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朝暉
一
前一段時間,三舅去世,他的兒子給他做了很熱鬧的道場,一個身穿道袍又似袈裟的法師帶領(lǐng)一幫弟子在屋場前唱念做打、跑來跑去。我仔細看了一晚,總覺得有什么不對頭,想起若干年前,我二舅媽的道場好像不是這樣做的,便問母親,未必做道場也分男女的?母親說,那當(dāng)然,男的死了要“跑方”“破幽門”,女的要做“目蓮救母”“破血湖池”。
我想起來了,十幾年前,二舅媽因為膽結(jié)石病在床上,農(nóng)村人的命看得賤,老人生了病除非頭痛腦熱買幾包感冒藥吃,若是嚴重些的,不想花兒女的錢,認為是大限已到,慢慢地在床上等著閻王老爺來接。二舅媽就是如此,一個膽結(jié)石的毛病,做了手術(shù)完全可以康復(fù)。但她不想花兒子的錢,就睡在床上等待。痛得太厲害了就打一針止痛針,好一點的時候還可以坐在床上打打牌,熬過半年多越來越瘦,漸漸地吃不下東西,止痛針也不起作用了,有一天接到她的死訊,親戚們也不覺得突然,一個人的一生若無大悲大喜,就是這樣,慢慢熄滅的。
我是外甥女,算是戴“花孝”,她的兒子們,當(dāng)然是“重孝”了。在葬事上各自承擔(dān)的孝禮也不同。我記得兩位表哥各挑一根扁擔(dān),一頭的籃子里是經(jīng)書,一頭的籃子是木魚,跟著法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法師叫磕頭就磕頭,叫起立就起立,如此這般,轉(zhuǎn)了大半夜。他們后來說,膝蓋都要磕破了。
我問母親,這是干什么呢?她告訴我,這叫目蓮救母,破血湖池。說是以前,有個婦人吃齋念佛,生養(yǎng)了一對兒子,很聰明很乖,后來兩個兒子不務(wù)正業(yè),打牌賭博,偷盜奸淫,被老天收去了。婦人非常悲憤,說自己對佛祖這么忠心,老天都不長眼,兩個兒子都死了,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敬佛祖還有什么用?于是殺狗破齋。破齋之后,婦人任意殺生,吃喝享樂,再不敬佛。后來她生下一子目蓮,目蓮自小孝順母親,又吃齋敬佛,不久出家修行去了。母親死后,目蓮奔喪回來,想起母親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萬分悲痛。于是下界去地獄尋找母親,此時母親在地獄已變成一條惡狗,目蓮把它買回來,苦修行,為它超度,惡狗后來轉(zhuǎn)世為人。
破血湖池,聽說是婦女生前因生孩子身上有血污,故容易下到血湖池里去受苦,在世的兒女幫她做超度時就要破解這道難關(guān),使她能跨越那道池,得以在陰間安生,少受些苦,早日輪回。
原來,表哥一擔(dān)挑經(jīng)書,一擔(dān)挑木魚,扮的是孝子目蓮,跟隨法師到地獄尋母,為其超度。
喪堂內(nèi)太熱鬧,聽不清,我聽母親說起過目蓮救母的唱詞。大概意思是,目蓮回想起母親從一朝懷胎到十月分娩,每一月都有一段,母親的饑與渴,冷與熱,生產(chǎn)的陣痛,然后是撫子歷程中的辛酸……唱得悲戚,讓人默然。我記得其中一句話,“娘奔死,兒奔生”,然而,女人為什么還要有一個血湖池需要破解,已經(jīng)承受了那么多痛苦,還要因生子沾染上血污而死后受罪?
