù),他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陳缶說,我當年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也問了這家的主人,這里面還真有些內(nèi)容。說著,陳缶指了指中堂的那幅對聯(lián)說,你們看,這是一副十一字對聯(lián):古今來許多世家無非積德,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這座房子就是靠這副對聯(lián)保護下來的。這座四合院當年建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僻,周圍沒幾戶人家,后來因為兵荒馬亂,許多人逃到了這里。這家的祖上,按傳家對聯(lián)的意思,把這些難民,全部收留,把房子讓給他們住,并供給相應(yīng)的糧食,等他們?nèi)兆雍靡恍┝耍芰碚业胤阶×?,再騰出房子來,給后來需要的人。就這樣一直傳承著,到了文革期間,里面還住著許多窮人,打砸文物的時候,窮人都感恩這家的主人,沒有愿意砸,也沒人愿意來砸,所以得以幸免。
小田問,這么多房子,這么幽靜的地方,租下來得花不少錢吧?陳缶說,沒花錢,這家的主人在得知他是古文學教授時,僅問了他對這副對聯(lián)的理解,竟然就沒問他要租金,唯一的要求是要把這副對聯(lián)和這幢房子一起完整地傳下去。小田聽了,連說,有這種事,有這種事!陳缶又說,前兩年,這家的主人突然回國了,還特意到四合院來看了看,和他還聊了聊,最后還表示要把四合院贈給他。陳缶說完,小田聽了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喊道,原來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陳教授你可大發(fā)了!蒙童接過小田的話頭問,這么說,你現(xiàn)在不是租房客,是房東了?陳缶笑了笑,說道,那里,那里,我懶得辦手續(xù)。陳缶還沒說完,小田又驚叫起來,陳教授,你沒要?這么大一個房子你沒要?陳缶再次笑笑說,只是住幾年而已。
到書房去看看,是蒙童提出來的。陳缶的書房很簡單,一張書桌,一臺電腦,四周皆是書,多而不亂。蒙童一眼就看到了那本遑遑巨著《綱鑒易知錄》,這本近年來在古典文學界最有影響力的考證書。蒙童知道,書的作者兩缸主人,那兩缸正是四合院里的兩缸。蒙童的猜想得到了印證。時間接近中午,蒙童告辭,陳缶留他們吃飯,蒙童戲道,也沒見你有菜啊。蒙童的話音剛落,外面有人跑進來說,陳教授這是青菜。又有人跑進來,陳教授這是土雞蛋。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提著個小水桶說,陳教授,這是我抓的泥鰍,我媽說你家來客人了,要我趕快送過來。陳缶并不推卻,收下東西,哈哈大笑,你看菜不是有了嗎。
回去的路上,小田對蒙童說,這個陳教授真是個怪人,人家送他房子,他還不要。像這種位置的房子,將來增值多多呢!蒙童沉思了一下說,只幾碗飯而已。小田有些不解,望著蒙童問,蒙教授,你說什么呢?蒙童說,心不被形役,陳教授非你我可比,陳教授——高古!小田迷惑地望著蒙童,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在古城古玩界一言九鼎,心氣兒特高的蒙教授,怎么在陳缶這里突然沒了半點兒脾氣呢?
