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佩,管守新
(1.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烏魯木齊830046;2.新疆大學西北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新疆烏魯木齊830046)
在清代史料中,習慣上把新疆天山以南維吾爾族聚居的地方統(tǒng)稱為“回部”,稱維吾爾人為“回民”。在魏源的《圣武記》中稱:“回部者。天山南路也。天山以南為蔥嶺正干。袤數(shù)千里抵哈密。其左右為準回兩部。”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林則徐被謫戍新疆伊犁,在此期間,林則徐曾三次親臨哈密。他看到哈密“城及附近回民約萬余戶,男戴印花小帽,女穿紅衣,土人呼為纏頭,其語與華人言大異,然能華人言者亦多”[1]。1906年3月裴景福行至哈密時,見“市賈均漢人,纏民往來其間,凡留發(fā)結辮如漢民者,皆應役于官”[2]265。1907年被調赴伊犁創(chuàng)辦警政的李德貽在1909年6月途經哈密時,哈密“全市人口約二萬馀,纏回居住十之七八,其膏腴之地,皆屬回王所有,故回富而漢貧”[3]。清代,由于哈密回王歸附清朝較早,對清朝統(tǒng)一新疆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因此,清朝統(tǒng)一新疆后就給予哈密回王以特殊的待遇,享有特殊的禮遇,在回王統(tǒng)治下的“回”即維吾爾族也因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優(yōu)待,故形成了哈密“回富而漢貧”的社會現(xiàn)象。兩年后日本探險家橘瑞超來到哈密,他在《行記》中記載:“哈密是天山南路東端的一個城鎮(zhèn),人家約3000戶,土地肥沃,商業(yè)、畜牧業(yè)都很發(fā)達。”[4]1021917年3月謝彬路過哈密,受到第八代哈密回王沙木胡索特的款待。謝彬看到:“城內回民四百余戶,深目隆準,軀干雄偉,圓帽革履,服飾皆殊,文字橫行,語言侏儷。乍見疑是西洋人,所異者目睛黑耳。婦女身衣紅袍,首蒙巾帨,長及于肩,酷肖印度女子裝束?!盵5]17謝彬描述的“紅袍”正是前文林則徐筆下的“紅衣”,而“深目隆準”,“乍見疑是西洋人,所異者目睛黑耳”的體貌特征,則正說明這是民族融合的結果。1919年4月林競抵達哈密,他在《親歷西北》中寫到:“回民男子偉驅濃髯,高鼻深目,狀類歐人。”[6]212在提及哈密本地纏回、漢以及漢回等民族時說:“哈密全縣人口,纏回約二千戶,漢民約一千戶,漢回五百戶。纏回為土著,言語、風俗、文字均異于漢人,信仰回教,性情淳良。漢人來自內地陜甘一帶為多。漢回之語言、狀貌、衣冠均與漢人同,風俗、習慣,同者多而異者少,雖奉回教,訟阿拉伯經文,而應用則以漢字為主,追溯源流,雖有一部分血胤源于回紇,唯年代久遠?!盵6]216另外,“蒙古、西藏、漢人,亦多有信仰其教者,彼此同化,遂未能深別,故其大致反似漢人,而與纏回則迥然不相同。”[6]217
特色鮮明的建筑,往往是一個地區(qū)最容易引人矚目的目標。在上述中外考察家和官員們的筆下幾乎都能看到對哈密回王府的描述,而對普通民居等建筑的記述則鮮有提及。這是因為,當時新疆的普通民居大都是以土坯砌墻,原木為樑,蘆葦或蘆席覆頂,草泥抹墻、抹頂而建成的土坯平頂房,各地沒有太大的差別,而哈密回王府則可以說是當時新疆境內規(guī)模最大、最有特色的宮廷式建筑,因此當他們被邀請到王府做客的時候,引起他們的注意也就不足為奇了。