當(dāng)然,這只是民間故事與習(xí)俗。“目蓮救母”,據(jù)說自西晉開始,現(xiàn)如今,在我們沅水澧水流域的農(nóng)村還廣為流傳。除了在母親的家鄉(xiāng)親身感受外,我在張家界慈利縣城的地攤上也見到過目蓮救母的小冊子。
故事大體相同,有一點出入,冊子上說目蓮的父親更為虔誠,因此死后升天做了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的護法,目蓮的母親青提夫人是在其弟的勸說下破齋吃葷的。死后在地獄飽受苦難,目蓮知道后歷經(jīng)千難萬險,還抵御了美色與富貴的誘惑,在地獄里過千道關(guān)萬道門,終于找到了母親,后為了救母,經(jīng)過幾道輪回,才將母親從地獄門接出。幽冥教主念其孝心,生慈念,留下他與父親一道做了其左右護法,母親也沒有重返人間。一家人在西方極樂世界逍遙自在,永不投東土,轉(zhuǎn)變?nèi)松怼?/p>
二
我母親吃齋念佛多年,我雖然天生愚鈍,沒有慧根被她帶入修行,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佛教的禮節(jié)和教義。感覺,佛道有時不分家,比如,農(nóng)村死了人做法事也稱做道場,法師穿的衣服貌似既像道袍又像唐僧穿的袈裟。有一次在五雷山,本是道教圣地,我竟然看到了里面供著觀音菩薩。我母親有一個朋友是比丘尼,她已削發(fā)為尼卻又會一手做道場的手藝。山西恒山懸空寺,那里就是國內(nèi)現(xiàn)存的唯一的佛、道、儒三教合一的寺廟。
所不同的是,佛教徒修行更加苦,吃素,不殺生,不結(jié)婚。目蓮的母親就是因為殺狗吃肉而到地獄里飽受苦難。對此,我等肉食之人不好枉作評價,然而,我卻為目蓮尋母中那段回憶母親生養(yǎng)之恩的唱詞所感。
“一重恩 虧我娘 懷胎我 在腹中 茶不思 飯不想 面黃肌瘦 吃一樣 怕一樣 肚中饑 餓斷腸 這恩情 想當(dāng)初 苦我娘親。
二重恩 虧我娘 要分娩 將身側(cè) 一陣痛 二陣疼 疼痛難當(dāng) 疼一陣緊一陣 痛昏去 疼煞了 這恩情 想當(dāng)初 苦我娘親。
三重恩 虧母親 兒在腹中 要奔生 爪指輕痛 蹬衣胞 兒落地 母昏沉 咽喉氣喘 死過去 又還魂 險些兒 見閻君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四重恩 虧母親 生下我 才放心 代兒子 取乳名 謹記八字 未滿月 出香房 穢污臭 最難當(dāng) 這恩情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五重恩 虧我娘 洗尿屎 和衲子 水成冰 透心涼 十指凍破 熱好挨 冷難當(dāng) 不顧臭 不顧臟 這恩情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六重恩 虧我娘 每日間 喂孔養(yǎng) 兒啼哭 娘心慌 連忙抱起 哄孩兒 上街坊 拿銅錢 去買糖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七重恩 虧我娘 到晚來 抱在懷 同兒睡 臥尿坑 席子濕 這邊濕 睡那邊 那邊濕 睡這邊 兩邊濕 睡身上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八重恩 虧我娘 出天花 兒身上 見標兒 不來漿 爺娘怕 敬痘神 許燒香 請先生 求藥方 這恩情 怎敢忘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
九重恩 虧我娘 兒玩耍 放蕩行 前門望 口中喊 身上冷 穿衣裳 肚中餓 吃茶湯 這恩情 苦了親娘。
十重恩 虧我娘 請先生 上學(xué)堂 哄孩兒 上書房 休要玩耍 寫好字 娘有賞 還要做 新衣裳 這恩情 想當(dāng)初 苦了親娘?!?/p>
十重恩,如果聽者能清晰地聽出唱詞,為人兒女、為人父母者應(yīng)該都會有所觸動。在老家農(nóng)村,無論兒女孝與不孝,父母死后為他們做一場熱熱鬧鬧的道場那是必須的,覺得只有這樣,讓死者超度,生者才得以安生。
三