田 坦
小田的大名叫田坦。在學生眼里,他是個很灑脫的教授。開的課是《古文觀止》,他怎么會開這么一門課呢?沒人知道?!爸跽咭病钡哪贻p人能有幾個會要聽的?要是開的課沒幾個人來聽,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這些你都不用擔心,田坦自有他的辦法。上課鈴響,田坦走進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問,同學們今天我們上哪課?有人站起來說,《秋聲賦》。田坦說,舉手。大家舉過手后,田坦環(huán)視一圈。又有人站起來說,《歸去來兮辭》。田坦再環(huán)視一圈舉手情況,說,那就上《歸去來兮辭》吧。說著開始背誦起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為心為形役……”田坦身材削瘦,聲音卻重若洪鐘,極富感染力,他一開嗓,全教室即刻就靜下來。開課前,田坦總是這樣先將所上之課背誦一遍。有人會問,不用看書嗎?那是當然,《古文觀止》上下兩冊共222篇,田坦早就倒背如流,了然于心了,哪還用得著書。田坦不僅允許點《古文觀止》所選的課文,還允許學生點之外的古文。不過,點之前,你得背一遍所點的文章。同學背過了,田坦跟著再背誦一遍。自然依舊是抑揚頓挫,行云流水。以田坦的博學,誰還能難得倒他呢!也有猜測,田坦不是博學,那是他記憶力強大,聽一遍就能背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沒人搞明白過,反正大家說得都在理。
允許點課的事,一般的教授做不了,這不僅需要膽量,還需要金剛磚——這是絕活??商锾惯€有更絕的:他上課講著講著,就淚如雨下,號啕大哭了。起先學生們驚訝不已,也難怪,學生們沒見過這種架勢啊,哪有教授在講臺上嚎哭的,還要不要師道尊嚴了??墒锹囊簿土晳T了。有跟著抹淚的,有跟著嚎哭的,還有豎大拇指喊,這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真正的教授。事情到此,也算圓滿。但田坦又笑上了,神色自若,眉飛色舞。這哭和笑之間的轉(zhuǎn)換全無過渡,也無提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渾然天成。害得聽課的同學們擦眼淚都來不及,相互之間望望,個個淚珠盈盈,尷尬非常。怎么辦呢?擦了眼淚跟著笑唄。一笑一哭,如冰火二重天,感覺非同一般,用同學的話說,爽!
就這樣,一傳二,二傳四,來聽田坦課的學生多矣。
可是現(xiàn)實中,田坦并不是學生們想得那么灑脫。田坦也不小了,再過兩年就屆不惑了。不惑是什么意思啊?到了這個年齡沒有迷惑了嗎?到了這個年齡對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不含糊了嗎?還是到了這個年齡就把世事看透了看開了?抑或人到四十,就沒有什么可以顧慮的了?小田是學古典文學的,古圣經(jīng)典研讀了不少,可是對這句四十不惑他一直把握不了,在書本上是這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這樣?!八氖换螅 毙√镒x一遍這四個字,就嘆一句。去他媽的不惑。小田想,差兩年就差那么多嗎?他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還不明白。比如,陳缶什么意思???人家送他房子,他都可以不要;比如,徐欣為什么非得要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生孩子?還有那個田文鏡,自己的兒子買個房子,向他要點錢,都可以不肯。不肯也算了,還說什么,你已經(jīng)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跟我沒關(guān)系。瞧瞧,一個個,都什么人。非得把人給逼瘋了不可!
田文鏡就是田坦的父親。田文鏡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意思應(yīng)該就是想讓田坦坦然些。坦然些,田坦當然明白這個理。可是,現(xiàn)實是他需要一套房子,沒有房子他老婆徐欣說,不能生孩子;沒有房子,他老丈母娘看見他總黑著個臉;沒有房子,就是他和徐欣干那檔子事都有問題。坦然些,空口白話好說,要是有那么多事在那擺著,還能坦然嗎?