清人蕭雄詳細拜謁哈密回王時,回王府“二門內,正宅三層,皆在平地。宅之右,即拾級登臺,臺上屋舍回環(huán),懸窗下瞰,其內院也。宅左,步長廊,更進一門,則園林焉,亭臺數(shù)座果樹叢雜,名花異草,盆列成行,儼然內地風景”[7]卷2,12。1906年3月裴景福參觀王府花園時寫到:“廣百余畝,土徑上覆以磚,有亭館三四區(qū),結構雅潔,而古木連陰,百花齊放,紅白絢爛,為中土園亭所未有?!盵2]2681917年謝彬也到此一游,“回王花園,亭榭數(shù)處,布置都宜,核桃、楊榆諸樹,拔地參天,并有芍藥、桃、杏、紅蓮種種?!盵5]21從這些描述中不僅能看出哈密王府對漢族傳統(tǒng)古典建筑園林藝術的吸收,而且王府庭院從細節(jié)到全貌還體現(xiàn)著中原大宅院的布局風格,同時也體現(xiàn)著新疆維吾爾族民居的特點。王府著名的萬壽宮坐落在花園的東北角,是一座“小型的中國古典廟宇建筑形式的獨立房屋”,坐北朝南,這里是專門供奉歷代清朝皇帝彩色塑像的地方,“每座塑像前都有一個供臺,臺上有朱色木牌,寫著生死年代”[8]217。每年春秋兩季,回王和哈密的清朝官員就在這里對歷代帝王祭祀。從‘萬壽宮’的修建與內部陳設內容的設計,又可以看出哈密回王家族對清朝中央政府的感念與忠誠。
1905年德國探險家勒柯克在哈密時曾受哈密回王之邀進入王府參觀。“這個王宮同吐魯番郡王在魯克沁的王宮一樣,是用方磚建成的,有許多很大的房間,一些房子里裝飾得非常美麗。我們看到在所有的墻上,都懸掛著精美的具有中原和和闐風格的壁毯,美麗訴中原和布哈拉風格的絲綢刺繡品,還排列著從和闐運來的玉石、中原的瓷器等。壁爐臺上還放著法國的座鐘,還有一盞樣子非常難看的俄國的煤油燈?!盵9]99在我國考察家徐旭生筆下,哈密回王府“客廳頗大,陳設美麗,但光線不明。墻上中堂對聯(lián)完全漢式”[10]162。哈密王府室內陳設中西合璧、多元文化的特色由此可見一斑。而那個和法國座鐘擺放在一起的“俄國煤油燈”正是新疆受俄國文化影響的一種體現(xiàn)。1928年作為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的斯文·赫定來到哈密提到,“王宮是中國式的”,“室內鋪著地毯,擺放著桌子和成行的紅漆椅子。墻上懸掛四幅大中堂,上面是福、祿、壽三字”[11]122。漢式的對聯(lián)、中國式刺繡、“福、祿、壽”等字幅,這些細節(jié)又向我們展示了哈密回王受漢文化影響的一面。
除回王府外,回王陵也是當?shù)匾蛔匾慕ㄖ?。來訪者往往是在參觀了回王府后,就“出西門,瞻回王陵”[5]17?;赝趿隇楣芑赝醪a爾所建,是為表彰和紀念第一代哈密回王額貝都拉對清政府的效忠而修建的一座陵墓,以后各代哈密王均進行維修擴建。在國人筆下,“其頂圓如覆笠,周圍皆以琉璃方磚砌成,極為宏麗。”[6]212“高三四丈,下方上圓,墻垣皆花瓷方磚,極其壯麗。通事啟門人,左右二碑屹立,上刻可蘭經典。逾重門,即五陵所在,皆長方形,上覆彩帛······諸陵之后,有大禮拜堂,規(guī)模宏敞,可容千人以上?!盵5]17在外國考察家的記錄中,“它由墳墓、清真寺和碑石三部分組成?!ぁぁぁぁぁぴ陂T廳中,有兩塊巨大的花崗巖石碑,石碑為中原風格,其中一塊前面刻有波斯文,另一塊刻有維吾爾文,其內容是關于清真寺的修建及對王室的祝?!ぁぁぁぁぁぴ谇逭嫠赂浇覀兛吹搅四亲跏覊災?,它是一組木制的建筑物,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奇怪的混合風格,一半是中原式的。”[9]99哈密回王陵和喀什的阿帕霍加馬扎、霍城的吐黑魯克鐵木爾馬扎分立于南、北、東疆,對于我們研究新疆陵墓建筑藝術在造型、結構、宗教內涵等方面的內容,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據(jù)文獻記載,哈密回王府經常舉行宴會,主要宴請中央來新官員、哈密軍政官員、著名文士、大商人等,也請本民族的宗教阿訇以及王府親信官員。每次一般五六桌,多在花園擺設,天冷則在府內客廳。滿、漢賓客用滿、漢酒席,菜可多至20多道。本民族賓客采用民族飯式,抓飯或肉。每次殺羊20只左右,大米五六斗,清油60斤[8]233。