在沅澧流域,祭奠祖先除了清明節(jié)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就是“七月半”,也就是陰歷的七月十五??煲R近七月十五的一段時間,家里有亡人的著手準備蠟燭、香、紙錢等。只差幾天的時候,生者就可以和家里的祖先亡人聯(lián)系了。買上紙錢,香燭,晚上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用白色粉筆畫一個圈,把香燭點上,供上水果、飯菜等,把紙錢放在圈內(nèi)燒掉,這樣亡人才能收到,如果不畫圈怕被一些孤魂野鬼收了去。這樣的習(xí)俗由來已久,我陪母親燒過幾次,她除了給家里的先人供奉外,還另在圈外燒一些紙錢給孤魂野鬼,說這樣,他們也得以安生,就不會搶家里人的錢來用了。
我感念于她的心慈,也喜歡這樣的氛圍。以前只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做,年輕人不屑于做也不懂。最近兩年發(fā)現(xiàn)在這堆人群中,中年的青年的都有。夜影綽綽的晚上,僻靜處,總能看到有些燭火在燃燒,燭火下,是低頭默念的人。有的時候,還可以聽到嚶嚶的哭聲。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擾他們,不要看熱鬧,更不要去踩那些白圈。不管那個靈異的世界存不存在,不管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有靈魂有痛苦,是否真的能與陽間的親人相遇,這樣的夜晚,不要去嘲笑甚至打斷他們的聯(lián)系。風(fēng)一吹,紙錢飄起來,燃燒得很快,母親說,那是親人收到了,在點頭呢。我相信那一絲夏夜玄幻的風(fēng),它那么微妙地傳達了兩個世界的對話。
四
家里凡是有什么不順利的事,母親就要到寺廟里做個法事,祈求能化解。我隨她去過好幾次。有一次是父親病重,我們用了兩天時間給他做法事。替他超度家族的祖先亡靈,保佑他度過這道難關(guān)。我隨母親跟在法師后面,磕頭、起立,不斷起伏,當(dāng)時正是八月天氣,汗水如注,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我不知道法師們念的什么,有時候覺得調(diào)子挺好聽,有時候抬頭仰望金身的佛祖。
下午,念了一會,我們轉(zhuǎn)到外面,要燒掉紙錢、紙扎的金元寶。在熊熊火光中,法師們念起父親的名字,我看到大火中的紙慢慢化為灰燼,而此時父親還躺在醫(yī)院里等待生死未卜的手術(shù),不由淚流滿面,不自覺地跪下來。如果真有上天可以護佑蒼生,我寧愿相信藍色天空下佛祖菩薩的存在,他在高處看著我們,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渺小而苦難的一生。
萬物非主,唯有安拉
在敦煌,司機花姐給我們捎了兩個搭順風(fēng)車的年輕人,他們一男一女,都是導(dǎo)游。我們欣然接受了。
從敦煌到嘉峪關(guān),一路上都是茫茫大戈壁,少有植被和人家,窗外的風(fēng)景看久了難免視覺疲勞。于是有活躍分子開始組織大家唱唱歌講講段子。當(dāng)點到那位女導(dǎo)游時,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從后面走到司機旁邊。她個頭瘦小,斯文白凈,說話也很溫柔,說“我給大家唱個《寧夏》吧!”聲音低沉,好像有氣無力,一首《寧夏》被她唱得人昏昏欲睡。沒過多久,那位男導(dǎo)游也被主持人請上“臺”來,他說女導(dǎo)游是他媳婦兒,我們情緒一下子升高,直嚷著要夫妻檔來合作一個節(jié)目。他說還是我自己先來吧。他是一名教師,做導(dǎo)游是兼職。他給我們唱了幾段“花兒”,我們極其興奮,因為這是我們多日以來期待的。他唱的時候,聲音高亢,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們還是很高興,畢竟在離開西北的時候終于見識到了原生態(tài)的“花兒”。唱完之后我們再要他繼續(xù),這時花姐說,他們今天開始封齋了,還是早上五點吃的東西,一天水也不能喝,連口水都不能咽。我們聽了默然,難怪女導(dǎo)游氣若游絲,他老公寧愿自己多唱幾首也不再讓他媳婦“出鏡”。