那天,田坦書看得煩了,突然想起了那檔子事。就涎著臉皮和徐欣說,徐欣沒明確表示反對,但臉卻黑著。田坦不管那么多,爬上去動了起來。田坦他們雖然結(jié)了婚,因為買不起房,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里,床還是那種高低床,下鋪是床,上鋪就成了書架。田坦一動,上鋪的書就辟里叭拉的掉下來,平時也是這樣。這天,徐欣顯然是不高興,徐欣說,能不能快點?。课铱墒堑戎磿?。
徐欣是田坦的同事,因為文憑的關(guān)系,還只是個輔導員。早幾年沒覺得什么,輔導員就輔導員唄,輕松點就好,可眼看著同伴們,一個個評了職稱,升了職位,買了房,也就急了,一下子突然發(fā)憤拼命讀書,不僅自己讀,還逼著田坦讀,兩個人沒日沒夜的看書,摘筆記,撰寫論文,忙得是昏天黑地,常常是累得透不過氣來。
徐欣這么一說,田坦就全沒了剛才的興致。田坦說,那你看吧。田坦當然是賭氣,可徐欣卻真拿起了書。
兩個人的冷戰(zhàn)開始了,田坦開始抽煙,開始拒絕看書。徐欣很生氣,可是她不想勸田坦,她也憋著一肚子火,她整了下東西,回了娘家,反正是暑期。
徐欣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了,田坦還是靜不下心來,雖然他已經(jīng)評了副教授,可是又能怎么樣呢?而且評得還如此窩囊。憋屈,真的憋屈。田坦受不了了,他騎上自行車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像一條失去了家的野狗。
不知是怎么回事,田坦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竟然就來到了錢湖北面,到了陳缶的住處旁。將近中午,陽光很好,陳缶歪著頭,蹲在四合院前的菜院子里撥青菜。菜院子里一片青翠蔥籠。田坦走上去,叫了聲陳教授。陳缶轉(zhuǎn)過身來,高興地喊,是小田啊。
自然是一起吃飯,自然是小青菜。陳缶吃得很香,田坦吃得也很香。接下來,陳缶開始抄經(jīng),陳缶寫得一手好字,他喜歡抄經(jīng),田坦就在旁邊看陳缶寫的《綱鑒易知錄》。坐了一下午,田坦的心靜了下來,他想,得勸勸徐欣,也住到這兒來!
牛 氣
阿三養(yǎng)了一群牛。
阿三的家四面環(huán)山,山上青草遍地,適合養(yǎng)牛。阿三小的時候放過牛,阿三喜歡牛。雖然阿三小的時候從牛背上摔下來過,并摔斷了腿,落了殘疾,但這不妨礙阿三喜歡牛。阿三家那頭大黃牛,被販牛的魯阿四牽走的時候,阿三哭得死去活來。阿三看到了那頭牛的淚,從燈籠大的眼槽里漫漶出來,一會兒就把半個牛面給濕透了。牛被魯阿四拽著,往前走一步,掙扎著回頭望一眼阿三,走一步,掙扎著回頭望一眼阿三。阿三知道,那是求救的眼神??墒前⑷龥]有辦法,阿三被他母親死死地抱著,他掙脫不了,他還是個孩子。阿三母親說,它老了,耕不動田了,我們能一直養(yǎng)著它嗎?阿三母親像是勸阿三,又像是自言自語。
阿三的這群牛有二十四頭,走在村道上,那是長長的一個牛隊,多數(shù)時候前見不著頭后見不著尾,阿三被裹在中間。到了上坡上,牛滿山遍野地散開,像是一朵云,一朵金黃色的云。阿三的牛全是金黃色的黃牛,是李四從遠方特意選購的。
也就是說這些牛不是阿三的,是隔壁李四的。李四是一個老板,也是阿三的同學。阿三和李四兩個人小時候好的可以一起光屁股,也可以穿同一條褲子。后來,李四進城做了生意,發(fā)達了,不是一般的發(fā)達,是很發(fā)達。很發(fā)達的李四就讓阿三幫他養(yǎng)牛,李四知道阿三愛牛,也養(yǎng)得好。
阿三本來不想養(yǎng)這個牛,阿三認為自己養(yǎng)的牛是用來耕田的,現(xiàn)在李四不種田,他養(yǎng)這么多牛干嘛?折騰嗎?可是李四說了,阿三你不養(yǎng),肯定會有人養(yǎng)。人家養(yǎng)牛要偷懶,會關(guān)著牛,餓著牛,還會打牛。你不養(yǎng),人家養(yǎng),這牛就真就被折騰了。阿三想想是這個理,就養(yǎng)了這個牛。