曾在回王府拜訪過的勒柯克這樣寫到:“晚餐也是中原和中亞混合式的,我們吃著中原式的面條,還有包子。這種包子成半圓形,里面裝著碎肉、洋蔥和大蒜,這些肉菜被糊狀的白面包起來后,就放在蒸籠中去蒸?!ぁぁぁぁぁと缓筮€有煮羊肉、烤羊肉和類似愛爾蘭人的馬鈴薯洋蔥煮羊肉,還有肉末的湯,此外,必不可少的還有馕,這里所做的味道比別處更是鮮美。”[9]991928年初斯文·赫定一行也受到哈密王的熱情款待,在他們入席后“魚翅、竹筍和海參以及別種稀奇的美味端上來”[11]122供其享用。謝彬在哈密受邀赴宴時看到:“肴中楊浦鯽魚,種為左文襄西征時所帶來,塞外得食鄉(xiāng)味,亦異數(shù)也?!盵5]18
這一時期途經哈密的考察家和官員幾乎都提到了當?shù)氐墓芄稀K刮摹ず斩ㄕf:“早在馬可波羅時代,哈密綠洲就以它豐饒的果園和芳香的水果而聞名了。”[11]27“哈密除皮毛歲出八九萬斤外,以哈密瓜最有名于世,甘美清香,迥異尋?!ぁぁぁぁぁひ源斯虾琴|最富,切條曬干,味仍香甜,結之如辮,環(huán)之成餅,雖歷久而不壞也,唯每年出產為數(shù)不多”[6]216成為贈送貴客首選的禮物。據(jù)謝彬記載,1917年3月4日,“回王送贈鹿茸、和闐毯、哈密瓜干、葡萄干四事?!盵5]19徐旭生在此,哈密“李營長來,并送哈密瓜二枚。去后一嘗,鮮美絕倫,始知名下無虛”[10]161。1930年,劉文海途經哈密,品嘗哈密瓜后認為“哈密瓜甲天下······余曾環(huán)游世界兩次,又足跡幾遍中國,所嘗之瓜未有美于此者”[12]69??芍^“玉漿和冷嚼冰凇,崖蜜分甘流齒牙”[13]。德國人勒柯克同樣認為“哈密瓜干久負盛名,每年本地的王公們都要將哈密瓜干作為貢品獻給北京的中央政府。即使在哈密地區(qū),在山區(qū),日照依然是非常強烈,所吹的風也極干燥,很容易就能把哈密瓜片吹干,這些瓜片的水分吹干后,就可以運往很遠的地方。”[9]100
晚清民國時期,哈密地區(qū)的學校教育主要有為解決官兵子弟接受教育的“義學”和哈密回王開辦的經文學堂與世俗學堂。回王沙木胡索特“注意教育,竭力興學”,并自辦義學,吸收維吾爾族學生入學就讀。新疆建省初期,沙木胡索特出資興辦伊州書院,教育經費開支,則由“哈密回王于煤窖每車抽銀三錢,充經費”[2]273。回王辦的義學,原為培養(yǎng)王族、臺吉、伯克、大阿訇和毛拉的子弟,課程內容主要有《四書》、《五經》,這對王公子弟了解中原文化起了積極的作用。1901年清政府開始實行“新政”,新疆提出辦“新學”。1906年,清政府在新疆設立了近代學校教育管理機構——學署,同年根據(jù)清政府頒布的《欽定學堂章程》,將哈密原有義學一律改為初等小學堂,如將伊州書院改設為私立第一初等小學堂和私立第二初等小學堂,后沙木胡索特將這兩所學堂改為“‘忠愛漢文小學堂’及簡易識字學署”[14]128。
楊增新時期對文化教育的發(fā)展采取抑制態(tài)度,教育事業(yè)停滯不前。據(jù)1910年新疆初等學堂分區(qū)縣統(tǒng)計表記載,哈密廳有學校10所,教員14人,學生人數(shù)178人[15]。十所學校中有三所在哈密老城,兩所在哈密新城,其他五所分別在哈密城周邊村鎮(zhèn)。1911年4月28日,被遣戍新疆的溫世霖在路過哈密時見“鄉(xiāng)村公立小學堂兩處,校舍新建,外表頗有可觀?!盵14]125第二天他“由劉君陪同,參觀第一小學。學生三十六人,分甲乙兩班?!ぁぁぁぁぁび珠唽W生課本,聯(lián)句略有可觀,惟年齡不齊,人數(shù)太少。蓋城內住戶僅二三百家,非學童不愿入學也”[14]125?126。1912年橘瑞超來到哈密時看到“有5所作為教育機關的伊斯蘭教經學堂,一個學堂的學生只有十幾名;回城又有一所回部王私立的小學堂,以漢族人為老師專門教授漢學,這里的學生也僅二三十名”[4]102。從這一時期考察家、官員們的記錄來看,當時哈密的學生人數(shù)普遍較少,主要原因是人口數(shù)量本身比較少,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教育的普及程度不高。