因為之前我們的導(dǎo)游小馬也介紹過封齋,我們知道個大概。這是伊斯蘭教的五大宗教功課之一,在他們這里,每年7月8日開始連續(xù)一個月,只能日出前吃飯喝水,然后一整天水米不能進,必須要等到日落后才能進食。西北地區(qū)日照長,早上五點多太陽就出來了,晚上九點才天黑,所以要堅持十幾個小時不能進食,連續(xù)一個月都是如此。小馬自己也是回族、穆斯林,但是帶團的時候為保證她的體力就沒有堅持。我們以為年紀大點呆在家里的人才會這樣,沒想到兩位年紀輕輕的封齋人就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面前。我問他們餓不餓,他們說還好撐得住,男的十歲開始,女的九歲開始封齋,多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大西北我雖然是作為一個旅人的匆匆行走,也改變了以前認為回民已經(jīng)漢化的看法。在我們湖南,在常德,身邊就有不少回民,感覺他們把這個特殊的信仰全部經(jīng)營在吃的上面。桃源縣有一個叫“楓樹”的地方就以吃牛肉出名。大塊的巴掌牛肉、燉牛蹄筋、牛指甲……吸引了遠近的吃貨們?nèi)ハ硎?。在常德的老街,也有一兩條弄子稱為回民巷,其實也就是吃牛肉的地方。在清真寺旁邊有幾家清真餐館,雖然女服務(wù)員也蒙著紅的綠的頭巾,男子戴著小白帽,沒有豬肉米粉,其他也不見得與別的餐館有何不同,女服務(wù)員照例粗聲大氣眉目傳情男的邋里邋遢。
有一次去一個朋友家參加她公公的葬禮,這才多少有些觸動。剛進入村子,就有管事的人跑過來張羅,特別叮囑不能放鞭炮。下得車來,看見靈堂里圍著一圈白布,鑲著深藍色的邊。朋友過來說,不要磕頭,鞠個躬就行了。守靈的親人朋友也很安靜,打牌的說話的都盡量小聲。屋子前是一片竹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水溝,那時是仲夏,青山綠水正是蔥蘢的時候。當(dāng)時就想,這么幽靜的環(huán)境,如果配上我們習(xí)俗中的吹吹打打,還真是不諧調(diào)。以前看過的書《穆斯林的葬禮》,只記得名字不記得情節(jié),現(xiàn)在總算是眼見為實了。幫忙管事的人小心翼翼地給我們解釋,不好意思啊,我們這里是這樣的風(fēng)俗,你們別見怪啊。他們感覺自己是一個異族,影響了我們大漢民族的生活習(xí)慣,讓我們受委屈了。而我當(dāng)時的感覺是我們已經(jīng)闖入了一塊凈土圣地,帶著滿嘴的豬肉味,帶著無信仰民族的無知無畏。
聽說,死去的穆斯林要剃去身上所有毛發(fā),不掛一絲,用白布裹身,也不需要棺材,直接進入泥土,正所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真正的穆斯林吃的也很講究,不吃自死物,不吃血液,不吃兇禽猛獸、食肉的和一切形狀怪異,可憎的動物……最重要是不吃大肉(也就是豬肉),就連鍋和碗筷都要分開,盛放過大肉的鍋盤碗盞他們聞得出味道來。他們喜歡白色,從生到死,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們都用白色、安靜、溫順和敬畏來回報這個大千世界,真主的世界。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不像佛教里的釋迦牟尼,基督教里的耶穌都有一個具體的形象,真主安拉是沒有畫像的,只有一串抽象的文字。阿訇帶著信徒們在清真寺里做禱告,他們起立、跪下,然而令他們?nèi)绱蓑\頂禮膜拜的卻是一串文字符號。我曾因此問過一位在清真寺里守門的穆斯林,他和藹可親,用極不易懂的方言解釋了幾句,大概意思是,安拉是他們心里的安拉,在他們的心里,沒有具體的圖像。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安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平和的世界,被解救的世界,脫離苦難的世界。真主高懸于每一個人心靈的天空里,他的音容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神,已經(jīng)完完全全俘虜住了子民們的心,他的教義,他的仁慈,他無所不在的力量。
我有幸看過兩場清真大寺的禮拜,兩次都是晚上八點二十分。一天他們要做五次,分別叫晨禮、晌禮、晡禮、昏禮和宵禮,我發(fā)現(xiàn)都是一些男士,中老年比較多,女人都在哪里做呢?那位守門的穆斯林告訴我,女人大多在家里做,就算在寺里,也會男女分開。后來我查了一些資料,知道穆斯林女人是可以去清真寺禮拜的,但中國西北地區(qū)的穆斯林婦女一般都在家里禮拜。后來住在西寧的清真賓館,又一次眼見為實。我們住的房間廁所里有一個茶壺,這是干什么的呢?我問那個低著頭蒙黑紗的服務(wù)員,她低聲回答:洗小凈的。小凈?我再問她。她只給了我兩個字:“身體?!?/p>