阿三養(yǎng)牛當然內(nèi)行??墒丘B(yǎng)牛不是靠內(nèi)行就行的,還得用心。什么時候放出去,什么時候喚回來,什么時候加把草料,什么時候餓他一下,都是有講究的,明白了這些,掌握了分寸,就叫內(nèi)行。這頭牛什么脾氣,那頭牛什么脾氣,這頭牛的眼神里有什么,那頭的牛眼神有什么,這就是牛氣,知道了這些,那就是用心了。阿三當然是知道牛氣的,阿三當然是用心的。
阿三給每頭牛各取了個名字。要給這么多牛取名字可不容易,可是阿三有辦法。阿三給每頭牛一個節(jié)氣。節(jié)氣是阿三最熟悉的,什么節(jié)氣該種什么,什么節(jié)氣該干什么,都得有分寸,這個分寸阿三清楚得很,也拿捏得準。比如,這頭牛尾巴毛特別密的叫谷雨,這頭牛尾巴毛顏色深一點的叫立夏。二十四頭牛,二十四個節(jié)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正好是一個年輪。阿三站在逼仄的村道上,一口溜地喊起來:小滿、芒種、夏至你們?nèi)?,走慢點;大暑、小暑、立秋,你們?nèi)?,還有那個白露,別東張西望,小心前面的石頭崴了你的腳,最后阿三在小寒光滑圓潤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說,兄弟,你走最后,可要給我壓住陣腳啊。阿三這一聲聲喊得順溜。站在村道邊吃早飯的村人就說,阿三,你真牛氣。阿三就白人家一眼,罵一句,牛氣個屁。
村人就忿忿,你個阿三,吃了槍藥了,滿嘴火星子。阿三嘆一聲,唉!李四已經(jīng)打來電話了,李四說,這兩天給我多喂點料,養(yǎng)精神了,可千萬別再去犁田,小心掉了膘了。
讓二十四節(jié)氣犁田,也是李四的意思。李四當然不種田,可是李四讓阿三教二十四節(jié)氣犁田。牛是李四的,錢也是李四的。阿三只能聽李四的。這個村田不多,是山梯田,一小塊一小塊的,都荒著。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老弱病殘,要不就是種不了田了,要不就是不愿種田的。阿三把二十四節(jié)氣拉出去,背上木犁,犁上了。起先總是脫犁,東倒西歪的,漸漸就上了趟,有模有樣的了。特別是小雪,干得可真歡,阿三只“駕”了一聲,它就低頭忽忽往前竄,好像不用力氣似的。還有那大雪,犁起田來,眼眸靈動,腳步沉穩(wěn),仿佛天下一切苦難皆在它眼里,又仿佛它有能力犁盡天下一切不平。阿三哭了,多好的牛啊!多好的耕牛?。?/p>
可是不到二個月,馬年的春節(jié)就要來了。先來的當然是李四,李四已經(jīng)來查看過牛了。李四看過牛后,在阿三的背上拍了一下,李四說,阿三,真有你的,等我電話。
阿三知道,和去年一樣,二十四節(jié)氣將一頭頭被李四的電話分割。李四說,放養(yǎng)的,犁過田的黃牛肉,他們稀罕!
去年的這個時候,阿三眼看著自己的二十四節(jié)氣,一個個被拉走,他大病一場。李四來看他,問,阿三你怎么病倒了呢?阿三把頭別過去,沒有理李四。每拉走一頭牛,就像在阿三的心間剜了一刀,二十四頭就是二十四刀哪,能不病倒嗎?
接下來的日子,阿三在等著,也在熬著,等的是李四的電話,熬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墒抢钏牡碾娫挍]有來,聽說不會來了。阿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那人,為什么不會來了?這時吹來一陣風,那人說,要下雨了,阿三快走吧。
李四的電話還是來了,李四說,阿三,你先把它們養(yǎng)著。阿三揪著的心突然就放了,他高興地說,好了,要養(yǎng)到什么時候???李四說,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你先養(yǎng)著吧。阿三又利索地應(yīng)了一句:好了。
阿三接過電話,跑回家,把二十節(jié)氣拉出來。站在村道上,阿三大聲喊,大寒快過去,立春、雨水你們倆快點,驚蟄輪到你了……阿三長長的喊聲穿過村道,激蕩起來,底氣十足。有村人就贊,阿三,你好牛氣啊!
阿三哈哈笑笑說,牛氣!就是要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