由哈密的教育情況也可反觀整個新疆的教育狀況,正如1930年9月劉文海在《西行見聞記》中所寫:“以哈密之大,且當東西交通要沖,城內亦僅一小學,漢回兒童合計不過二十,其他偏區(qū)落伍情形更可想見矣”。[12]88然而,從哈密回王所辦學校實行漢回并重,“以漢族人為老師專門教授漢學”的情況來看,哈密回王對雙語教育與文化交流的確是非常重視的,也對當時哈密的社會風氣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從相關史料與上述考察家、官員們的行紀中都有明確的反映。
據(jù)《哈密回王》記載:“七世回王伯錫爾能說一口北京官話?!盵8]173九世回王沙木胡索特精通漢文、漢語。1911年初溫世霖見回王,看到回王沙木胡索特“身材壯偉,顏色和藹,發(fā)辮下垂,粗通漢語。”[14]1271917年謝彬在《新疆游記》中也記載到沙木胡索特“能操漢語,談新疆情形頗悉”[5]17。1927年徐旭生寫到:“回王年七十一,白須蒼顏,精神矍鑠,身材不高而豐滿,衣飾皆漢式,漢話亦極流利,不知者恐難斷定為他族也!”[10]161。從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沙木胡索特對漢文化始終持積極吸收的態(tài)度。另外,沙木胡索特的王府大臺吉霍家蔑牙斯“氣度自殊,能識漢文并中國算法,曩為軍中采糧,曾見在糧臺查數(shù),于漢字薄中,且對且算,亦智士也。”[7]卷3,2這里雖然沒有關于漢族官員或百姓說維語、寫維文的記載,但是哈密回王辦學“漢回并重”的雙語教育模式,必然會使在此學習的漢族學生能夠掌握一定的維吾爾語會話和書寫的能力。正是這種相互學習與吸收,不僅在維吾爾語中出現(xiàn)了很多漢語詞匯,而且在漢語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的維語詞匯,甚至還產生了不少維吾爾語和漢語相雜的民歌,如“衣西克牙甫門關上,其拉克央杜燈點上,克克孜沙棱氈鋪上,堯特抗頁朋被蓋上”[16]。這首民歌每句的前半句是維語,最后三個字是漢語,前后意思相同,充分反映了維漢文化交融的情況。
從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些考察家、官員們的筆下,雖然展現(xiàn)了哈密社會生活的一些情況,但更多反映的則是以哈密回王為代表的當?shù)厣蠈尤耸康纳顖鼍?,對普通民眾的社會生活情況反映的并不多。維吾爾族歌謠中所唱的“王宮高聳在大路旁邊,誰也不敢看上它一眼。徭役和差事多如牛毛,誰也不能在家里安眠”[8]180。真實地反映了當時哈密底層普通人民的生活狀況。這在上述考察家、官員們的記述中也有一定程度的反映。如1930年劉文海在《西行見聞記》中寫到:“倘遇回漢相爭,哈密縣長例亦將被告回民交由回王處置;但原告回民亦得向國家法庭起訴漢民?!盵12]97哈密當?shù)匕傩盏馁x稅沉重,當時流傳著這樣的維吾爾族歌謠:“王府的捐稅重如山,窮人的血汗被榨干······王府的捐稅繳不完,窮人的血淚流不斷,歲月無情染白了頭,日子艱難把背壓彎。”[8]182到晚清民國時期尤其是民國初期,這種“札薩克制”已不能適應當時哈密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發(fā)展要求。對此,對新疆問題有相當了解的國內官員、學者在哈密都深有感觸。1911年4月溫世霖離開哈密市感嘆到:“新省之政治軍事腐敗如是,而強俄接境,一旦茍有邊釁,前途不堪設想矣!”[14]1331930年后,受戰(zhàn)亂破壞,哈密回城“低矮殘破的房屋雜亂的擠在一起,房屋之間是街道,是大車小驢通行的地帶,百分之九十五的維吾爾族和百分之五的回族雜住在中間,處處表現(xiàn)著古老的色彩”[8]213??梢姰敃r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況與王府是完全無法相比的。