其實哪有這么簡單。
小凈,伊斯蘭教凈禮之一。阿拉伯語“渥都”的意譯,波斯語為“阿卜代斯”,即沖洗身體部分肢體。穆斯林做禮拜前必須在大凈的基礎(chǔ)上進行小凈。而不許在容器或澡池內(nèi)洗渾水,除非是在流動的、未被污染的河水中,或較大的水庫與池塘中。凡嘔吐、出血、解大小便、睡眠、昏暈以及禮拜時大笑,即構(gòu)成對小凈的破壞,稱為“壞凈”后,如再禮拜時,須洗小凈,小凈與每日五次禮拜緊密相連。除在禮拜前洗小凈外,靜修、誦經(jīng)之前亦均洗小凈。小凈的次序:1.舉意為了禮拜且使身體潔凈而作這次小凈。2.洗兩手。3.凈下。4.嗽口。5.嗆鼻。6.洗臉。7.洗小臂。8.摸頭。9.摸耳。10.洗腳。至此小凈即告完成,具備這項條件之后,即可準備作禮拜了。
難怪要用小凈壺,他們小凈是不允許在容器里洗渾水的。一天五次禮拜,每次都要這樣不厭其煩的凈身,還要心存意念,這樣的繁文縟節(jié),在如今高樓林立、汽車飛馳的快餐時代,我們中有幾人能接受、堅持得了?其實這一路走過來,糾正了我的一個錯誤認識,以為回族和伊斯蘭教是劃等號的。其實不然,回族不一定都是穆斯林,除了回族外,我國還有維吾爾、塔塔爾、柯爾克孜、哈薩克、烏孜別克、塔吉克、東鄉(xiāng)、撒拉、保安……他們都信伊斯蘭教。我曾在賓館的大堂里看到一個圍黑紗的女人,低眉順眼,嘰里咕嚕說著些什么,導(dǎo)游告訴我她是撒拉族,她說的話是撒拉族的語言。那一刻我感覺回到了古代,西域,她的語言,她低頭的姿態(tài),仿佛隔我千萬里。我們早已奔跑在一個眾聲喧嘩的小時代,她們還停留在“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荒涼中。
越薄弱的越強大,越有支撐和堅持。在西寧回民區(qū)的大街上,我們隨處都可以看到圍黑頭紗的女人,以中老年居多。后來偶爾看到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圍著綠色粉色的頭巾,真是有萬種風(fēng)情。我問過當(dāng)?shù)厝?,他們說只有結(jié)婚的女子才會戴頭巾,年齡不同顏色也不一樣。但不會超過綠、深綠和黑色三種,至于粉色或其他顏色,那就是起裝飾作用的了?,F(xiàn)在中老年還一如既往地堅持,年輕人就隨意些了。但第二天清晨我在街上遇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齊地的黑袍子,戴著粉紅頭巾,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朋友告訴我那一定是撒拉族,撒拉族的小姑娘五歲就開始戴頭巾,也開始接受穆斯林的各種清規(guī)戒律。我不知道在中國有多少撒拉族人,應(yīng)該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以前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居于中國西北一個小小的角落,從出生就開始接受“萬物非主,唯有安拉”,并一直篤信不疑,無論貧窮還是衰敗中,他們都相信遙遠的天空之上,總有一盞明燈會看著他,照耀溫暖他未知的生命旅程。
其實看到此景我心里有些竊喜和安慰,我們早已走得太遠,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去往何處,我們的飲食、服裝、習(xí)俗,種種生活的情節(jié)都沒有符號,不能代表我是誰?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樣?世界已然大同,距離感沒有了,陌生感沒有了,我們對自己的生存空間已毫無敬畏只有好奇。我們巴不得走得更快些,探索得更深入些,浮生幾十年,要有好多事情來做啊,所以我們拒絕重復(fù)和修煉。古人九九八十一天的冬天,他們可以一天畫一瓣梅花,畫完八十一瓣,春天就來了。而在現(xiàn)代,在偏安一隅的西北,也有這樣一些民族,每天做五次禮拜還要不厭其煩地凈N次身,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當(dāng)作大事來對待……
我很欣慰,在同一個時代里,我們替他們朝前不停地奔跑,他們替我們默默地固守在原地。
或許,出發(fā)與抵達,原本就沒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